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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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地矗立着两棵丈高的大树,粗达三人合抱,就像两根天然的栋柱。

男人往大树之间空隙跃进。

齐楚立刻跳起,以全身的重量拉下那根粗索。

男人正跃起到半空时,足底下落叶遍布的草坡竟卷升起来,在他眼前筑成一幅「草幕」!

男人像落入蛛网的飞蛾,陷身在这幅伪装成草地的布幕之中。

扣在布幕上的八支小倒钩刺进了男人的肌肉,令他无法挣脱。男人在空中动弹不得,硬生生摔在草坡上。那下坠的重量牵动了连接布幕的粗索,把齐楚手掌的皮肤擦破了。齐楚吃痛坐倒在地上,双手紧握成拳,却不敢呼叫。

龙拜可怕的劲箭又至。包覆在布幕里的壮躯中了三箭,随即静止不动。

龙拜再迅速搭上一杆长箭,瞄准伏在地上的男人。

男人的身体僵止如死尸。

龙拜吁了一口气,把弓弦放松,收回了长箭,沿着树干攀下。

滚跌在北面丛林里的葛元升,半边身体仍感到酸麻,却也勉力站起来,解开腰间的灰布包。

「杀草」露刃在手。葛元升蹒跚地步向西面。

比他先赶到的却是狄斌。

满脸虎血的狄斌形同疯狂,狠狠把腰刀从虎尸拔出,奔跑到男人躺卧之处。

「白豆,不要!」于润生提着长矛,从东面乱石堆急跑过来,同时呼喊。

狄斌却充耳不闻,奔到男人身旁,双手握刀过顶,猛力斩下——

刀刃斩在草地上。

男人并未断气。他似乎只凭听觉便辨出刀锋来势,及时横滚,仅仅闪开了狄斌的垂直斩杀。

男人把布幕拉脱。倒钩扯破了肌肉,但他似毫无所觉,迅速腾身搂住了狄斌!

「白豆!」龙拜把长弓抛到地上,加速从树干攀下来。

葛元升也忘记了麻痹的感觉,步行变成奔跑。

狄斌的腰刀被撞得脱手,双手本能地往外乱抓,擒住了男人的腰身,两人在草地上翻滚厮打。

「小齐,救白豆!」正急赶而来的于润生大叫。

最接近地上两人的齐楚惶惑地拿着短刀,脑海一片混乱。

龙拜捡回了长弓,一边跑过来一边搭上他的黑杆铁簇长箭,近距离瞄准在地上斗殴的两人。但他也没有把握不伤及狄斌而把敌人射杀。

其后到来的是葛元升。「杀草」的寒光仍然慑人,但葛元升握刀的手此刻却在颤抖。

「白豆!」他在心里默喊。

谁也没有想到:矮小的狄斌现在竟发挥出猛兽似的狠劲和战志,不断和这个比自己身材高壮一倍的男人纠缠扑斗。

只有狄斌自己才知道已挺不了多久:三根肋骨已断掉了,阴囊被对方的膝盖撞击了一记,右肘关节已经脱臼。他已陷入半昏迷状态,但仍死命缠着这个天神般的敌人。

原始狂野的动作,力量与力量的粗暴对抗。牙齿和指甲也成为杀伤对方的利器。这是求生的死斗,但看来又像一对在激烈交媾中的受伤野兽。

最后赶来的是一脸阴沉的于润生。

他的眼中闪出可怖的决断神采,一言不发便握着长矛扎击向地上两人!

连久经战阵的龙拜也不禁惊呼——

血雨飞溅,两人顿时分离。狄斌软瘫在地上。

男人怒吼着翻身,再扑向于润生!

龙拜右手指头放开。黑杆箭近距命中男人胸口。

男人仰起蓬乱的长发狂嚎翻倒,压断了插在身上的箭杆。

葛元升掠前,「杀草」便要斩出——

「住手!留下他的性命!」

于润生威严的呼喝镇住了葛元升的斩杀。

男人跪伏在地上,赤裸的上半身新旧创疤交错,鲜血淋漓。左腰一道创口血泊直流,就是刚才于润生长矛命中之处。

葛元升眼中露出惊叹的神色,瞪视着于润生。

——这一击已非仅是战斗技艺的表现,而是贯注着定力、决心与钢铁意志。

除了昏迷的狄斌外,众人首次看清了这个魁伟男人的面目:一张坚实如铁轮廓分明的黝黑脸庞,披头散发,满腮虬髯。一副充满了野性与生命动能的脸孔。

这张脸上最特异之处是:在额顶中央「长」着一颗乌黑的东西,大小如拇指头,在四周的肉疤包裹下呈弯月或镰刀的形状,看来似是天生的胎痣,但表质却不像是血肉。

于润生冰冷的眼瞳瞬间展出复杂暧昧的笑意。

「就是他。那一天差点用箭把我背项射穿的人就是他。」

葛元升点头,是当天那枝劲箭上那股熟悉的怪力。错不了。

齐楚留意到男人下身的腰甲。是勤王师的青色战甲。

男人一双充血的眼球中,涌现出一股莫名奋亢的神色。

他与于润生对视,四目交投间仿佛流动着无形的脉冲。

◇◇◇◇

同时,关中羊门峡。

「平乱大元帅」陆英风骑着心爱的雪白战马,挥舞寒光熠熠的五尺铁剑,亲手斩下宿敌文兆渊的头颅。

◇◇◇◇

男人缓缓站立,紧握双拳向天高举,仰首嘶嚎。

他究竟是不是人类?龙拜这样想。

「你叫什么名字?」

齐楚听到于润生这句问话时心弦震动。那一夜首次相遇时,于润生也问了他同样一句话。

这短短六个字所透出的那股足以消弭一切恐惧、怀疑的气魄,齐楚至今记忆仍然鲜烈。

男人停止了嚎叫,放下双臂。野兽般的神情终于渐渐恢复了人类气息。

龙拜想:他(它?)会说话吗?

男人默默看了于润生一阵子,才以粗犷的声音回答:

「我叫镰首。」

◇◇◇◇

陆英风倦极却也兴奋极。

一次历史性的巨大胜利。

他闭目站在尸横遍野的中央,以五尺铁剑支撑着硕大的身躯,感受夏风吹送而来的阵阵血腥气,心中怡然。

——这是胜利的气息,可以吸进心坎,充塞每一根狂傲的血管。

他抬首观天狂啸。

——天,你看见吗?

◇◇◇◇

狄斌躺卧在以粗布折叠成的软垫上,浑身流汗发热。

剧烈的伤痛有如紧缠全身的丛丛毒蛇,以狠利的长牙深深噬进肌肉,把剧性的毒液注进血脉,灼热的毒素随着奔流的鲜血涌向脑袋,制造出千百个交叠的噩梦……

「啊……」狄斌发出漫长的呻吟。汗水染满了布垫。

无数迅速变换的影像在脑海里不断飞快出现,那天的狂暴死斗在梦中亿万次重演……

——啊,这张脸,这张结实的黑脸几乎和自己的脸颊紧贴。看得多么真切。奇怪,在又狠又硬的死斗中,这张黑脸是熟悉的。好像一个许多世代以前便已相知的故人……额上那黑色的东西——看着它,就像混沌时代的原始人类看着闪动的火焰,好奇又觉畏惧,强压着身体的颤震远远观看,不敢走近去伸手触摸,恐怕会受到莫名的可怖伤害……那黑色的异物分明是突出在皮肤外的,乍看却又像一个小小的无底深洞,吞噬一切生死憎爱……看不透,看不透这个洞里——也就是这个脑袋里——收藏了些什么……

狄斌悠悠醒转过来,朦胧中只感觉身上某些束缚被轻轻解除了,药香随着那种解放的触感扑鼻而来。

「醒过来啦?我正替你换药。」

狄斌的视觉渐次清晰,看见了于润生的脸。一张关切的笑容。狄斌感动得双眼湿润。

可是在这模糊的影像中,狄斌竟看见了于润生跟那个「男人」的脸孔互相交叠……两张极端的脸——一张白皙阴柔,一张黝黑坚刚,在此刻意识不清的狄斌眼中看来却是何等相像……

他张开干枯的嘴唇。

「那……人呢?」

在一瞬间,于润生露出微微错愕的表情。但这只是没有人看见的瞬间。

「他早已复元了,跟龙爷他们上山打猎去。你不知道自己已经昏睡了整整五天啦……」于润生恢复了笑容。「放心吧,你快要好了。」

于润生把新采的草药堆在一片扁石上,用另一块圆石把药捣烂。「我在家乡的时候学过医。」

草药裂开溢出浓稠汁液,香气四飘。

「后来呢?」狄斌忽然问。「你为什么……进了军队?」

于润生的动作停顿了下来。

狄斌感觉到于润生的疑虑。他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我杀了人。」于润生坦率的回答出乎狄斌意料。「我在家乡被通缉。军队是我唯一的活路。」

于润生把捣烂了的草药铺在一片洁净的布帛上,盖到狄斌的伤患处。狄斌的皮肤感到清洌舒畅。

「于队目,刚才你说……那人跟他们上山去……」狄斌这时意识才完全清醒。「我们没有……杀死他吗?」

于润生摇摇头。

「要杀死这个男人可是很困难的事呢。」

山洞外这时传来欢呼声。一直站在洞外的齐楚迎接龙拜跟葛元升回来。走在最后是赤着上身的镰首。他把长发束在后头,肩上横扛着一头大麋鹿。

镰首把猎物重重摔在洞前,露出了宽广肩背上虯结的肌肉和数道翻出了血红嫩肉的创疤。

于润生瞧着洞口前正跟众人合力宰割猎物的镰首,对狄斌说:「你还憎恨他吗?」

狄斌摇摇头。

「刚才大块头可真厉害,跑得比这头鹿还要快!」洞口传来龙拜的声音。

齐楚惊奇地瞧着默默垂头干活的镰首。显然他对这个奇异的男人仍存着一点恐惧。「不……可能吧?」

「我可是亲眼看见的!葛小哥也看到了!」

「是吗?葛小哥!」

葛元升看着手上的长矛尖镝,点点头。

「是啊!还有他的打磨功夫!看看葛小哥手上的矛。还有我的箭簇。锋利得可以!嗨,大块头,这是从哪儿学来的?」龙拜拿出囊里的箭矢细看。

「我最初进军队时,就是当磨兵器的。」镰首说着,手上匕首爽利地把麋鹿的皮毛剥去。

「你是怎么说服龙爷他们的?」洞里的狄斌问。

「我跟他们说了一句话。」于润生微笑。「要生存便需要伙伴。这个叫镰首的男人真是个难得的好伙伴啊。」

于润生瞧着洞口的四人,又说:「山野是比战场还要奇妙的世界……」

狄斌以欣慰的眼神看着于润生,又看看镰首的身影。他点点头。「我们也都是奇怪的男人啊……」

◇◇◇◇

「那是什么声音?」龙拜在黑夜里摸索走往朝西的山崖。于润生和齐楚紧随其后。

山崖下的陈家墩烧起了旺盛的火光。那股数千人合和呼应造成的震撼呐喊声正从光源处传来。

「难道营寨被敌方偷袭吗?」齐楚紧张地问。

「不。」于润生细心倾听。「虽然有战号声,但那并不是指令的号音。信号兵在乱吹一通。士兵的呼叫声中也没有杀伐气。」

齐楚佩服地看着于润生。「那么是怎样一回事?」

火光映在于润生眼瞳。「是庆祝,朝廷军胜利了。」

「啊!」齐楚不禁轻呼。「那么说……仗打完了!」他与龙拜愣愣对视。

于润生点点头。

十天后,「平乱军」驻陈家墩的三千守兵拔寨撤走。

于润生早就预知战果,只是不知道,一切结束得如此迅速。

◇◇◇◇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诛敌七万,降兵五万,如此辉煌的全胜,现在应该是庆功的时候。

陆英风却要向这一切道别。

——什么?什么「体念军功」、「策封『安通侯』」、「刻日回京受嘉」?

——什么?那个姓彭的家伙来接收我的军权?那个只会替老阉狗舐屁眼的孬种,来接管我的大军?

——功高震主,我明白。既没有乘机拥兵自立,便只有如此下场……也算侥幸了,嘿,搞不好,一顶「谋反」帽子照顶上扣,头颅也保不了!

——可是天人共鉴,我可是从无异心!罢了……那又如何?就是把心肝剖出来又如何?怕我的不是「他」,而且「他们」——老阉狗那一帮狐群狗党……早知如此,取得兵符之日,就应该先入都把这伙人杀尽!……

——可恨那个姓彭的小子!乳臭未干寸功未立,看他娘的接收兵符时那副神气相!呸!没有我,哪里还剩半个兵给你接收?

——……

没有比失去兵权的元帅更沮丧的人。

侍从兵正替陆大元帅——不,是替「安通侯」陆英风收拾行装。

他感到前所未有地孤独。

◇◇◇◇

于润生等六个人,围坐在山洞前的火堆四周。

他们心里盘算着同一个问题:

——往后的日子怎样?

狄斌坐在石头上,凝视身旁的镰首。他第一次这样接近地细心观看这个魁伟的男人。镰首的宽厚身体紧绷着粗布衣衫,显露出优美完璧的肌肉曲线。狄斌额上渗出紧张的汗水。

「怎么了?」镰首忽然转过头来。狄斌的视线被他额上那弯弧状的黑点吸引了。「你的伤好了吗?」镰首关切地问。

「嗯……差不多全好了。」狄斌脸颊变得发烫。「你……姓『镰』吗?」

镰首摇摇头,「我原本没有名字。这个名字是军队里的人给我的。他们说我头上这东西像镰刀。」他说时指指额顶的黑点。

「那是胎记吗?」

镰首再次摇头。「我不知道。」

「你从哪儿来?在哪里出生?怎么投了军?」

镰首目中闪出迷惘之色。「我都不知道……记不起来……」

「是吗?……」狄斌感到自己的脸颊越来越热,不敢再跟镰首对视,别过头向另一旁的齐楚问:「你呢?你的家乡在哪儿?」

「我……」齐楚脸上也露出难色。「我家乡很远……都死了。家人全都……死了……」他目中闪出泪光。

「啊……」狄斌歉疚地说:「对不起……」

「爹娘都死了……」齐楚仍在自言自语。「在牢里……」

「牢里?」龙拜好奇地问。但齐楚似乎没有听见。

默默坐在另一方的于润生以手支额,垂着头沉思。他听见了齐楚的话,已大概猜出他的身世。在这朝纲腐败的乱世里,富户官贾被问罪株连的惨事时有发生。齐楚大概是因此而流落军中吧。

「白豆,你呢?」龙拜问。

「我家中除了两个哥哥再没有亲人了……」狄斌淡然说。「我们本来一起被征入军队,可是后来我被抽调到先锋营来,从此失去音讯。现在我连他们的生死也不知道。」

「你要回家吗?」龙拜目中露出不舍之色。他漂泊多年,早已失去了家。

狄斌想了一会,缓缓摇头。

齐楚和龙拜知道自己最少还有一个同伴,脸上展出欣慰的笑容。

「那我们要到哪儿去?」齐楚问。

每个人都沉默下来。

葛元升一直仰视明澄的星空,此时才把脸垂下来,瞧向于润生。

其他四个人的视线也不知不觉地集中在于润生身上,仿佛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才能给予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答案。

于润生却仍是以手托额,眼睛藏在阴影之下。

五个人在默默等待。柴枝的爆裂声清晰可闻。

于润生霍然站立起来,背着众人的忧虑目光走进了山洞。

于润生走出来时,左手拿着一大瓶高粱酒,右臂腋下挟着一卷斑纹虎皮,就是当天镰首向狄斌抛掷的那条虎尸上剥下来的。狄斌病中无聊时,把虎皮上的箭洞和刀口都缝补完好了。

于润生挑选了洞口外一块高及腰际的大石,把虎皮铺在上面,又把酒瓶轻轻放在虎皮正中央,把瓶口的木塞拔开了。

于润生回过头来扫视其他五人,眼中闪出诡异之色。齐楚被唬得身子哆嗦了一下。

于润生的目光最后落在葛元升身上。「把『杀草』给我。」

葛元升站起来,取下腰间的灰布包,解开布帛,把内藏的短刀「杀草」连着刀鞘,毫不犹疑地交到于润生之手。

于润生明白,葛元升已等同把生命交给了自己。

于润生右手握柄,清脆地拔出了「杀草」的两尺寒冷锋刃。

——于润生接着要说的话,在场的六个人——包括于润生自己——毕生也无法忘怀。然而在许多年后,他们才真正了解,这番话对他们的人生,甚至对历史具有多大的意义。

「是下山的时候了。可是天大地大,我们要到哪儿去?」他把「杀草」指向天空。「天早已离弃了我们。」

他把「杀草」举到眼前。刀光照映在他苍白的瘦脸上,反射出慑人的光晕,令其他五人感到于润生的脸蒙上了一种神圣的氛围。

「这几天以来——自从知道战争结束了以后——我不断在想:我活了二十五年,今天得到些什么?我杀过人,也被人追杀过。我好几次面对死亡,了解这个世界有多残酷。但除了认识了这些以外,于润生什么也没有——除了你们。你们这五个跟我一起喝雨水、吃虎肉,比血亲还要亲密、可靠的男人。我是多庆幸结识了你们。」

五人凛然站立,眼目因激动而充血。

于润生放下刀鞘,左手紧握成拳,右手的「杀草」轻轻在左前臂内侧划破一道浅浅的刀口。

第一滴鲜血落在虎皮上的酒瓶里,化成了云雾状。清亮的滴响震动所有人的心弦。

「请你们跟我结义为兄弟。誓同生死。」

除了不能言语、正咬牙切齿的葛元升外,龙拜、齐楚、镰首、狄斌同时呼喊:

「于老大!」

◇◇◇◇

阴雨如丝,冷酷地滴打在陆英风脸上。

他骑乘着雪白的爱驹。它是他五年来最忠心的侍从,共同闯过了许多刀山枪林火堆箭雨。

但此刻,它却驮着主人离别他以一生作赌注赢取的一切——因为在最后一局,他赔光了。

他回首。帅寨的形象渐远渐小。

两名忠勇部下:翼将霍迁和随参管尝,策骑紧随其后。两个铁铮铮的武将看见了大元帅那悲凉的回顾,终于忍不住掉下军人的热泪。

「傻瓜……」陆英风轻声责骂两名爱将,却没有察觉,自己一双虎目早已湿润,并不仅是因为滴落的雨点……

帅寨在眼中看来更模糊了……

——是雨渐大吧?……

◇◇◇◇

三骑六人朝东而去。

于润生与齐楚同乘一马,领在最前头。随后的是葛元升跟龙拜。

狄斌因为最矮小,所以和最壮的镰首共骑一匹马。狄斌坐在镰首身前,背部隐隐感受到镰首那宽广胸膛散发出的热力和动能,心中迷惘不已。

狄斌不敢回看这个拥有谜样过去的男人。太靠近了,他怕自己脸颊会再次发烫。

驰出一里多后,于润生第一个回首,凝视他们伏居了三个多月的猴山。山色似乎失却了什么。

其他人也勒止马匹,一一回头望去。昨夜的兴奋欢愉,那混和了血腥的烈酒气味,将与这座山的形象结合,永烙心底。

——狄斌却回忆起:昨夜当他最后一个接过「杀草」时,手掌和刀柄接触的刹那,他心中莫名地出现一道不祥的闪光,虽然转瞬即逝,却已在心头刻出一条浅浅的惊悸沟痕。

——狄斌感觉自己改变了。变得更敏锐,更坚强。一股深沉的坚忍力量被创痛唤醒了。镰首打伤了狄斌的肉体,却也同时打醒了他的意志。

于润生是第一个结束回顾的人。「走吧。仗打完了,让我们回到人的世界去。那里有酒和女人,还有……」

「还有什么?」坐在他身前的齐楚问。

于润生朝他咧嘴笑说:

「还有梦想。」

六人再度朝东方日出处进发,继续这条苍茫不知所往的路途。

晨光洒遍周身,映照着钉扣在残破短甲上的零星铜片,点点灿然。

于润生面对朝阳,心头无比兴奋。眼瞳中那种异采首次极盛地出现,有如岩浆喷涌般猛烈,肆无忌惮地放射,即使与面前的朝阳相竞也毫不逊色。

那目光仿佛已预祝了未来漫长而光荣的进程。

第三章 色不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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