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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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东琉再次行礼,然后转身步往宁王的船舱,留下仍在沉思的掌门。

一身披挂战甲的张文锦拾级登上墙时,那姿态就像一具木头人偶一样,动作很是生硬,而且呼吸短促。

身旁的杨锐见了微微一笑。等张文锦上了墙顶,他马上走上前为张知府调整战甲的束带。张文锦这才松了口气。

“我很久没穿了。“

“不要紧,很快就会习惯。“杨锐也整理一下自己的头盔。“是我的前辈说的:战场上所有的事情,你很快就会习惯。假如能够活下来的话。“

两人相视一笑。

他们走到安庆城南门侧的城墙前,并肩俯看城外风光。长江河岸一片宁静,教人心旷神怡。

可是这片土地即将成为无数人的地狱。

墙头上许多士兵民勇正在忙着布防。各种守城的器械十中有九都已备齐:弓矢、落石、盾牌、长矛、长叉、柴火、煮沸汤用的铁锅…城墙内也有许多男女老少一同协助运送石块,在烈日下人人挥汗如雨,但谁也没有抱怨。连孩子亦帮忙送水上城楼。

为迎接这一战,安庆城民与州府里招集的近万名民兵壮勇齐集,军民全体一心,誓保家园。如此团结,完全最靠着知府张文锦的威望与手腕。每一次张知府向群众宣讲号令时,都总能传达一股无比信心,这一点令杨锐佩服不已。

这个早上他们已经收到侦察前哨的确报:朱宸濠叛军已抵湖口,预计一天之内进发到来安庆城,而早前的线报描述,叛贼的战船大队连绵不断进入鄱阳湖,目测船队接连长达五、六十里…

安庆面对的就是如此规模的敌人。

“张大人心情如何?“张锐紧捏着双拳。以制止那微抖,问着身边的张文锦。

“没什么想。“张文锦淡定地回答。“事情一早就决定了。该做的也都做了。现在我担心的反而是,那逆贼会绕过安庆直捣南京。“

“这个我已经准备了对策。“

张锐说着,微笑指一指城墙角落。只见各处放着一卷卷又长又厚的旗幡,正在等待士卒稍后挂起来。

张文锦点点头。

“假如那逆贼的性情一如所料,这应该会有用。“

这时他们发觉,后头在干活的民兵都静了下来。

两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影排众缓缓拾级登上城墙顶来,身上包裹着一块宽阔的残破粗布,右手撑着一根两端包着的铜钉铁片的长棍,一颗头颅刚刚刮过秃得发亮,正是圆性和尚。

圆性的脚步虽比从前轻快了许多,但此刻的他令人感受到一股奇特的沉重,好像他身体里的骨头变成了铁铸。

张文锦与杨锐看着圆性走近过来。他们都无法确定这个和尚有多大能耐,但都无可抗拒的选择了相信他,全因为他所散发的这股气度。

——眼前这个局面,他们不能放弃任何可用的力量,任何可能出现的奇迹。

圆性上前向两位大人合什施礼。这时他们看见:和尚从布披风底下伸出来的左手,穿戴着铜造的护手拳甲,形貌奇特,发出淡淡的金红光芒。

圆性察觉他们的目光,也就掀开披风,展露出包着左半边身体的“半身铜人甲“。那副半边罗剎面罩插在腰带间。

“我也有一段日子没穿它了。“圆性看着自己的左手,捏动一下包着铜片的指节。“要先习惯一下。“

杨锐看见那副铜甲,大概猜到圆性是从哪里来的了。他的眼睛里冒起一股兴奋

“有个人跟我说过“张文锦向圆性和尚说:“战场上的一切很快就会习惯。只要能够活下来“

三个准备明天开始竭尽所能去杀人的男人,一同豪迈地笑起来

还没有接近那庄园,霍瑶花远远就感到不对劲,马上指示众人停下脚步

随同霍瑶花的那十名民兵与两个负责带路的九江府线眼,牵着马静静隐藏在树林里,二十四只眼睛一时远眺林外数十丈处那座庄园,一时又看看霍瑶花的表情。

霍瑶花观察着远处那庄园的状况。凭着以前在荆、湘之间劫掠多年的经验,她看出庄园外头曾经有大量人马停留,而且是近几天的事。再加上庄园内外不见人影又异常宁静,足以判断庄园里已然出事。

那群民兵都有作战经验,多少也感受到前方的异状。没有选择从大路正面前赴庄园,改为绕道穿过树林从后接近,并用布条束着马口不让牠们发声,这个决定是正确的。他们对霍瑶花的敬佩和信任又增了一重。

霍瑶花的眼睛密切注视着那庄园后门,心里盘算着如何应对。

从九江城南郊到德安县的路途期间,霍瑶花心里一直想着都是怎样快快完成这次护送信鸽的任务,再去庐山等待,她满心相信,只要那封信送得到锡晓岩手上,他看了必定会来。

但她也没有被焦急蒙蔽了头脑。抵达德安县之后他们在县城郊外野宿隐匿,只派一人进城去,按预定的通信方法于城隍庙前留下指示暗号。

可是等了两天,都还没有驻在德安的线眼到来接头。这已经是不妙的迹象。

同行两名九江府线眼知道德安县同伴常用的三个地点,其中又多以这庄园收藏信鸽及其他器物,于是霍瑶花等人就前来查探。结果马上有所发现。

“你们别出去,只在这里戒备。如果遇到敌人,我会把他们引过来,你们再伏击。“

霍瑶花把腰间的军刀解下来,拔了刀后将鞘和腰带交给一个民兵。她反手握刀,将刀刃隐藏在右臂之后,压低身姿以又轻又密的步伐走出树林,往那庄园的后门接近。

各民兵在树林里分散开来,并一一伸手握着兵器的把柄,依照霍瑶花嘱咐准备。

霍瑶花闪进庄园的后院,发现地上到处都有人马的步印,就更确定这里曾遇袭。后院角落处有个养鸡的竹棚,可是已不见家禽的踪影,看来已被来袭者抓光。

霍瑶花前后察看了好一会,都没发现动静,判断出敌人早已撤离。她大着胆闯进屋里。

那大屋的前厅,一片都是血腥,霍瑶花彷佛突然陷身地狱。

十二、三具尸体散布在那前厅里,其中三具从横梁上垂吊下来,在微微地摇荡。地上、墙壁上四处都是血污,还黏附着其他更可怕的东西…:

霍瑶花不用细看就断定出:这是拷问的现场。

她再巡视一下房屋各处及内外,确定庄园已无一个活人,这才回到后门外,远远朝树林打手势,示意同伴可以进来。

两名线眼一进到那前厅,看见牺牲者的惨状,目眦欲裂,惊栗得混身颤抖,其中一个更当场喔吐出来。霍瑶花上前拍拍他们的肩头。

“现在不是伤心或恐惧的时候。“她冷静地说:“要靠你们仔细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特别,死前有否留下些什么。“

两人点点头,深深呼吸了几口气,喔吐的那个又抹净了嘴巴,便开始去查看那些尸体。

民兵们则在屋里仔细捜查,又将三个吊在梁上的死者解了下来。

霍瑶花看着死尸,心里想到底来袭的是谁。会是波龙术王吗?看手段有点像。但她又直觉不是。

——是更可怕的角色吗?

——难道是他本人?…

民兵发现了养信鸽的笼子,同样已空空如也,只遗下许多羽毛和血渎。看来也已被敌人杀死并带走作粮食。这次任务彻底失败了。

要一一查看那十几具尸首是很花工夫的事情。他们一直干到窗外的阳光渐变昏黄。结果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民兵们只想快点把死者下葬,再离开这个鬼地方——何况不保证敌人不会回来。

霍瑶花心里也很想快点回去与锡晓岩相见。但她深深感到不妥当:敌人拷问这些线眼,到底要知道些什么重要的事情?一口气拷问这么多人,所花的气力和工夫绝不少,对方至少也留了在这庄园一整天。这一定有原因。

其中几条尸体是喉眬被割一刀杀死的。也就是说敌人很可能已经套出所要的情报,不再久留。

她回想到先前在营地的晚上,那线眼首领猜测关于“破门六剑“面对的危险,她怀疑跟眼前此事有关系,所以还是决定多留一段时间查个究竟。

“你们以前曾经来过这屋子。“霍瑶花对那两名线眼说:“快回想一下,屋里有什么跟那时候不一样?“

两人四处观察着。可还是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处。霍瑶花知道一直迫他们也不会有结果——再说,如果记号或信息收藏得太隐蔽的话,那本来就没有效用。

看来他们确实赶不及传递或留下些什么消息

“等一等丨“其中一名线眼高叫:“我怎么忘了?五爷的手指!“他的同伴听了,猛地点点头,飞快走到尸堆之间寻找。

他们找到其中一个男人的尸体,抬起他的左手,只见缺了一根尾指。两人目光亮起来:“果然没有了!“

“是怎么回事?“

“这个五爷是小偷出身的。“其中一个线眼解释:“他这里有一根铜造的义指,里面是空的,藏着开锁用的小器具。他年轻时有两次被抓进牢,都是靠事前吞了那义指,在牢房再吐出来开锁逃脱!他常常很自豪地谈这件旧事。“

“现在他的义指不见了,也是紧急时呑进了肚里。“另一人补充。一名民兵插口:“你怎么知道不是被敌人拷问时抢走或者丢掉了?“

霍瑶花从腰带拔出匕首。

“证实一下看看就知道了。“

所有人的眼睛瞪大着。霍瑶花却无半点动容,拿着匕首步向五爷的尸体。

割开的尸腹冒出一股臭气。众人都不禁稍为走开,霍瑶花却极是专注,没有皱一皱眉。

她把手伸进那刚割开的胃囊破口,翻找了一轮,血淋淋的手掌就拔出来,拈着一根铜铸的义指。

众人露出兴奋之色,拿来清水冲洗。霍瑶花将手跟义指抹干净后,仔细研究了一会,把义指左右一扭,分成了两半。

只见掉落在霍瑶花掌心的东西,除了三件精巧幼细的开锁工具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纸卷,正是线眼们常用于飞鸽传书那种大小。。

霍瑶花的指头将纸卷拉了开来。上面用潦草笔迹只写了四个小字:“六剑建昌“

看见“六剑“二字,霍瑶花彷佛心脏停顿了一下。果然。

她马上就组织出庄园发生的整件事情来:遭受敌人突袭时,线眼们已知必为“破门六剑“的行踪受到拷问;他们没有信心捱得过拷问而不吐露,唯一的希望是留下信息给其他同伴知道,并吿知“破门六剑“。很渺茫,但没有其他办法。

“破门六剑“正在南面的建昌县一带。敌人很可能已问出这情报,正在收紧捕杀的网口…

而目前只有这里十三人知道这事情。

霍瑶花将那张纸捏在掌心。她的眼神如刀锋般冷锐。

虽然心里记挂锡晓岩,但她知道他无论多久都会等自己。

但“破门六剑“不能等。

而她欠他们实在太多。

不止如此。这事关系的是眼前战争的形势。

“建昌县距离南昌城甚接近。『破门六剑』在那里,多半是为了配合王大人的策略。“霍瑶花将那纸条撕碎散开,她捡起搁在地上的匕首,抹干净刃上的血,收回腰带皮鞘里。“我们不能失去他们五个。用我们的命也得换回来。“

十二人看着霍瑶花。没有一个质疑她。

“把马准备好。我们走一趟。“

卷十八 杀与禅 第八章 金身鬼

诛逆贼

安庆城四角的城楼之上,高高竖立着十数面巨大直幡,每面幡上以触目惊心的泼墨,书写了这三个大字,每个字都相当于一个人张尽双臂般宽阔,即使远在城外江心上的舟船,也能读得出来。

在猎猎飞扬的巨幡之下,城墙蓦然发出震荡。南墙其中一片炸起烟雾与碎石。

遥对安庆城的江岸之上,继续接连爆出雷鸣似的轰响与闪烁火光。数股可怕的破风啸音高速朝府城袭来,在南门前头多处土地上炸出凹洞,土石翻飞。只有一发命中了城墙东南角,令墙角又陷了一块。

从外面看不见墙头上有半个人。除了那些旗幡,整个安庆就像一座空城。

数组在江岸处的五十多口重炮分成了三组,轮着装填与调整,向安庆城接连轰击。除了炮军之外,陆续有士兵带着各种军械从快艇登岸,在炮击同时沿江集结,远看犹如无数蝼蚁移动。

炮击已然持续了接近两刻,把安庆城南面打得一片疮痍。有两发炮弹越过了城墙堕进城内,但大多数还是落到城外,其余则击在墙上。

从外面看,安庆城却是全无反应。

在大江中的战船上,朱宸濠于众卫士拱护之下,站在甲板远眺这炮击。每一次目睹炮弹打到城墙上,都彷佛令他心脏跳得更兴奋?,但每一眼看见那些烟雾里的大幡,又令他恨得咬牙切齿。

原本太师李士实之子、军师李君元曾经劝吿宁王,可绕过安庆直接进迫南京,只要经过时放慢行军,并且分兵登陆戒备护送,应可顺利通过。但此法会令本来顺江而行的大军慢下来,更重要的是朱宸濠一见安庆城插满讨贼旗幡这个风景,实在怒不可遏,马上下令攻城。

“我军征南康、九江,臣民都望风归顺,所向披麾;如今首次遇上拒抗,且如此羞辱本王,如我避而不战,置颜面士气于何地?陷此府城,军心必振,再挟势取南京,方是我王师之正策!“

此刻朱宸濠看着炮军猛击,对方全无还击对策,只能龟缩,心中大快。自他起兵以来,这是大军首场战役,一开局即占上风,不久前锡晓岩出逃带来的郁闷,此刻在心里一扫而空。

最令他自豪的是,这支炮军乃是他苦心经营多时才组成,得来不易。五十五口重炮之中,三十三口是借助钱宁得来的神机营“盏口将军“大炮(其中十一口是用本已报废的部件重新组装),其他则是他在宁王府仿照西方佛朗机人之法私造的大炮,如今终于首次在战场上发威。

——有一天,这些大炮也会把朱厚照那小子的军队,轰个魂飞魄散!

在另一条船上,姚莲舟与叶辰渊远远观看炮击,心头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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