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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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横睁开眼睛,意识回到这密林深处的野寺顶上。

他深深吸进一口气,缓和高涨的情绪。记忆里那黑暗中的血腥气味,格外教人心跳加速。

他抬头仰望。树林里就只有这座佛寺未为参天巨树掩蔽,是唯一可清楚看见天空之地。天色已向晚,高树上的枝叶在徐徐夏风中微微摇动,四方幽阴的密林彷佛藏着无限奥秘。

燕横无法自已地再次回想这些年来,自己诛杀过的人。从成都马牌帮到庐陵“清莲寺“的术王众,他都曾大开杀戒。那些时候他都有充分的拔剑理由。

而现在,他迷惑了。

燕横拔出“虎辟“来,左手来回在空中轻轻比划,重复演练刚才回忆中的剑招。

在庐陵击杀过的术王众数目他并没有去数算;可是这个多月来杀过的武人,他却每个都记得。共十三人。而且还清楚记忆着跟他们战斗时的情景。

他心里对于杀死这些来袭击“破门六剑“的武者,并没有甚么歉疚:他们一心来杀我们,那么死在我们的剑下也非常公平。

——尤其当燕横知道他们为甚么而来之后。武道中人,竟为朝廷颁赐的虚名卖命,更不值得尊重!

与这许多不同门派武功连番血战皆捷,而且毫发无伤,燕横的武技和自信又比先前再猛进一层。他无从否认那快意满足之情,更经常自然回忆起战斗的情景,品尝那血光剑风中的每刻。

可是同时他心里也无法摆脱一股空虚感。

自从决志复仇,燕横曾经以为自己的剑只会沾上武当派的鲜血,如今却卷入这纷乱的战斗漩涡里,为的竟是如此无聊的理由。他从前并没有想象过会这样。

——师父,为甚么…?

燕横想起何自圣。他记得在青城山上每次看见师父,那平素一言一行,总带着一股无法言说的冷漠。就只有燕横拜为“道传弟子“的一刻,何自圣才让人意外地露出温煦的笑容。

现在经历过这许多事情,燕横感觉自己好像渐渐了解师父为甚么会这样。

只要一天拿起剑,你就无法避免杀戮——无论你愿意的,还是不愿意的,不管是因为仇恨,还是面对不相识的人。

——就像那个常山派弟子…他大概不过是奉着师门的命令吧…?

而为了随时准备夺取别人的生命,就有必要把心里的某一块封闭起来。

这是身为剑士的宿命。

燕横手中“虎辟“不自觉越挥越猛烈,在傍晚的空中发出尖啸般的破风之音。他的眼神也变了——比那夜在破庙里童静看见的还可怕。

“要吃饭啦!快下来!“一声亲切的呼唤,把他从这入神的状态召回来。

是童静在下面的佛殿,透过屋顶破洞仰头叫喊。燕横这时才察觉那阵升上来的奇特肉香。他的眼神恢复过来,轻轻把“虎辟“入鞘。

他从腰带的布袋掏出一物。是块手掌长的木头,半边有刀子刻削出的形状,隐约可见是个拿着剑的人形。

燕横看看这未完成的人偶,嘴角泛出温暖的笑意。

——能够令他心灵回复平静的,就只有这份同伴的情谊。

燕横双手攀着横伸过来的树木,两脚一蹬墙壁就轻巧跃下去,转身进了佛殿。

燕横在外看守良久,却由始至终都未发现有一条身影一直凝定地蹲踞在南面远方的密林深处,正在监视着野寺。

那人全身上下穿着一袭紧身夜行黑衣,头脸也都包着黑布巾,衣袖和裤管紧束至肘膝,本已修长的四肢显得更像猫腿。他极之缓慢地伸展双腿逐寸站起来,上身却非常稳定,一直贴着旁边的大树不离,令身影更难被看出。除非在近距离而又眼力甚佳,否则只像看见一团自然的树影。

他站直后才展露出高大的身材,腰带和肩背各处都挂着各种形状的黑布包,看来皆有一定分量,但他如此控制着缓慢站立,竟令人感觉动作毫不费力。

黑头巾之下一双眼睛,一直凝视对面三十丈开外的野寺,眨也不眨一下,眼瞳里泛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狂气。

“老头…是你,真的是你。好玩。“

他声音尖削,仍听出年纪已经不小。

黑衣人口中念念有词,左手摆在腰侧,隔着布包把着里面的剑柄,全身开始倒后行走。

他这倒走的姿势很是奇特,并非直线后退,而是两脚不住踏弧线,左右合起来却又变成直往后撤,脚步平稳快速,丝毫没有让人省起他是走在黑夜荒林之内。

他走着时嘴巴仍在喃喃自语,却都是一大串听不明意思的字,语气似在念咒,在这黑夜里令人毛骨悚然。

退走了数十步后,黑衣人回到先前匿藏过的一个浅坑,他的包袱行囊就放在里头。

坑内还有另外两人,正是脑扬帮众余下的那两人,他们手里还握着六条牵狗的皮索。二人与六头猎犬沉默地躲在这没有流水的沟坑里,一直等待这黑衣男人,不敢离开半步。

“嗯,对的…今晚,就趁他们放松了警戒,又没休息足够…唔…“黑衣人不住点着头喃喃说。他这话却并非对着那两个鹰扬帮众,而是一直在自言自语,又有点像在跟虚空中一个只有他才看得见的隐身人交谈。

一看见黑衣人回来,那六头猎犬都像被甚么钉在原地,不敢抖动半点。牠们此刻的眼神竟比先前遇上圆性更要畏惧。

那两名鹰扬帮众也是一样。他们在林中等待去追踪的六个同伴,却苦等良久也无人回来,于是纵犬去找寻,结果在一片古老树根之间看见六人的尸体。

他们惊恐万分,知道这个买卖再不值得干下去,带着狗想走出树林离开。哪料半途就遇着这个个黑衣男人,强迫他们再次放猎犬追踪“破门六剑“。

他们没有多想就照做。看着这黑衣男人那双已不年轻的眼晴,两人直觉知道拒绝他的后果有多可怕。

“对呢…不可心急…“那黑衣男人仍继续说着,当中又再夹着一些奇怪的咒语。他同时翻找行囊,从里面拿出来一片烤肉干,伸出戴着黑布套的手掌,掀起一面黑巾,将肉干递向那张围着半白长须的嘴巴。

不知道是否黑夜里的错觉,那两个鹰扬帮猎人,隐隐看见黑衣男人身上散出一层薄薄的烟雾。

“第一个,是老头。“他吃完之后,那张嘴展露出狂态的笑容,继续自语:“要杀。都杀光。“

他说着时,四周树林终于完全暗下来,他仅仅显露的身影轮廓亦被黑暗淹没。

卷十一 剑豪战争 第三章 云隐神行

练飞虹将身体完全缩进木桶里,让冒着蒸气的热水泡到颈项。他闭着眼晴,感觉全身血脉经络都松弛开来。

在这样的地方,泡一个这样的澡,是极度奢侈的一回事。

练飞虹连续两天快马兼程,走了三百多里地赶来,为的就是这个时刻。

他那袭沾满黄土的红黑衣袍与革靴,连同弯刀、长剑与铁扇,全堆在这华丽房间一角,仍然冒着烈日曝晒后的余热。

练飞虹没有睡着,而是沉入一种比睡眠还要舒泰的状态里。他的面容满足而平静,绝不像几天前才杀过人。

——只因他杀的,是绝不会令自己感到半丝歉疚的家伙。

一只手指修长的柔软手掌,轻轻抚上他泛着健康铜色的光滑脸颊,继而沿着颈项滑下去,摸着他浸在水里那年轻而结实的肩膊。

练飞虹虽未睁眼,但早就知道这只手掌向自己接近过来——身为当今崆峒派“道传弟子“,这是最起码的警觉。只是他没有抗拒而已。

只因他对这只手掌的主人,绝对信任。

练飞虹提起左手来,握着那只玉掌,以指头轻轻摩擦那柔滑的掌背。

“嫁给我。“他没有张开眼,专心感受着那手掌相握的亲密感觉,突然这样说。

“别傻。“这声音,跟手掌的指头一样温柔。

我是将来的崆峒派掌门。“练飞虹微笑说:“我要娶个怎样的女人,没有人能说半句。你不必顾虑。“

才二十七岁的练飞虹,已经有这样的自信,当然是因为了解自己的天赋——师父凌翱一在六年前就破格传授他最高秘技“八大绝“里的“通臂剑“、“日轮刀“及“乌叶扇“,记忆中崆峒派近六、七十年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人物。

可是还不只如此。练飞虹知道自己比所有同门都强,真正的原因在哪儿:是对修练和比试永难填满的巨大胃口。

“我说的不是配不配得起你这回事。“那女声却说:“与别人怎么想完全无关。我说的是你。“

练飞虹抚摸她手掌的指头停下来了。

“我知道你总会离开我。“她又说。

“怎么说这种话…“

“把右手伸出来。“

练飞虹听了她这句话,脸容有些僵硬。可他从来不曾对她隐瞒任何事情。他将右手缓缓从热水里举起来。

那手掌,反握着一柄短刀。

“你看。“她的语气没有责备,反倒带着笑意:“即使在这样的时候,你还是放不下刀。我们都很清楚你这一生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那绝不是我,也不是其他人。“练飞虹心头一阵悲哀,终于睁开眼来。

她就在自己面前,可是他发觉自己竟然看不见她的脸孔。

——已经多久没有梦见过去呢?

练飞虹在黑暗的佛殿里醒来,首先就这样自问。

——忘记了…不,根本从来没有。

练飞虹即使是清醒的时候,也很少眷恋年轻的旧事,可是现在竟作了一个这样的梦。——这是说我真的老了吗?

他掀开盖在身上的粗布被单。一如往常,他睡觉时仍然抱着剑——就像梦里他泡澡也要拿着刀子一样。

练飞虹以剑鞘支着身子坐起来,心头却无法抑止地回想着刚才那个梦。那梦境全都是真实的回忆——他还没有衰老得无法确定。

可正因为真实,练飞虹才感到奇怪.他从来不会追悔自己做过的事(也许除了在武学上贪多务得这一项吧?)。这个梦却分明在提醒他:为了剑,自己曾经错过和舍弃了些什么。

他记得自己曾经真真正正喜欢这个女人;那句“嫁给我“,说的时候也完全出于真诚。

——可是现在我连她的脸也忘记了。

然后,数十年就如此过去。

他看看殿外,天色仍全黑。今夜天空澄清,月光从殿顶破瓦的洞孔透进来。练飞虹凭微光辨物,看见殿里各人仍然熟睡,只有荆裂一人的卧铺空着,就知道现在大概是四更时分。

练飞虹虽然感觉疲倦,此刻也还没轮到他值班,但在那个怪梦的困扰之下,已经不想再睡了。他尽量不发出声响,轻轻站起身子,穿上了靴子,然后将一件件兵器佩戴上身。

每次把刀剑和铁链系到身上时,练飞虹总不自觉站得更直,胸膛挺得更高。在他心目中,彷佛并非自己的身体负起这些兵器的重量,而是兵器犹如钢铁造的骨架,支撑着他日渐衰老的身体。

——支持着他的其实不是剑,而是带剑时的荣誉感。

练飞虹把爪挝的铁链绕到身上时,不期然瞧向沉睡中的童静。看着她那犹如婴孩的睡相,他不禁笑了。

看见这个娃儿飞快成长,如今竟已成了练飞虹人生最大的乐趣,甚至比起与强敌相斗更甚。

更让练飞虹高兴的,是半年前童静向他请教飞刀之术,他连忙将“送魂飞刃“的要诀倾囊相授,又助她将飞刀改为更轻巧、更易命中的双刃飞剑,以适应她的体质与专长。那是童静第一次主动要求跟他学崆峒派的武功。

——早晚要你叫我作“师父“!

练飞虹自顾自笑着,提起四尺鞭杆,踮着脚步走出佛殿前门。

他甫出门外,就看见一条身影应对着站起,正是荆裂。

月光之下,可见荆裂受伤的左肩和右膝,仍紧束着涂黑铜片与皮革造的护甲——正是一年前强攻庐陵“清莲寺“时所穿的那套黑色战甲。自从离了庐陵后,他仍一直将这套护甲带着,以备必要时束着伤处上阵。

荆裂并未拔刀,右手握着孙无月的峨嵋铁枪头,铁链一半绕着前臂,一半垂在身侧。“我来接班吧。“练飞虹双手左右把着腰间的刀剑柄子,笑着走上前来。

“还没到五更天啊。“荆裂轻声回答“不多睡一会儿吗?“

“老人家,睡不了这么多的啦。“练飞虹说着,与荆裂并肩坐在佛殿前崩塌的残墙上。

虽说昨天下午已经截杀了鹰扬帮的跟踪者,他们还是不敢完全放松警戒,继续夜间轮班看守——这两个月来他们都是这么过。目前五人之中,以圆性的体力最好,因此最辛苦的三更就由他负责看守;其次是燕横和荆裂,则分守二更和四更时分。童静和练飞虹负责首尾就最轻松,每晚不必分开两次睡觉。

“老?“荆裂失笑“很少听见你这么坦白的啊。“

练飞虹伸了个懒腰,又捶捶肩头,笑了笑没有回答。他低头看着荆裂手上的铁链枪头,想起这阵子荆裂如何苦思新招,渐渐从受伤的低潮一步一步恢复,心里大感欣慰。

荆裂拿着那乌铁枪头,手指抚摸着上面鏺刻的“峨嵋“古字。“一丈幡“孙无月要不是在成都一战壮烈牺牲,今天很可能亦跟飞虹先生一样,和大家一起修练武艺与对抗强敌。荆裂心里不禁喟叹。

“练老爷子…你原本不过想收个徒弟,却落到今天这田地,有没有觉得后悔?“

“后悔?我倒要感谢你们。“

荆裂本来只是说个笑,却听见练飞虹如此认真回答,不免意外。

练飞虹抚摸着右前臂,在那衣袖底下有被波龙术王“武当形剑“割下的长长伤疤。他花了整整半年才痊愈,虽然活动完全无碍,但偶尔还是会隐隐发痛。

“要不是跟你们一起,我这一年不会过得这么精彩。“练飞虹说:“我能够这样痛快战斗的日子,不知道还有多少年。“

荆裂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甚么。假如义父荆照没有搞错年分的话,荆裂今年还只二十七岁——虽然丰富的经历常令人误会他的年纪——至今还没有思考过自己有天要老去的事情.,以强大的武当派为挑战目标之后,他就有随时死去的准备,没空去想几十年后的日子。此刻听练飞虹这么说,他才设身处地去想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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