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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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老人果敢地说:“即使是你,还没有足够驾驭那柄剑的度量。“

他说完后闭起眼,已经有脑袋随时掉下的准备。

那影子却似乎未有动怒,只是沉默站了一阵子,才从洞壁上消失。

老人微微有阵胜利的快感,拿起石头,又再埋头磨起刀来。

一尊被砍掉了头颅的佛像。在灯火烛光掩映之下,更形凄惨。

佛堂内四处的供桌杯盘狼藉,都是大盘吃不完的肉食,还有十几种酒。桌子之间还散着许多丹药丸子。

一只满是青黑纹身的修长手掌,拈起一条鸡腿,放到红润的嘴唇之间啮咬。

是个看来年约三十的女人,身材颇是高大。她穿着跟鄂儿罕等人同模样的五色杂布袍,不同的是各处收束得甚贴身,尽显丰胸细腰的曲线,左边更从肩头就开了口,露出一整条臂胳,从肩到手背都纹满了咒文刺青。

女人尖瘦的脸充满媚惑力,长长的眼睛很美丽,却透着一种肉食动物的残忍。肤色雪白中带着丝丝不健康的感觉。

她后腰处横带着一柄大刀,看不见刀刃形貌,但那皮革刀鞘非常宽阔;柄首处挂着一绺红缨,细看原来乃是人发所造,鲜血所染。

女人吃完鸡腿,随手就把骨头抛去,露出兔子般的大板门牙笑了,眼睛盯着站在佛堂里的鄂儿罕和韩思道。

“五十人,全丢了?“她冷笑:“还有五十匹马!你道那值多少钱?哼,你们这次完了。“

鄂儿罕如常地木无表情,但头巾已经被额头汗水湿透了。韩思道则恨恨地盯着这幸灾乐祸的女人,切齿说:“婆娘,这儿不到你来说话…“可是声音明显比平时小了。

韩思道虽然狠辣心毒,但这女人可半点不怕他,半掩樱唇呵呵笑着,头上串着宝珠的金钗在乱颤。

——她当然不怕。纵横荆、湘之间的女剧盗霍瑶花第一次杀人成名时,这小子还在尿床。

佛堂一角阴暗处,另一条身影则一动不动地站着。

是个身材魁壮的中年男子,脸上交错好几处伤疤,尤其右边额头切至眼角那一条最让人惊心,这一记创伤几乎就废掉他右眼。那盖着疤痕的眼皮低垂着,令人错觉他好像没有睡醒,但底下瞳仁锐光四射。

这男人并未穿五色彩衣,而是一身黑色衣袍。腰带处挂着一双又弯又尖、形状如兽牙的短刃,柄头有铁环,上面连着一根长长链子,围绕在腰身。

黑衣男人一直倚在角落不语,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

霍瑶花在桌上的杯盘之间找到一堆丹丸,捡起两颗来,就像孩子吃糖果般抛进嘴里,再喝一口酒吞服。她脸颊顿时现出红晕,眉目间有一股野性的亢奋,掀开了五色袍子的下襬,把一边雪白撩人的大腿架在椅上,不怀好意地继续瞧着鄂儿罕和韩思道,似在等着看好戏。

鄂儿罕两人正自焦躁惶惑之时,那个人已经在佛堂出现了。

通常一个身材这么高大的人,行动总会欠了点灵活,无论走到哪儿都很容易让人察觉;可是当众人看见那硕大而光秃秃的头颅时,他已经位于佛堂中央,站在那无头佛像的底下。要不是后堂门帘在摇晃,人们会以为他是用什么妖法平空现身。

波龙术王比室内任何一人都要高了一个头以上。但他散发那股压迫感,并不完全来自身高。

他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俯视鄂儿罕和韩思道,眼神完全不像看着与自己平等的同类。

鄂儿罕无法直视术王,淌汗的脸垂得低低。韩思道则一直瞧着术王五色袍子的宽阔衣袖,害怕那异常长大的手掌随时出现。

——假如今天就得死,至少让我看清楚你怎样杀我…

“你们…“波龙术王的外表怪异,声音却出奇地温柔好听:“…带去的『旗队』,全部失去了?“

鄂儿罕张开嘴巴试图回答,却好像有刀片哽在喉间无法出声。努力一阵子后他放弃了,只用力点点头。

波龙术王走到霍瑶花身边,伸出大手掌抚摸她的头发,好像主人抚着猫儿一样。霍瑶花被术王的手触摸瞬间,一阵紧张受惊,然后颈项才放松下来。

——虽然已经给术王这样抚摸过无数次,她仍是无法完全消除那股恐惧。

术王的大眼睛仍未离鄂儿罕两人。

“你们是为了自己活命,而牺牲我五十几个弟子的吗?“

这刹那,韩思道动了一丝念头:是否要趁着术王的杀意未显现之前先拔剑?

这轻微的念头很快就消失。右手跟腰间剑柄的实际距离不过尺许,但对此刻的他来说,却是远远不可触摸之物。

但是韩思道的指头还是微微动了那么一点儿。这微细的动作,马上被站在角落的黑衣男人察觉。男人皱皱眉。

——笨蛋。

“啪“的一声,旁边的鄂儿罕已然狠狠在韩思道脸上抽了一记耳光。韩思道右边脸马上发红肿起,嘴角破裂。但他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波龙术王却完全不以为意,长长的手指还在霍瑶花的乌发之间滑过。

“花,告诉我,五十人占了我弟子的多少?“他问着时,指头捏了捏霍瑶花右边的金耳环。

霍瑶花无法从术王那平静的语气中听出他是否愤怒。不可知才是最大的恐怖。

“差不多是…四成。“霍瑶花谨慎地回答,想了一想,又多加一句:“另外那五十匹马,占了我们所有的大半。“

后加这一句,令鄂儿罕和韩思道对这魔女更加痛恨,但脸上绝不敢表露半点。

波龙术王放开霍瑶花,把手掌拢进袍袖里,瞧着无头佛像喃喃说:“这些年里,我们好不容易招集的弟子…“然后沉默下来。

佛堂里其他四人自然也不说话。鄂儿罕二人只觉现在每一刻都比一年还难过。

良久术王才再次开口。

“你们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干什么吗?“

鄂儿罕心里在祈求:好运的话,只需要自废一边眼睛,或是一只手掌。

“马上下山,再带几个人去。“波龙术王的决定出乎他们意料:“三天之内,去杀一百五十个人,而且在首级上贴『化物符』。我们有五十个弟子已经去了真界,得替每个人找三个『幽奴』在那边服侍。不,还有余数。你们干脆杀够一百七十个吧。“

波龙术王下这样的命令,就只像在谈一件很琐碎的事务,脸上没有任何变化。

“是,术王猊下①!“鄂儿罕和韩思道马上答应,声音响亮得在佛堂回荡。两人带着剑飞快奔往寺门。

『注①:“猊下“本为佛教语,对高僧的敬称。在物移教是指“行事合乎神意的智者“。』

波龙术王没看二人一眼,只随手拿起一瓶酒,浅酌了一口。

这时站在角落的黑衣男人却动容了。

“你…不是认真的吧?“

波龙术王这时第一次生起表情来,眉梢往上扬起。

“你不高兴?“

“杀那么多不相干的人…有必要吗?“黑衣男人是佛堂里唯一敢跟术王四目对视的人。他只是皱着眉头,并未有动怒,与其说他反对术王的命令,不如说是对这没有意义的杀生感到无聊。

“梅师弟,你还记得当初决定跟我离开武当山时,为的是什么吗?“波龙术王面对黑衣男人的态度,明显跟对其他三个部下不一样。

黑衣男人梅心树当然记得。曾是武当精锐的他,毅然抛弃身份地位,与这“叛徒“逃离武当山,为的是追求力量——不是武当派那空虚的“武道极峰“,而是在俗世上切切实实能运用的力量。

——现在波龙术王一句话,即判定了百多人生死,这不正是那种力量的体现吗?

梅心树沉默同意。

波龙术王这时却闪身,一把擒住了霍瑶花的左手掌,那身法出手之快令她目眩。

术王把她的手掌伸向自己齿间,咬破了无名指头皮肤。霍瑶花强忍着痛不发一声。

术王用那指头流出的血,点在自己眉心处,这才放开了霍瑶花的手,然后合什高声念着咒文。

——这是物移教的“安魂经“,以抚慰五十个已渡真界的术王弟子死魂魄。

霍瑶花吮着流血的指头,瞧着闭目念经的术王。只见他脸上各处肌肉紧皱着,神态确是异常虔诚。

霍瑶花心里在疑惑着。她已经跟随波龙术王三年多,可是到今天仍不清楚:波龙术王是真的虔信物移教吗?

就像今天,下令屠杀百多人作“幽奴“,的确合于物移教的残酷习俗;但术王决定这样做,真的只是对教义深信不移吗?②还是折损了大批部众之后,要用恐怖手段维持自己的绝对威严?是诚实的疯狂?或只是权术的计算?…

『注②:关于物移教义,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五》。』

只见正在念咒的波龙术王,竟激动得流下眼泪来,那哀伤完全不似虚假。

——这迷雾,正是波龙术王最令人畏惧之处。

波龙术王念诵完后,用衣袖拭去眼泪,然后再次抚摸霍瑶花的头发。

“花,不用妒忌。你去了真界,我也一样替你念经,还会为你找几个最壮的男『幽奴』。“

霍瑶花表情感激地点点头。她心里可对死后什么“真界“没有兴趣,也半点儿不相信。不过物移教主张在现世求取最大的愉悦,不顾一切地满足所有欲望,这方面她倒是非常认同,也是她一直甘心跟随术王的理由。

“那两个家伙,折了这么多弟子,术王猊下不惩罚他们吗?“霍瑶花略显不满。

“思道那小子不说,但鄂儿罕的信念很深。“术王说:“如非必要,他不会随便牺牲信众弟子。情势必定十分危险,是强敌。“

另一边的梅心树点点头。他深知鄂儿罕的武功份量,那“太极双剑“虽不成熟,但要是一般武林人物,绝非他双剑对手。

“我要进去更衣。“波龙术王这时又说:“梅师弟,你去点山脚的弟子上来,守着这儿。“

“术王猊下…你要下山?“霍瑶花大奇。

“去县城。“波龙术王诡异地微笑:“对方今天以为杀败了我们,必然自满,心情也放松。今夜是回头反杀一仗的最好时机。“

“能够令我两条猎犬夹着尾巴逃跑的敌人,我当然要亲自去看一眼。“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五

物移教,全称“大欢喜物移归神教“,确实起缘历史并无记载,相信是元朝时传入的西域诸番教,与中土道教方术及民间信仰合流形成。根据教内相传,立道教祖为一名叫“九九无上师“的人物,当是虚构假托。

物移教本来并无严密组织,元末时期乘着乱世,各地教徒曾一度大增,因而跟起义抗元的白莲教有所冲突。大明开国初期受到禁制扑灭,只有少量的忠实信徒隐居于南阳一带,行事教仪越趋诡秘;到了正统年间,物移教团在当地再兴,并结聚成武力。因教徒狠不畏死,又多奇毒秘法,地方官府也无法讨伐,直到百年后才被武当派掌门“铁青子“公孙清率弟子一举消灭。

根据物移教义的宇宙观,众人生存并肉眼可见的世间称为“现界“,只是一片暂时寄居之地;“现界“的上下四方外头,被没有止尽的“真界“团团包围,那是神明和众生魂魄的永恒居所,方是真实的存在。

在“真界“游荡的魂魄,积累了对享乐肉欲的向往,即会凝之为物,成了在“现界“出生的凡人;凡人命终后肉体消灭,又化作魂魄返回“真界“,轮回不息。因此人在世时,死亡并不足畏,残害肉体亦不足惜。

物移教徒相信,这轮回乃是一个修练过程,目的是最后升格为神。众生皆可成神,但路途漫长,须在“现界“努力行三大事功:供奉、修教、牺牲。供奉是向神明奉献,包括杀人作祭礼;修教是以各种方式壮大教团,宣扬教威(包括研究武术药物,还有广招信徒);牺牲是自残肉体甚至性命。三大事功都是为取悦神明,换取其赐下福德眷顾。直到一天累世功德圆满,死灭后再返“真界“时即与神明同体(物移教并非多神信仰,认为神明是历来所有成神的魂魄结合为一)。同时为了加快修练,物移教徒在人间都尽力享乐,扩张欲望,好使死后魂魄快快再凝物降生。

物移教团因为要实行这种极端教义,开始研究武力,其武功路数其实颇粗浅,但教徒性情乖戾狠辣又不畏死伤,并有药物催谷身体机能,兼且经常下毒和使用机关暗器,战力大增。物移教精研有数百种药物,源起于中土炼丹方术和西域传来的炼金术,其研究方法极残酷,包括掳劫孩童作“试药童子“,及迫使孕妇服药以产生特异体质的胎儿等。

第二章 阳明先生

荆裂与燕横,跟童静、虎玲兰、练飞虹等三骑在郊外重新会合,五匹马并行于官道之上,正折返回庐陵县城。

经过先前在城里与术王部众的凶险恶斗,紧接又进行急激的追捕,五人都消耗了不少体力。此刻心情放松下来,身体的疲倦感渐现,因此五骑都放慢行走。

未能追到那两个逃逸的恶人,他们心里都很不忿,途上没有心情交谈。就连最多说话的童静,此刻亦沉默下来。

之前的战斗,童静几乎就中了波龙术王弟子的机簧袖箭,箭上更淬了剧毒。对方明明武功不如自己,却险被其所害——一想及此,童静又惊又愤怒,对这等暗算手段深痛恶绝。

她看看就在旁边策骑的练飞虹。他已经是第二次用飞刀救了她。回想刚才练飞虹大展崆峒“八大绝“时那股无匹威势,童静顿时对这个举止古怪的老头改观,多添了几分敬意。

“谢谢你。“童静很小声地向练飞虹道谢。

飞虹先生第一次得童静好言相向,心里其实甚是兴奋,但此际却只微笑点点头。只见他脸容有些皱紧,眼睛不如平日有神,表情似颇疲倦。

荆裂也留意到练飞虹这模样,想到这位崆峒前掌门刚才连环击杀八人,接着又带头策马追踪敌首,体力实在消耗不少。毕竟练飞虹已经六十出头,之前他自己也承认因为年纪而日渐退步,看来最大的弱点正是在气力上不能久战。

练飞虹毕竟久住关西,自小在马背上驰骋,虽然疲累,骑马仍非常轻松。他连缰绳也不拿,趁这时候拿出腰带上的铁扇,抹拭杀敌后沾上的血渍。

另一边的岛津虎玲兰也一样,用纸擦拭野太刀——之前她斩杀了五人,刀刃上沾的鲜血也半点不少。她将抹过刀的纸抛掉,那染红的纸随风在道上飘去。

虎玲兰把长刀归还挂在鞍旁的刀鞘,顺道回后看看后面,向同伴说:“你们看看。“

只见后面那辆只有一匹瘦马拉动的车子,正缓缓跟随在荆裂后头几十步之外。六个随行的儒生带剑策骑,前后左右密切拱卫着马车。

六人时刻都紧盯着前方荆裂等人,目中不无警戒神色,左手更不时按在腰间佩剑上。车子一直与五骑保持着距离。

“真是的…“童静失笑:“要是真的动手,我一个人都杀光他们啦!这些书呆子,真不晓得他们想什么…“

“不要乱说。“燕横驳斥她。

这些书生也许确学过几套剑法,但如此按剑戒备的姿态,看在货真价实的武术行家眼里,确实是有些好笑;然而燕横也没有忘记,先前在郊道之上,这六个儒生守卫马车的时候,显露出一股毫不畏死的眼神与气势。那绝对不是强装出来的。

他们都称呼马车里的人为“先生“。

——能够教出这样的门生,这“先生“又是个怎样的人?

庐陵城门已在望。这时荆裂他们看见,城门前聚集着很大群人,骤看怕不上百。先前整个县城还像鬼域一样,此刻却是如此闹哄。

那群人远远看见荆裂等人马回来了,顿时激烈骚动起来,手舞足蹈地大声疾呼。距离仍远,听不清楚他们在叫什么。

“难道…敌人的后援再次攻进城来?“

练飞虹一说,其他四人也都互望一眼,马上进入战斗戒备。

五骑同时拔出刀剑,在下午的太阳底下反射白芒。二十只马蹄一起加速,泥土飞扬,迎着城门方向疾奔过去。

只见聚在门外的人群,全部是普通百姓,男女老小都有,荆裂五骑在他们前头急急止住了。

“发生什么事?“燕横急忙问:“贼人又再杀来吗?“

那百余人一起朝着五人跪下。

“太好了!几位侠士回来了!“其中有个县民流泪高呼。

另外一人像哀哭般说:“我们还怕几位就这样走掉,我们庐陵可就惨了!“其他百姓也都高兴交谈,无不为荆裂等人回来而庆幸。

燕横缓缓收起“静物剑“。他联想起从前那天在灌县“五里望亭“试剑,两百人向他投以崇敬目光的情景。

他跃下马鞍向众人说:“都起来!不要跪!“说着还亲手将一个年老县民扶起。

荆裂、虎玲兰跟练飞虹各自将刀收回鞘里。他们却只冷冷扫视这些百姓,神情凝重,不发一言。

“哼,你以为他们真的感谢我们吗?“童静从马鞍上伸出“静物左剑“,指向人群:“他们不过害怕,这笔血账要算到自己头上罢了!“

“静!不许你这么说!“燕横皱眉斥责她。

“我不过说实话啦!“童静挥一挥剑,说得更大声:“你忘记挂在旗杆上那两条尸体吗?他们不也是为这县城出头吗?这些人却任由尸体挂着,谁都不敢拿下来!“

众县民一听极是惭愧,红着脸垂下头来。

燕横想到那两具“赣南七侠“的凄惨干尸,知道童静半点没错,再也说不出话来。

城门前双方一时都静了下来。众多县民此际连直视荆裂五人都不敢,更何况说话。

后面那辆马车,这时才在六骑儒生陪同下赶到来。人群看见这么一辆寒酸的车子,还有那几个虽带着剑但文质彬彬的儒士,心里甚是奇怪,悄悄交头接耳起来,猜想到底是什么人。

“呼,坐车子也真累人。“

车厢的门帘拨开来。高瘦的王守仁低着头扶着冠从车里跨出,朝天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王县令?“

人群里响起叫声。许多双不敢置信的眼睛瞪大了,全瞧向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儒者。

“真…真的是王大人!“县民之间好像炸开一锅沸油,百来人轰然争相呼叫。

“王大人回来了!“

他们竟没再理会燕横等,只是拥过去把王守仁包围。几个儒生吃了一惊,却已来不及制止。其中好些县民更跪拜在王守仁脚前。

“天可怜见,让王大人回来救我们庐陵县!““我没有作梦吧?王大人回来,什么都好办了!““原来那几位侠士,都是王大人派来的吗?“

众人七嘴八舌争相叫喊,情绪很是激动。

荆裂他们看见这一幕,甚是惊奇。尤其燕横,对这位“阳明先生“就更好奇了。

“怎么啦?“练飞虹不忿气给错当作别人的部下,怪叫说:“他是活菩萨吗?“

更多人因为听闻这些叫喊,从城里蜂拥而出迎接王守仁,转眼之间城门里外已经增至二、三百人,塞得城门水泄不通。

原来王守仁当年任兵部主事之时,因直言上疏得罪了权倾朝野的大奸宦刘瑾,被贬谪贵州龙场,险死还生;直至四年前刘瑾因谋反伏诛,王守仁得以结束流放生涯,获朝廷重新起用,首个任命正是来江西庐陵当县令。

王守仁此后屡次升官调任,去年被升为南京太仆寺少卿。此官职名义上虽主理马政,但实际上是有职无权的虚衔。王守仁心中不快,于是一直拖延上任,这年来抽空四出游历讲学。因为路过江西,也就顺道重回庐陵,欲察看一下故地情状。

“好了,好了。“王守仁不慌不忙地安抚县民,一面已在暗中观察人群。他留意到县民里年青力壮的只占少数,许多人衣衫颇为褴褛,已隐隐知道不妥。

六个门生声嘶力竭地呼叫了许久,才令人群冷静下来。

“我听说今天县城里死了许多人。带我去看看吧。“王守仁不徐不疾地说。

众人连声答应,也就簇拥着王大人往城门走去。

“不行!“这时一声猛呼,只见荆裂仍高坐在马鞍上,挥动闪闪寒光的倭刀,县民见了他这威势,一时都吓得呆住。

王守仁的门生也都吃一惊,以为这个穿着蛮夷之服、容貌姿态凶狠野性的怪人果然要发难了,一一握着剑柄。

其中年纪最大那个门生朱衡怒叱:“先生要入城,你这山野村夫竟敢阻挠?“说时腰间剑已拔出寸许。

“笨蛋!“另一边的练飞虹将马儿催得踢起一双前蹄,唬得众人后退。他接着怒笑:“我们是要阻止更多人送命呀!“

荆裂将倭刀回鞘,冷静地说:“刚才交战之地,此际剧毒满布。想要命的,就别随便走近。“

众人这才恍然。

王守仁拱拳说:“荆侠士,我看阁下江湖经验丰富,必有处置之法。有劳。“

荆裂下了马来,朝王守仁点个头:“先生不要客气。“

——荆裂就连对着宁王的亲信也一样倨傲狂妄,可这位王大人,却令他不由自主礼貌起来,他自己也不知是何原因。

荆裂这就率着燕横等四人,牵着马儿入城。王守仁与群众在后跟随。

进了大街,王守仁看见沿途两旁许多丢空破败的店铺和屋子,不禁叹息摇头。

——唉,才走了一年许,又变成这个模样…真个是人去政息…

到了先前激战那小广场,只见旗杆底下横七竖八堆着数十具尸体,触目惊心。

之前被练飞虹所伤那个生还的波龙术王弟子,中了一记铁拳,仍然昏卧在地上。练飞虹上前察看他,确定他身上衣衫未沾毒粉,就将这俘虏拉出来,吩咐县民将之缚起,又为他小腿拔出飞刀止血。

荆裂看了好一会儿,向王守仁说:“这干人大都是死在毒性极烈的药粉之下,现在那边四周,不管尸体和地面也都散着毒,皮肤稍沾上,随时性命不保。“

“那得如何处置?“王守仁看着堆叠的死尸,眼中泛出悲悯之色。

“先着人尽量多打水来,冲洒到死尸和地上去,以防毒粉飘散,并且把毒性冲淡。“荆裂说:“洗得差不多了,就赶快将死尸用厚布包裹,运出城去下葬,墓穴挖得越深越好。“

荆裂瞧瞧那广场四周,叹息着又说:“即使如此,毒药还是会吸进土里,恐怕再过一年半载都未必完全化去。得把这地方围起来,严禁人畜接近。“

王守仁这就吩咐县民去照办,更叮嘱他们要用粗布包裹双手及口鼻,以策安全。

这时荆裂绕过那广场有毒之地,回到先前激战过的饭馆,取回遗在内里的兵器。一个波龙术王弟子的尸身躺在饭桌上,荆裂从死者身上拔出鸳鸯钺镖刀,用那尸体穿着的五色衣袍抹拭血渍。

王守仁在门生和几个县民陪同下跟随进来。他看见那些打扮奇怪的尸体,不禁摇摇头:“杀敌逃生,竟要用上这样毒辣的手段,而且遗祸如此之巨,这些人显然并非一般山贼马匪。到底是什么人呢?“

“我也想知道。“荆裂耸了耸肩:“我们不过比你早到一、两个时辰而已,什么都不清楚,已经跟他们打起来了。我只知道他们自称是武当派,什么波龙术王座下弟子。“

“波龙术王“四字一出口,旁边几名县民都身子僵直,惶恐地瞪着眼睛。

王守仁和荆裂都留意到这表情变化,县民对这波龙术王似乎怀有极强烈的恐惧,知道事不寻常。尤其是荆裂,想起早前从城里各处冒出来那群有如活死尸的疯人,就更觉事情非常诡异。

“你们在干什么?“这时外头有人大声呼喝:“何以这许多人走出来聚集?造反吗?“

只见远远一个胖子排开人群出现,身边前后带着十来个保甲与刀笔吏,不耐烦地叱喝着,县民都低头避开。

这胖子正是庐陵当任县令徐洪德,此刻虽然未穿官服,众人只听那大嗓子就认得。

徐洪德左右瞧着县民,不住斥骂:“这般多人无故聚起来生事,知否本官可治你们一条聚众作乱之罪?…“他说着走到最前头,赫见广场上的大堆死尸,一时说不出话来。

站在旁边的童静不屑冷笑一声:“呸,什么官,之前贼人入城,却不见你出头。“

这话传到了徐洪德耳里,他怒然一瞪童大小姐,只见她面目甚生,看打扮是个外地来的旅人,腰上更带着长剑,一时不确定她底细,也就未敢发作。

徐洪德仔细瞧瞧那些尸体,看见大半都是穿着五色袍的波龙术王弟子,惊得退了几步,要由保甲扶住。

“这…这…这是谁干的…“他说着再次瞧向童静,还有她身边的虎玲兰、练飞虹与燕横,只见一个个都是古怪的江湖人打扮,更肆无忌惮地带着各种凶厉兵刃。

——这…糟糕了…大祸临头了…

王守仁带着门生来到徐洪德跟前。徐洪德正疑惑是什么人,身边一名保甲已经认出他来,急忙禀告。

“徐大人好。“王守仁拱手行礼。他官阶虽远高过这徐县令,但语气并无半点倨傲。施礼之际,王守仁眼睛不忘仔细打量对方。

徐洪德慌忙也叙礼。王守仁号称“阳明先生“,乃是当代大儒,自从龙场悟道并复出后,积极各处开坛讲授心性之学,学生颇众,已是甚有名气;他在官场上升迁又是甚速,徐洪德哪里没听过这大名?

王守仁升任正四品少卿之职,徐洪德不过七品县令一名,行礼时弯腰低得几乎让头碰地。王守仁轻轻扶住,徐洪德却还是不敢直视。

——这等大人物竟突然在自己的辖地里出现,徐洪德甚是惶恐,心里想:难道有人在上面参我一本,因此特地派这王阳明来寻我的过失?

王守仁为官已久,一看徐洪德脸色就知晓他想什么,于是淡然解释:“我此行乃是赴南京就任,不过顺道来访,看望一下从前的旧识而已。“他虽已晋升南京大官,但终非这庐陵县令的直辖上级,说话仍是保持客气。

“难得王大人到本县作客,不巧却遇上土匪到来生事杀人,真是失礼…“徐洪德一边说,眼睛一边在转,心里想着如何将此事搪塞过去:“唉,王大人有所不知,庐陵一带近来又闹疫病,农田歉收,因此越来越多不法之徒聚众为贼…“

“农田歉收,你倒吃得很胖。“童静在一边再次揶揄说:“你这身衣服质料很上乘啊。还有腰间这块玉佩也不小。“

“大胆!“徐洪德手下一名文吏怒斥:“看你等打扮,也不是良民,竟敢对县大人无礼?“

“他们…“王守仁想了一想:“…是我朋友。“

童静与王守仁素不相识,王守仁却一开口就自认是朋友,平日若是有人如此攀关系,童静必然不悦;但这时她看看王守仁,却没有感到不高兴,反而隐隐觉得,被这位先生认作朋友,也是不赖的事。

那文吏一听噤声。徐洪德则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尴尬在笑。

童静说这些事情,王守仁早已察觉,只是没说破而已。王守仁相貌仪表普通,样子瘦瘦像个耕田农汉一般,常被人低估他的敏锐精明。

王守仁猜知这徐县令多半跟贼人有点关系,意欲从他口中套出口风来。但同时他又希望有人能跟县民交谈,问清楚关于那波龙术王的事情。

“荆侠士。“王守仁把握机会,回头向荆裂说:“王某先去府衙,跟徐大人谈一谈,劳烦你们帮助徐大人的下属,指挥大家清理尸首。“他又朝最年轻的一名门生黄璇说:“你也留下来帮忙。“

荆裂从王守仁眼神中了解他心思:王守仁是要主动缠着这徐县令,荆裂他们就有机会向县里百姓问个究竟了。

荆裂当下向王守仁拱拱手:“这些好办。“同时嘴角微微一笑。王守仁见荆裂这笑容,两人心意相通,也报以微笑回应。

王守仁当下就牵着徐洪德的手:“大人,请。“徐洪德来不及吩咐下属监视荆裂等人,就给王守仁拉着走往县衙的方向。

燕横这时看见,在场的大群百姓,全都以极崇敬而满带希望的眼光,目送二人背影。

这目光,自然不是投给现任那位县令。

整个庐陵县城,到了午后才渐渐出现生气,再不似早上荆裂等人初入城时那一片清冷死寂的模样。

城内的人越聚越多,原来不止城里居民冒了出来,也有邻近乡村的农民,风闻王守仁大人重临庐陵,都入城来打听,希望可见王大人一眼。有不少还拿着农作水果,要亲手送给大人。

荆裂五人跟那少年儒生黄璇,一起走在街道上,看见四处都有人三五成群围聚交谈。有几家茶馆更乘机开门给人聚脚。

几辆手推车在街上到来,车上盖着好几层布,正是从广场那头收集的尸体,要运出城去下葬。县民看见那些口鼻包着布的壮丁,正吃力地推着木头车接近,纷纷惶恐走避。

荆裂他们站在街道一旁,目送那几辆木头车经过,不发一言。

另一辆尸车又推来了,只见这次只覆了一层薄布,可见几个死者衣饰。童静认出来了,正是被术王部众杀死的那饭馆四人。童静走上前去,掀开布看看。

只见饭馆的老板娘卧在最上面,身上有一道惨烈的血口。她眼睛虽已给阖上,但脸容扭曲紧皱,仍然残留死前的惊惧。童静不禁掉下泪来。

推着车子的三人,其中一个是名农民打扮的少年,跟童静年纪相若。他看见这位带剑的小女侠,竟因为几个不相识的死者哭泣,感到十分意外,不解地搔了搔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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