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潘海天作品九州·暗月将临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河络身上带着的都是火的气息,但这女孩却有着青草和花儿般的气息。这一切在他黑暗中的心灵里,看得清清楚楚。她一侧脸颊上一笑就出现的酒窝,她垂到腰间的长发,她那甜美的歌声,还有她凶猛地用刀子刺向自己胸口,当她轻吻他时,却又轻柔如花。

即便此刻仅仅是想象,云胡都觉得无法自我,他连忙收摄心神,闭目深吸,口中默念:“黯巴聂察清净湛然,博蒂梭哈周遍法界。”

这一道咒语从他的腹部升起,好像冰块撞击他的牙齿,震动五脏,一道严寒的冰线从胸膛正中划过,将心中升腾的欲望冻结成一道冰镜,横亘在心中。

这是天罗古老的秘术冰镜,可调整内息,原来是帮助刺客在水下屏住呼吸,却被云胡不归用来冻藏自己的情感。只是他的冰镜术只练到三级,这几天潜伏在体内的狂血之征,渐渐有控制不住的迹象,埋伏在他胸口那条黑龙时常左右冲突,仿佛就要喷薄而出。

云胡不归深感不安,他清楚这种情形是什么,盘鞑之血给予的诅咒,只有冰镜术才能压制。

他抛弃自己的族人和草原,投身天罗,就是因为害怕自己的力量,害怕变成野兽。却险些要在这处黑暗的地下,被河络小姑娘点燃。

他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

他当然要逃离此地,或许可以利用这条小船,利用小铁匠和那个笨男孩,或许还要利用这个姑娘,但他会带她离开吗?当然不。他不能留下任何牵挂。

那可不是他的试炼之路上应存的事物。

他会放弃这一切。他必须放弃这一切。云胡不归告诫自己,如果有必要,就让自己成为一个无情的人。

他的眼睛半合半闭,陷入浅浅的睡眠。正是那些男孩子的粗野又浪漫的梦境。梦里有刀光、血、咆哮的狼和跑动的马,青草拂动他的膝盖,但那梦里最让他害怕的场景却是,师夷一次又一次地压到他的胸膛上,一次又一次地吻他,那滋味伤心而甜蜜。

※※※

他在睡梦中感觉船身振动,突然有轻轻的呼喊声:“停,快停下!”

“你看到什么了吗?”

“我还在看,闭嘴!”

他猛地睁开了眼:如果黑暗会移动的话,他一定看到了什么庞大的东西在眼前漂过。

“真的是黑船!”师夷压低嗓音说。

趴在船底的沙蛤哆嗦起来,整条船都随之抖动起来。

就连小哎也把尾巴盘了起来,闭嘴不言,神态气愤。

云胡不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转头向前看去,他看见一条黑黝黝的船轮廓出现在前面。那是一艘体积庞大的三桅帆船,樯橹齐全,低垂着帆,不知怎么竟然能出现在如此深的地下。

“这是什么?”他问。

阿瞳停住手上的桨,脸色凝重:“这是死亡之船,我们不应该靠近它。”

云胡不归还是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它很邪恶,被诅咒了,就像是个火炉嬷嬷的故事,不过这故事离我们很近很近。”

※※※

火环城的前任夫环,是铁骨奥司,他在三沙岛之役阵亡,临死前将火环城的安危交付给熊悚。熊悚被迫放下心爱的矿工镐,捡起盾牌和长镰,披挂上阵,立下誓言保护他出生的这座城市。

其时各势力犬牙交错,战争异常残酷,四面都有被马贼和蛮人游盗攻陷的城市,一百里外的风蛇部落地下城被攻破,全城都被屠灭。有时候站在火山顶上,就能看到顺着河水漂下来的许多尸体。

火环城的精兵损耗很大,只留下老弱妇孺和一些杂兵,熊悚更觉压力巨大,带着矿工兄弟没日没夜地挖掘工事。有一天快马驰来,带来一条消息,从透水河要下来一条船,船上是风蛇部落仅存的难民:从河童殿抱出来的一百五十名名河络小孩。

熊悚喝令打开水门,准备将那条船迎入地下河中,同时用耳鼠向驻扎在回风山口附近的天启盟军送去信息。透水河离火环城很近,只有一条秘密水道可以通入火环城的地下河,火环城的其他入口防御很严密,不易攻打,如果回风山口的天启盟军派出军队,前后夹击,万山之宗的军队虽然强大,也不敢正面进攻火环城。

那条船只要能进入地下河,孩童就能得到安全。

可是那天夜里,第二匹快马赶到,筋疲力尽的斥候说了“影月血咒”四个字,就倒地死去。他的背上插着一支箭,白色雕羽尾翎,是草原人的箭。

熊悚紧锁眉毛。蛮舞月奴的大军多半来自于北方蛮族部落,那个残忍的种族信奉在战争中斩尽杀绝的法则,要是被他们追上了,船上所有的孩子都将没有活路。

但是影月血咒又是最恶毒的瘟疫诅咒,山王很可能是故意放这些孩子逃生的,影月之日,疫疾大起。那如果孩子们活着进入火环城,只需要经过一个暗月之夜,就会给城里带来可怕的灾难,无药可救的瘟疫。熊悚不得不在火环城里上万名老弱妇孺和船上的孩子间作一个决断。

※※※

阿瞳说到这里,就住口不说了。

“他作了什么决断?”云胡不归冷冷地问。

“你觉得呢?”

云胡不归想了一想:“这个答案太简单了,凭借夫环的脾气,他会立刻放火把那条船烧掉。毫不犹豫。他爱这座城市爱到发疯,连一颗灰尘也不能落到上面。只要能保护火环城,他什么都会去做,而且一定会做到。”

“你说得对,他几乎就是这么做的。”师夷使劲地抿了抿嘴,“他杀了那些小孩,然后把黑船抛弃在这里。我们河络就是这么做的。火炉嬷嬷说船上有一百五十名小孩的幽灵。他们夜夜哭喊,不肯前往死魂灵之海。这是二十四年前的事,就是因为这艘不祥之船,他们才放弃了整个码头。”

云胡不归沉吟半晌:“我想上船去看看。”

阿瞳大惊失色,慌乱地摆起手:“这可不行,这条船被诅咒了。”

云胡不归不理阿瞳,转向师夷:“你敢吗?”

“我?敢吗?”师夷不高兴地反问。

“敢!”小哎替她答道。

她对阿瞳命令说:“你在这里看着船,我们爬上去看看就回来。”

阿瞳垂头丧气,但还是遵命将小船划近了大船。他们绕着船体转了一圈,找到了黑色的船锚索。

师夷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上去,荡了两荡:“没问题,还很结实,不然船会断锚漂走,不知道漂到这深暗地穴的哪个角落里去。”

她问沙蛤:“胖子,你和我们一起来吗?”

沙蛤面色如死灰,使劲摇头,用细小的声音说:“这里有很坏的东西。你们也别上。”

师夷对此嗤之以鼻。她招呼了一声,小哎刷的一声窜上她的肩膀,站得直直的,伸长脖子,一副期盼的神色。然后她和云胡不归一前一后,顺着锚索爬上了黑船。

※※※

这艘船已经是名耄耋老人了,它积满了尘土,船板踩起来感觉已经被蛀空了,它还能浮在水上,就是个奇迹,但它就是不肯死去,就是要漂浮在水面上,要向河络城传递它那恶狠狠的诅咒。

它就是火环城历史上的一块补丁,黑暗却不可或缺。

他们走上船桥顶部,可以看见近处的水岸上有石砌的平台和栈桥,还有一些规模不小的建筑隐没在黑暗里。那里才是他们真正的码头。

一些断裂的甲板木头在他们脚下露出参差不齐的短茬,好像野兽的獠牙,厚厚的帆布一抓就是一个窟窿,但帆索齐全,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似乎船员在离船前早有准备。

甲板上如他们想象的那样,空寂无人,没有一丝声音。

小哎从他们脚底下溜走,追逐一团看不清的阴影去了,师夷想把它追回来,却不小心撞到桅索上,帆布上经年的灰尘如同积雪般崩落,他们闭眼咳嗽不已,等再睁开眼,他们是彻彻底底的两个人了。她朝少年看过来,眼睛睁得大大的,脸颊烧得通红,让云胡不归觉得肚子沉甸甸的,像是灌了铅。

“觉得怎么样?”

“没有幽灵,但我不喜欢这里。”云胡不归拍去身上的落灰和蜘蛛网。

“那你喜欢什么?杀人吗?”

“别谈这个好吗?”云胡不归冷冷地说。

“好啊,那说说看,把我骗到这里来,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帮我逃走。”他直截了当地说。

“这是求我吗?或许可以哦。”师夷不置可否地偏了偏头。

“你们早就发现了地下河的出口,是吗?那个小铁匠可一点也不会撒谎。”

“那你要带我走。”

“不行。”云胡不归又一次显露出他生铁一样的冷漠来。

“为什么?”

“要是再有那么几天,我也许会真的爱上你,”他转开眼睛,“可我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师夷不依不饶地问。

“我,”他偏了一下头,犹豫了一下,停顿了一下,想起刚才在船上做的那个梦,“你一点都不了解我,我是为了杀戮出生的,有时候我看着自己的手都会恨它,因为它除了杀戮别无所长。总有一天,有人会因为我而受伤,你,或者其他人。”

“爱怎么会伤害其他人?我不相信!”

云胡不归怒视着她:“比如那个坐在船上等我们回去的人,他已经受到伤害了。他全心全意地爱着你,你看不出来吗?”

“小铁匠?”师夷惊讶地笑了出来,“他只是个傻瓜。”

“你才是傻瓜。”

“他的爱不算数,你是异族人,我要的是你的爱。”

“这有什么区别?”

“异族人才有一辈子的爱。”师夷说。这也是她母亲如此拼命坚持的原因吧,河络的爱是短暂的,会消解的,地火节一过,即成虚无,而她母亲拼命地想抓住点什么,就像溺水的人想抓住一块木板。她不想让师夷在河童殿长大,其实也是想要发出一种声音吧,就像秋天将死的鸟儿的呼喊,就像一座孤零零的空屋子在秋风里呜咽,就像薄薄的春冰在重压下的呻吟,没有哪个孤独的人会忽略这样的声音。这和她的感受何其相似。

“我不祥,比你们的黑船还要不祥,只要我出现的地方,总要发生种种可怕的事情。我还会伤害到其他人,”他逼视着师夷喝道,“总是如此。”

师夷轻蔑地吐了吐舌头:“你,根本就没有多可怕的样子…”

“等我爆发的时候就来不及了。”他狠狠地抓住师夷的胳膊,使劲儿抓住它,“云胡家的血液,太炽热了,它喷薄而出时总会伤到人。别尝试,这很可怕。”

“我不怕。”师夷使劲忍住疼痛,瞪着眼说。

“可是我怕。”云胡不归喘着粗气,甩开了她的手。

师夷伸手摸着他的脸庞:“你过去发生了什么?告诉我。”

他抓住了她的手,把它从自己脸上扯了下去,很用力,但很短暂。他的身体里有什么正在发生,他的身体内部,有个东西像猛兽一样呼吸,一样咆哮,一样哭泣,一样发抖。血液冲到了他的脸上,他脸色赤红,看着非常吓人。

“什么都没有。”他低声说,但是紧抓住师夷的手没有放开。

“我不怕,真的不怕。如果你爱我,就来爱我吧。”她看着他的眼睛。

云胡不归那对隐藏暗绿色的眸子近在咫尺,覆盖着一层透明的虹膜,既存困惑,亦带欲望。在激烈交锋。

它们无法离开她的眼睛。

可师夷知道,她只赢了一半。

云胡不归的无情,已经深植于他的心灵底部。

“你会带我走吗?”师夷仍然这么问他。

“我会想一想。”云胡不归回答。

“不许想,”师夷咬着牙说,“你如果不带我走,我会杀了你。”

“哈,你倒可以试一试。”少年说。

他们相互凝望,好像要从紧贴的瞳孔中进入对方的心灵。这幅场景,既有甜蜜温柔的一面,也有残酷如铁的一面。谁说爱情不须计算,这就好比一颗客星石闯入观象台顶那个庞大的算筹阵里,星流搅动,乱如蜂群。他们要计算的东西很多,责任、承诺、勇气、荣誉…爱情纵然甜如蜜糖,纵然他们为彼此而生,是否值得为之放弃生命中其他值得珍视的一切呢?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宛如爆发的旋风,他们突然倒在厚厚的尘土上,师夷把手指插进少年的头发里,把他的头拉近自己的身体。他则像蜘蛛抓虫子一样抓住她,缠绕着她。起先只是用双唇轻碰她的上下唇,然后突然探索更深处,他亲吻她的牙齿,吸吮着她柔软的舌头,她则把手指甲深深地掐进他的背部和肩膀。

沸腾的欲望好像河水那样荡漾。

当他总算让自己离开师夷时,她凄然一笑:“如果我对你不做任何要求,只想要片刻的爱,如果我不要求你带我走…你愿意爱我吗?”

他的身体一动也不动,好像那些河道岩壁上沉默的石雕。

师夷在他的犹豫中等待,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但最终,云胡不归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幅度很小,但已经击碎了师夷的心。

突然,他们听到一阵低沉的号角声,顺着水面传来,非常微弱。

“出什么事了?”云胡不归问。

师夷侧耳听了一会儿:“这是有客到来的意思,奇怪,火环城已经多年没有迎接过客人了。”

云胡不归的神色一变:“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我的朋友们该到了。”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他的身体突然变冷了,变成一把没有情感的锋利的剑。“我该回到我的生活中去了。”他说,跳起身来,伸手去拉师夷。

师夷甩开他的手,不理睬他。

头顶的桁杆上一阵响动,一个黑糊糊的东西落入她的怀里。

“小哎,你上哪里去了?”她勉力站起,低头对它说,“快,我们离开这儿吧,我一刻也不想停留了。”

他们顺着锚索溜往小船,阿瞳还坐着船尾,无聊地哼着那首歌。

他顶盔,贯甲,宝剑明亮

他蓄发,留须,面容如铁

他骑着最好的骏马

只有一次机会可以相见相爱

一朵花就可以证明

只需要一朵花就可以证明

她的甜美、鲜红和自由

只有一次机会可以相见相爱

看到他们出现,阿瞳又高兴又紧张:“你们看到了什么?船上有幽灵吗?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船上洒满血迹,还有小孩的哭声?”

但云胡不归却敏锐地发现沙蛤陷入到那种奇怪的迷茫状态中去了,他的圆脸上带着恐惧的神情,嘴巴半张,眼睛呆滞无神,双手无力地垂下,好像生命的时钟在他身体里突然停下。

师夷毫不客气地扇了沙蛤两个耳光,将他打醒了。沙蛤的脸像纸一样白,眼珠疯狂地向前瞪着:“快走!这里有坏东西!”

“什么?”师夷几乎又想打沙蛤两巴掌,“你还没醒呢?”

“我听到了一个邪恶的声音,非常可怕。它就在这儿。”沙蛤一旦开始哭,眼泪立刻大颗大颗地涌出眼眶。

师夷向后一退,好像要躲沙蛤的眼泪:“一定是水声、风声,或者随便什么声音。这家伙听到自己的呼噜声都会吓得尿裤子呢。”

“我没有听到过自己的呼噜声。”沙蛤小声分辩。

“不,等等。你们听!”云胡不归使劲地挥了挥手。

立在船帮上的小哎紧张不安地竖起脖子,脖子上的鬣须全立了起来。

这一次,他们也听见了,黑暗深处传来某种巨大的吸气声,四周的空气都随着那声吸气骤然变冷,他们似乎觉得自己的头发和衣物都被那股风吸起,朝着黑暗掩盖之处飘动。

沙蛤大声尖叫起来。

“闭嘴!”师夷吼道。

吸气声再次传来。

然后,它开始移动。

不管隐藏在黑暗背后的是什么,反正是个大家伙,他们根本就看不见它,但却能听到它在黑暗的河床甬道里滑行,庞大又松软的身躯擦过岩壁时,发出瘆人的摩擦声,让人想到某种泛着冷光的滑溜溜的皮肤。

“快跑!”云胡不归说,弯腰抓起一只船桨,插入水里,和阿瞳一起划了起来。

师夷跳到船边,一手提灯,另一手抓起一块船板,朝沙蛤塞过去:“胖子,一起划!”

但沙蛤只是趴在船底,双手死死抱紧脑袋哀号:“我不想死,铁炉之神在上,我的土豆皮还没有削完,我不能这样死在这么黑漆漆的地方!我们会死吗?”他眼泪汪汪地问。

“死!”小哎死死地扒在船挡上,接着他的话茬说。

突然响起了一声巨大的水花声,沙蛤再次开始尖叫,这次师夷没有阻止他,因为她自己也忍不住想要尖叫出声。

那一声水声拍击近在咫尺,小船可怕地摇晃起来,脚下的水正在涨高,一股令人恶心的甜丝丝的腐烂气息传来。

师夷拼命地稳住身子,举高提灯,但可怜的光线只能照亮眼前的一小片水面。

他们在想象中看见这圈光晕之外,一个庞大得超越想象的躯体正滑入水中:那是一只巨大的灰色虫子,皮肤被撑得半透明,下面都是蠕动摇摆的黏糊糊的内脏,它那湿漉漉的身体把整个河道堵塞得结结实实,致使河水上涨,脚下不断震荡的波浪说明,它正一刻不停地往前蹭着,挤过狭窄的甬道,不论这只怪物是否饥肠辘辘,它正在一步步地缩短和他们的距离。

阿瞳一声不吭,深深地埋下头去,开始疯狂地划桨,云胡不归坐在船的另一侧,紧跟不放。

这是师夷第一次看见云胡不归的持久用力,连力大无穷的小铁匠都在急速喘气的时候,云胡不归却显得很低调,她能感觉到他脊背上下耸动,也能听见他的呼吸,他呼一口粗气,然后是急促的两声吸气,虽然动作幅度很大,但呼吸声却纹丝不乱。他丝毫也没有被恐惧压倒的迹象,不像是在逃命,倒像是在下棋。

每到一个岔道口,云胡不归就大吼一声:“灯!”

师夷举高提灯,灯火的光晕在壁画上一晃而过,他们的身影映照在颓败的图像上,云胡扳动船桨让小船转向,他从没有拐错一道弯。

师夷惊讶地意识到,他其实不知道那些涂鸦符号是什么意思,但却记住了他们刚才下来时经过的每一个岔道口。

他们穿过一道又窄又挤的河道,窄到不得不收起木桨,用手在两侧的岩壁上推着缓慢前进。河水顺流而下,将他们向后拖去,而身后则响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挤压声,显然那只怪物正在拼命往里钻。

沙蛤依然瘫倒在船底不能动弹。师夷一手提灯,另一只手抓住船沿,伸出两条长腿蹬两岸突出的岩壁,就在这时,一阵涌浪冲来,她一个松手向后摔去,几乎掉入水中。

云胡不归跳了起来,双手揪住她的衣襟,将她向前拖去。提灯划了一道弧线,狠狠地撞在师夷的鼻子上,但她死抓住没有脱手。如果灯灭了,在黑暗中迷失方向的他们必然只有死路一条。热血汩汩地从她磕破的嘴唇里流了下来。

“船桨…”她坐稳身子,正好看见云胡不归的长桨顺着水流远去。

“稳住。”云胡不归说,他处变不惊,在这样的紧急时刻,平稳如一碗端平的水。可他的年龄和她相差无几,师夷不由得惊惧他受过什么样的训练。

他抄起刚才师夷捡起过的木板,伸手入水,继续划了起来。

他们身后传来一声翻滚的巨响,然后是被羞辱的可怕嘶吼。似乎那只怪物发觉了猎物即将脱逃的征兆。

小船终于穿出了那道窄洞,阿瞳放下长桨,小船像箭一样在水面上飞驰,阿瞳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他已经明显脱力了。

“可以停了。”云胡不归说。

他们静坐在黑暗中,听到前方瀑布哗啦啦的声响,还听到另一声可怕的怒吼,但是那吼叫声却在离他们远去。接着是一连串油腻腻的肥肉撞击岩壁的巨响,转向另一个方向去了。

“我们脱险了!”师夷叫道。

阿瞳拼命地喘着气,好不容易才从口中挤出几个字:“地下…矿区,它去了。”

云胡不归冷静地回过头来,看着阿瞳说:“刚才,你问了我一个问题,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我在船上没有找到血迹,也没有看见一丁点儿砍切的痕迹。”

“我学过如何观察一个人怎么死去的痕迹,”云胡不归平静地说,“能向你保证的是,那条黑船上,绝对没有人死去。”

3

熊悚一步也没有耽搁,夜盐的队伍一消失在视野里,地下矿区的大规模挖掘就开始了。

他对那个黑暗中出没的怪物心存忌惮,将自己的卫队派到下面担当矿工护卫,铁腿戎卡就在其中,此刻,他正满心不愿意地背着沉重的十字弩,站在一块突出路基的怪石顶上。

他的脚下是一道深深的大裂谷,贴着峭壁的小道上,背着绳索和木条、铁钉的矿工和木工络绎不绝地穿行,捶打和敲击之声不绝于耳。

最显目可见的,是一条供冲车运行的木头轨道,挂在绝壁上,几乎有无穷长,木桥和栈道在两道绝壁间往来交错,好像一条骨节突露、蜿蜒盘绕的大蛇。这条木栈道已有上百年的历史。

一群木匠背着大木方从铁腿戎卡的脚下路过,那是为挖矿而服务的木匠,被河络们称为“锯木狗”。他们要搭建栈道和冲车道,还要跟随挖掘巷道的矿工前进,竖立支撑巷道的支架。

戎卡目睹着河络工匠在脚下来来去去。这儿地域狭小,无法瞌睡,无法散步,只能把脚站麻。

他期待即将到来的地火节,期盼和姑娘们一起舞蹈,和她们找个石洞一起寻欢作乐。

但在这里,他只能无聊地摆弄手上的十字弩。

那是火环城里最大号的虎喝弩,弓身长三尺三,弦长二尺五,背在身上几乎会碰到脚跟,结实的紫杉木上分布着铁筋,特制的铁箭可以射入石头半尺深。铁腿戎卡一点也不明白背着这么大个玩意儿有何用处。

他打了个呵欠,双手撑着虎喝弩,睁着双眼,陷入到自己的白日梦中。他迷迷糊糊地看着脚下挪动的蚂蚁远去,回来搬取材料,再度远去,好像钟表一样准确。这样的过程规律而且重复,后来似乎有了点小骚动,有人匆忙地跑过他的脚下,然后又匆忙跑回,节律被打乱了,黑压压的人群分成一簇一簇地向两个方向流动,有一些扑向前方,更多的是朝向后方。

铁腿戎卡事不关己地大睁着眼,注视眼前的动静却不解其意。纷扰掠过他的心灵,好像溪水跳过卵石——直到一只手重重地拍到他的肩膀上。

铁腿戎卡吓了一跳,扭头发现竟然是夫环熊悚,还有矿大师火掌舒剌。

“你跟我来。”熊悚吼叫道,声音好像霹雷。

铁腿戎卡来不及多想,扛着沉重的虎喝弩跟在夫环后面,朝前跑去。

夫环和火掌舒剌身后,拉拉杂杂跟着三两名河络兵丁,身上的兵器叮当作响,铁腿戎卡的头儿——灰鼠卫队的领卫毒鸦营山也在其中,背上一把锋利的铁链镰刀闪闪发光。这让铁腿戎卡心中安定不少。他不言不语,跟着他们顺着刚刚修建起来的栈道向前跑去。

仰面有许多河络工匠跑来,不断挤撞到他们的肩膀上。栈道上耸动着一股惊慌的气息,但生性沉静的河络不会在这种惊慌中吐露只言片语,大队人马只是沉默着,扛着他们誓死不会丢弃的工具逃跑。纷乱的脚步声好像两条川流不息的河流,从他们耳畔绕过。

铁腿戎卡摸不清头脑,幸亏他的职责也不需要思考,他只是用手压着铜刺头盔,一个劲儿地跟着夫环他们向前跑去。

很快,黑咕隆咚的洞穴里,其他的河络都不见了,只剩下他们这支孤单的队伍。

铁腿戎卡闷着头吭哧吭哧地跑,听着他们孤独的脚步声在岩洞中传出很远。

他们越往前进,小道两侧的绝壁升得越高,他们扶摇而上,很快就看不见顶端了。

要不是领卫毒鸦喊了一声“停”,铁腿戎卡几乎就撞到了熊悚那宽厚的背上。

“灯。”熊悚粗暴地喊道。

两盏獾油灯被送到了前面,从熊悚的肩膀上递出。

铁腿戎卡就着昏黄的光晕,看到了前面断裂的栈道。支撑栈道的木头撑杆,都是上好的榆木,韧性十足,每一根都有三握那么粗。但此刻,在他们脚下,上百根撑杆却像折牙签那样轻易地被折断了,切口齐刷刷的,将十二尺宽的木头栈道拦腰切断了百十步。

四下里都是散落的工具和木板条,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受伤矿工的呻吟声。在那样猛烈的攻击中,他们像玩具那样被抛出了栈道。

铁腿戎卡是突然间被恐惧击中的。不可能有什么活的东西能造成这样的破坏。可怕的破坏。他从没听说过地下世界存在这样的生物。铁腿不得不头一次开始思考,他们对地下到底了解多少。

毒鸦营山把灯塞到铁腿戎卡的手里,蹲下身去查看那些断口。铁腿戎卡举着灯,只见众人的影子在眼前抖动不止,他心知那是自己的手在发抖。他拼命地擦去从额头上流下的汗,灯光却越抖越厉害。

他们此刻远离人群,离主城如此遥远,而四周好像坟墓般压抑,听不到一丝人声。黑暗,四面封闭的岩石,仿佛一瞬间里全变成了敌人。他突然觉得干渴得厉害。

如果有什么怪东西突然从脚下的深渊里升起,将他们一口吞下,铁腿戎卡不会为之感到奇怪。在地腹深处,他们是如此的渺小无助。死亡仿佛正在某个地方等着他们,而且是如此的真实可触。

毒鸦营山爬起身来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是只大家伙,”毒鸦拍了拍膝盖上的土说,“没跑多远,黏液还都是湿的。”

夫环熊悚跳了起来,一把夺过戎卡手里的提灯,从钢铁焊成般的嘴里吐出一个字:“追!”

岩壁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印痕,发着绿色的微光,朝着某个方向延伸而去。那是喜食荧光蘑菇的沙虫爬行后留下的痕迹。

毒鸦营山将长柄镰刀塞进腰里,当先顺着岩壁,爬了上去。铁腿戎卡心惊胆战,但还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了命令。

他们在两盏獾油灯的照耀下,顺着破碎的岩壁斜向攀爬了二百多步。灯光被黑暗吞噬泰半,只能照清楚脚前三两步。他们在碎裂的坑洼处落脚,那些地方不过刚刚放得下半只脚掌。

铁腿戎卡为了跟上熊悚,走得太快,几乎要滑下悬崖,他拼命地抠住一块突出的岩石稳住身子。就在这时,他听到身边的毒鸦营山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们头顶上,斜上方的岩壁暗处,起了一阵响动。铁腿戎卡凝神细看,猛然见到一大块岩壁升了起来。刹那之间,他还以为是盘王在这幽深的地下复活了,它扭动庞大的身躯,将戴着多刺的头盔的半身竖立起来,一把格外巨大而锋利的刀在黑暗中反射着灯光。

那是一只地底沙虫的尾部,原本是圆润透明的身体,竟然变成了深青紫色的外皮,看上去十分坚硬。锥形的尾部多了一圈锋利的尾刺獠牙,尾部上端更是长出了一条长长的锋利大刃,使之轮廓狰狞。它不再是任人宰割的豢养的食物沙虫,而是来自黑暗的庞大死神。

毒鸦说:“他妈的,万铁之神在上!我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沙虫。”这名从不知道害怕的战士语气里也多少出现了一丝犹疑。而戎卡只想转身逃跑。他在心中暗想,这东西是不可战胜的,它有可能是黑暗之神派出来的邪恶幽灵,是神的使者,怎么可能是他们这样的血肉之躯可以打败的呢?

黏液和吸盘让这个庞大的身躯能够在岩壁上自如地无声滑行,只是支棱在外的尾刺在甩动中每每在岩壁上留下深深的划痕。几块碎石从它的尾部掉了下来,几乎砸中夫环。

夫环熊悚暴怒地吼叫:“干掉它!”

沙虫似乎听懂了夫环的话,开始加速向上爬行,他们气喘吁吁地跳跃着紧追不放,却赶不上慵懒的沙虫的爬行速度。两名士兵飞出了手里的投枪,黑色的投枪闪着微弱的光,没有击中目标,掉落到悬崖下面去了。

在这样的追击中,短兵器派不上用场,河络士兵把提灯挂在肩膀上,开始解背上的十字弩,铁腿戎卡哆哆嗦嗦地扣不上弦,熊悚劈手抢过他手里的弩,一脚踏在弓头脚蹬上,腰身往上一提,已经轻松地弓弦拉满,扣在悬钩上,右手那粗短的手指头微微一动,已经在箭槽里填上了一枚三尺长的四棱铁箭。

他们站成一个小半环状,朝着黑暗深处仰射出了威力无比的铁箭。

中箭的沙虫发出的尖叫好像铁器在宝石上摩擦的声音,尖锐刺耳,划过他们的耳膜,落入虚空。沙虫翻卷着身子,从他们的头顶掉了下来,尾刺划拉在两侧的悬崖上,堪堪擦过他们的身边。几块头盔那么大的石头落在他们聚集的突岩上,砸伤了一名兵丁。

沙虫向下掉落,但它的身躯掉落得不慌不忙,仿佛在暗示他们,这一处幽暗的深渊是它的家园,它可不会这么容易就退出战斗。

在他们目力刚刚能及的地方,沙虫的尾巴翻卷着,又钩住了悬崖上的石头。

在爬下深渊之前,它仿佛抬起头注视了一会儿悬崖上的敌人,然后才掉头消失在黑暗深处。

虎喝弩的铁箭可以轻松地射穿一只公牛的身子,但那只沙虫连中了七八箭却宛若无事。

毒鸦营山低头检查那名兵丁的伤势,那名年轻河络的眉骨被砸破了,幸亏四肢没有大碍,否则要在这绝壁上把他带回主城,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夫环气哼哼地瞪着地下,似乎要用他的愤怒找出那怪物,将它击垮消灭。

火掌舒剌轻声说道:“知道我怎么想吗?夫环大人。这鬼东西是故意这么干的。这段栈道的总长预计有二里半,我们全力动工,只需要十五天的时间就可以打通,但它正在毁掉我们的工作。”

  如果觉得九州·暗月将临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潘海天小说全集九州·暗月将临九州·暗月将临大角,快跑!九州·铁浮图九州·白雀神龟九州·死者夜谈黑暗中归来克隆之城九州·展翅潘海天短篇作品,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