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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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晚上,等到侍卫和侍女都已安睡,白天的尘土开始回落大地,黑夜开始统治四野,她都会问自己那个问题:“我从没有准备好过,我从不想肩负什么担子,我喜欢跳舞,喜欢游荡,喜欢和那些英俊的河络调情、唱歌、戏耍,我是自在的风,我是山野的女儿,为什么这样的我却会是一名阿络卡呢?”

这样的孤独无人可以述说,因为他们早已习惯她就是阿络卡了。夜盐必须赤脚踏过遍布荆棘和石块的阴阳分隔之地,去死人那里寻求支撑和安慰。

她的队伍已经跨过了越岐森林的最南端,面对着高高的重尾峰,再往西就是一片红石戈壁,荒原之海。在宿营地,就可以看见那尊立在峭壁上的持矛铜人像,那是在河络古王国的全盛时期建造的初始神像。

河络有句谚语:“世人怕时间,时间怕铜像。”

不过,那尊四百尺高的持矛铜人像上的腐蚀痕迹和锈迹,也展示出了时间的威力,它标志着河络古王国的盛期已经结束。

重尾山脊就是河络地界,往西的归人族皇帝,往东的归河络。河络王熊悚希望她的队伍拐向气候更温暖的南方,去寻找其他河络分支寻求帮助,但夜盐心里另有打算。

她的队伍在路上已经行走十二天了,看到的都是干枯的森林和焦灼的大地,河流枯浅,曝于烈日,没有一个部落有余力帮助他人,而干旱并不是最可怕的敌人——所有的地方都显露出矿产枯竭的迹象。再可怕的旱灾也会过去,但是死亡的大地宝藏呢,能否复生?

夜盐让队伍在荒原之海的边缘宿营,她在等一条消息。等待中的河络焦躁不安,五天之后,这条消息才由一名骑着灰马、因饥渴而快要死亡的河络送来。他递给阿络卡一根铜管,铜管里藏着一个纸卷。

那天下午,夜盐在营地中央燃起一堆很大的营火,她凝视火焰,试图从火焰中获取神的启示。她把龟壳放到火上烧烤,炸裂的纹路像是用火焰的笔写成般那么清晰,她无可避免地看到自己和部族的命运,那些信息让她感到一阵眩晕——但比上个月第一次看到时要好多了,但雀哥肯定看出了她的心神不宁,或许还有几名敏感的河络也注意到了。

“河络是神的真正子民,不能趴伏在浑噩的世人脚下。”忧心忡忡的老铁匠银舌说,他磨制了一辈子的箭矢,说话的时候也总眯着眼睛,好像在瞄着远方。

“如果他们不允许我们分享平等,要我们做奴隶,那该如何是好?”随行的铁肚瓦离说,他是一名陶土匠,粗拙的舌头上仿佛总粘着泥巴。

“人族狡猾,不可轻信。”锡匠红镴也这么说。

“我会好好考虑这些的。”夜盐疲惫地说。白天已经让她疲惫不堪了,但仍然有另一次旅行在等着她。

忠心耿耿又年轻英俊的卫士雀哥替她披上一件灰鼠斗篷,侍女石花担忧地看着她独自走向荒原。亮眼雀哥是她这一路上的爱人,普通的河络只有在地火节才会互相示爱,但是阿络卡拥有许多特权,除了不能和异族男子亲热,她可以在任何时候,邀请她心仪的河络男子共度良宵。

夕阳如同融化的金子,炙烤过的地面干裂而空洞,反射的强光使她视物艰难。

她独自爬过一堆风蚀严重的黑石堆,远离众人。

与死者交谈总是要独自进行。

太阳终于落下了,将西边的山脉影子投放到干涸的大地上,就像坟墓洒下的影子,比任何阴影都要黑暗。

夜盐在一块空地上铺开灰鼠皮斗篷,跪了下来。

她先在额前洒下几滴鸢尾和丁香,接着在颈根柔软的凹处,抹几滴效力宏大的金盏菊精,它会帮助她寻找到回人世间的道路,两边腋下洒的是蓍草和龙胆草,它们法力强大,可以帮助她穿越死魂灵之海,耳后还应该擦上铁线莲和松油,能够让她听清死人的呢喃,她还会在嘴唇上涂上含羞草和金雀花膏油,那才可以让死人听懂她的话。

在动身之前,她还要在一个小小的银碗里点燃五种香料——鸦片、麝香、天仙子、川乌、防风。五种香料,有的血红,有的碧绿,有的黑如漆,有的白如盐,五种颜色代表了构成世界的五个要素。她在神圣的火上撒下人参、没药、玳瑁、胎盘的粉末,以及熊的血和牡牛的精液,它们与胆矾油一起熊熊燃烧。

最后她在银质小碗里撒下了木炭粉末,那是河络最神圣的药物,它象征着宇宙的根本,炉中火的源头和宇宙创造力。

这是一整套必不可少的仪式,夜盐向后退了一步,等待烟雾腾起。

青色的烟从银碗里升了起来,但却不随风飘散,等它们向两边散开的时候,就在烟雾中央显露出一条荆棘之路。

她原先还担心这些河络法术在地界之外不再有效呢。

路的两边是憧憧的阴影,鬼魂罗列长路两侧,穿着古代阿络卡的褪色服饰,她们的脸庞破碎,伸出长长的胳膊,齐声朝她呐喊,而她总是忍不住拔腿飞奔,路上铺满了炙热的砾石,踏上去就好像踩在尖利的刀刃上,剧痛好像铁蹄滚过她的脊梁,鲜血从她脚上流下,立刻被火热的石头蒸腾成气体。

夜盐一边奔跑,一边小心观察天空,一旦看见巨大翅膀的阴影就躲藏起来。

要远离鸷鸟的翅膀,罗达告诫过她。它们吞吃亡灵,但也不介意活人。

有人穿着漆黑的盔甲,骑着黑色的骏马拦在路上,他的身躯庞大得好像一座山丘。夜盐小心地屏住呼吸和心跳,从他身边绕了过去。她知道他的巨眼透过头盔的窄缝在观察她,但他是守卫亡界的士兵,只猎杀那些逃跑的游魂。

她跑了很远的路,脚下踢起的灰烬向着天空飘散,滚烫的路面烘干了她身体里的水分,长久的痛楚让她觉得体内马上就要燃起熊熊的大火了。在她快要走不动的时候,火环城的前任阿络卡——海姬罗达,慢慢地从烟雾中浮现出来了。

她的形象稀薄,不稳定,好像烟雾中的一片光晕,好像月光下的水面,但夜盐可以开口问她任何问题。

她问得最多的是:“为什么要选我?”

“孩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

“我不想要这种责任。”夜盐像闹别扭的小孩那样说。

罗达宽容地笑了:“看看你自己。”

烟雾像水纹一样波动,复又平静,镜子般映照出夜盐的面容:浓密的黑睫毛,好像吃惊一样大张双眼,那双眼睛漆黑澄净,水汪汪的,看着人的时候,有种毛茸茸的感觉。

毋庸置疑,她是美丽的女人,除此之外,她还格外年轻,从来没有阿络卡如此年轻。每年地火节邀请她共舞的队伍可以绕大火环三圈,而她可以任意从中选择最强健、最英俊,或者技艺最高超的男子与她共度良宵。

选择自然必须谨慎小心。阿络卡的魅力,既是爱情也是政治,它可以用来笼络和巩固整个部族。毫无疑问,夜盐做得非常好——除了在对付夫环上毫无建树。

“你天生就该是一名阿络卡。”罗达赞许地看着她,好像欣赏自己最宝贵的作品。

“如果我谁都救不了呢?”夜盐有点生气。

“你是阿络卡,你必须拥有这样的力量。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吗?因为你拥有这份能力。”

夜盐把头往后一仰,放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痛苦:“我?在你指定我做阿络卡的那一刻之前,我只是个傻丫头。我分不清神乐舞和司祭舞的头饰,我分不清白龟壳和花龟壳的区别,我分不清治疗烫伤的紫草和山紫草…你答应要教我很多东西,可是最后你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就死了,但是现在,我却要面对如此可怕的抉择…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她什么都瞒不住罗达,她语气苦涩,将烛阴之神展示的东西和盘托出:“我从龟壳上看出,火环城将会被毁灭,除非我回去救他们。”

“你不愿意回去?”罗达的眼睛好像明灯,照得她遍体通透。

夜盐别了一下头,她的嘴里尽是灰烬的味道:“如果回去尽我的职责,我会死去。”

“这很让人悲哀,孩子,”海姬罗达沉默了一下,“如果回去了,你有什么办法?”

“我的使者已经越过了荒石之海,从九原城城主苏卫辰那里取得了回复。九原城南六十里有一座参合山,坡度平缓,植被茂盛,山岩坚硬,有天然的巨大溶洞,从山顶就可以看见虎眼湖,那儿泉水充沛,如果可以用铁器和工匠换取土地,并且每年上缴贡赋,我们就可以在那里定居。他之所以如此宽厚,是因为他们急缺工匠。如果我能说服大家跟我走,如果…”

“三十年前我和九原城有过生意往来,苏卫辰虽然严厉苛刻,对货品吹毛求疵,但却是个言而有信的人物。”

“但我说服不了夫环,”夜盐丧气地说,“…熊悚已经发誓绝不离开火环城,那是他的家园。你了解夫环,他说到做到,是不会走的。”

“他为什么那么恨我?这个问题我也问过你很多次了,这必然有其他的原因。”

“是有原因,他不是恨你,是害怕你,你的存在让他想起某种失败,某种挫折,而他是不能失败的。”罗达淡然地说。

“这一次他会杀了我吗?”

“想一想我和你讲过的那个古老谜语。”罗达严肃地说。

那个谜语夜盐一直记得:

强盗们找到了一位向导,一位小姑娘。强盗要求她带路前往一座未设防的城市,姑娘天真无邪,以为这是一场游戏,她会从日常捉迷藏的小道将强盗们带到城墙之内。然后,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你有了一个机会手持武器来到熟睡的小女孩身边,在梦里她的笑容如此甜美。

在一个小姑娘和一座城之间,你要作出选择,是救小女孩,还是整座城里的人?选择小女孩,城市会被强盗洗劫一空,整座城里的人都会被杀死;选择城市,完全无辜的小女孩又会死去。

夜盐轻声笑了起来:“你总要我在小女孩和城市中间作选择。每次都是这样,我召唤你出来,想听听你的意见,但你总是要我自己作出选择。”

“每个人都面临过这样的选择。我无法告诉你哪个答案是对的,哪个答案是错的,它们都自有道理,你的神灵会把答案交到你手里。”

“可是这次的小姑娘就是我,对吗?你希望我回去,用我们这些人的生命换取一个渺茫的希望,希望我能说服熊悚,是这样吗?”

“…明月快过中天了,我要离开了,我的姑娘。我不能告诉你该选择什么,只是记住,永远不要认为我们可以逃避,我们的每一步都决定着最后的结局,我们的脚正在走向我们自己选定的终点,你其后生命的每一刻,都要为这一选择负责。”罗达的声音越来越轻,她的脸在烟雾中慢慢地淡去。

夜盐咬着嘴唇,她没能得到想要的回答,但是和死人交谈,谁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她挥手驱散缭绕的烟,低头沉思。我该怎么办?

白色的道路好像一条蜿蜒的死蛇,伸展在月光下。石头都已烧成灰烬。但是回去仍然很危险,要小心避开鸷鸟,它们在下半夜更加活跃。

她筋疲力尽地走出那片黑石堆的时候,温柔可人的侍女石花,还有忠诚可靠的侍卫依然在荒原的边缘等待。她知道,他们都爱她、理解她。如果她和这些人说明神的征兆,放弃火环城,带领他们一起动身前往九原城,他们都不会拒绝。

等她回到营地的时候有些惊讶,所有的人都环绕着营火的灰烬蹲着,几十只巨鼠无精打采地走来走去,所有的人都没有睡,他们已经知道了那个可怕的预言,在等待她的最后决定。

2

他们约定好在地下森林里那颗巨大的老红桧下碰头。

地下森林埋藏在火山口里,就如同藏在深井里的一簇苔藓,植物想要阳光,就要拼命地向上伸展,所以这里所有的树木都高大得异乎寻常。

师夷到得最早,跨坐在一根横树杈上,手里翻看着什么东西,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小哎一刻也不安宁,不是追逐落到地上的太阳斑点,就是追杀那些刚出茧的小蝴蝶。

“你在读什么?”沙蛤仰头问。

“我来给你们读一段吧。”师夷双腿一荡一荡地,把手里的东西大声读了出来:

今天,在铁匠谷地旁边的岔洞里我看到一只很大的短叉鹿角锹甲虫睡在石椅上。我想逗逗它,于是朝它扔了一块小石子儿,甲虫也想逗逗我,于是拔出短叉来追了我六条隧道。

※※※

今天早上我要帮师父擦皮靴,要把巨鼠肉扔进火上煮开的水锅里,然后还要去锻打昨天的那块毛铁。问题是我昨晚没怎么睡好,很累。到了早上我闭着眼打了几锤,觉得声音不对,睁开眼一看,一直在用大锤敲师父的靴子。猜猜看,我把什么扔进了锅里。还好,我没给巨鼠肉上油。

※※※

今天早上师父要我送两大包铁钉给竹耙店老板,我爬上了一辆运水车,在车上我睡着了,因此错过了竹耙店五里路,我只好又偷爬上一辆运牧草的车子往回走,这次更糟,我错过了大概八里路。后来我终于到了竹耙店,只是我不知道铁钉在哪儿。

师夷一边读一边用手揉着肚子笑,沙蛤则暗暗地为自己的朋友感到羞愧。他知道师夷读的是阿瞳的日记。

翻到最后一页时,师夷皱了皱眉:“太少了,太少了,今天的日记还没写呢,我们再给他加点什么吧。”她把本子塞到一个黑布包里,然后使劲一抡。黑包飞到了树顶上。

沙蛤搔了搔头,对如此明目张胆地欺负阿瞳有点过意不去。

师夷却完全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坐在树上,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个苹果,嘎吱嘎吱地啃了起来。

森林小道上传来气急败坏的沙沙声,阿瞳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找不到自己的包了,我的包里还有一只全新的飞去来呢。”

“喏,我们在树上发现了一只,是不是你的?”师夷好心地指给他看。

“哦。”阿瞳的眼睛失去焦点,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摸了摸头,“怎么会跑到那儿去了呢?太神奇了。”

他喘了好一阵粗气,才发现了今日到场的人有异样之处:“啊,这人是谁?”

“这是我们的新同伙云胡不归。云胡不是外号,是姓氏,很搞笑吧,哈哈。”师夷兴高采烈地说。

阿瞳连忙学着人类的礼节拱了拱手:“这位兄台请了,你我一见如故,真乃三生有幸。”

倚靠在大树上的蛮族少年用拳头轻轻地敲了敲胸口,算是还礼。

“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他说,目光锐利如刀,刺得阿瞳有点不舒服,“我是蛮人。没读过书,也没有什么故人,你还是该怎么说话就怎么说吧。”

阿瞳仍然有些摸不清头脑:“喂,你们是新交的朋友?”

“算不上朋友,他是我们的俘虏。巡夜师要我们好好看住他,不能让他溜走——”师夷大大咧咧地说。

“哦,”阿瞳茫然地点了点头,突然一拍脑袋,怪叫一声:“你就是刺了夫环熊悚一刀的那个人吧?”

“是啊,很厉害吧。”师夷哧哧地笑了起来,骄傲得好像是她刺了夫环那一刀。

阿瞳忙问:“那你打算听巡夜师的,把他看牢?”他可不太放心这个淘气捣蛋的小魔女会乖乖听令。

“当然了,除非你有别的安排。”师夷转了转眼珠。

阿瞳姑且信了,又问:“巡夜师自己在干吗?”

“抢救他的观象塔呗——被烧得一塌糊涂。他说晚上没地方睡觉,只能去蜡丁大婶的大厨房搭个铺了,他还说,可能有人想要刺杀云胡不归,让我们小心点。”

阿瞳抽了抽鼻子,紧张地四下望了望:“刺杀?你是说刺杀?”

“别担心,如果有刺客,俘虏说他自己就能对付。”师夷快活地说,“嗨,你知道吗,想杀他的人是沙蛤的一个朋友呢。”

“不是她,”沙蛤紧张兮兮地摇了摇头,“一定不是她。”

“我挺想知道,你的朋友是怎么回事?”云胡不归目光锐利地瞧向沙蛤。

沙蛤本来就害怕这个草原人,他尤其害怕云胡不归的眼睛,那双眼睛有时犹如寒冰,残酷而无情,他慌乱地否认说:“不是她,真的不是她。她看上去很好很好的,不会做坏事。”

可是猛然间他想起了那羽人女孩的眼睛,她的眼睛里也有同样的冷血。他难道不应该明白,她能作出的事情,和眼前这个刺了夫环一刀的蛮人一样坏,甚至更坏吗?他的嘴唇干了起来。

幸而师夷大呼小叫地给他解了围:“小铁匠,你明儿给他偷把刀来行吗?”

“这个,”阿瞳有点为难,“不行吧!他是刺客,你还让我给他刀?夫环同意吗?再说,夫环同意他跟着我们一起乱走吗?”

师夷抢着答道:“夫环说只要云胡不归承诺不轻举妄动,不独自逃走就行。”

“这是真的?”阿瞳乌溜溜的眼睛瞪着云胡不归,特别认真地问。

云胡不归苦笑了一声:“我不想行刺,夫环知道这个,他也清楚我们的规则,我的任务已经失败了,不会再做尝试的——只是,我可不会答应不逃走。”

“火环城只有一条对外的出口,就是羽蛇口。”阿瞳摇了摇头说,“熊悚已经大发雷霆,他剥夺了当班哨兵的所有荣誉挂坠,判处他们鞭刑和苦役,又在门口加派了四倍的哨兵,到处都有巡逻哨,不管承诺不承诺,你逃不出去的。”

师夷却露出几分关切,问:“没有完成任务,这样逃回去会惩罚吗?”

云胡不归露出一副无所谓的神色。

阿瞳痛心地说:“师夷,你不能关心他超过我们的夫环,难道你希望他刺杀成功吗?”

“呸,我也没这么说,”师夷怒道,“哎呀,夫环这几天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神神秘秘的,顾不上管这么多了,我们带云胡不归去玩好不好?”

“去哪儿?”

“去地下河。”

阿瞳吓了一跳:“地下河?那下面岔道多,很容易迷路,你忘了上次迷路在那里三天才被找到,铁大师东莫让我们不要再去了。”

“就是容易迷路,刺客才找不到他啊,”师夷抢白说,“你到底和不和我们一起去呢?”

阿瞳对于蛮人刺客与他们同行依然有点疑惑。那个草原人冷冰冰的,就像块没有敲打过的生铁,他对他们每个人都冷漠,而对师夷尤甚。带他去地下河,阿瞳可有点不放心,但他已经习惯了服从师夷的话,只好点了点头。

“沙蛤,你去不去?”师夷完全是顺带着一问。

沙蛤吸着鼻子,疑惑地看了看大家:“要是晚上削不够两筐土豆…”他猛地住了嘴,意识到这可是第一次有人邀请他出去玩。这一定是某种伟大友谊的开端,沙蛤打定主意,死也要维护自己的友谊。他吞了口口水,挺起胸膛说:“我去!”

师夷略带几分惊疑地看了看沙蛤,他的回答显然出乎她的意料。

“去呢,去呢!”小哎欢快地跳着叫道。

“好,那就大家一起走,谁也不许后退哦!”师夷志得意满地喊了一声,当先而行。

“等一等我。”阿瞳四处找长竹竿,想把自己的包捅下来。

通往码头的洞道有一个模糊的狮子雕刻,因而被叫住狮子洞道。

他们去的码头很小,小到与这座城市的宏伟规模极不相衬,长长的石头廊道只有两人并肩那么宽,尽端有两只石雕的水虎从水里探出头来,趴在水淋淋的台阶上看着他们。

地下河的水位已经降了很多,那些多年来一直浸在水里的台阶都显露了出来,黑黝黝的好像死去巨兽的脊椎。

河络用到这处小码头的时候不多,枯水季节更是无人问津,四周显露出一幅颓败的景象。

他们三人站在那儿,只能听到洞顶滴水的声音,顺着水面吹来的风带来阵阵凉意,阿瞳摸着自己胳膊冒起的鸡皮疙瘩,悄声嘀咕:“为什么要来这里?都说这条河是火环城的幽灵去往死魂灵之海的通路,我们还是少来这里比较好。”

“我同意。”沙蛤紧张地说。

“同意!”小哎舒服地盘在沙蛤宽阔的肩膀上说,它已经在这支小队里找到了最舒服的位置。

“别捣乱,”师夷狠狠地敲了敲地蜥的头,“我才不信什么幽灵,云胡不归也不信。那条检修的小船呢?阿瞳你去找找。”

阿瞳应了一声,跳入黑暗中,过了一会儿,拖着一条小船从及膝的水里走了过来。

云胡不归伸手去拿桨,师夷却叫住了他:“不用了,阿瞳来划,他是铁匠,力气大得很。”

阿瞳温顺地点了点头:“我力气大得很,我来划。”

师夷点起一盏獾油灯,拉着云胡不归跳上船头:“我来指路。”

沙蛤再次止步不前:“我害怕坐船,我从来没坐过船呢。”

“你到底上不上来!”

“上来!小哎,小哎!”蜥蜴也跃跃欲试地在沙蛤的肩膀上跳着。

沙蛤百般不情愿地向前一步,这是他做过的最离经叛道的事情了。他紧张得全身发抖,完全是为了友谊,才鼓起勇气往上一跳。

小船发出了可怕的一声哀鸣,立刻猛烈地摇晃起来,沙蛤上半身一倾,一屁股倒在船侧,大半个肩膀载到水里,小哎刚尖叫了一声“小哎”,就被甩了出去,落向黑暗的水面,阿瞳迅疾伸出手去,在草原地蜥落到水面的一刹那,啪的一声将它接在手里。

另一边,云胡不归向外一跳,两脚蹬在船边,一手抓住船帮,整个身子都探出船外,平平地悬在水面上空,这才将船掰回平衡。

阿瞳将小哎扔回船里,然后抓住船帮,将沙蛤努力推了上去。

小哎气急败坏地甩着尾巴冲沙蛤狂叫:“湿了!笨蛋!湿了!祝你们都翻船淹死!”他们可从没见过小哎这么生气过。

沙蛤心虚地垂下头,用手脚死死地撑住船帮,打定主意就这么缩在船底度过全程,绝不向船外看上一眼。

“你可真能捣乱。”师夷气愤地说。

“哦,别赶我走,求你们了。”沙蛤哀求说。

阿瞳看了沙蛤一眼:“他能帮上忙。”

“真的?”师夷转过头问,“沙蛤,你现在有几个朋友?”

“…三个吧。”沙蛤迟疑了一下,伸出两个指头,自己怀疑地看了看,然后又加了两根。

“他可以。”阿瞳坚持道。

“好吧,”师夷做了个鬼脸,站在船头高高地举起獾油灯,叫道,“开船了。”

阿瞳在船尾坐下,举起桨来,伸入水中卖力地划动起来。小木船划开黑暗的水面,好像一把利剪切开丝绸,它划入岩石的空洞,小小的獾油灯好像蒲公英,发出一团柔和的、毛茸茸的光,唯一的伴侣是水流在石头间持续不断的轰鸣声。

木船向前行了片刻,就到了一条分岔口,师夷提灯照了照岩壁,阿瞳很快就选定了一个方向,扳动船桨,将船划了过去。

没用多少时间,云胡不归就知道了地下河在岩壁间的分岔很多,构成了无数迷宫般的通道和走廊,有的河道深远,充满了低沉的回声,好似痛苦的低吟;有的河道低矮迫近,仿佛更加险恶。

师夷提灯四望,蛮人少年看见石壁上有借势雕刻出来的巨大动物,最多的形象是巨大的蛇,庞大的獠牙上积满了经年的尘土。

他坐在船头的样子显得很严肃,师夷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胳膊:“现在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不是你们的码头。”

“嗯?”

“从这些雕像的庞大尺度来看,你们地下城的码头应该更有气魄。”

“当然。”师夷轻笑起来,“在这儿,地下,我们的探险已经持续了很多年,孩子们都想找到码头,也许还想找到那条黑船。”

“我可不想找到那条船。”一个细细的、怯生生的声音从船底传来。

云胡不归低头看见沙蛤蹲坐在船底,显得非常紧张,抓住船帮的手指关节都因为用力而发白了。

“黑船?”他追问道。

“传说中的幽灵船。”这次回答的是阿瞳,他的回答很简短,说完以后立刻闭上嘴巴,显然不愿多谈。

在这黑暗的世界里,他们的话语不自觉地少了,黑暗似乎有生命,好像有手从黑暗中伸出来,摸着他们的脸。

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师夷,也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码头是被大人们放弃的,他们害怕某些东西。过去我们有码头,还有穿出山腹的出口,可是全都被封闭了。”

“因为害怕?”云胡不归不解地偏了偏头,“我们草原人绝不会因为害怕放弃某个地方,越是害怕,就越要去面对那种恐惧。”

在灯火的映照下,师夷给了他一个白眼:“那是因为你对地下一无所知。”

在她的指引下,他们拐入一条貌似盲肠的幽暗小道,弯弯曲曲的岩壁好像在黑暗中来回移动,在这里行船,每一步仿佛都有陷阱,一旦他们走错,就会踏入饕餮的巨型怪兽的口中。

沙蛤死死地闭着眼,不敢抬头。在他恐惧的想象中,船外侧的水面上漂荡着无数幽灵,而水底下则有忽隐忽现的灯火,以及突然滑过的庞大得不可思议的身躯,那是火炉嬷嬷故事里在地下游荡的疯铁匠,他被一条大鱼吞入肚中,还在里面打铁呢。

师夷举起提灯,照了照岩壁,船尾的阿瞳就扳动长桨,小船拐向一侧,走不多远,又遇到一条岔口。

石壁上刻着许多顽童的涂鸦,看似随意,但云胡不归仔细看去,每个划痕却都新旧不同。师夷举灯照看的,也正是这些涂鸦。

师夷发现云胡不归在注意那些涂鸦,她告诉他:“有些记号已经有几十年了,是前人留下的。或许,总有一些像我这样离经叛道的河络,还有些记号是我画的,看这里,是我和阿瞳上次探险留下的,那时候我们还很小呢,是吧?”

在她提灯的光下,云胡不归看见石壁上有一个飘浮在天空的小姑娘,仿佛穿着宽大的睡袍,还光着双脚。

“看,阿瞳画的是我,可一点都不像。”师夷得意地说。

云胡不归点了点头:“那时候你的头发是短的。”他伸出手去摸那些画,却发现涂鸦的背后,还有一些模糊的笔道和颜料,色泽灰暗,看上去像是年代久远的壁画。他眯起眼睛细看,看出了一些小矮人,还有一些怪兽。

有些矮人似乎惊慌失措,有些则手持武器,似乎在和怪兽战斗。怪兽倒是有些狰狞,但是面目模糊,像是些肥胖的蛇。完全看不出来是谁,以及什么时候画下的这些场景,而且无论谁胜谁负,那场战斗一定非常惨烈。因为满地都是断折的武器和矮人的尸体。

云胡不归的手指抚过那些刻痕,沉思着问:“你们找了许多年,但却始终没有找到出口?”

“我们每次都探索一条新的水道,但始终没有找到码头,也没有找到出口,是吧?阿瞳。”她大声说。

阿瞳连忙使劲地点头:“我们这次也找不到的——就算找到了,也不能让你从那里逃走。这是我们的职责。”

水流速度突然加快了,阿瞳挥动胳膊,让他们的船飞快地掠过一个岔口。岔道深处传来轰隆隆的瀑布跌落的声音,自有一种空洞的壮丽气派。

“如果我们落入一条瀑布,会怎么样?”云胡不归心中一动,问道。

师夷眨了眨眼:“当然是死亡。”

沙蛤在船底发出了一声呻吟。

蛮族少年不为所动,低声道:“人终有一死,但非今日。”

这句熟悉的话让她想起一间燥热而密闭的小室,不禁莞尔一笑。此刻船头狭窄,而他们靠得也很近,她轻轻地唱起了一首歌:

他要顶盔,贯甲,让宝剑明亮

他要蓄发,留须,让面容如铁

他要骑着最好的骏马

只有一次机会可以相见相爱

她如雨中含苞的桃花

她如漫山料峭的早春

她比他曾见过的女人都要美丽

只有一次机会可以相见相爱

她只要一朵怒放的花

草原上唯一的一朵花

犹如火焰,彻夜长明

她问他:“你是否知道何处的爱情之花长得

如此甜美、鲜红和自由?”

她的歌声划过水面,好像笼罩其上的一匹柔美绸缎,又像是一只蜻蜓,做着复杂的盘旋飞舞。

“这是草原上的歌。”云胡不归略显惊讶。

“我从妈妈那里学来的,你喜欢吗?”

云胡不归的回答很冷漠:“不。”

阿瞳在船尾收起船桨,望着云胡不归那没有表情的面容,不由得关心地摇了摇头:“咦,你不肯笑,这可不行。你看,我扔下铁匠铺的事情逃了出来,回去会有一顿好打,可那是一会儿之后的事情了。如果现在还拉着个脸,之后的打不就白挨了吗?”

无论云胡不归表现得如何冷漠,阿瞳都使劲笑着,试图努力感化对方,哪怕他的努力就像风吹上坚硬的岩石。

“阿瞳,划你的船,别这么多废话。”

“哦。”阿瞳应了一声,展开膀子,船只被划得好像在水面上飞行。

※※※

云胡不归坐在船头如同一尊石像,但他心灵里的那个人并非如同他外表上的那个人。

他闭上眼睛,却能在黑暗中清晰地看到了师夷的轮廓,感觉到她的双唇和他紧紧贴在一起,闻到了她头发上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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