第34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乔靖夫作品武道狂之诗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果然在睡!快起来呀!“

荆烈睁开睡眼,眯着看见是师叔,没有理会,只是伸手把刀尖拨去。

“起来呀!“裴仕英更加劲地捅他。“看,警戒心这么低,如果我是敌人,这把是真刀,你早完了!“

这次裴仕英用力把刀尖刺在他屁股上。荆烈吃痛,不得不醒过来了。

他爬出那凹洞,仰头瞧一瞧当空烈日,慢慢站直伸个懒腰。

阳光照在他只有十五岁的年轻身躯之上,铜色的皮肤紧致得像发亮,却到处都是打扑受伤的新旧创痕。胸臂的肌肉还没有完全发达,却已锻炼得肌理清晰,有如钢条一样。

他抓抓在风中飘扬的乱发,才完全清醒过来——他懒得结髻,干脆就把头发胡乱剪成这参差不齐的怪模样,因为这事被师父狠狠打了一顿,还着令他平日出外要裹上头巾。

“你要躲,也找个新鲜一点的地方嘛。“裴仕英从那凹洞里抓出上衣,塞到师侄手上。

“我没躲。“荆烈打个呵欠。“原本只是想小睡一会儿。睡过了头。没办法,太累了。“

“我以为你今天不想打。“

“我昨晚半夜就走上来。“荆烈把右手掌伸给师叔看。“一直到日出,接连挥了一万刀。“

那掌心和五指,满是已经磨破的皮肤和水泡,血污结成褚红。

刚才裴仕英看见木刀上的血迹,就知道这个小师侄又干了什么傻事。他叹息着从衣襟里掏出救伤用的袋子,拿出一片白布撕成长条,替荆烈的手掌包扎。

——但裴仕英心里其实还是有点高兴的:师侄不是个会逃避的软弱家伙。

“已经太晚了吗?“荆烈看看头顶的太阳。

“不。“裴仕英一边包扎一边说:“现在跟我回去,还来得及。“

荆烈皱着眉远眺海洋。隐隐可见远方的岛屿。

“师父是个笨蛋。“他喃喃说。

本来应该叫“爹“或者“义父“的。可是荆照从来没有准许荆烈这样呼唤他。

荆烈是荆照十五年前出游烈屿①时,在岛上岸边拾来的弃婴,名字也由此而来。自小在南海虎尊派长大的荆烈,却竟迟至十一岁才获许学习本门武艺——荆照的亲生儿子荆越,五岁时就开始习练基础功夫了。

『注①:烈屿,今金门县烈屿乡,又称“小金门“。』

——荆烈常想:师父是不喜欢我这个养子吧?…可是既然不喜欢,为什么又要把我拾回来?…

只有裴仕英知道,师兄不喜欢这个义子的原因。那是荆烈只有两岁时的某一天发生的事,荆烈自己当然不记得。

那天,在没有人的虎尊派练武场里,两岁的荆烈走进去玩耍——他很早就懂得平稳地走路——捡起了一柄当时对他来说还是太沉重的短木刀;荆照和裴仕英正好走进来,看见那个矮小的人儿,竟然用刀摆出了架式。

——严格来说当然不是什么真正的对敌架式,只是很自然地把刀举到了最能用力挥动的位置而已。

那时候裴仕英亲眼看见:掌门师兄的脸色变了。

接着那数年,荆烈越是长大,越像一头坐不定的猴儿。爬树、掷石、游泳、跳花绳…这些要求体力与协调的玩意儿,他只要跟着邻家的孩子玩一会儿就统统学会。

裴仕英知道,荆照当时已经下定决心,不让荆烈学武。

南海虎尊派上下都知晓,荆照一心要栽培自己的独生子荆越为下任掌门。荆照当初拾来荆烈这个孩子,不过是为了儿子将来有一个自家人作副手。儿子改名叫“越“,就是期望他将来超越自己——怎能反倒让亲生儿子给一个没有血缘的弟弟超越了?

——荆照这种私心,正是令南海虎尊派近十年来人材凋零的原因。心灰意冷出走辞别的弟子,这些年加起来也有二十几个。两位师叔辈的也因为不满掌门师兄的作风而离开,自此虎尊派里就只余下裴仕英这个师叔。

可是荆烈毕竟也是姓荆的,假如连半点虎尊派的武功也不懂,在外人眼里可是非常奇怪的事情。再加上众多弟子为这孩子说项,四年前荆照才勉为其难,正式收荆烈进门。然而除了拜师之日,很随便地传了个开拳礼之外,根本就一次也没有教过他武艺,只把他丢给不成材的裴师弟看管,以为可以从此放心。

——他太低估了裴仕英这个老师。也太低估了荆烈这个孩子。

“快穿衣服跟我走吧。“裴仕英把荆烈的手包好,拍拍他肩头说:“要不真的来不及上擂台了。“

“不行呀…“荆烈从腰间抽出一块青布巾包住头发,朝师叔笑了笑:“我还没有暖起身子…“

裴仕英跟这师侄日夕相处,怎不知道他脾性?每次他露出这种笑容,就是在打鬼主意的时候。

果然,荆烈包着布带的右拳,一招就朝裴仕英的面门招呼过来!

裴仕英身材瘦削,天生就欠缺像师兄“滚雷虎“荆照那种优厚条件,没有硬接荆烈这拳头,身体只是斜斜一闪,同时挥起手上的木刀,撩向荆烈出拳的前臂,攻守合一。

荆烈早知师叔爱用这招式,手臂没有缩回来,只是划个弧变招,施展“空手入白刃“,虎爪擒向裴仕英握刀的手腕。

荆烈的虎爪才沾上裴仕英手腕,裴仕英已经应变,以木刀的柄头反撞他手指;这反撞未出到一半,荆烈也将虎爪变托掌,从侧面拍向那柄头,要令裴仕英的刀脱手…

他们就这样你来我往地交手,与其说是比试,不如说更像玩游戏,两人都一边打一边在微笑。因为太熟悉对方的习惯和动静,许多招式还未使到一半,甚至只是动一动肩头或者抖一抖腰身,对方就知道是哪一招,已经预先作出接招的反应和反击的准备,结果很多时候连身体都没有碰上,好像在隔空拆招一样。

虽然没有真的贯足劲力,但两人攻守动作都不慢。裴仕英渐渐开始跟不上了。荆烈知道师叔的界限,控制着速度迁就他。

——荆烈的武功超越裴仕英,已经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

裴仕英当然感觉到师侄在迁就他,也就改变打法,尽量变出一些平日少用的奇招,有时甚至迹近蛮打乱来,以考验荆烈的反应。荆烈兴奋地一一接下来,两人的练习由对攻变成了喂招与接招。

裴仕英的打法越来越蛮乱,荆烈已经不能再让了,俯下身子一口气冲到裴仕英腋下,一手抱腰一手抱腿,把高瘦的师叔整个人冲得重心后跌。

在这凹凸不平的高岩上,本来就站立不易,裴仕英一惊,抱着荆烈的肩颈,一边高呼:“好了!笨蛋,要摔下去啦…“

荆烈把师叔整个人抱得离地,直至师叔喝骂,才笑着把他轻轻放回岩石上。

“玩耍“了这好一轮后,荆烈那张年轻而轮廓分明的脸泛着红润的颜色。波涛反射的阳光,映入他那澄澈的双瞳里。虽然他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出发,但谁都看得出来,这少年将要长成一个豪迈的汉子。

最高兴的人,当然莫过于亲手把他培育成现在这模样的裴仕英。

当年荆照没有看走眼:养子荆烈的天分确实不凡,更可怕的是那股对新知识和技巧的吸收能力,简直比纸吸水还要快。

可是就算再厉害的天才,没有遇上最适合的老师,也随时会被埋没。

裴仕英疲倦喘息着,在岩石上盘膝坐了下来,把腰间的雁翎刀搁在大腿上。

裴仕英在他那一辈的南海虎尊派门人中,给公认是最差劲的一个弟子。身材瘦削,骨架也弱,锻炼时经常容易受伤,除了有点速度可恃之外,没有什么过人的长处——甚至那速度也并非同辈里最快。他能够捱过修练而留在虎尊派,在同门甚至外人眼里,都是个不小的奇迹。

——但是世上没有多少事情是奇迹。尤其是对于没有天分的人来说。

人们只看见裴仕英怎样勉强跟上荆照那几个师兄的进度,却没有看见他为了跟上他们在背后付出的努力。正因为没有优厚的天分和体格,他更倚重自己的眼睛和脑袋:张大眼睛观察人家怎么打、怎么练,然后拼命去思考。有时学了一个根本不适合自己使用的招式,还是千方百计地想怎样把它变得合用;就算到了最后还是用不了,但在这思考的过程中又找到新的东西…

裴仕英就如一个手上兵力长期远逊对手的将领。也许从来没有打过胜仗,但却在不断避免败亡的历程中,自成一种兵法。

裴仕英这种特殊的练武经验,始终没有令他成为高手;可是当像他这样一个老师,遇上荆烈这样一个学生时,那产生的作用,就完全在荆照的想象之外。

“不要试图模仿我。“裴仕英第一天教荆烈时就这样跟他说:“不要想成为另一个我。或者另一个你父亲。张开眼睛,也把心打开来。去学所有你看见值得学的东西。再把它们变成你自己的东西。“

这对于初学武艺的人,原本是个错误的学习方法,随时变成自我迷惑或者贪多务得;可是对于荆烈这特别的孩子,却马上发挥出他最大的成长潜力。短短四年的成果,连裴仕英也感到惊讶。

上代南海虎尊派掌门——也就是荆照和裴仕英的师父洪廷荣病逝后,掌门之位顺理成章,由武功最高的荆照接任;但裴仕英永远无法忘记,师父有次在病榻上竟然对他说:

“也许虎尊派的兴衰,有一天是掌握在你手上…“

我?裴仕英当时不可置信地摇头。之后许多年都一直想不通,师父为什么会这样说。

可是看见现在的荆烈,他开始明白了。

“师叔,走吧。“荆烈笑着把裴仕英拉起来。“我要上场了。“

“烈…“裴仕英打量着师侄:“你…不打紧吧?这一场…“

荆烈从裴仕英手上拿过木刀,搁在宽阔的肩头上,远眺着东南面的海洋。那是他出生地的方向——当然其实连荆照都不能肯定,他是不是就生在烈屿。或许只是给人抱到那儿遗弃?连是不是汉人都不确定——当地的姑娘被倭寇奸污而遗下孽种,这类事情多得很。

“烈…“裴仕英搭着他的肩头:“这次你就忍耐着别乱来,否则掌门会赶你走。只要你能留下来,我深信将来南海虎尊派的招牌,一定是由你来扛着。“

裴仕英向荆烈道出的期许,一如师父洪廷荣当年告诉他的话。

今天是荆烈拜入门以来,首次代表南海虎尊派登上擂台。

但却是一场必然的败仗。

荆烈没说一句话,突然就一跃跳到下方低处的岩石,抛下师叔,一个人沿着海岸线疾奔。

那是比试场地的方向。

灵山派弟子施耀武已经踏上了擂台。这是一场兵器战,施耀武头顶、肩头和胸背都穿戴了皮甲,提着一柄木单刀,在不住舞着各种刀花,既是为了活动身子,也为了向擂台四周的观众逞能。

可是对面擂台的另一角,仍然空着。

荆照正喝着今天的第四瓶酒,酒精令他本来就暴烈的脸容更可怕。椅子两旁的弟子没有一个敢作声。

在场却有一人,比荆照还要愤怒和焦急,那就是灵山派掌门施庆龙。他从右侧隔远朝荆照瞪过去,那眼神明显在责备:“你们搞什么鬼?“尤其是上擂台的是他的亲侄儿,他更不想这稳拿的胜仗给搞砸了。

荆照瞥见施庆龙射来的责问眼神,只能装作没看见。

擂台四周的观众也在鼓噪。那高挂在台边木柱上的“生死状“,只有施耀武一人签字,“南海虎尊派荆烈“下方的画押处却仍然空着。

泉州府一带武林,长久由灵山派、闽蛟派、福建地堂门和南海虎尊派四分天下。四大门派最初确都是凭着真材实料,在这种公开擂台比武打响名堂来,成名之后为保名声不堕,也一直培养及派遣弟子上台出战;可是到了后来,四派垄断当地武林之势已成,为免各派之间恶意竞争,累积仇怨,四派渐渐就开始有了打擂的默契:这一仗我们要是胜了,下一仗就派一个实力较逊的弟子给你挽回面子。

久而久之,这种默契更演变成四派之间合作,每次打擂就先商议,内定每场的胜负。

擂台变成假打,弟子严重受伤的机会也就减少了,各派又少了互相竞争的压力。这商定胜负的习惯,大约二十年前开始,成了泉州四大派之间不公开的“规矩“,直到今天。所谓“打擂较艺“,沦为了维持名气和面子的表演。

——这种“擂台假打“,在许多地方武林都蔚然成风。反正一般看打擂的人,都是凑热闹图一点刺激而已,哪里看得出其中门道?间或有些看得出的外人,本身就必然是会家子,碍着武林礼数,自然也不好意思说破。

今年春季南海虎尊派拿了两胜一和的佳绩,这次夏天打擂就内定只能取个一胜三负了。今天唯一一场胜仗,刚才已给荆越拿了,余下的包括荆烈这场都得落败。

可是如果人没有来,也就败不了。那最多只是“弃权“而已。不能在人前确确实实地打败南海虎尊派的弟子,灵山派之前付出的败仗岂非白给了?施庆龙很是焦躁。

台上的施耀武也开始不安地踱步。他自然早知自己今天是本派胜利的主角。对手是个比自己年轻了十年以上的小子,还是初次出场,施耀武早就决定要打得狠一些,好让看起来胜得轻松。现在这臭小子竟然迟迟不出现,他更决心待会儿木刀不用怎么留手。

荆照几乎又要摔破另一个酒瓶了,但这瓶还有一半没喝,他忍住了。

这次他破例让荆烈出场打擂——而且是一场约定的败仗,就是要考验这个义子够不够忠心听话。要是表现得好,荆照就考虑不妨正式教他一些真正的武功。毕竟现在虎尊派人材不足,能够多一个有本事的弟子,且又是姓荆的,也不算是坏事。反正荆烈晚了这么多年学武,又比荆越年轻八岁,不可能再追得上哥哥。

——顶多传授他的时候,保留几手绝活就行了…

可是这小子竟让虎尊派在这么多人前丢脸。荆照已经决定永远放弃这个义子。

“不等了。“他左右看看身旁,五弟子关维强正好站得最近。“维强,你顶上。“

关维强呆了一呆,但知师命难违,也就点头。身边的师兄弟开始为他穿上皮甲。

却才刚刚穿了胸甲,比武场的入口处一阵起哄骚动。

荆烈仍是赤着上身,上衣搭在肩头上,一手拿着木刀,赤着脚在沙土地上飞奔,穿过那缀满了五彩纸花的竹棚入口,直闯进来。

荆照终于看见这个令他担心良久的小子,不单没有显得松一口气,反而脸容更加愤怒:穿成这个模样,简直就像头野猴,成何体统?

荆烈没有正眼看一看义父,只是朝众师兄微笑,举起一根拇指示意“我行的“,脚下半刻不停,向中央的擂台直奔过去。前头的观众一边让开通路,一边朝他鼓掌。

荆烈跑到台边,乘着奔势双足跃起,伸手往上一攀,就跳上了那跟他身高差不了多少的擂台。人们见他身手敏捷,又是一阵欢呼。台角的鼓手也顺着这炽热的气氛,擂起一阵急激的节奏。

对面的施耀武,把木单刀搁在肩甲上,狠狠盯着眼前的荆烈。看见这个比自己年轻了十三岁、身高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小子,气势竟如此狂妄,施耀武更是咬牙切齿。

“荆少侠!荆少侠…“一把声音在吵杂的人丛之间叫着。

荆烈看过去台边,正是泉州府里最大当铺“恒通押号“的李掌柜,他为人向来公道,因而这十多年来都给邀作当地“打擂较艺“的公证人。

李掌柜身材并不高大,只能在台边露出半个头来,又伸高手举起一管大毛笔。

“荆少侠,你还没有签『生死状』呢!“

荆烈走过去,却没有下擂台,只是俯身取过毛笔,站直了身子马上手臂一挥,将那毛笔往台边挂着“生死状“的柱子摔过去。

荆烈手一动,荆照已扬起眉梢。

——这手法,是南海虎尊派里独有的绳镖投击法!他怎么会的?

——小裴那混蛋,竟连这个都教会了他?

毛笔飞射,笔头不偏不倚就落在那幅“生死状“上“荆烈“名字的下方空白处,再反弹堕下,遗下一抹又像火焰又像波浪的墨印,末尾还将旁边施耀武的签名涂去了一半。

“我这就签了。“荆烈笑着说。那生死状距离台边不过数尺,这一手其实不太难,可是他掷笔画押的姿态潇洒极了,人们又是一片兴奋欢呼。

施耀武不怒反笑,走近过来,压低声线向荆烈说:“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呀?现在这么装模作样,待会儿下台时可很难看。“

荆烈只是向他笑了笑,不置可否。施耀武心想:再过一阵子,你就笑不出来了。

这时裴仕英跟郭崇义等三个弟子,才从比武场入口出现,他们是在码头那一边相遇的。裴仕英跑得气喘吁吁,带着弟子走回虎尊派的阵营里。

荆照以凌厉的眼神盯视了师弟一会儿,就没有说话,再次瞧向擂台。

“别拖拖拉拉了。“台上施耀武喊说:“快回台下去穿好护甲。“

“我早就准备好了。你还不行吗?“荆烈仍是嬉皮笑脸:“我不用穿——今天我来是要打人的,不是被人打。“

荆烈说这话很大声,旗阵那头的四大门派众人全都听见了。

施耀武愕然。

——这家伙…要真打吗?…

灵山派掌门施庆龙比先前更暴怒,瞪一瞪远处的荆照,然后朝台上的侄儿打个眼色:

——不管这小子是真是假,不用留手!

裴仕英和一众虎尊派的弟子都很焦急,瞧着台上的荆烈,用表情猛地向他劝告:

——别乱来呀!你想给赶出虎尊派吗?…

荆烈却故意不瞧一眼这边,径自就走到擂台上那条用朱漆涂成的开始界线上。

施耀武本来以为是一场表演,却突然知道可能变成真打,不由紧张起来,心胸怦怦乱跳。可是总不成就这样下台去,他也只好站到自己那边的界线后面。

李掌柜见两人站定,也就举手示意。台角的鼓手狠狠擂了一响。

鼓声回响未止,荆烈已从界线快步奔出,举起木刀朝施耀武迎头抢砍!

荆照看见一阵吃惊:荆烈个子虽瘦小,但这招奔跃出刀,手足的协调极佳,刀招法度劲力沉实,甚具火候,完全表现出南海虎尊派“飞砣刀法“的精髓!

——他不是只学了四年吗?

只有裴仕英,还有郭崇义等几个虎尊派的弟子,并不感到惊讶:过去半年,他们在师叔的请求下,偷偷跟荆烈比试过,结果全数落败。这是他们恳求师父让荆烈打擂的原因:这个小师弟绝对不同凡响,他日必能光耀南海虎尊派的门楣,要是不趁早多给他跟外人交手的经验(就算是假打的也好)那就太可惜了。

——可是现在他们后悔了:烈这个小子,竟然就这么来真的!

荆烈的“飞砣刀“去势之强劲,令施耀武再无疑惑,也就举木刀相迎,“轰“地将荆烈的刀反弹开去,紧接变招直刺荆烈面门!

施耀武已经接受这场真打实斗,荆烈兴奋得咧开嘴巴,一侧头闪过这刺刀,同时手上木刀借着相碰反弹之力,反方向回转,旋身反手横斩第二刀!

施耀武毕竟是本派掌门的子侄,更被期许为将来灵山派的掌门人选,本身武功不弱,这反手刀他也垂刀运劲格住了。他不论身材年纪都要比荆烈大得多,手上劲力自然亦胜过他,荆烈的木刀又给弹开,施耀武乘隙将木刀变横,砍往荆烈腰侧,荆烈却及时退步缩身,让刀尖自腹前掠过。

施耀武趁这攻势,又连环施展本门“片叶刀法“,一口气疾砍三刀。可荆烈身手轻灵,步法几次斜走,一一都闪过了。

其实荆烈不穿护甲,并非无谋之勇,而是经过盘算:那虽然只是皮甲,但也有一定的重量,又牢牢束缚住身体,穿着它打斗要耗费不少体力,他跟施耀武身材本来就有差距,再负上一样的皮甲重量,那就更吃亏了。行动不灵活,打斗也很容易变成不利于他的硬碰,反倒不穿护甲,用速度来决胜负,中刀的机会还要小得多。

当然,荆烈同时也要冒着万一中刀就会受重伤的风险。

——可是,战斗本来就是一种赌博。

施耀武鼓足了速度劲力的每一记木刀,都仅仅掠过荆烈的身躯,台下众师兄在为他捏汗。只有师叔裴仕英越看越兴奋。

——每一刀荆烈都看得极准,所以才能够用最小幅度的闪避动作躲过。

每避开好几刀,荆烈才向施耀武还以一刀反击。施耀武每次都想仗着力量的优势,将荆烈攻来的木刀打飞脱手,但荆烈总能在最后一刹那贯劲于手腕,承受木刀交击的反震力,反倒令施耀武耗费了额外的力气。施耀武不能得手,又焦急地向荆烈连环进击,但仍是给身手如泼猴的荆烈一一躲过。

擂台四周的群众,平日看的打擂其实都是留有余力的假戏,这般全力拼搏的刺激真斗,乃是首次目睹,一个个专注得目瞪口呆,不自觉停止了呐喊,比武场出乎意料地反而变得宁静,只听见台上二人每一记木刀交击的声音。

假如是在平日,施耀武的武功修为与经验,其实应略在荆烈之上。但他今天只是准备上台来一场预定的表演,事前根本没有好好练习,甚至还跟几个师弟喝了点酒;上场后又突然知道变成了真打,仓卒下要改变心情应战,精神不免紧张,这又大大影响了技巧发挥与体能②。双方交手数十刀后,施耀武的嘴巴渐渐张得更大,显然开始要用口帮助吸气了。

『注②:战斗心理与体能的关系,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

荆烈瞥见这现象,嘴角扬起来。他知道自己的消耗战术奏效了。

裴仕英哪会不知道师侄的战术。他在台下也露出跟荆烈相似的笑容。

施庆龙亦察觉台上的侄儿情况不妙,高叫一声:“定下来!别焦急!“

可是已经太迟了。

荆烈一记垂直劈刀,迎头砍往施耀武的脑门。

他出刀的同时,就已经知道施耀武会怎样挡:又是贯满劲力横刀扫来,想将我手上的刀扫脱。

——料敌机先。不管练功还是打斗都要用脑袋。这是裴师叔教给他最宝贵的东西。

果然,施耀武的木刀横扫而至,一如预料般分毫不差。而且因为体力的耗损,这扫刀的威势和速度都已减弱了。

——是时候了。

荆烈的直劈刀出到半途,却突然定住不前,右边胸、肩、臂肌肉刹那收得极坚实,关节牢牢固住,变成全力迎受施耀武的横扫!

猛烈交击下,施耀武的木刀停顿住了。

荆烈早就准备发出的左拳,把握这短促的停顿,一记“五雷虎拳“从下而上抽打,突出的中指关节,准确地击在施耀武握刀右手的指节上!

指节骨裂的剧痛,如电殛沿手臂传上脑袋,不管怎样的壮汉都无法抵受,右手五指不由自主放松了刀柄。

——这种打人指节的功夫,完全是荆烈自己想出来的:面对比自己高大强壮的成人,用徒手拳招的话,打胸腹腰身这些大目标不会有什么效果;要近身打眼耳、咽喉、下阴这些要害,自己的手又不够长…想来想去,最安全又有效的,就是打对方伸得最远、骨头又最弱小的手指。

——当然,要命中那经常快速移动而目标又小的拳指,除了要求极高的准绳,还要想方法令它停缓下来——就像刚才那样。

一般擂台上比试兵器,一方的器械脱手跌了,胜负已然决定。但暴怒的施耀武绝不甘心,右手一吃痛脱刀同时,左手就伸出去想擒拿荆烈的左拳,要变成近身缠斗。

如果是习惯了打擂规则的别人,施耀武这不服输的突袭还会奏效;可是对于第一次踏上擂台的荆烈却完全无用。全身神经都高度警觉的荆烈,左拳早已缩了回来,同时右手用刀柄往施耀武箕张伸来的五指反撞过去,又砸裂了他一根尾指!

荆烈毕竟是少年心性,加上第一次跟外人比斗,就打得如此得心应手,一时兴奋,手中刀顺势一变,刀尖斜斜探刺而出。

施耀武只感头脸左侧火辣辣的,右边耳朵擦出一丛血花!

旗阵那边,一人自交椅上猛然站起来。不是南海虎尊派或者灵山派的掌门,却是闽蛟派的掌斗人程宾。

因为荆烈这一招刺刀,不是南海虎尊派的刀招,而是闽蛟派“云涛剑法“的常用一式“银鳞搏浪“!

——这臭小子哪儿学来的?

答案非常简单:荆烈在还没有正式学武之前,已经挤在大人之间观看每次“打擂较艺“;学武这四年里,他就看得更用心,更真切。

去学所有值得学的东西,再变成属于自己的——这是师叔给他的教诲。

施耀武忍着耳朵和双手指间的剧痛,还是张着双臂,冲上前抱向荆烈。

这是施耀武活到二十八岁以来,第一次认真地为了保卫灵山派的名誉而拼命战斗。

荆烈的木刀和拳头,唤醒了他身为武者应有却沉睡已久的精魂。

荆烈不再笑了,神情转而为尊重。

——面对一个还懂反击的对手,尊重就是不要相让。

施耀武两臂一抱,却抱了个空。只见荆烈已经缩矮了身躯,头比对方肚脐更低,左手支住地面,紧接双腿凌空跳起,如剪刀般交错,夹住了施耀武的腰身!

这次轮到福建地堂门的掌门孟兴贵,愤怒地拍击椅把——这“铰剪腿“,正是地堂门的得意技!

荆烈一条腿勾住施耀武的腰腹,另一腿抵在他双膝后弯处,再借转腰发力双腿一剪,施耀武被绊得向后翻倒躺下;荆烈紧随也翻上去,右膝跪顶在施耀武胸骨上,令他动弹不得,同时将木刀转成反握,高举过顶,往施耀武的面门狠命插下去——

“不要!“裴仕英在台下惊呼。

硬物碎裂之音。

破裂的却并非施耀武的鼻骨或脸骨。而是他头颅旁边的擂台地板——木刀虽不能刺破台面的厚帆布,仍把底下的木板插破了。

荆烈站起来,离开躺在台上喘着气的施耀武。

台边的观众这时才如梦初醒,同时朝这个十五岁的虎尊派少年轰然欢呼。

在台上迎受这如雷欢声,荆烈却木无表情。他转身往南面站立,正面望向坐满了四大派众人的旗阵。

冷冷的目光,这时才第一次直视,那个十五年前从烈屿石滩上将他抱起来的男人。

荆照跟荆烈远远对视,浑身都在剧烈颤抖。手上的瓶子不断溅出酒来。

没有人知道,荆照这般颤抖,是因为喝醉了酒?是被义子违逆而暴怒?还是因为目睹荆烈展示出超乎他预料的修为而震惊?…

盛夏的阳光仍照射在这海边擂台上。今天预定举行的各场比试,还只进行了一半。

可是在场的所有练武者,心里仿佛清楚感觉:某种东西,自这一刻已经完结了。

结果到了最后,还是裴仕英师叔才找得到他。

他站在昨晚曾经面对海洋连续挥了一万刀的同一片崖岩上,身上穿的还是日间打擂时那身衣服。木刀早就遗在擂台上了,此刻手里拄着一根比自己还要高的长物事,黑夜里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

他远远看见一点灯笼的光,正沿着海岸线往这边接近,就知道一定是师叔。

晚上在这岩丛间爬行前进,一手还要提着灯笼,其实颇是危险。裴仕英走到荆烈近前时,已是一身汗水。

“我说过,你要躲,找一个新鲜点的地方嘛。“裴仕英苦笑着说。

“让我猜。“荆烈却无笑容,眼睛还是没有离开漆黑的大海。“我已经给师父逐出南海虎尊派了。对吗?“

“你猜错了。“裴仕英激动摇摇头:“连我也猜错。不错,灵山派为了这次违反比试的约定,全派上下都出动来追究了。闽蛟派跟地堂门也是一样。他们还说,你偷学了他们两派的武功,要来问个究竟。三派合共差不多两百人,团团围在我们的『虎山堂』外头,要掌门师兄把你交出来。“

裴仕英左手紧紧握着腰间那缠着破旧布条的刀柄。

“可是你师父拒绝了。“

荆烈意外地转过头来,瞧着师叔凝重的脸。

“不只如此。“裴仕英说:“他竟然向三派掌门跪下来叩头赔罪,请求他们放过你。下跪叩头。几十年来,我没有见过『滚雷虎』荆照会为别人这样做。“

灯笼映照下,荆烈的眼目充血。

“他请求三派给你机会。让你以后各连败五场给他们的弟子。只要让你留在泉州武林。“

“为什么?“荆烈用手上长物击在岩石上,激动地呐喊。

声音在岩间回响。他已流下泪来。

“那笨蛋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知道荆师兄是什么时候开始成了酒鬼的?“裴仕英皱着眉。“就是在你只有两、三岁的时候。他决定不让你学武之后不久。“

他面朝黑色的海洋,叹了一口气:“毕竟你师父也是个武者。平白把一个孩子的天分埋没掉,他心里必定也有挥之不去的愧疚。“

裴仕英瞧着荆烈的泪眼:“然后在今天,你在擂台上终于让他看见了:自己的私心,对于南海虎尊派,对于武道,是多么的可笑。“

两人站在岩石上沉默良久。冷冽的海风吹送来,他们却感到胸膛里像燃烧着暖暖的火。

“结果呢?“荆烈问。

裴仕英摇摇头。“他们不答应。他们说:二十几年的武林规矩都给你破坏了,罪不可恕,以后只要看见你,就打;而且不只是泉州,整个福建,都没有你容身之地。“

荆烈当然明白三派何以如此盛怒。不是因为一场败仗,更不是什么偷学武功的理由。

是因为他这臭小子,一手戳穿了他们的谎言。

“他们还说…“裴仕英又说:“掌门师兄要是识趣,就当面宣布把你逐出南海虎尊派的门墙,那么三大派跟虎尊派就可以相安无事。“

“可是…师父拒绝了?“

裴仕英重重地点头。

  如果觉得武道狂之诗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乔靖夫小说全集武道狂之诗,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