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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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看仍躺在大厅另一边的薛九牛。那年轻的身体已经盖上草席,把没有气息的脸都掩藏,冰冷地一动不动。

这让她想起同样冰冷的弟弟遗体。

——又五郎…我已经不再管你是否原谅我了。现在我的生命里,就只有他,还有这些同伴。岛津家不用我来守护。我已经找到自己真正要守护的东西…

她再次抬头,望向荆裂正睡在里面的房间。

看见荆裂所受的伤,她只感心痛。比自己身上的痛更难受。

虎玲兰感觉心胸热起来。她多么想马上就奔上去那房间,拥抱荆裂那受伤的身躯。

可是不行。她很清楚,现在他需要的不是慰藉,而是继续保持奔腾的战志;她能够支持他的,也不是靠拥抱,而是刀和弓箭。

这些,她都绝对能够给他。

——任何人要再伤害他,都得先越过我。

他又再次梦见那个岩岸。

在冷冽的暴雨之下,面向着涛音不息的黑夜,荆裂一次又一次地在岩石上,使出他今天两度杀敌的舍身刀法,不断地复习每条肌肉运动的感觉,要把整个过程都烙印到神经里,好使身体永远不会忘掉。

——即使现实中的他,只是大汗淋漓地躺在睡床上,精神与意念却自然被修练的强烈欲望驱使着,要趁那刀招的记忆仍然鲜明时,在梦中拼命练习。

荆裂每一次出刀,身体就掉落在湿滑的岩石上,好几次几乎摔出崖岸的边缘。但他没有被恐惧打倒,仍然爬起来,提着那柄意义深重的厚背雁翎刀,又再摆起野兽似的预备架式。

深陷在修练的挫折与狂喜之中,荆裂并没有察觉,一团火光是何时来到自己的身后。

他回头。火把上的烈焰猎猎跃动。雨水打在火上化为蒸气,却怎也无法把它浇熄。

拿着火把站在他跟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师叔裴仕英。

“师叔,你看见了吗?“荆裂极兴奋地振刀向裴仕英说:“你教我的,我做到了!就像你说过:去学所有值得学的东西,然后把它们变成我自己的东西!你为我高兴吗?“

裴仕英半隐在火光后的脸却僵硬,没有回答他。

荆裂想起来了:跟裴师叔分别的时候,自己只有十五岁。裴师叔根本认不出他现在这个模样。

“是我!“荆裂把湿透的辫子拨向后头,朝裴仕英尽量露出脸孔:“认得吗?是烈儿啊!“

这时荆裂仔细瞧裴师叔,才知道他为何不答话。

裴仕英的左边喉颈处,破裂开一个又深又长的干瘪伤口。

是武当派的剑砍下的。

荆裂哀伤流泪,与脸上的雨水混成一体。他欲上前去拥抱师叔的残躯。但裴仕英伸出手掌止住他。

裴仕英指一指颈上的剑伤。

裴师叔虽然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但荆裂听得出他心里的声音。

——要记着,你追赶武当的路途还很遥远。你什么都还没有完成。包括这个刀招。它还要继续成长下去。

这多么令人怀念的声音。荆裂不能自已地跪了下来,低首痛哭。

连雨声和涛音,也无法掩盖那悲恸的哭泣。

裴仕英冰冷的手掌,按在荆裂的头上。

——可是这不代表你不可以笑。你的生命里还有其他东西。

荆裂止住了哭泣,仰起头来看师叔。

——让我看看你从小就露出的笑容。它也是你贵重的兵器。就像这浇不熄的火一样。不要忘记了它。

裴仕英将火把交到荆裂手上,身体就慢慢后退,隐入黑暗的雨幕之中…

荆裂从睡床上缓缓坐起来,伸手抹去满面的泪与汗。

他朝着洒入月光的窗户,再度掀起了嘴角。

第八章 大旗

王守仁习惯黎明即起,梳洗和穿戴了整齐衣冠后,就在房间闭目静坐养气。

不管是处理官务、传授讲学、读书和思考学理,都必需有充足的精神。王守仁思想虽不拘泥,做事处世随心性而行,但对自己绝对严谨。

清早的阳光已从窗外照进,映在他瘦脸上。那五官平凡但镇定如坚岩的容貌,泛着一股凛然不可犯的充盈正气。

他睁开眼来,站起整一整衣衫,往腰间挂上长剑,也就推开房门出外去。

年轻的门生黄璇早等候在门外,恭敬地行礼:“先生早安。“

王守仁微笑,带着黄璇往这借住房屋的大门走去。在走廊上,黄璇瞧着老师的背影,每一天早上他看见恩师这仪表姿态,都不禁心里庆幸。

——得以跟随一个这样的老师,不枉此生。

“你很有精神啊。“王守仁这时说。

黄璇答句:“是!“不免得意地把一把佩剑。他彻夜与其他五名同窗都在轮流指挥县民防守,只小睡了一个多时辰,但毕竟年纪仍轻、脸上未有倦容。

这一趟跟着先生到来庐陵,竟有这番遭遇,黄璇感到就如投身千军万马的战事中,一颗年少的心灵很是兴奋,就连前一夜面对魔头波龙术王的恐惧都忘却了。

王守仁虽没有教过这些弟子兵书战法,但平时悉心开导之下,他们已训练出条理清晰的心思,王守仁下达讲解的防守之策,六人一点即通,并懂得如何向县民传达。假如没有他们,要靠王守仁一个在城里四处奔走,守城的准备恐怕到现在还没有完成。

这正是王守仁理想中的“士“:一理贯通,万物之理皆可明了。

“先生要先吃个早点吗?“黄璇问。

“先在城里走一圈再说。“王守仁想再视察一遍,也好看看还有什么良策可以想出来。

他们走了两个城门的防守点之后,正准备朝西门而去,在街上却见有四人匆匆迎面奔来。

“王大人,找到你太好了!“其中两人带着武器,是负责守城的保甲,既高兴又有点紧张地带着另两人前来。

只见那两人农民打扮,一身衣衫都已被汗湿,看来跑过不少路。其中一人比较高瘦,仍戴着草笠遮住脸容。

那没戴帽的农民先说话:“小的是西面罗门村人,名唤罗贵,带来了这位…兄弟…“说着就指一指身旁那人。

那人取下草笠,露出一张年轻的脏脸,恭敬地拱手垂头:“王大人,认得小人吗?“

王守仁一见,双眼亮了起来。这人正是昨天被燕横的“虎辟“脱光了衣服那个唐拔,孟七河的亲信部下。

“小人与二十几个兄弟,昨晚已乘夜到达城西那村子,先行探路和张罗准备。我们孟头领与全体伙伴,这天午时前陆续也会到来。“

王守仁听见唐拔这话,胸膛间升起一股热力来,正要开口答谢,唐拔却止住了他。

“孟头领着我传话说,王大人千万别要感谢。他说:『是我有负对王大人的承诺在先,王大人竟然不舍弃我。这恩德怎么还也还不完。』“

唐拔说时紧捏双拳,眼眶已然红了:

“『应王大人的呼召,这一次,我们要重新活得像个男人!』“

王守仁知道这时不用再多说什么,只是用力拍一拍唐拔的肩膀:“我期待再跟他见面。“

旁边的黄璇知道,这年轻小子就是老师提过那伙山贼。他们竟真的受到王守仁的感召,赶来庐陵拼上性命!黄璇身为他的弟子,更感无比自豪。

唐拔又向王守仁解释:孟七河那一百人分开小批到来,并且不直接入城,是顾虑到县城可能有敌人的探子暗中监视,最好还是让对方尽量低估这边的实力。罗门村只在县城西面三里多外,随时能够发动支援;万一敌人来攻城,他们更可从旁突击,里应外合。

孟七河心思如此慎密,王守仁心里不免嘉许。

——当初劝他去应武科从军,果然没有看错。

那个农民罗贵听了王守仁和唐拔的对答,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真是王大人的朋友…昨晚吓煞我们一村子的人了,这么一伙凶巴巴的汉子,突然就入了村,还说要借我们地方住…“

王守仁他们听了都大笑起来。

唐拔这时说:“小人得先回去,为其他兄弟到来作准备。我们另派了两人在城外察看,如果有什么危急事情,请在西门上面的城墙生一堆烟火,他们看见就会通知我们。“他说完再朝王守仁敬个礼,戴上草笠,跟着罗贵往来路走去。

一天之内就增加了一百人的战力,更是一群惯于刀口求存、活在山野间的强悍汉子,并且多了孟七河这个八卦门好手,王守仁脸上洋溢兴奋之色。

——更让人高兴的是:我没有信错这个人!

“快去将这好消息告知荆侠士…不,他正在休息,还是先去找燕少侠,他知道了一定很高兴…“王守仁正在吩咐黄璇,这时却听到一阵极急密的敲钟声。

是敌袭的信号!

“在南门那头!“黄璇惊呼。

“你快赶上去叫住唐拔那两人,吩咐他们先别出城,以免给敌人发现!“王守仁向他下令,自己则带着两名保甲朝南奔去。

王守仁走这街道,正好路过“富昌客栈“,只见虎玲兰的高大身影从大门跃出,背上带着野太刀,腰悬箭囊,手提长弓,向王守仁一点头,一起也往南门走去。

他们到了城门,看见门后那些防御用的竹排,窄道两边都满布紧张的县民,一个个神色惊慌地拿着武器和投掷用的石块。城门上方墙头亦是排满了人。

“不用慌!“王守仁大呼:“只要按着我跟各位侠士的指令去做,绝对不会给他们攻破!“

虎玲兰和王守仁一前一后登上墙头去。王守仁留意到,这位东瀛女侠的步姿还是很不自然,看来是忍着尖锐的痛楚奔跑,那腰肢用了许多层布条紧紧包裹着。

上了城门顶,只见圆性和王守仁的门生朱衡正在向东南远处眺望。他们今天一起负责守备这道南门。

——燕横、练飞虹和童静则仍留守东面与北面的城门。他们此刻亦已听见信号,并进入备战状态,密切注视其他方位是否也有敌人袭来。

王守仁站在圆性身边,也朝东南面看过去,只见远处大道上扬起来一股烟尘,绝对是马队。

“可是看来太少了。“圆性说。

“也许只是声东击西。“王守仁点头同意:“朱衡,叫下面的人备马,随时让圆性大师和岛津女侠赶去别的方向支援。“

“我不会骑马。“圆性搔搔光头,朝王守仁笑了笑:“不过倒跑得很快。“

王守仁瞧瞧圆性。昨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他也没什么机会跟这位少林和尚谈话,但只见了几面已经感到,圆性跟荆裂他们都是一般豪迈的性情中人。

圆性其实不大清楚,身边这位姓王的大官是什么人。他只知道:既然荆裂他们能信任他,我也能信任他。

“大师跟荆裂侠士他们是如何认识的?“王守仁眼睛仍盯着远方的马队,同时好奇地问。

圆性搔了搔胡渣子:“大概是因缘吧?我太师叔是这么教我的。“

王守仁微笑点头:“对。是缘份。“

那马队接近了,看得出只有七、八骑,晨光映出那一件件飘扬的五色怪袍,是术王众没错。其中一人更举着一面旗帜,上面有用人血涂画的物移教红色符文。

在城门顶上,虎玲兰掏出一根布带来,将长弓的把柄跟左手绕圈缠紧,自箭囊掏出一枚长长的乌羽箭。

墙上防守的保甲和县民全都躲在突出的垛子后面,偷眼看远方的来敌。他们这里大概有五十人,远比对方多出数倍,可是心里始终对于肆虐已久的术王众甚是恐惧,不少人的腿都在发抖。

“王大人也请站在垛子后。“其中一个保甲急忙说:“那些妖贼,我听说他们的箭矢暗器很厉害…“

王守仁却毫无惧色地站在原位。他知道,要减除县民的恐惧,唯有自己走在最前。

那八骑到了城门外四、五十丈就停下来,只有一骑继续缓缓踱步走近,直到约二十丈处才止步。

这名术王弟子年纪较长,看去样子已经四十出头,面相很是古怪,一双眼睛一大一小,嘴巴歪斜,露出两排不整齐的黄黑牙齿。

——他这副歪脸,是有次服物移教的药物过了量,令脸庞一边肌肉紧缩所致,没死掉已是幸运。

“城里的人听着!“这术王弟子朝城门上高叫,那声音响亮得很,一张歪嘴咬字还是十分清晰:“我来是为波龙术王猊下传话的!“

城上众人听见只是使者,却没有半点松懈。他们都深知波龙术王如何邪恶狡诈。

“猊下圣言:你们这干不知来历的家伙,胆敢冒犯教威,损我弟子,盗我马匹!猊下与众弟子如今坐镇青原山『清莲寺』里,等候你等众人上山,献出头颅来!“

王守仁听了很是意外。他跟荆裂一直都在思量,要怎么把战场转移去对方的本阵,以免敌人毒物危害县城百姓。怎料现在对方竟主动邀请他们进攻。

圆性却哈哈大笑:“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呀?你们没有腿脚吗?自己不会过来?“他心里也希望反守为攻,故意这样说,是避免被对方看出已方的意欲。

“你们当然可以不来。“那张歪嘴狞笑着说:“不过我们昨夜已经到过青原山以东的泗塘村,将那村子里四百一十三口人都赶上了『清莲寺』旁边空地。每半个时辰不见你们上山门来,我们就随意挑一个来杀。呵呵,有这么多个,你们大可等十几天才上山,到时候大概还有些剩下来。“

王守仁愤怒得须发戟张,目中有如冒出火焰。

——这干禽兽的心灵,已然被欲念吞噬,无可救药。

虎玲兰怒然搭箭拉弓,瞄准了那术王弟子的眉心!

“别乱来!“那术王弟子伸出手掌挡在脸前:“我们这八人,要是有任何一个回不了去,或是回去时身上少了一点点东西,术王猊下在午时后就会先处决一百人!“

虎玲兰挟着箭尾的手在发抖。最后她还是慢慢将弓垂下来。

圆性也是愤怒得胸膛起伏。他自小出家,不懂世情,但自从下山之后,一次又一次遇上更歹毒阴险的恶行,蓦然教他想起从前在少林寺里,师长们向他讲过的佛法。

——要渡众生,果真是千难万难。

城垛后有人发出悲鸣。原来其中一个县民,他的妻子娘家就在泗塘村。

“我还忘了说…“那术王弟子垂下手来,又得意笑着说:“杀人是在今天黎明时分开始的。我们来这里的路程上,大概已经有三个人去了真界当『幽奴』了…嘻嘻,你们要什么时候上来『清莲寺』,自己打算吧!“

他说完就拨转马首,与同伴策马离去。

“得马上去找荆侠士他们。“王守仁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着心头的焦急与暴怒。“必得出城了。“

虎玲兰赶回“富昌客栈“,却发现荆裂那楼上房间的门早已开着。

“荆侠士在警号响了不久后就醒来了。“客栈里的大夫说:“马上又大吃大喝了一顿。他在薛九牛跟前站了一会儿,然后唤人把马拉来。他说要去衙门,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虎玲兰听了立刻出门上马,往县城衙门的方向奔去。

同时,圆性、燕横、童静、练飞虹,还有王守仁与他的六个门生,都已紧急齐聚在关王庙前那片空地上。众多保甲县民则在空地外头观望。

“我已经吩咐唐拔,马上去催促孟七河跟部众全速赶来。形势已经变了。“王守仁说时,手掌紧捏着剑柄,掌心都是汗水。

——四百多条人命,悬于一线。

燕横和童静听到波龙术王挟持人质的事情,少年的心也都涌起热血来。每一刻过去,就意味着有更多人死去,他们恨不得现在就跨上马去青原山。

飞虹先生清楚知道他们的心情,因为他自己也是一样。但老练的他平静地告诫二人:“不要焦躁。急就会乱。这正是那魔头希望我们犯的最大错误。“

“会不会是计策?“朱衡在王守仁几名学生里年纪最大,思虑也最周详:“那魔头想把几位侠士都引诱过去,再来偷袭这城?“

“不。“练飞虹断然回答:“他因为折了三个好手,知道主动进攻占不了便宜,就想请君入瓮,利用地形去抢回优势。到了这种时候,他眼中最重要的事情必然就是杀死我们几个。一旦我们不在,他要屠城就轻易得很,没必要先来强行攻城,消耗自己的战力。“

“正好!“圆性猛力把齐眉棍拄在地上:“在他们那边决战,就不用顾忌毒物会伤及城内妇孺。而且我们几个人本来就不适合防守。进攻才是我们最拿手的事情!“

童静听了不禁猛点头。她这两天一直呆在这围城里,早就失了耐性。

“没错。“王守仁捋须说:“最初我跟荆侠士也是如此想,而且我们多了一百名有侵攻之力的生力军,主动进击更有把握。可是还需要对策…“

就在此时,外头的人群往两边排开来,两骑踱步而出。

当先一骑之上正是荆裂。只见他整副打扮装备都改变了:头顶一片黑巾,把辫发包束起来;脸上斜绕着一块黑色的长布条,将刀伤裹住;受伤的左肩和右膝都用皮革和铜片造的护甲紧束固定着,减少移动时生痛,又可抵受一定的冲击;肩背披着一件全黑的长披风,为的是要掩藏挂在胸前的受伤左臂;身体其余各处也都穿上或绑缚着黑布,为的是防范敌人的带毒暗器。他骑着本属梅心树那匹黑马,人与马儿仿佛一体,如非白天,会让人错觉是个极高大的黑影。

他背后挂着长长倭刀,更长的船桨则像枪矛般提在右手里;其余腰间和马鞍旁共挂着三柄不同的刀,还有梅心树的那串铁链飞刃。

荆裂刚才去衙门后的仓库,是为了翻找里面收藏的保甲用兵械,选出这些兵刃、护甲和衣饰,并由虎玲兰为他穿上。

带着刀弓的虎玲兰骑马紧随其后,一身红衣的她与荆裂成强烈对比。这一对英挺精悍的男女侠士,令县民看了都不禁赞叹。

二人前来空地下马。荆裂的步伐虽然还是一拐一拐,但因为膝盖关节用护甲固定着,走路比昨天轻松多了。

“昨天的事,还没有感谢你。“荆裂朝圆性点头:“痛楚减少了。少林果然不简单。“

圆性好像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但其实心里很高兴得到荆裂的赞赏。

“不错,我们确是得到了反守为攻的契机。“荆裂向众人说:“可是你们先得知道,那『清莲寺』的地形是怎么样,摆在面前是个如何的难关。“

他把船桨交给黄璇拿着,坐在石头上,伸指于沙土地画出前夜冒死探得的“清莲寺“地势;那狭隘的山门与门后的广阔空地;寺前的溪河与“因果桥“;还有寺后三面无法通行的峭壁。

只有正面唯一的通道,却又极为易守难攻。就好像硬要将手伸入狭窄的瓶口取物一样。

荆裂讲解完了,众人都沉默下来。术王的人马虽然只剩大概一半,但守着这般地形,战力将会变成像平日的四、五倍。

——而且不要忘了,里面还有一个可怕的波龙术王。

一次接一次,更严峻的挑战。但没有退避的理由。

最先打破沉默的人,是燕横。

“比起姚莲舟和武当派,这也不算什么。“

此语一出,六人眼睛一亮,相视而笑。

尤其荆裂,再次展露出那灿烂的笑容。众人见了都宽下心来。

这时有几个妇人,抬着一卷长布走过来空地里。

“造好了吗?“童静高兴地大叫:“太好了,快把它挂起来!“

那布卷展开,原来是一面用粗布缝拼而成的大旗帜。关王庙前就有根旗杆,几个县民在童静指挥下爬了上去,七手八脚将那旗帜挂上。

“是什么东西?“燕横问童静。

“是城里的妇人要送给我们的,也是为了壮壮防守的声势。那波龙术王有个这么吓人的外号,我们也不能输。“

旗帜在晨风中飘动,可见上面以黑炭涂了四个歪歪斜斜的大字:

破门六剑

“是你想的?“练飞虹问,回想起昨天偷偷看见童静在沙地上写字,恍然大悟。“什么意思?“

“我们几个不是失掉了门派,就是离家出走。“童静挤挤眼睛笑起来:“所以我就想到这么叫了。很贴切吧?“

“为什么是『剑』?“圆性皱起浓眉:“我又不用剑。荆裂跟岛津小姐也不用。“

“没有关系啊。“虎玲兰微笑说:“在我家乡,刀也就是剑。“

“本来是『破门五剑』的,因为我们五个里面有四个都是剑士!不过既然和尚你也来了帮忙,才姑且让你凑进去,应该多谢我啊!“童静故意气圆性说:“而且,『剑』比较好听嘛!“

荆裂看着旗帜,那“破门“二字,对一般人来说好像不太吉利,但他天生就离经叛道,也不信邪,这么豁出去一无牵挂的形容,正合他的心意。

他跟燕横对望了一眼,回想当天联袂下青城山的时候,只有他们两人;现在六个同伴齐聚,还能为这般有意思的一战生死与共,实在快意。他们不禁相视而笑。

六人虽然好像嬉闹成一团,但其实看见这四个在风中飘动的大字时,心里都顿生豪气。他们确是离开了家园或门派的孤客;如今在这名号之下,紧紧连结在一起,身心溢满了同伴互相扶持的温暖感。

——你的生命里还有其他东西。

荆裂回想梦中师叔的话,默默朝着那旗帜点头。

“王大人,你看这旗帜怎么样?“童静问王守仁:“我…没有做多余的事情吧?“

王守仁瞧瞧关王庙四周的庐陵百姓,他们也都正在仰望这面旗帜。

那神情仿佛看见了希望。

“童小姐,干得好。“王守仁笑着回答。

“每时每刻都有人要死。我们准备随时出发。“荆裂收起笑容说,立时又把众人带回严苛的现实。空地上的气氛回复先前的凝重。

荆裂从黄璇手上取回船桨。

“王大人,今次作战的策略,全靠你了。我们都是你调度的棋子。“

王守仁那双包含智慧与气魄的眼睛,与荆裂对视。

“我看见荆侠士刚才所画的地形图,已经想出几个方略。“他说:“一城生死,就在此一战。“

“不管王大人决定了什么战策…“

荆裂说着,与五个同伴在“破门六剑“的大旗底下并排而立,一齐朝王守仁躬身。

“请把当中最危险的使命,交给我们。“

后记

《武道狂之诗》写到这第八卷,以字数计算已经成为我历来写得最长的一个小说系列,超过了之前的《杀禅》。相比一些前辈名家可能不算什么,但对我个人来说却是一个颇有意思的纪念。

从前八卷《杀禅》,我花了十多年时间去构思和写作;今天的《武道狂》,从二零零八年十月到现在,同样是八本,写了两年多。这两年多,仿佛比先前十几年的写作生涯加起来都要充实。老套点形容,好像坐上了另一个档次的跑车。

回想《武道狂》面世的几个月前,零八年夏季香港书展,我连新书都没有推出,好像彻底变成了局外人,陷于职业生涯的一次低谷。

不过这也让我看清了一个事实:写小说,是我唯一能够掌握、并以之证明自己存在价值的东西。就像剑,之于剑客。

如今回忆当时的心情,好像相隔很远。这部卷八出版的时候,《武道狂之诗》的漫画版已推出了,整个多媒体的改编计划开始启动。诚实的说,确是朝着梦想踏近了一步。但同时也是新战斗的起点。

就像荆裂的师叔说:什么都还没有完成啊。

将来的成败,无人能够预知;但正因为有过以前那十几年,未来不管是大起,还是大落,我想大概还是能够以平常心面对吧?就如先前的后记已经引用过一次的说话:人生的所有事情,没有一件是没用的。

然后,努力保持平稳的步调,继续去做忠于自己的事。

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

故事里力求波澜壮阔,跌宕起伏;但故事外的笔耕人生刚好相反,保持一颗安稳平衡的心,才容易挺得过写作的持久战斗。

因此得感谢一个人。

我的太太。

在杂志里读到著名英籍印裔作家鲁西迪的访问,当人家问他有没有后悔写《魔鬼诗篇》时,他的一句回答很有意思:"Books,in the end,are not defined by the people Who don't like them."

——书这种东西,说到底,还是由喜欢它的人赋予它意义的。

乔靖夫

二零一一年四月八日

武道狂之诗 作者:乔靖夫

第一章 武道狂之诗系列9卷九 铁血之阵

夫将之所以战者,民也;民之所以战者,气也。

气实则斗,气夺则走。

 ——《尉缭子·战威第四》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复仇,途中巧遇爱剑少女童静、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崆峒派前任掌门练飞虹及少林武僧圆性,六人结成同伴,号称“破门六剑“,一起踏上武道修练与江湖历险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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