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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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裂将金色佛牌往前一举,像要用它辟邪挡煞一样。

佛牌正好反射迎面的阳光,照到前头那骑士的眼睛里!

——他先前不断横跳移动,原来要寻找映射阳光的方位最佳!

荆裂这一着本来没有很大把握——要用这样细小的佛牌,把阳光准确映向对方眼睛,对方还是全速乘马奔来的骑者,这本就非常困难,却幸而一击即中!

但这着并没能解除危机。那胡须骑士虽然闭上了眼,但之前出击的态势早成,他靠着一瞬间之前记忆中的方位,依旧往荆裂的头颅挥砍下去!

荆裂向左一跳,这次竟主动迎向那斩下的砍刀,顺势把右臂往上伸,指掌如虎爪,朝着那握刀的手腕划出去!

“空手入白刃“!

——武林中的“空手入白刃“功夫,常被人渲染为神技,其实是一种迫不得已时才使用的招式。要以徒手劫夺利刃,即使武功比对手高了许多级,也非常不易为,根本就是凶险之举。只有像武当“镇龟道“桂丹雷这样的奇人,拥有极度微妙的“太极拳“功力,才可能反将“空手入白刃“这种险招,化为自己的得意绝技。

现在的荆裂并无其他选择。他自己也深知这招成功不易,而且敌人刀子从马上砍来,速度快了一倍,得手的机会就更低。因此他才要用尽一切方法,去拼命提高成功的机会。

——包括借助阳光扰敌。

荆裂这“空手入白刃“,揉合了南海虎尊派的“六基虎拿“和在毘舍耶诸岛所学的“生手法“①,极尽精微。

『注①:毘舍耶(Visayas)今译“米沙鄢“,即现在菲律宾中部宿雾等一系列群岛。当地武风甚盛,至今都是菲律宾刀棍术重镇,当地门派的兵器武术擅长贴身近战,特别精研运用空出另一手阻截擒拿对方武器之法,称呼此为“生手“(alive hand)。』

就在刀锋临及荆裂手臂前的一刹那,他的虎爪尾指碰上了那骑士的手腕!

虎爪运个半圈向外拨开,将刀势卸到旁边,荆裂继而极敏锐地翻转指爪,拇、中、无名三指捏成圈状,擒住了那只手腕,朝上一提,腕关节屈折,那斩刀的劲力顿时断绝消失!

这短短瞬间,荆裂其实有两个选择。一是借这擒拿手臂的势道,翻身抢上对方马背,从后箝制着这名骑士,并且乘马再次逃走。

可是荆裂想到,这样做不过又回到最初的追逐状态,这名术王弟子的坐骑,比先前荆裂所骑霍瑶花的骏马还不如,结果还是不可能逃得出梅心树那可怕的铁链飞刃。

——要回去,就只能在这里决出胜负。

因此他选了第二招。

荆裂沉身、坐腿、转腰,带动右臂猛地拉动,把那胡须骑士从鞍旁扯了下来!

随后的另一骑转眼已奔至,那名高大骑士眼见同伴被擒下,心想这功劳正好我来占了,将马稍拨向左,身体倾出马鞍右侧,举刀成水平,猛地横斩向全无防备的荆裂头颅!

千钧一发之际,荆裂扭转那被他所擒的腕关节,将其手上砍刀垂直指天,挡架在自己面前——

惨叫声和撞击声。

发出惨叫的是那被擒的胡须骑士。他的手腕在遭扭转关节的状态下,手中刀却要承受强烈的骑马斩击,筋骨顿时折断,刀柄也脱手了。

脱离掌握的刀子没能完全挡去那斩击的力量,刀背飞撞在荆裂额头,击得他仰倒滚去,那撞击声正是由此而来。

那高大骑士一斩之下又掠过去了。荆裂未有因此庆幸,他虽被那刀背撞得眼前金星四冒,还是努力在沙地上挣扎跪起来,四处去寻跌到地上的砍刀。

相反那名折了手腕的胡须骑士,仍然抱着受伤的手臂在嚎叫,完全忘记了危险的敌人仍在面前。

这种意志的差别,就是判断生死的关键。

荆裂在地上像条狗般猛爬。他不在乎有多难看。

重要的是,他的手掌先一步握在那砍刀的刀柄上。

梅心树和另一名骑士赫然发现这事,想要干预却再也来不及了。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荆裂一记左膝跪压在那术王众的胸口,紧接将刃尖狠狠向下刺去。

荆裂拖着染血的砍刀,用单膝之力再次站起来。

他额头上的鲜血直流过眉心,沿鼻子泻到嘴巴,回头瞧向梅心树,咧开染红的牙齿,又再露出刚才那笑容。

“我早说了。到底是谁倒霉,还不知道。“

梅心树这次不笑了。他那双骤看犹如未睡醒的眼睛,这刻目光冷冽如冰。

当他想要策马上前夹击时,那剩下的高大骑士却急呼:“梅护法!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术王弟子叫着时已经跨下马背,把手中砍刀旋了几圈刀花,然后迈步缓缓往荆裂接近过去。

这人名叫孙逵,本来是大盗出身,自小也练过拳腿刀法,最初跟着霍瑶花在湘阳一带作案,后来随她加入了波龙术王麾下。正因当过马贼,才有这么好的骑功,刀法上也得霍瑶花指点,在术王众中实是第一线的好手,论实力其实跟韩思道相差不远。

孙逵眼见血流披面的荆裂,身子已是摇摇欲坠,实在不想放弃这立大功的良机,因此才这样向梅心树请求。

经过两次交锋,孙逵已经判断出来:荆裂因为右膝严重受伤,此刻只能用一条腿跳动,也就是每次都只能集中力量于一招之上;己方用一击即离的马战,反倒对他有利,只需要专注应付交手那一瞬间。

孙逵于是毅然下马,改用步战。

梅心树当然亦观察出荆裂的情况来,又看见孙逵作出了正确的策略,心里很想看看结果如何,于是向孙逵点头同意,身姿再次放松下来,预备静观这第三次交锋。

荆裂眼见孙逵徒步接近,笑着说:“终于不用仰着头去看你了。“

——他虽还在谈笑,但其实心知不妙。孙逵的判断很正确:对方要是骑马,荆裂仍可以逸待劳,步战对他更为难打。

像孙逵这样的货色,换作平日,荆裂三数招之内就能了结他;但如今手腿不便,荆裂要是第一击不中,接着连站不站得稳都不知道,随时就陷入万劫不复的险地。

——要想办法。

孙逵一边前进,一边伸手往五色袍的口袋里掏出一颗“昭灵丹“来。他把丹丸伸到鼻前,指头运力将之捏碎,内里药粉散出,孙逵深深吸进了一口。

他这样用鼻子去吸“昭灵丹“,因为药粉飘散,份量远比口服为少,作用虽然较弱,但药效却更快出现。那药粉被鼻孔里的毛管吸收,迅速就刺激神志,只见他一双眼睛都透红,狞笑的表情恍如恶鬼。

荆裂并不知晓那是什么药,但肯定不是好东西。眼见孙逵渐渐接近的身影杀气更盛,他更焦急要去想应对的方法。

可就在这时,荆裂的眼睛出现了笑意。

因为他看见了一些东西。

这时他正面朝东边。在那方向野地的尽头处,可见有一个影子,似在扬起烟尘。

是人。有人在向这边骑马接近。

“看见了吗?“荆裂眼睛仍不离正走近来的孙逵,却高声朝远处的梅心树叫着:“运气开始倒向我这边了!“

梅心树也发现那单骑驰来的细小孤影。从这距离还没能分辨是敌是友——东面也是术王众的搜索范围——但荆裂的语气却显得非常自信而肯定,梅心树不禁心里生疑:难道他真的看见了?…

——其实荆裂并不能确定,那赶来的孤影到底是不是同伴。他只是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影响敌人心神的机会。

服了“昭灵丹“的孙逵则根本对此充耳不闻。这一刻他眼里就只有荆裂那颗结满辫子的首级。

对梅心树而言,目前最稳当的战术,本应该是由他亲自出手,快速了结荆裂,同时派孙逵去探查那远方来者的身份。然而现在的孙逵已经完全进入杀人的狂热状态,梅心树无法再叫得动他。

梅心树叹息一声,轻叱策马起步,朝那接近而来的单骑奔去。

孙逵已经到达荆裂跟前十五步的距离。

荆裂心神再次集中。挡在他生存之路前头的,此刻就只有这个人和这口刀。

——越过他的尸体。

荆裂已经再想不到任何增加胜算的奇策。

当没有策略时,你唯一还可以依靠的,就是你平日最信赖的东西。

对荆裂来说,他的人生从来也只有它。

武道。

——既然一击不中就会陷入危险,我就拼命令这第一击命中吧。

十二步了。孙逵双手斜举砍刀。他的身材本来就比荆裂高,这时的气势更像从山顶压下来。

荆裂全心感受自己身上每一条肌肉——包括仍然可用,或已经受伤不可用的,从中试图贯串出一条脉络,找出这副重伤身躯可能作出的最猛烈动作。

十步。

荆裂的脑袋飞快运转。十五年来学过的一切武功在心头一一闪现:南海虎尊派的“飞砣刀“;麻剌朗国的绵密快刀术;暹罗国武士的峻烈劈法;琉球人的刚猛发力功夫;萨摩国学到的简朴战场刀法与精妙阴流剑术…甚至是这年多以来目睹的武当功夫、指点燕横时吸收到的青城剑技、戴魁所授的“心意三合刀“发劲门道、飞虹先生为了传艺给童静而教授他的崆峒武艺…

这许多武功,一一在荆裂脑海里交叠、累积、沉淀;同时又按着他目前肢体有限的活动力,削除去大量枝节,只余下可用又最有效果的动作。

——这样的武道思考方式,荆裂从小就在裴仕英师叔指导下学会,但平日仍然需要花许多精力和时间,才可能将不同的东西汰选或揉合;此刻在绝大的困境催迫之下,他的脑筋仿佛比日常活跃加速了好多倍,潜能全开。

一记刀招,开始在心灵中成形。

九步。

荆裂的身体很自然地蹲得更低,居后的左膝如被压迫的弹簧般深深屈曲;上身完全前倾,背项高高弓起来;右臂自然地放松下垂,砍刀斜斜架在膝盖以下。

荆裂过去从来没有摆出过像这样的战斗架式。这甚至不能称为什么“架式“——他只是听任身体的呼唤,自然而然地作出这般的体势。

同时在另一边,梅心树往那来骑更接近。擅长遥距发射飞链的他,视力自然不凡,远远就看出来,那名骑者一身飘扬的衣袍,背后斜背着一件长东西,看来是兵刃。梅心树立时放出绕在右腕的一段铁链,作出随时迎击的准备。

八步。孙逵开始加速成向前奔跑,他的刀子以至整个身体架式,拔得更高。

迎他蹲踞前倾的荆裂,仿佛把头伸出来给孙逵去砍一样。

“将你所学的东西,贯通为真正属于你自己的一套武技。“飞虹先生那天曾这样告诉荆裂:“这是跻身往更高境地的唯一法门。“

刀招在荆裂心里变得更清晰:身体每一寸要如何伸缩松紧;最佳的杀伤距离;刀锋出击的角度…一切细节,全部渐渐了然于胸。

余下的,就是等待出刀的时机。

然后把心灵放开。

将人生一切投进瞬间。

七步。

孙逵仍在奔前。刀锋将发未发。

——就是这个时候了。

荆裂屈沉的左腿爆发出力量。草鞋带着沙烟离地。

他的身体成水平向前弹射而出,却并非以右手刀居前刺杀,反而是用受伤的左边身子开路,整个人投向敌方。

荆裂这投身一跃,精神上“借相“于暴风猛卷的浪涛,身体如挟着潮势冲前!

孙逵突然察觉,荆裂竟然从如此远的距离发难,而且全身高速飞扑过来,他想也不想,提早就把蓄势已久的砍刀垂直劈下,要将荆裂在半空中斩成两边!

然而荆裂这记跳跃,不只包含向前方之力。

还有旋转。

他的躯体空中转了半圈,像是失去平衡朝右跌下,还把背项完全暴露在敌人面前。

孙逵的砍刀越过头顶,将要斩落荆裂的后脑!

荆裂尽把飞跃、旋身、跌堕的三层力量结合,身体在空中又再转过来,砍刀以反手招式横斩而出!

浪卷。

孙逵看不见那刀光。

——当刀招太快的时候,就连刀光都隐没在速度里!

孙逵劈下的刀只能再前进四寸。

荆裂的砍刀以完美的角度,斩进了孙逵的一双前臂!

荆裂毕竟体力大大减弱,这危急中想出的新刀招也未成熟,舍身一斩命中时的冲击力比他预期中还要大,手掌无法抵受而脱离了刀柄。

他只有一条腿用力,并且都已全盘贯注入那一击中,根本完全不考虑着地平衡,身子飞越过孙逵身侧,重重摔在地上!

要是孙逵在这时接续再攻一刀,荆裂必死无疑。

可是,不会有了。

孙逵迎面倒下去。从断臂喷涌的鲜血,流泻一地,连沙土也来不及吸收。

这时梅心树正好看得清,前方那来骑之上,坐在马鞍上的是个穿五色袍的术王弟子。他一辨出是部下,急忙勒马转过头去再看,却已经错失了荆裂刚才的刀招,只见荆裂与孙逵双双倒下,孙逵身体下不断扩张着大摊鲜血。

——这家伙,变了什么妖法?

梅心树瞪着眼,瞧着地上的荆裂。

只见荆裂躺了一会儿,又慢慢以单臂撑起上半身来,大口大口地透着气。刚才舍身一刀,耗去他不少残存的体力。

他遥遥看着马鞍上的梅心树,吐出跌落地上时进了嘴巴的沙,不禁快意地笑起来。

那一斩之快之猛,荆裂平生都没有试过,却竟然在一手一腿不能活动的危急状况下催生,连他自己也甚感意外。

虽是这么远的距离,梅心树却似乎看见了荆裂的得意笑容。他心里不禁想:

——这男人,真的这么难杀死的吗?

荆裂这时亦看清了,从东方骑马而来那人并非同伴,而是穿五色袍的术王弟子。好不容易干掉两个强手,现在又突然多了一个敌人,荆裂并未感到气馁。

——再来多少个,就杀多少个。

他急忙爬起身,又要去拿孙逵的砍刀。

这时那术王弟子已经到达梅心树马前,却竟毫不停留,马儿越过了他,仍朝着荆裂的所在狂奔。

经过的瞬间,梅心树看见那弟子背着那柄长武器:一把柄子很长、形貌不太像中土兵刃的窄刃大刀。

这瞬间梅心树知道不妥:术王弟子到来,没理由不向他这位“护法“敬礼和请示…

他又忽然回想:昨夜的荆裂,不也一样穿着术王众的五色袍?…

——是假货!

梅心树踢踢马肚,催逼马儿从后追赶这名假扮术王弟子的来者,他同时把垂在鞍侧的铁链扬起,在右边身侧如车轮似地垂直旋转。弯刃高速刮过空气,发出令人心惊的尖锐啸音。

那骑者直奔向荆裂,同时伸手往胸前一扯,解下背后那柄长长的倭刀。

他已察觉后面梅心树发力追来,也顾不得回头看,只一味加紧朝荆裂奔驰。

荆裂感到奇怪,注视着这来者,发现他手上兵刃甚是熟悉。再看对方的身形和骑姿,荆裂恍然。

他昨夜才跟此人一同骑马夜奔!

薛九牛始终不放心荆裂,忧心自己的任性害了这位大侠士,于是瞒着县城众人出来,在城外到青原山一路之上寻找。他心想可能要为荆裂助阵,也就将荆裂留在城里的倭刀也带出来了。

至于那件术王弟子的五色袍,则是昨夜在登龙村里从死尸身上剥下的,本来只是因为其中几名获救的妇人衣不蔽体,才取来给她们保暖用;薛九牛后来想到,昨夜荆裂曾假扮术王弟子潜上青原山,他也就有样学样,果然在青原山脚附近,他两度靠这件袍子,逃过了一干正在搜索的术王众耳目。

看见术王众空群而出大举搜捕,薛九牛更确定荆裂身陷危险,于是冒险四处查探,结果正好给他在附近听见激烈的跑马声音,赶到溪边时又发现那三对一的追逐蹄印,因而才寻到这片野地来。

薛九牛看见荆裂一身是伤,走路站立又一跛一跛,只感心焦如焚。先前他已尽用平生的胆气,迎面向梅心树那凶星接近,此刻更不犹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要把这柄长刀送到荆侠士手里!

可是后方的蹄音已急急接近。他知道快到极限。

“荆侠士,接着!“

薛九牛尽力挥臂,从马上把倭刀往前掷出去。

刀才脱手的一刻,强烈的刃风已从他背后卷至。

没有武功的薛九牛无法作出任何逃避反应。他的背项炸开一团血雨。还没完全成熟的矫健身躯顿时失去能量,软软从马背上跌下来。

薛九牛抛刀时跟荆裂距离仍远,虽然借助了马儿奔驰的势道,倭刀只能落在荆裂前方一丈外。

荆裂的眼目收紧。他急忙一手一足并用,连跳带跑地赶往倭刀落下之处。

梅心树一击后马儿仍不停顿,他右臂将带血的铁链弯刃扯回来,顺势向后挥转半圈,又再以下手的掷法②挥出去,直袭向荆裂!

『注②:一般飞行暗器的投掷手法,分“上手“与“下手“两种。“上手“是正常手臂自上而下挥掷;“下手“则相反,臂腕从下往上扬。』

荆裂左足再次一蹬,几乎身体成一横线般跳出,右手伸尽,抓到了地上的倭刀柄,并朝面前举起。

带着铁链的弯刃直取荆裂面门,却被倭刀的刀鞘挡住,铁链卷在鞘上紧缠。

梅心树发力猛扯铁链。荆裂同时跪着转动腰身,右手拉动刀柄。

那带着无数战痕的四尺多刀锋,霍然出鞘。

荆裂侧身半跪地上,右臂举起刀柄横架胸前,倭刀的刃尖遥遥直指梅心树。

在两人之间,倒地的薛九牛浑身浴血,一动不动。

荆裂不再笑了。

“现在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个了。“他冷酷的眼睛盯着这黑衣强敌:“这也是你所希望的吧?“

梅心树未有回答他,只是将缠在铁链上的刀鞘抖去,双手缓缓把铁链收回来,然后跨下了马鞍。

依旧猛烈的太阳,照射在两人各自的兵刃上。

夏风吹过这野地,一片空寂。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十

我们不时看到一些高水平的身体跳跃运动与表演,比如职业篮球的飞跃灌篮、体操和舞蹈的翻腾,常会错觉某些活动仿佛能够违反物理引力似的,比如能够延长滞空的时间、在空中二度加速发力等等。其实这些动作效果都是身体高度协调所产生,特别是将动作里所有用不上的肌肉,置于完全放松脱力的状态,因此才能将力量的传达推到更贯彻的层次。

荆裂在危急中所领悟的舍身一刀,基本原理也是如此。所谓“舍身技“就是完全不考虑出招后的体势后果,或者任何接续下来的后着,将所有都投入在出招的一瞬间。

由于荆裂四肢里一手一腿都已受伤无从发力,他索性就将这半数的关节肌肉全部放松脱力,因此完好的右臂和左腿所爆发的力量,就更能毫无保留地传导到刀招上。例如大家常见到职业篮球员的飞身猛力灌篮,动作是何等快速强劲,但篮球员始终还要顾虑灌篮之后的着陆平衡;试想象假如他连着地都不顾,把预备着地用的肌肉都彻底放松,那空中动作的威力和速度又将推往更高点——当然在现实中,要克服那重重摔下的恐怖感,非常人所能办到。此所谓真正的“舍身“。

荆裂这刀招另一重点,是在于不平衡。因为只用一边手腿,他这飞跃动作的肌肉运动,本身就处于一种左右不平衡的状态,身体在空中时自然往一个方向自转,只要擅用这旋力,又能够把多一层力量加诸于斩击之上。这情形就好像飞刀或者飞斧,因为前后重量不平均,投掷出去时就能产生非常高速的旋转,命中目标的劲力,比重量平均的飞旋物要猛烈和集中得多,这是刀招运行得如此快疾的秘密。

当然这样的舍身刀招也有它难处:因为是空中全身旋转挥刀,没法看准着敌人出手,已经不能像正常招式般靠眼睛瞄准目标和判断时机距离,往往需要其他感官、直觉、经验甚至运气去填补,是一种高风险的“一击必杀“赌博,也是对武者胆气的严峻考验。

第六章 刃风·梦想

梅心树本名叫梅新。那名字是后来在武当山时,师父为他改的。

前任武当掌门铁青子/公孙清,是他名义上的师父。但他心里真正视为师匠的,是另一个人。

他很清楚记得那个改变自己命运的日子:十六年前,三月初八日。

当时的梅新,只不过是襄阳城里一个年轻的流氓。没有今日的气势,也没有脸上那交错的伤疤。

梅新只有一点比较特别的地方:他跟人打架,喜欢用绳子和石头。

很简单,就在一根长长的绳索两头,各绑着一块鸡蛋般大的石头。在街头,很多比他还要高大力猛的家伙,都给他这又简单又罕见的玩意儿,打得头破血流,倒地不起。

当然他也有失手的时候。有时对手靠着强壮的体格,捱过了飞击而来的石头,又或者成功避开了第一击,一进到近身的距离,梅新的绳子就不管用了,接着就只有被人揍得鼻青目肿的份儿。近身捱打的时候,他总是从不还手,俯伏成一只乌龟般模样,任人拳打脚踢。

然后到了下次打架,梅新又忘记了上次的失败,照样掏出这副绑着石头的绳索来。襄阳城里的坊众都知道,他在流氓群中是个怪人。

只有几个跟梅新一起长大的朋友,知道这飞索的由来:它是梅新的老爹生前教给他的唯一事情。

听说他梅家祖上曾是武家望族,出过边疆上的武将与江湖上颇有名气的镖师,擅长好几样武艺绝活;可是到后来渐渐失传,到梅老爹那一代,只学得这一手飞索术。这功夫练成也打不了人,梅老爹最后只有一种方法谋生:用这飞索去爬墙当小偷。

结果在梅新十五岁那一年,梅老爹失手被官差擒住,再被诬告为采花贼,逼供时给活活打死在公堂上。

失去父亲的梅新,从此流落街头。但他没有走上老爹的旧路。他决心要将这家传的飞索术,练成能够打人的真功夫;要恢复祖上的威风;要让世人都知道,姓梅的,不是只有作贼的孬种。

虽然打架有胜有败,几年下来,已经二十岁的梅新,总算在街头有了一些名气。因为这飞索术巧妙漂亮得有点像杂耍戏,梅新每次约人打架,都吸引不少人围聚观看。

三月初八那一天,他又收了二十文钱,代人出头去跟城里有名的赌徒麦家三兄弟打架。这一仗吸引城里近百人集合在街道两边,准备看好戏。

结果却让很多人失望,因为这场架打得很短。梅新虽然一出手,飞石就极漂亮地把麦老二的鼻梁打歪了,但麦老三乘机冲上前去,他早知梅新用这兵器出了名,就准备了一张板凳,举在面前去挡。梅新只能看准麦老三下方暴露的双腿去打,结果要挥出两次飞索才能打中,接着麦老大已经将他扑倒在地。

麦家三兄弟一拥而上,向伏在地上的梅新拳打脚踢。梅新照样不躲避反击,只是龟缩着,将双手都藏在身体底下。三兄弟打得累了,向他吐了几口唾涎就走了。其他旁观者兴味索然,也都很快散去。

梅新缓缓站起来,伸展一下被打伤的腰背,抹去身上的泥巴和唾涎,拾回跌到街边的石头飞索,正要回家去时,却发现仍然有个人蹲在街边瞧着他。

梅新看这个人,年纪大概只比他大几年,穿着一身好像道士的褐色袍服。这人一头散发连髻也不结,那发丝竟是鬈曲的,如层层波浪般乱成一团,前面的长发更半掩着眼睛。

这个道人背后斜斜挂着一件布包的长东西,一看就知道是兵刃,而且九成是长剑。光天化日,竟有人在这城里大街带着利刃行走,梅新甚感奇怪。

“你那绳子,好有趣啊。“这人微笑向梅新说:“打得真漂亮。可惜,打不死人。“

梅新愕然瞧着他:“打死人?“他从来只是打架,没有想过要杀人。但眼前这个道人将夺人性命之事,说得极为稀松平常。

“不错。“那年轻的道人抓着鬈发,姿态显得懒洋洋:“因为打不死人,后面那两个家伙才敢冲过来。要是第一击就把那人脑袋打穿,你就不会败了。因为他们都会害怕你。“

梅新站着,仔细打量这道人,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震撼了。

——这个人说得对。

“之后为什么缩成一团不还手呢?“那道人把双掌拢在衣袖里问。

梅新向他展示没有一点伤疤的双手。

“因为要保护这双手。要是跟他们扭打,也许会赢;但伤了手,以后就用不到这飞索了。我宁可输。“

道人听见梅新的答案,高兴得跳起来拍掌。

“这个人,好玩极了!“他朝后面高叫:“师父,我很想把他带回去,行吗?“

梅新这时才发觉,这人所蹲的地方,是一家小茶馆的门前。

一条身影自门内拨开布帘出现。

一身的白衣。胸口处绣着黑白分明的太极标记。

就是这么简单的几句话,那道人就成了他的师兄。梅新变成了梅心树,当今武当派掌门公孙清的徒弟。整件事情仿佛非常随便,纯粹就是“师兄“觉得他的飞索很“有趣“而已。梅心树意想不到,公孙清当时竟然半句不问,就这样一口答应了“师兄“的要求,带着他回武当山上去。

二十岁的梅心树,在所有同期初入门的武当弟子里,是年纪最大的一个。“先天真力“的资质通常在少年时期就显现,像武当这般位列“九大门派·六山“的名门大派,甚少收录成年人入门,因太迟入门的人,通常进境有限,徒浪费师长投入的苦心和精力。

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师兄“把梅心树带回武当山,并不是因为好玩。

梅心树竟能跟上武当的严酷训练,并且很快就掌握了武当武道的基本功法,这种事情世上只有少数人能达成——“师兄“从梅心树发出一次飞索,已经看出他的练武潜质。而师父公孙清更完全信任“师兄“的判断眼光。

——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师兄“真正有多厉害,梅心树也要在入门一年之后才第一次亲眼见识到:那次“师兄“兴之所至,亲身到“玄石武场“指点同门后辈,还未有资格在该武场锻炼的梅心树,与一群同期弟子在外头观看。结果他们全都看得一身冷汗。

那样的剑法,已经不能用“厉害“去形容——因为他根本连看都看不明白,只知道武场上的所有人之于他,一个个就有如木偶一样。

梅心树当时就想:将来的武当派掌门,必然是这位“师兄“。

两年后,梅心树完成基本功的训练,就要开始选择自己的专长钻研。武当立派将近二百年,兵器传统虽以剑为尊,刀枪次之,但收入的各种大小外门兵器也不少,诸如长兵钩镰枪和燕子镋;双短兵如子午鸳鸯钺、风火轮、坚木拐和双匕首;重兵器如狼牙棒和铜锏;暗器如飞剑与月牙镖;以至软兵器像九节钢鞭、绳镖、长鞭…等等。

梅心树当然毫不考虑,一心一意就是要完成他心目中的飞索术。他为此分别苦练武当派的多种功夫:鞭术的挥击发劲法门;绳镖的收放变化;暗器的投掷手法与距离测算…并且努力将这些技能,都融合到他的家传飞索里。

因为“师兄“那句“你的飞索打不死人“,梅心树亦恍悟:真正的武道,不是街头打架玩意儿,是要玩命的。于是他用的兵器不管份量和杀伤力都大大提升了,绳索变成铁链,石头换作一双形如兽牙的镖刃。

——那双柄带铁环的弯刃短刀,据同门说是十几年前一位在锻炼里失手身亡的前辈遗留下来的,梅心树挑选兵器时,第一眼看见就选定了它们。

可是梅心树的修练路途却遇到了瓶颈。武当派虽然人多势众,毕竟练这类投掷软兵的人仍属少数。练的人少,练得专精的人自然也少,能够指点梅心树和跟他一起磨炼技术的同门并不多,这成了其中一个障碍。

可是梅心树面对最大的难题还不是这一点,而是他自己的心。

从前许多年,他习惯练的都是轻巧而不会致命的石头飞索;一下子换成铁链和钢刃,他在练习收放控制时,始终还是无法摆脱深刻的恐惧。每次把练习的力度和速度提升到最高,并且锻炼比较凶险的招式时,面对那朝着自己飞回来的锋利钢铁,他都压抑不了短暂闭目闪避的本能反应,常常就此无法完成招术。

梅心树为此苦恼不已。但他不愿意放弃。他已经把太多的人生投注在这武功上了。可是就差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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