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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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荆大哥,一眼就看出来了…

荆裂与虎玲兰及练飞虹,一直坐在河岸上,看着圆性洗净身躯。此时飞虹先生再也忍不住,向圆性喊叫:“和尚,是时候把事情说清楚了!“

圆性眺望着河流对岸的秀丽风景。一向直肠直肚的他,却想了好一会才开口。

“我最初离开少林寺下山,是为了武当。“他说着时,眼睛好像能隐隐看见自己长大的那寺院模样,目中透着怀念的神色:“武当派挑战天下武林,而我少林竟躲在山里,没有阻止武当的野心,那实在太窝囊了。我那时想用一人之力,促使少林参战——是我打死几个武当弟子也好,是武当把我打死也好,总之不能坐等将来姚莲舟到访少林寺山门。“

圆性垂下头,看看自己赤着的双脚,摇摇头失笑。

“可我这说法其实有点欺骗自己。还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愿承认:我不忿气让武当自称『天下无敌』。我要用自己的拳棍,证明少林武艺比武当武功高强。『天下武宗』也好,『天下无敌』也罢——我要赢!“

“在西安,太师伯把我赶走了,没有带我回少林寺。他叫我去看看红尘世界。老实说我到今天都不明白太师伯要我去看些什么,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误打误撞之下,却让我跟你们结成了同伴,一起干了这许多事情。“

“回想起这几年我跟着大家,一是觉得这样共同修行能令自己变得更强,二是相信我们总有天会再次与武当对决——姚莲舟与天下武林订的那个五年不战之约,我觉得大半都是为了荆裂、燕横和童静你们三个。“

听到这话,荆裂不置可否,但似乎心里也感同意;燕横听了心里热了起来;童静则瞪大着眼睛。

“是啊,童大小姐。“圆性说:你也有分。你当日一剑废了个武当剑士,难道以为姚莲舟没有注意吗?你的天分,令那家伙也不得不认同,而且很想看看你的成长。别浪费这许多人对你的期待呀。“

练飞虹在旁听了猛地点头。童静则不禁想:要是武当派仍在,如今那五年约定也已经到期了。

——我有成长到姚莲舟预期的那个程度吗?…

“可是武当派已经没有了。“圆性又继续说。“而这些年,我们『破门六剑』因为各种的经历和磨难,结下了深厚情谊,这是我十分珍惜的。可是我终究是个出家人。这情谊并不是我真正要追求的东西,也不是当天太师伯赶走我时希望我寻找的东西。“

所以这些日子我开始想,自己为什么还要留下来?我想不到理由。“

听了圆性这么说,众人感到意外。这几个月他们都在疑惑,圆性何以变得消沉堕落。原来事实刚好相反:他思考得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深刻。他身体的转变,是因为心灵的求索而生,他的武功变得更敏捷,招式控制更精细,也是因为心的变化。

可是无论如何进步,他始终追不上一个人。

圆性的目光落在荆裂身上。

“我是很舍不得大家的。真正令我下定决心的,是你。“

荆裂看着和尚,无言以对。但心里已经知道圆性要说什么。

“只因我跟你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了——尤其在你领悟了『浪花斩铁势』之后。“圆性微笑着徐徐说:“身为『破门六剑』的同伴,我当然为你高兴,但我不得不去想,自己是否也应该找寻些什么。否则长此下去,我只会活在追不上你的苦恼之中,在求不得的执着里度日。

荆裂仍旧不语,只是与圆性四目对视。两人相互透澈了解对方的想法。但即使如此,荆裂无法说些什么。

在追寻巅峰的路途上,到了某个阶段,总是孤独的。

“不过最后我还是想任性一次。“圆性失笑说。

因此他装疯,为的是要接一次荆裂的绝招。抱歉了。“圆性这时朝燕横合个十。燕横连忙摇手表示并不介意。他很明白圆性的想法——刚才他自己何尝也不是渴望与圆性一较高下?

“和尚…你要走了?“童静眼眶湿润了。

“在荆兄他们成婚之后。“圆性点点头,但脸上没有半丝将要别离的悲伤。童静看看和尚,又看看虎玲兰。她这才知道原来两人都有相近的想法。他们都自知在武道上追不上荆裂,只好寻找另一条路,否则心灵永远不会获得平衡。

——而我自己呢?…...

她不禁回想当日荆裂对父亲童伯雄说过的话: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路。

——我的路…我要再继续走吗?

童静蓦然发现,自己变得陌生了。

八天之后,荆裂与岛津虎玲兰,正式成婚。

是晴朗无云的好天气。他们两人都喜欢阳光,婚礼也就在大太阳下的户外举行。王守仁在孟七河及几名亲信民兵陪伴之下,到来水岩前寨出席,与飞虹先生一起担当主婚人。

虽与家乡习俗不同,虎玲兰仍顺从地穿着红色嫁衣,头上披着红布巾从屋里步出。她脸上略施脂粉,美艳更胜平日,就连练飞虹与圆性都不禁看呆了。

荆裂少有的正经,穿着一身整齐衣冠,一头乱发也好好梳理束起来。他壮硕的肩胸把那衣袍撑得满满的,加上那张野性的脸,跟衣服半点不搭配,童静见了噗嗤一笑。

“好像猴子穿了人的衣冠…“

荆裂涨红着脸没法反骏童静,这情形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另一边的燕横瞪一瞪童静,示意她别再取笑荆大哥。

仪式很简单,二人就在寨前的河岸上,参拜天地,继而拜王守仁与练飞虹两位尊长。

“你们两个家伙,其实早就该在一起了。“练飞虹在受荆裂和虎玲兰叩头时,笑得开怀,忍不住如此说。旁边的王大人捋着须点头。

相比数月前相见,王守仁看来神情沉重,直至新郎新娘拜堂之时才能展颜欢笑。

“破门六剑“众人都没问,但已知道王大人必是为政事所扰。看来宁王府比前又更猖狂了。

见证荆裂成亲,王守仁倒是真心喜悦。“破门六剑“虽是一干狂者,但却是他在朝野认识的人里极罕有的诚正之士,王守仁虽无法完全理解他们追求武斗的狂热,但对六人行事甚为欣赏,彼此又曾在庐陵并肩生死作战,那份情谊非同寻常,比诸他与官场里志同道合者的关系更是深刻。如今“破门六剑“终有人成家立室,王守仁衷心感到高兴。

最后荆裂与虎玲兰二人交拜,即成了夫妻。

虎玲兰看着此地山水,联想起家乡鹿儿岛远为壮丽的火山与海岸景色。虎玲兰独自一人在此出嫁,不免怀想萨摩国的故地与家人,两行泪水流下来,融化了脸颊的胭脂。

荆裂见了,用他宽厚而温暖的手掌,轻轻抹去她脸上泪水,再牵着她同样长满厚茧的手。虎玲兰感到自己全身都被一股暖意包围。她极庆幸自己当初执意乘船西来。——离开了家,却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荆裂牵着虎玲兰,同样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幸福感,是他过去在武道上从没得到过的。这并非他第一次牵她的手。但是他知道这次的意义跟以往不一样。

这次,她真的永远不会走了。

酒宴过后次日,“破门六剑“送别了王守仁。圆性也决定离开了,顺道亦护送王大人一程。

圆性就跟从前一样没带什么,穿着一身僧袍,挑着齐眉棍,行囊里是“半身铜人甲“与干粮清水,此外再无其他。

他临行前把猎犬阿来交托给童静。“它跟着我随时要捱饿。还是你来带着。“圆性如此说。他只轻轻挥了挥手,阿来即顺从地走到童静脚边,似乎能明白圆性心里所想——就像它当年在丛林中跟随圆性时一样。

童静禁不住哭得鼻子也红了。圆性摸摸他刚刮过的光头和下巴,一脸神清气朗,笑了笑拍拍童静的头。

“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呀。“

圆性与“破门六剑“其他人一一告别。跟燕横两手相握时,他瞧着燕横说:“你在走着正确的路。再继续进步下去,你不会输给荆兄的。“

这是绝不简单的评价,而燕横知道圆性从不说谎。他听了一阵血气涌上来,无法一一口语。

“老家伙,不要太勉强自己呀。“圆性轻轻擂了擂练飞虹的胸口,转头瞧向虎玲兰:“快快生一个小荆裂出来。带着的血脉,他包保会打败老爹。“虎玲兰娇羞地笑了笑。

最后他与荆裂相握。

“那天在西安认识了你,真好。“

圆性只简单这么说。荆裂也只是点了点头。他们之间已不必再多说什么。

圆性提起布囊,也就随着王守仁等人的马匹徒步而去。

直至消失在远方为止,他都没有回头。

第二天清早,练飞虹又再重复每日的步骤:在床上静坐吐纳,练习“易筋经“姿式松开身躯,带上各样爱用的兵器,独自出门往树林练武。可是他没察觉:后面有个轻捷的身影一直在跟踪着自己。

童静躲在树林一角,远远看着练飞虹于半暗的树林间,一招一式地练习着,不时吐出轻声的呻吟。看着飞虹先生一遍又一遍吃力地练习,才能够令身体手脚开展协调,把每个招式打出原有的模样,童静这才知道飞虹先生为了指导自己,每天付出了多少,忍受过多少苦头。

——他每天都拼命在抓着自己将要失去的能耐,我却一天又一天搁着自己的才能没去真正发挥。

——我这样对得起他吗?对得起我自己吗?

童静用衣袖拭去脸上泪水,直至确定完全止住哭泣后,才从树后跳出来。

“今天我们要练什么?“

练飞虹乍见童静,想到自己拙劣的姿态都被她偷看,不禁满脸通红,但是看见童静回复了练武的热诚,心里大喜,捡起搁在大树旁的鞭杆说:

“继续上次的,好吗?“

童静点点头,上前接过鞭杆。她挥了几下,看着树林喃喃说:“我心里决定了,不要跟兰姊一样。“

“什么意思?“练飞虹问。

“你们都觉得,要追求顶峰的武艺,就得放弃一些东西。“童静洋溢着自信地说:“可是这并非由谁决定的事情啊。假如我真的是你们口中那么厉害的天才,我一定能够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吧?那我就做天下间第一个嫁了人的绝世高手!“

练飞虹听完呆住了。可是下一刻他兴奋得笑起来:这个徒弟在说这番话时所展现的气度,是他从没见过的。

这时童静的脸又泛红,用鞭杆指着练飞虹说:

“我刚才最后那句话,你可别告诉燕横!否则我一定杀了你!“

月光把那山中小溪的四周都映照得清晰,一草一石皆蒙着一层发光的淡蓝。在淙淙流水声中,一切犹如幻梦般不真实。

荆裂选定了溪畔十多尺外一片草坡,将带来盛着食物和器具的行囊放下,小心把草地上的碎石逐一清理,展开一片卷起的大草席,上面再加一层棉布,仔细将之铺整好,用石头压住四角。

整理好睡铺之后,荆裂把一片草挖走,以石头围成小圈,再将早就准备的柴枝在里面搭好。

正要回头去找火种时,荆裂却见虎玲兰已然跪在卧铺上,正缓缓解去衣服的腰带和绳结。

荆裂看着那衣袍褪落,裸露出虎玲兰健美的肉体。

月光勾勒出她身体每一寸的优美曲线,令荆裂着迷得窒息。虎玲兰在这月夜的开阔天地中裸露,并无半丝羞涩,反映成微蓝的眼睛直视着荆裂,向他展示自己的一切。

荆裂此刻才确切知道,与虎玲兰的关系拖延了这许多年,自己错过了什么。

他看见她的皮肤因微凉冒着鸡皮疙瘩。他拿起放在卧铺上的布被,上前跪着拥抱她,把布被包着自己跟她二人。

彼此都在感受对方的体温。

“我错了。“荆裂在她耳边说:“当初在萨摩,应该一早带你走。“

虎玲兰摇摇头:“不是这样的。没有这些经历,你不会认识真正的我。我也不会认识真正的你。“

荆裂抚摸着虎玲兰那留下好几道战斗疤痕的玉背,不禁点头。

她抱得他更紧。两颗心脏贴着跳动。

“你得答应我一件事。“虎玲兰此时说。

荆裂近距离看着她的眼睛,诚挚地聆听。

“不要为了我改变你自己。“她说:“不要为了我而不再走你该走的路。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要做『物丹』做的事情。那就去做吧。只有这样我才配称『武士之妻』。请别令我遗憾。“

荆裂听完激动不已。

虎玲兰完全猜透了他心中所想。

世上再无武当。荆裂追求最强的道路,就只余下唯一的走法:仿效武当,向天下武林群雄挑战。

——就如那天在西安相见时姚莲舟向荆裂说过,他们本来就是同类。假如不是有武当这个最大的目标,荆裂其实早已走上与武当一样的路途。

不过荆裂并没有武当派那般巨大的征服欲。他没想过要谁臣服,也不是要消灭哪个不服从的门派。他只是要证明自己最强,去攀爬那个从前看似不可能如今却已渐现眼前的极峰;去把自己有限的人生燃烧至尽。

燃烧自己,也会烧伤亲近自己的人。

可是虎玲兰说不介意。她会拥抱这团烈火。

不管最后余下什么。

——这是她自小就学会武家之女的义务。虽然她早已背叛出走,但这颗心没有改变。

荆裂流下眼泪来。

当年回到泉州,看见义父荆照、裴仕英师叔与南海虎尊派众同门的墓碑时,他也曾经罕有地流泪。

那天,他失去了家,今天,他重新有了家。

长久的孤独,终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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