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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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玲兰在黑暗里无法移动,也无法说话。她含泪的眼睛,看着这个曾经被称为“鹿儿岛第一男儿“的弟弟。他脸上已再无往昔的鲜活生命力。血不断从切开的肚子涌出,流泻而下,他在地上踏出一个接一个鲜红的脚印。

“姐姐…你看…“又五郎将染红的手掌摊开:“…我连切腹也只能用单手…“

血手伸向前方,似乎就要摸到虎玲兰的脸。

“你…为什么要喜欢那个男人呀?…你到明国来,不是为了找他复仇的吗?你看看…我的肩头是给他废掉的!我实在无法在这种屈辱中活下去…这都是他害的!你都忘记了吗?…哇!“

又五郎凄惨的语声,渐渐变成愤怒的嚎叫。那只染血手掌伸过来,狠狠握住虎玲兰的喉颈。

她只觉呼吸很困难,弟弟却更猛烈地呼叫着。

“呀!…“

手指越收越紧,快要将她的颈项捏断…

虎玲兰惊醒于明媚的阳光之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四周一切都仿佛并非真实存在。

虎玲兰摸摸咽喉处,确是一片黏湿,但并不是血,而是她自己的冷汗。

那记唤醒她的猛烈呼号,来自山坡的另一边。

呼叫的人是心意门的大胡子戴魁,他正在演练“心意三合刀“里的一式“横刀“,猛烈呼喊是吐气开声所致。

荆裂站在戴魁身旁,右肩托着长倭刀,正专注地看戴魁一遍又一遍展示这简朴中蕴含巧妙发劲角度的刀招。

相隔几十尺外的另一头,燕横也在全力练习,手上拿的一长一短木剑与“雌雄龙虎剑“相若。木剑在他身前交错挥舞,破风之音大作。

练飞虹手里把玩着绑红巾的飞刀,盘膝坐在燕横旁边一块岩石上,一双鹰般的锐利眼睛,密切注视燕横的每招出剑动作。

“别只顾快!“练飞虹嚷着:“再绵密一些!“

燕横点点头,手上双木剑节奏挥得更密,在身前如梭交织。下盘双足也随着剑招变换交替,乍看他的动作好像在表演什么杂耍舞蹈一样。

至于童静,本来自己一个在山坡一角练剑,这时看见燕横正在接受练飞虹的指导,忍不住停下来看他的长短双剑。两柄木剑层出不穷的交叠变化非常好看,令童静瞧得入神,嘴巴不自禁微张开来。

“娃儿,好看吧?“练飞虹发现了,向童静微笑说:“我来教你,怎么样?“

童静却只“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没理会练飞虹,自己继续练习已经学会全套的青城派“风火剑“。练飞虹无奈地搔搔头发。

看见同伴们如常在阳光底下努力修练,虎玲兰的心才稍定下来。她只感口干舌燥,摸到放在身旁地上的竹筒,拔开塞子,灌了几口清水。

可是梦境中那股内疚还是挥之不去。又五郎的鲜血仿佛还在眼前。

她再次瞧向荆裂。此刻荆裂已经提起倭刀,正在依着戴魁所教的心意门“横刀“,练得兴致勃勃。

——你喜欢的是荆大哥。

——谁都看得出来。

虎玲兰回想离开西安前那一夜,童静在黑暗里说的这些话。

那夜本已极疲累的她,整晚都睡不着;次天出城时因为分神,差点儿给马儿抛下鞍来,荆裂看了都觉意外。

她用野太刀的木鞘撑地站起来。荆裂挥刀的背影,还是令她神往。可是这刻看见,又别有一股苦涩。

——谁都看得出来…那么他也看得出来吗?

——可是他连一次也没有向我表示过什么…

经历西安之战,她更清楚了解,荆裂的人生里追求的是什么,那向上攀登的旅程,有多险峻困难。

一个被如此宏大志愿占据着生命的男人,心里还能容得下一个女人吗?

——即使,是像我这样的女人…

她不知道。也无法开口问荆裂。问,就是认输了。

岛津虎玲兰,一生也不曾向男人认输。

最初她只身西渡中原找荆裂,心里不断告诉自己:我是来狠狠打败他,为弟弟报仇的。但她同时也无法完全压抑对荆裂那股隐藏的倾慕。

如今与他经过了两次并肩作战、生死相依的历险,她就更再无法朝他拔刀相向了。

如今战斗稍息。这一段日子里,虎玲兰的心渐渐陷入一片混乱:假如他根本不爱我,我为什么还要留下来?是为了跟童静与燕横的友情,不舍得就此离开?还是只因我已经别无他处可去?…

——虎玲兰瞒着父亲萨摩守,私自偷了“勘合符“乘船出海,此为大逆不道之举,她已不可能再回去萨摩了。

“战斗,需要同伴。“

在四川时,荆裂曾经跟她说过这句话。那时候他的意思是说:你需要同伴。但虎玲兰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不禁生起这样的感觉:

——难道他的意思是:“我需要你“?…

她心里多渴望,荆裂真的会这样对自己说。她的脸颊泛出红霞。

可是不一会儿,梦中又五郎的死亡眼神,又再出现她心里,教她感到羞愧。

——难道又五郎的亡灵是在警告我,不该这么苦苦追着一个不喜欢我的男人吗?

巨大的苦闷。

虎玲兰呼叫了一声,拔出野太刀来,猛力挥砍向树上的枝叶。绿叶在猛烈刀招中飞散而下。

其他五人都因她这呐喊而愕然,回过头来看她。只见长长的刀身连闪,虎玲兰整个人像裹在刃光里。众人见她正在拼命练刀,也不为意,又再继续练习。只有荆裂,皱着眉看了她好一会儿。

——她在干吗?…

虎玲兰察觉荆裂的目光,却刻意不去看他。

这时练飞虹拿起身边四尺来长的鞭杆①,跳到燕横身前,把一端杆头朝他右下方刺过去,同时喊一声:“左!“

『注①:鞭杆并非指软鞭,而是中国西部一种短杖棍棒的称呼,一般约四尺长,本为民间驱赶牛羊之用,或作山路远行的手杖,后来兼用于护身,渐渐演变成一种武术兵器。』

燕横急忙将左手短剑下压,挡住逼过来的鞭杆。

练飞虹一记接一记地继续刺出鞭杆,每记都同时喊出“左“或“右“的指令,燕横就要按他所说,用左剑或右剑去格打那杆头。

练飞虹其实只用半力喂招,将那鞭杆当作标的给燕横练剑。这练法困难之处在于练飞虹那强逼的左右口令,有时候鞭杆来向,明明用左剑去挡打最为顺畅,燕横却被迫要用右手剑击打;再加上练飞虹的口令并无顺序排列,有时梅花间竹,有时连喊六、七记都是一边,节奏又忽快忽慢,每次出剑更要顾着准确击打那鞭杆,比先前燕横自由挥舞的剑花要艰难许多倍。

——但是要练到双兵器能一心二用,犹如各有脑袋指挥,这是必经的锻炼。

燕横运剑时必须全神贯注,耳听口令,目盯标的,体力消耗跟实战相差其实不远。他双剑翻飞之间,已经格打了六、七十招,渐渐气喘起来,有两记鞭杆错过了击打的时机。

练飞虹抽回鞭杆跳开,燕横的双剑才停下来。

“今天练到这儿差不多了。“练飞虹微笑说。他虽只是轻松半力出杆,但一头大汗,似乎也有点疲倦——始终是因为年纪的关系。

燕横身上衣服都湿透了,但脸上没有半点难受的表情,反而非常兴奋,仍然在缓缓比划着招式。

这是看见自己进步的喜悦。

他们一行人离开西安,至今已经有四个多月,一直东行游历修练,不经不觉已经走到湖广省东北来,此地乃是汉阳城郊,官道旁的一片野地山坡。

这几个月来,燕横除了继续跟荆裂学习外,又得到了崆峒派练飞虹和心意门戴魁的指点,尤其是从飞虹先生身上得益最甚,只因崆峒派武技本来就擅长各种双兵器,以左右交替变换的“花法“,令敌人眼目心神生惑而致胜。燕横跟他学了好些全新的技巧,再加上在西安时,累积了许多实战心得,双剑技艺进步神速——虽然跟真正的“雌雄龙虎剑“还有很大距离。

“练得不错。“练飞虹把鞭杆拄在地上,上前拍拍燕横肩头。

“多谢前辈!“燕横倒提一双木剑抱拳。一想到眼前这位武林名宿,是师父何自圣生前好友,痛失师门的燕横,对练飞虹更多了一分亲切和敬重。

这时练飞虹的笑容却变得狡猾,伸臂揽着燕横的肩:“好…那么轮到你去教她了…“他说着时瞄一瞄站在远处的童静。“记着…要把我教你的都教给她…“

“是的…“燕横带点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发。练飞虹手臂松开,拍拍燕横的屁股催他上前。

燕横红着脸,干咳一声,装起一个严肃的样子,朝童静勾了勾手指。

童静鼓起腮走过来,同时眼睛带着不服气地瞧向练飞虹。

顽童似的练飞虹却故意装作看不见她的目光,连跑带跳走到荆裂跟戴魁那头去了。

“快来。开始学新的剑招了。“燕横催促说着,用汗巾抹抹脸。

童静狐疑地问:“你教我的,都是你自己青城派的剑法吧?“

“你忘记了在成都时,荆大哥收你的第一天吩咐过什么吗?我们教你什么,你就学什么,不许问,不喜欢学的话,你可以走。“

童静怒瞪燕横,咬着下唇强忍不反驳,然后开始学习他教的新招。练习不久,她就渐渐忘记了这股不快,专心演练剑招了。

在西安“盈花馆“的屋顶上,那刺伤了武当派高手焦红叶的一记快剑,令在场所有武林人士震惊,童静至今对此事还是回味无穷。她也不明所以:自己当时怎么自然而然就刺出了那恰到好处的一剑?之后一直努力练习,她都没能够再打出一样的剑招。

即使如此,她仍无法抑制心里的巨大喜悦:一个武道的全新境界,曾经在前方短暂打开过一扇窗子,让她确知那神奇的境地就在前头——而且自己确实有走往那儿的潜质。

——只要我比以前更拼命修练,总有一天能够再一次刺出那样的剑。接着是两次。三次。然后随心所欲地出招。

有了这股动力驱使,童静几个月来既努力又快乐地练剑,甚至连跟燕横吵嘴的时间都减少了。

唯一令她感到有些烦厌的,是那个自称叫“先生“的老头。

童静此刻正练着燕横新教的剑招——其实是崆峒派的入门剑法“十五练手剑“——一边瞧着练飞虹,心里很不是味儿。

童静毕竟聪明,早就看透了练飞虹跟荆裂和燕横的“阴谋“。她离开爹爹,跟着荆裂等人走到这么远,就是为了追求“走自己的路“的自由,很讨厌被人摆布;但现在对她来说,没有比学剑更重要的事情。她无从反抗。

——好!剑法我会照样学!可是别指望有生之年,我会叫你一声“师父“!

练飞虹正在与荆裂研练飞刀的法门。崆峒派暗器手法出众,奇招甚多。荆裂上次略胜锡晓岩,也是靠投掷兵刃抢得先机,自然很有兴趣学习,希望研究出更上一层楼的战术;另一旁的戴魁也在用心听着,心意门虽无暗器飞刀等武功,但难保将来不会碰上用暗器的敌人(他没有忘记,武当派就有那个叫樊宗的飞剑高手),多了解暗器手法,要防范就有把握得多了。

上次在“盈花馆“,荆裂已见过练飞虹的铁爪飞挝跟飞刀,出手如何轻松漂亮,早就很想学学。他得到练飞虹指点不过几次,已然掌握其中窍门,用上那鸳鸯钺镖刀和链子枪头时,大有进境。

只见荆裂手腕一抖,沉重的枪头就直射而出,直插数尺外的树干。出镖手法缩小了,自然大大减少让敌人察觉的预兆。

戴魁看了不禁拍手说:“荆兄的学武天分,真令人佩服!“

练飞虹一边看荆裂练镖,自己双手则拿着鞭杆当作双手长刀把玩,正在复习早前荆裂教过他的日本刀法——练飞虹毕竟是武痴,但凡看见新鲜武艺,不管是中原还是海外的都想学,荆裂亦未私藏,诚心地跟他交换武技。

荆裂收回枪头的链子,走到练飞虹跟前。

“先生,你看。“他指一指燕横和童静那头。练飞虹看过去,见童静正用心练习崆峒剑术,眼里都是笑意。

“先生你认为燕横这小子如何?“荆裂又问。

“这家伙直肚直肠,学东西专心致志,好。“练飞虹翻动着杆棒说:“可是他要是想练好双剑,那就得改一改性子。双剑讲究一心二用,或攻守同时压制对手,或左右变换迷惑敌人,心思要细巧些、复杂些才能练得到家。“

“所以前辈就一直教他那些舞动双剑的花法?“戴魁问。

练飞虹点点头:“那些花招,占了大半其实在对战时很难派上用场。我这是在锻炼、打开他的心。“

荆裂瞧着练飞虹,心里想:

——这位飞虹先生,的确有当名师的资格。

“荆裂你跟他就刚好相反。“练飞虹突然又说:“你学习天分的确很高,而且游历的经验丰富,所学非常博杂广泛。可是你没有能将学得的技艺彻底融会,又不断好奇去学新的东西,长此下去就成了贪多务得,难将武功提升到另一层次,成为真正的绝世高手。“他苦笑,又补充一句:“就好像我一样。“

荆裂收起平日的笑容,严肃地看着他不语。

练飞虹的话,不禁令他想起早前遇过的强敌锡晓岩。

锡晓岩正是专心致志,将一招“阳极刀“练到极处,当天荆裂要破他这招,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用上各样战术和地形才能稍胜他;数年后,锡晓岩的“阳极刀“威力定必更上层楼,其时用奇招还破不破得了,荆裂真的全无把握。

——说不定,就会像当年的练飞虹遇上何自圣一样。

“别走我的老路。“练飞虹收起鞭杆,向荆裂告诫:“将你所学的东西,贯通为真正属于你自己的一套武技。这是跻身往更高境地的唯一法门。唉,可惜,我自己也是到了这个年纪,才明白这道理,什么都已太迟了…“

荆裂垂头,左手按住腰间那柄裴仕英所赠的雁翎刀。

练飞虹是继裴师叔后,荆裂遇过最好的老师。刚才练飞虹所说一番话,表面似乎跟裴仕英生前教诲相反,但其实并无矛盾。

只因十年后的荆裂,要开始踏上武道的另一阶段了。

练飞虹这时却又抓住戴魁:“来!在跟你分手之前,快再教我你们心意门那出拳发劲的法门!“他刚刚才叹息,自责因贪图多学武艺而误了造诣,转头老毛病又改不了,对新的武技跃跃欲试。

荆裂自行走开了,心里在琢磨练飞虹的启示。

这时他看见,虎玲兰仍在呼喝着不断挥刀,她看来已颇是疲累,刀招有些散乱。

荆裂于是走过去,蹲在一块石头上。

“休息一下吧。“他微笑用日语向虎玲兰说:“勉强练会受伤的呀。“

“不用你管!“

虎玲兰猛烈地叫着,野太刀反手一招,“青岸“横斩向荆裂的脸!

——自从西安之战,在力量上彻底败了给锡晓岩后,虎玲兰几个月来都无法摆脱他的阴影,日夕以他为假想敌,誓要练出能凌驾“阳极刀“的刀招。

这“青岸“猝然来袭,速度又比荆裂想象中更快,他只能及时仰头闪避——

血花溅起之际,虎玲兰心神激荡。

其他四人都因为虎玲兰那叫喊回过头来,同时看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荆裂仰身从石上倒落草坡地上。

虎玲兰的野太刀凝止在前方。双手剧烈颤震。

好一会儿荆裂才终于爬起来。他右边眼肚下方划开了一道寸许的破口,鲜血涔涔而下,染满了整半边脸。

荆裂的神情却出奇的没有半点愤怒,只是重重地呼吸着,以不解的眼神瞧着虎玲兰。

虎玲兰双目如蒙上了雾。不久,泪水开始从眼眶流下来。

——这是荆裂第一次看见她哭。

虎玲兰只是无言将野太刀搁在肩头,转身步去。

当天午后六人就入了汉阳府城,先找了家客店停歇,安顿了马匹行装后就上了城街。

这汉阳乃是长江中游商旅必经的集散之地,街道甚是繁华,两旁商店卖的手工衣饰甚多。童静看见许多新鲜玩意儿,禁不住就驻足观看把玩。

众人看见她那天真烂漫的模样,不禁好笑,也不多催促她。

平日这种时候,童静总是拉着虎玲兰一起赏玩。但此刻虎玲兰铁青着脸孔,远远留在最后头,失却了往昔那爽朗的气息。童静见了也不敢去唤她。

燕横与童静在这商店街并肩而行,一时回想起从前在青城山,与宋梨在山脚味江镇上游玩的情景。宋梨每次总是哄得他买些什么小玩意儿送她。

——她现在过得好吗?…

“你看!“童静拉拉燕横的衣袖,另一只手指着街上一个小摊子,插满都是七彩的面团人偶,有各种神仙人物和武将造型,手工很是细巧。

“这个!像我吗?“童静笑着指向其中一个人偶,是个全身披挂战甲的女子,手执宝剑。

“这是谁?“燕横想不通怎么会有女孩子打仗。

“小兄弟,这个你也不知道?“卖人偶的大叔咧着牙齿笑说:“代父从军的木兰呀!“

燕横在青城派长大,这些民间传说故事从没听过,自然不知。

他看见童静瞧着这人偶时双眼发亮,又再忆起宋梨,一时感触,就温柔地问她:“买给你好吗?“

童静没想到燕横竟会这样说,只是呆呆点了点头。燕横也就掏出铜钱付了,将那木兰人偶拔起,交到童静的小手上。

童静爱惜地拿着人偶,含笑问燕横:“为什么送给我?“

“因为我看见你喜欢嘛。“燕横耸耸肩回答。

童静转着手中人偶,别过头不再看他。燕横以为她又在闹什么别扭,不解地搔搔脸。

“快走吧。天要黑了。“半边脸包扎着的荆裂终于忍不住催促:“快找吃饭的地方。“

他们六人衣饰奇怪,身上又带着用布包裹的兵器,大剌剌在街上走着。但汉阳毕竟是个大商埠,人们早就见惯往来的江湖人物和武林人士,也未侧目。

荆裂向途人打听,直到了城内最贵的一家馆子“鸿雁楼“所在,也就领着众人走去。

他们今夜要摆一桌饯别酒。

燕横将杯中酒干了,只感一股热流冲上了鼻子和脑际。他强忍着,闭气好一会儿,才能够开口:

“戴兄,想不到这么快要分别。“

戴魁微笑着也干了一杯。桌上摆满都是童静叫来的大鱼大肉。可是分离在即,六人都无法开怀大嚼。

“当天西安一场血战,我心意门死伤惨重…“戴魁说时收起了笑容:“我身为辈份最长的『内弟子』,没有亲自将众师弟的遗体带回去,又未向师尊交待事情始末,就跟着几位游历练武,其实于师门有欠,这颗心始终放不下来…“

“你这也是为了师门的将来呀。“童静说时一脸愁容。她跟这位豪迈直性的叔叔相处几个月,早已生起友情。“我想你的师父不会怪你的。“

“走到这儿也够了。“戴魁说:“再向南走,就不知何年何月才回山西了。我这次出来,不是单为了追求我一人的造诣,而是要将所学带回去,帮助本门他日对抗武当。这几个月得蒙练前辈、荆兄你们的指点,真是受益良多。与武当开战之期说远不远,我还要花时间思考,将所学融入本门武技,并且将这些新技艺教给同门,因此也是时候回去了。“

“我也得感谢你。“荆裂亦举杯。他说话有点儿含糊,只因脸上刀伤才刚止血,怕脸容动得太多,伤口又再破裂。“得你传授心意门『三合刀』的功法,我在用刀运劲上又有更深体会。说不定下次再碰上那个姓锡的怪家伙,能够正面将他的刀打掉。“他说时忘形一笑,刀伤刺痛,不禁皱眉。

众人一看他包扎的脸,不禁沉默,瞧向虎玲兰那边。

虎玲兰只吃过一点饭菜,就独自离席,架起一边腿半倚窗台而坐,野太刀抱在怀里,脸朝着窗外夜街的点点灯火。

只有练飞虹没有理会,仍对戴魁说:“对!心意门讲究意劲一体,朴实浑厚,确是上乘武学!“他说时嘴巴里还在嚼着牛肉,又同时呷了一口酒,嘴边的花白胡子都沾着饭粒酱油,童静看见露出嫌恶的表情。

戴魁听见这位鼎鼎有名的老前辈,对心意门如此推许,很是欢喜。在西安损兵折将,曾教他对本门武功的信心大受挫折。

“荆兄,此后你们要往何处去呢?“戴魁问。

荆裂没能回答。自从立了那个停战约定,武当派不再出兵征讨,荆裂也就没有了追踪打击的目标,这四个来月确是有些惘然,带着众人出了关中,就只是一直向东南而行,途中一起努力修练,却未有什么目的地。荆裂十年来都是游子,从没想过要在哪儿长久停留。燕横更是对家门以外的天地充满好奇,因此也没反对这漫无目的的旅途。

“倒有一件事未办。“荆裂突然想起来,将搁在桌旁的雁翎刀提起,解开布包拔出鞘来。

那已经哑色的刀身上到处是斑驳的痕迹,锋口更有十来处微卷和崩缺。

“也不止这一柄。经过连场战斗,我们手边的兵刃,或多或少都有缺损,不找个师傅磨磨,难保哪次不会整柄坏掉。可是又不放心交给一般寻常的磨刀师傅。“

——淬磨刀剑实是一门大学问,要是遇上不到家的磨刀师,随时把兵刃磨坏,或者缩短兵刃的寿命。尤其燕横手上的宝剑“雌雄龙虎剑“,寻常民间的师傅更不可能懂得磨。

“那就巧极了。“戴魁拍拍大腿:“八卦门的尹英峰掌门,有位族弟尹英麒前辈,也是八卦门里的好手,他数年前曾来我们祁县总馆作客。我当时曾听他说,江西庐陵有位甚闻名的磨刀师名叫寒石子,淬磨刀剑的技艺称绝一方,就连『水中斩月』尹英川前辈那柄八卦大刀,都亲自带着南下托他打磨!那庐陵就在江西省偏西处,距离此地虽然有一段路途,但亦不算甚遥远。荆兄你们何不去拜访他?“

荆裂出身南方福建,练飞虹偏处甘肃,他们对中原的武林人物其实所知不很详细,未有听过这寒石子的名号。但如果连尹英川都要亲自从徽州南下找他,这磨刀师肯定不同凡响。

“呵呵,好啊!“练飞虹拍拍手:“老夫这么多件兵器,就去找这个什么寒石子,一次过都替我磨利!这一程划算得紧。“

燕横也点头同意。他既保管着本门至宝,自然希望小心好好保养,平日也都殷勤为“雌雄龙虎剑“上油防锈。他想起高傲的尹英川,心中更想与这寒石子前辈一会。

“明日戴兄一个人上路,可要加倍小心。“荆裂这时却说。

“怎么说?“戴魁感到奇怪。

“其实自从离开西安之后,我感觉到我们似乎一直被人跟踪监视。“荆裂凝重地说:“虽然没有十分肯定,那感觉似有若无,可是几个月来都常常出现。“

“这么巧?“练飞虹拍了拍桌子:“我有几次也是这样想啊!还以为我师妹追来找我,逼我回去当掌门了…“

燕横心想:荆大哥平生纵横四海,这股直觉自然敏锐;练前辈亦是老江湖,曾在辽阔的黄土高原与马贼周旋多年。假如两人都有相近的察觉,真有人跟踪的可能就很高了。

“荆大哥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童静带点不满地问。

“你们,还有戴兄,都是性子率直的人。我不告知你们,是避免你们显得举止紧张,那就等于让跟踪的人知道我们发现了他们。“荆裂冷静地回答:“永远别让敌人知道你知道什么。在重要时刻,这一点随时能救你一命。“

荆裂虽比戴魁小了十年有多,但武功造诣和行事心思都在他之上,戴魁对荆裂更加佩服。

“荆兄认为会是什么人呢?“

“我想不透…“荆裂摇摇头:“可是跟了这么久,事不寻常。而且既然是从西安开始跟踪的,必然与那儿发生的事有关。戴兄请细想:姚莲舟入关中之行,顶多也是一两个月的事情,何以消息传扬得那么快、那么广,足以吸引天下各大门派都去凑热闹?这事情必然有人背后推波助澜,而且势力不小…“

戴魁一直没思考过其中关节,如今经荆裂一分析,觉得确是非常合理。

“天下之间,拥有这等耳目的…“戴魁皱眉:“就算不是朝廷,也必然是跟官府有干系的人…“

一听“朝廷“二字,燕横愕然。他想起从前青城派的超然地位,与地方官府一向无甚往来。何以会有朝廷中人干涉这武林之事?

“不管是谁,我猜想对方暂时并未有加害之意,否则没必要跟这么久。“荆裂说:“可戴兄还是谨慎为上。“

“我们要不要把那吊尾的人揪出来问问?“童静激动地问。

荆裂微笑:“没必要。既然他们想从我们身上得到些什么,早晚也会现身。“

众人又谈天一轮,也喝得差不多了,就离开“鸿雁楼“回客栈去。

童静提着灯笼走在最前,另一只手拿着燕横送的面团人偶,欢天喜地的领路去。

“刚才来的时候你只顾玩,记得路吗?“燕横问。

“哼,谁说我不记得?“童静笑着就跑向街道前头。燕横没好气地追了上去。

荆裂刻意留到最后头,跟虎玲兰并肩。夜渐深,街上灯火已寥落,两人无言走在暗街中心。

就像那夜在成都时一样。

荆裂脸颊处的布已渗着一片血红,回去又得换药了。他神色肃穆,却并非为了这伤痛。

虎玲兰表面也一样沉静,但内里如波涛汹涌。她知道下午这一刀,若是再深得几分,荆裂一只眼睛早废了,甚至性命都不保。

也就是说,荆裂的武道生命,几乎就在虎玲兰的一时冲动之下终结。

一想及此,她的心就像给一股寒气包裹般害怕。

——我…为什么…

明明已是夏天。虎玲兰的肩头却在颤抖。

就在这时候,一股温暖从她的右手掌传来,一下子驱散了她心头寒意。

那是荆裂天天握刀的粗糙手掌,无声无息地在黑暗里握住了她同样粗糙的手。

“不知道鹿儿岛的出征武士,是要怎样对待妻子的呢?“

荆裂这话说得很轻,但听在虎玲兰耳里,有如雷鸣。

“我还身在一条漫长的征途。“荆裂瞧着只有一点灯笼光华的遥远前方说:“连走到什么时候都不知道。更加不知道能够给你些什么。可是我——“

一记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虎玲兰将荆裂的手摔开,再顺势给了他一个反手耳光。打在刀伤的同一位置上。

荆裂感到火烧般的痛楚,这次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血渗满他惊讶的脸,直流到下巴。

“你以为我们岛津家的女人是什么?“虎玲兰抹抹手指间的血迹,野性地笑着:“几句言语就会臣服在男人之下?“

“我…我…“平日口舌厉害的荆裂,这种时刻也无法再冷静说话,一时语塞。

虎玲兰竟不理会他,大踏步就一个人走往街道前头。

“你…是要离开吗?“荆裂在后面焦急地问。“可是我…“

荆裂本来想说一句话:

——我需要你。

可是刚才虎玲兰的巴掌,还有那笑容,令他无法将这句话顺利说出口。

“我才不走。“虎玲兰站住回头说。一双柳眉几乎皱成一线。“你忘了我来中土找你,是为了什么的吗?“

她拍拍挂在背后的刀子,叉着腰说:

“是要来打倒你呀!彻彻底底地打倒你!到了那一天,当你哭丧着脸在我面前认输时,说不定我会可怜你,把你娶作妻室…“

荆裂听得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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