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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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静知道为什么。是自从那天杀了韩山虎之后开始的。在那一记快剑之后,她的心就蒙上了阴影:出剑的剎那,心灵犹如脱缰野马,跑进了另一个未知的世界。那体验令她非常害怕。甚至怕得不敢跟燕横或练飞虹求助。

这几天以来没再出现异状,童静以为已经没事了。可是如今第一次再面临战斗,那阴影又从心灵的某个角落出现…

童静大口大口地透着气,试图压制那脑里的声音,却是徒劳无功。越要压住它,那四个字越变得清晰。就像你越是想努力忘掉一件事,你就越记得它。

要不是努力约束着自己,童静此刻早已放声吶喊发泄。

——我…难道我疯了吗?…..就像雷九谛一样…

然后,战斗就开始了。

童静远远看见,早就隐伏在树顶上的荆裂,飞堕向敌人丛中,并借着落势双手向下猛挥船桨!

一个宁王府叛军士兵的头壳,在船桨猛击之下破裂,爆发出鲜红——童静早就不是第一次看见死人。可是此刻她对杀戮前所未有地敏感。那血红彷佛直冲她的瞳孔,令她无法忍受。

只见荆裂着地后,顺势巧妙地一翻滚,船桨距地面尺许平平地向横挥扫,另一人的膝关节断裂,小腿往不正常的角度折曲。这人的惨叫声响彻岸边。童静感到耳鼓如被针刺。

然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破风啸音,分别在河滩东、西两头响起。一个叛军被羽箭贯穿了颈项。另一个才刚伸手摸到搁在树干旁的刀柄,背项就钉着一柄飞刀,他如身体泄了气般重重仆倒在石上。

死亡。血腥。惨呼。

“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童静感到脑袋像被充塞得快要爆开。

一件斗篷飞扬而去。“雌雄龙虎剑“的长短刃光在太阳下闪烁。燕横挟着无匹气势,沿斜坡奔向滩岸。那百余个乡民也都举着刀斧,呼喊着跟随他冲下去。

童静本来也应该跟他们一起走。但她像中了邪一样,被钉在原地无法动弹。身体的颤抖更强烈。她在努力压抑着灵魂里那股黑暗。

——不行,现在不是时候。

——这些人都需要我。

——同伴都需要我。

童静感觉自己像身处乱流之中,不断被不同方向的力量拉扯,结果就只是在原位失控翻滚。

所有人都已经越过她,往河滩冲过去。

不可以。她这样吿诉自己。不管如何,一定要动。——即使是要放开自己,随那乱流而动。

她左手狠狠把斗篷扯下来,右掌振一振“迅蜂剑“,从唇齿之间吐息嘶叫“杀“。

然后童静就像枷锁被突然解除,身体变得轻盈,步履如飞地追赶上去!

最先杀进敌丛的荆裂,此时早抛去了船桨,左右手各拔出雁翅刀与“牝奴镝“鸟首刀,不断游走双刃翻飞,卷起一阵阵血潮!

叛军陷于一片混乱之中。他们最近虽在宁王府中也有见识过武当派武者的奇技,但毕竟只是旁观,如今这个披着一头乱发的奇异男子,刀势武功显然绝不在武当高手之下,却是突袭冲着他们而来,众人无不震惊,加上久坐并且喝了酒,根本不在作战状态,想也没想过要靠人数围剿,只有数人及时抄回兵器挡架自保,更多人则四处乱窜奔逃。

冯毅广也是恐惧莫名,完全忘了指挥,只是不断借部下掩护逃命,跑往岸边马匹的所在。

有的人也顾不得再骑马,一心只想逃离河滩,徒步向两端奔跑,但是一走进树林之间,就遇上虎玲兰的野太刀与飞虹先生的“奋狮剑“。没有人能越过他们。

眨眼间这支叛军哨队已有超过十人倒地不起。残余者接着又看见,敌人大军自南边的山坡冲杀而来,一眼看去至少也有百人。他们眼中闪出绝望。

但那百余人只走到石滩边缘就未再进,只是连成一面人墙,不断用手中刀斧敲打着树木或石头,并且发出愤怒的吼叫。

——这是事前“破门六剑“给他们的命令:不必加入战斗。一切只交给他们五人。

正当叛军以为这样得以喘一口气时,敌阵里当先一人却如箭冲来。那人手上挥着两团光。

致命的光芒。

叛军们开始用身体血肉领教青城派剑技,岸边的马匹为这厮杀所惊吓,嘶叫着乱跑。

冯毅广与一名手下,及时抓住其中两匹马的缰绳,他们都是鞍上讨生活多年的马贼,身手了得,双手抓住一翻身,就先后跨上了马背!

荆裂与燕横四柄利刃来回冲杀,很快就令仍站着的叛军又减少七个人。余下有些拿到兵器的叛军,这时才看清形势:站在南边那大堆人,不过是虚张声势的乌合之众,我们实际上只是被几个人围攻!一认定了这点,他们就壮起胆要杀出生路,其中五个人提着刀枪,往那群乡民中央杀过去!那些武宁乡民本来没准备打仗,一见有贼兵反击杀来,顿时脸色煞白,停下了敲打和呼叫。

那五人见对方如此胆怯,杀意更增。

——杀几个,再抓几个当人质,也许就能逃出生天!

然而就在五人将要冲入人丛之前,乡民之间有个娇小的身影排众而出,手里握着一把前端幼细的剑。

把第一个挺身反抗的人砍倒——这是马贼出身的这五人每次抢劫的原则。

五人里最前那一个,双手提着缨枪,直往童静冲去,准备振臂猛力把枪尖搠出。

他与童静正面相对,看清了她的脸。这一眼令他呆住了:他从没想过,

一张红润、秀巧而可爱的脸,可以令人如此心寒。

——简直不像人…

那提枪的叛军感到身体有些异常。枪杆自右手掉下来。右膝也突然无力地弯曲。倒地之后鲜血才从他的前臂及大腿伤口喷射。

后面那四人没看见他是如何中剑,只听到一种尖锐而奇特的震动声音。接着他们也逐一承受那看不见的快剑。

“杀光他们。“

童静没再去压制这把声音。反而是拥抱它。

她的剑也因此完全释放。

站在后面的百名乡民,看着这个站在他们前方的玲珑背影诡异地移动起来,那速度快得他们眼睛也无法捕捉,童静在他们眼中看似突然从实体化成了虚影。

“迅蜂剑“前尖的震音,教旁边所有人耳鼓生痛。

四个拿着兵刃的叛军,连一刀都未劈出,其中两人颈项与咽喉就已溅血,第三人捂着一只化为血洞的左眼,第四人奔逃,但才刚转身,背项已被剑尖穿透,直入肺脏,蓦然失却气力滚倒。

童静收剑后顺势往横划出第五击,将那眼睛中剑者的性命也结束了。目睹这一切的乡民全都惊呆。他们一直以为,来杀贼的这五人里,这个女孩必然最弱,最多只是从旁支持,他们无法置信,这么娇柔细小的身躯里,竟然住着可怕的死神。

童静却未停下来。杀败五人后她继续奔上前去,协助燕横和荆裂解决残余的敌人。

仍生存的叛军如今只剩下七人,更不可能是“破门六剑“的对手。

但其中有两个是已经上马的冯毅广与另一部下。两骑展开八条腿,沿着河滩浅水处奔行,往西面逃亡去!

守在石滩西侧的是飞虹先生。他刚刚在树林之间挥剑杀了两名逃来的叛军,听见那溅水马蹄声,立时跑到空旷之处,左手拔出最后剩下一柄“送魂飞刃“,朝着两丈外经过的骑士摔飞出去!

练飞虹这记飞刀的出手始终有点太仓卒,那距离也接近手掷飞刃的极限,而且目标是高速横过的骑兵,即使以他崆峒“八大绝“的功力,准头仍是偏了少许,回旋而出的飞刀只仅仅在冯毅广背项划过!

冯毅广背脊贱起一丛血花,一股火辣的痛楚直贯上头脑。他咬牙强忍,仍是全心策马突围,并未从鞍上掉下来。

虎玲兰自东面那头的树林奔出,手里已经挽着搭了箭的长弓,半跪着拉弓瞄准渐远的那两个骑士。

同时一条身影高速奔跑,三步后乘势一跃,轻盈地着落在其中一匹惊慌乱窜的战马背上。众人一看那竟是童静,只见她右手仍握着剑,左手执缰一勒一控,巧妙地稳住了那匹马,还顺着它的动作拨转马首,随即以剑身刃脊轻拍马臀,叱喝着驱使牠乘势起步,立即就向两骑逃亡的叛军急追过去!——同样正在战场中央,这次童静的反应却竟比荆裂和燕横还要快,连他们两人也感愕然。

跪地的虎玲兰控制着呼吸,弓弦拉至全满,眼睛全神贯注于远方那细小的背影。

“乖乖的,不要在这时打扰我…“

她心里祈求着。目、体、气一致。虎玲兰扣弦的手指放开,

沿着微微的抛物弧度,长箭急激飞越了河滩上方,准确无比地射入冯毅广后面那名部下的背项,中箭者惨叫着滚落马下!

冯毅广没有回头看一眼。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

——活着离开这里!宁王大事将成,还有许多金银财宝和女人在等着我!

——只要走得脱,回到大队,我就马上带一千几百人马来,把你们一个个杀光!

童静骑着快马沿浅滩急奔,全力向冯毅广追赶。她的骑姿动作极是优美,完全与马身奔跑的起伏协调,将战马的负荷减至最低,那四蹄在浅水上像是飞起来一样。

在如此激烈的策骑中,童静的脸却冷酷如冰,眼睛没有一丝感情地盯着那逃走敌人的细小背影。那股专注集中,是她习武与战斗多年来前所未有。“杀光。只剩一个。“

她心里那把声音说。

在河滩上,燕横把双剑收起,也迅速拦下了一匹马,跳上马背策骑向童静追去。另一边荆裂同样上了马,二人两骑几乎并排而奔。

这次突袭的关键,必要把对方全队都剿灭,不可给一个活口逃走。“破门六剑“仅凭五人围攻,一口气就打倒三十四人,实在已不容易,但只要有一个走脱,今天仍是失败。荆裂全速策马,只希望能追得及。

燕横却比荆裂多一重忧虑:刚才他看着童静策马而过的神态,感觉她大异平常。自从那天在赣江的战斗之后,他就察觉童静有点古怪,但她一直拒绝跟他谈那天杀韩山虎时发生了什么事。因此今天的战斗,他安排童静在最后,只负责照应那些虚张声势的乡民。

——不管是什么异状,似乎就在此刻爆发了…

向来单纯与充满生命力的童静,从未像现在这般令燕横担心。

这时冯毅广已脱出了河滩,坐骑沿着一条上坡的小路离开修水河岸。他背上的飞刀伤口仍是流血不止,马蹄每踏一步,冯毅广就感到背后像被人鞭打一记。但他强忍着这剧痛,半刻不停地催赶马儿奔行。

他在这武宁西郊巡逻了几天,已然摸熟了地势分布,知道前面就有一片密林,且有好几条分岔小路,只要进得去,敌人就再难追寻他。

可是却有急激马蹄声在后面传来。冯毅广最初还以为是那名堕马部下的坐骑仍在跟着来,但他稍一回头,却瞥见追在背后的马上骑着人——一个细小的身影,而且手上闪着寒光!

童静人与马登上山坡,其势仍是快疾如箭,冯毅广见了大是惶恐。

——怎会这么快?

冯毅广是马贼出身,骑功了得,仍自信凭着这大段领先的优势,足以摆脱对方,于是回过头去,低伏着身体,臀腿离了马鞍,驱使坐骑再加速!

童静的脸仍是没有表情,眼睛牢牢盯着冯毅广变大的背影。

她右手五指在“迅蜂剑“剑柄上捏弄了一下,让指关节稍稍放松,已经随时准备再次生起那奇异的震音。

当燕横和荆裂登上坡顶,到了那片树林外头时,已经看不见童静和冯毅广的人马身影。眼前所见有四条小径都通向林内,其中三条的宽度足以骑马行走。二人一时难以判断童静与敌人到底进到哪一条,只好把马放慢下来。

荆裂一边骑马踱步,一边俯身仔细看地上沙土和野草的印痕,寻找童静策骑经过的踪迹。

燕横很是焦急。但他知道荆大哥冒险经验丰富,这般追迹寻路也必是拿手好戏,只好耐心等候。

正当荆裂摸索出那条新鲜的马蹄痕迹时,二人却听见有马蹄踱步的声音从其中一条树林路径传出。他们顿时戒备起来,各把手搭着背项和腰间的兵器柄把。

却见从那林间小径转出来的不是谁,正是童静。她牵着马缰的左掌里也反握着“迅蜂剑“,那幼细剑尖上沾着未抹净的血渍,右手则拖着另一匹马的缰绳,两匹马一前一后缓缓步出。

燕横和荆裂看见,冯毅广就像一卷软布般横卧在第二匹马的鞍上,头脸垂在一侧,仍有鲜血沿着马身渗下来。

童静的样子似已恢复正常。她遥遥看着燕横,皱着眉头苦笑,似乎极度疲累,脸色显得苍白。

燕横见了感到奇怪。童静刚才虽然经过一轮战斗后又全速策骑追杀敌人,但以她今时今日的功力,这等消耗只是稀松平常,绝不可能疲劳到这个程度。

这时童静见了燕横就好像放了心,原本坚持紧绷着的精神也松开来,眼皮蓦地垂下,突然整个人就昏迷倒在马上,面庞枕在马颈。

在她完全乏力要从鞍上滑下来之前,燕横已然从自己马上跳下来,奔前数步到了童静马旁,及时接住她轻盈软弱的身体。

即使在这种时刻,童静的手还是没有放开“迅蜂剑“的剑柄。

童静再次睁开眼睛时,感受着阳光从树叶缝隙之间投落到脸上,教她舒服极了。

之前她是多么的害怕,自己再也无法回到温暖与光明。她感恩地接受着。

缓缓透了几口气,童静定下神来,才知道自己正躺在一片幽静的树林里。燕横就在她身旁盘膝坐着,让她的头枕在自己腿上。他拿着一块沾了清水的布巾,抹拭着她脸上冒出的汗珠。

童静无言仰看燕横。两人四目交之下,她才渐渐想起先前自己正在干着什么。她向树林左右看看。

“他们呢?...“

燕横想了想才回答:“荆大哥他们跟那些乡民,正在那河滩上料理着事…那种事,你还是不要看见比较好。所以他把我们留在这里。“

童静知道荆裂他们要“料理“的是些什么。她回想到先前,当目睹血腥时自己的反应。她不敢去想象,只是点点头。

“静…“燕横这时忍不住问:“自从在赣江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要吿诉我呀。我们….不是什么都应该吿诉对方的吗?“

他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童静听见燕横这么说,泪水顿时失控冒出来。但她情绪依然平静,只是边流着泪,边诉说自己当天诛杀韩山虎时那可怕的心灵经历,还有刚才在岸边发生的事情。燕横皱着眉仔细倾听,同时不住为她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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