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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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若兮犹豫了一会儿,直视老河络,她的眼睛平静高雅:“来火环城之前,我以为这里不过是座黑暗压抑的地下城市,河络是些只会低头挖矿,面目丑陋的小矮子。但我没想到他们的生活很完整,看待事物简单又淳朴,他们眼睛里看到的都是美,我不忍心摧毁这些美。”

老河络布卡的眼睛里只有锐利和冷淡:“你舍不得?”

云若兮不语。

“你是谁?”布卡问。

“影者若兮。”

“撒谎。”布卡用粗糙的右手,抓住了云若兮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向自己,他那灰色的眼睛又深邃又寒冷,让云若兮打了个冷战。

老河络轻蔑地说:“我一贯不喜欢羽人。你们很难成为合格的影者,羽人行走在云端,仿佛死亡与己无关——你们太骄傲,而影者需要的是谦卑。”

“我能做到。”云若兮低下头说。

“你做不到,”布卡针针见血地说,“你的内心仍是名羽人,你不是同情他们,你同情的是自己。侍奉影之神的人必须先放弃自我。你因为失去了某人的眷顾,以为自己再无所求。你遁入影者门中,甚至把影人锥换来的机会让给了一个陌生的河络小孩。你以为这就是放弃自我了吗?不是。必须等到某一天,你舍得摧毁自己的美,才算是一名真正的影武士。”

云若兮咬着嘴唇,把头扭向一边。

“今晚我们必须再次行动。你的影人锥在我手上,我要求你服从,任何时间,任何事情!你必须记住自己的承诺:我身无形,始自今夜,至死方休!”

云若兮悲伤地点了点头:“我会服从的。”

“澜州夜沼里的那个怪物已经变得更加强大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没有时间浪费在感伤上。”

云若兮睁大了眼:“你听得到它的声音?”

“是的,所有的魅都能听见它的召唤。它有许多名字,暗月之主、智虫之母、冰山之王,但都无法揭示它的真面目。此刻它的力量还不够强大,但总有一天,它的力量会延伸到此,那时候,我也未必能抵抗得了。”

“就连你也不行?你是影魁。”

“我也不行,”老武士冷笑着放开羽人,“要说岁月教给了我什么,那就是我知道自己不行,而年轻人则在知道这个之前死去。”

他转身用一根大撬棍将斜坡上的垃圾堆翻开,从下面拖出一面涂成朱红色的鼓来,鼓身中部有铜质的四个狰狞鬼头,嘴里吐出铜环,每个鬼头都只有一只眼睛,镶嵌着如血般的红宝石。

布卡从腰上取下一卷新羊皮,开始细心地将皮子绷到鼓面上。

鼓钉是竹子做成的,布卡把它们叼在嘴里,然后一颗一颗地砸到鼓身上。他表情复杂,但动作坚定,井然有序,没有一丝一毫迟疑犹豫的迹象。

7

当日傍晚时分,在火环城之下几千尺深处,不为人知的隐秘黑暗王国中,又回荡起咚咚的鼓声。

鼓声顺着千转百回的岩缝传递到远处。那是来自远古的悲怆曲调,沉重而妖异,苍凉而浑厚,质朴又充满诱惑。

地下的寂静被打破,在一些坑穴里,粗粝的石块被翻起,一只只原本正专心觅食,或在沉睡的沙虫警觉地抬起头来,侧耳倾听这熟悉的召唤。

今天的鼓声更加急迫、躁动,仿佛炉中蕴藏的火焰,仿佛埋藏在心底的欲望,起头的节奏开始加快,一声急过一声,一声叠过一声。这是大地的气息凝聚成的召唤。

一只性急的雄沙虫开始挑衅身边的伙伴,它向四周冲撞、扑腾、撕咬,引起了一连串的厮打,很快整个沙虫群都开始互相咆哮对打。

地层受到强大的压力,不断发出碾磨、断裂和呻吟的声音,沙虫的角冠和环状牙在彼此的厚皮上拉出一道道伤口,经过了一番争斗,划定了彼此的等级和地位后,沙虫群一条接一条地转身,开始向上爬行。

※※※

布卡仍然在敲鼓,紧绷的鼓面薄得看得清隐在皮子里的血脉,剧烈振动,将阵阵雷声抛向黑暗。他的动作越来越缓慢,越来越艰难,仿佛挥动鼓槌需要耗费巨大的精力。

终于,最重要的地下霸主在鼓声的催促下,它也开始行动了。

它是这里最巨大和最古老的生灵,在森林还只是一丛矮树,在夜蛾挖开第一块石头时,它就已经在火山地下漫游了。

在第一批星辰刚刚形成的日子里,它就已经在此游荡。

世界在前进,而它则遗留了下来。

现在它正在慢慢腐朽,因为它太老了,老到无法记住自己的使命。

曾经那些生活在地下的小个子试图和它战斗,但它既不可战胜,又不可毁灭。

此刻,它被再度唤醒,感觉到了在胸腔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它渴望战斗,渴望屠杀,渴望再次品尝鲜血。

随着鼓声的逐渐激昂,布卡的神情却越来越萎靡,他盘腿坐在高高的石塔上,挥动鼓槌的幅度越来越小,终于垂了下去。

忽然,邻近的地穴角落传来一阵响动。

一小块被挖穿的黑色岩块吧嗒一声掉落在地,从某条矿道被挖穿的小窟窿里,钻出了一名矮小的河络矿工。

站在身后护法的云若兮吃了一惊,刚要纵身上前,老布卡轻轻地打了个手势,制止了她。

他语气温柔,对那名矿工说:“沙蛤,你怎么钻到这里来了?”

那名矿工正是小沙蛤,他提着磨秃的铁镐,愣愣地望着老布卡脚下的羊皮鼓,好像石化一般,过了很久,才如梦中惊醒般问:“布卡,是你么?我们小组在前面遭到沙虫袭击,被赶散了。”

云若兮也对他展颜一笑:“是你。”

沙蛤没有笑。

远处传过来一些怪异的呼喊和战斗声,好像旗帜的尾带,飘忽不定。

突然间,一阵悠扬的短笛声飘起,声音甜美、哀伤、迷失,和刚才那阵鼓声带来的一切正好相反,它可以熄灭胸中燃烧的蓝色火焰,可以安抚躁动的心律。

在笛声的抚慰下,战争的噪音逐渐低迷,终止消停了。

沙蛤依然紧盯着老布卡脚下的鼓不放,他看上去很紧张。

老布卡怜悯地看着他:“沙蛤,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沙蛤鼓起勇气问道:“那头鼓,我是说,你脚下那头…是你的吗?”

“是我的。”

沙蛤的脸上现出又奇怪又伤心的表情。

“那刚才的鼓声,是你敲出来的?”

“是我敲出来的。”布卡依然承认了。

“可是,你怎么可以这么做?”泪水在沙蛤的大眼睛里打着转,“上周我们死了三名矿工伙伴,前天晚上我们死了两人,昨天又死了四名矿工,还有毒鸦营山和他的许多手下,还有云胡不归,差一点就送了命,师夷现在还在照顾他。”

老布卡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很为他们难过。有时候,我们会被迫做一些自己也不想要的事情,这是某种选择——现在,我在你眼中是邪恶的吧,我不在乎被你看见这一切,我做过更糟糕的事。你的成长中需要这个。老天,他们现在把成年礼提得太前了,其实你们还小着呢。你们早晚要经历这些,才会真的长大。”

“你会杀我吗?”沙蛤小心翼翼地问。

“你想哪里去了,我们是朋友。”老河络笑了起来。

沙蛤低着头搓脚:“我必须去报告。”

“不,”布卡凝视着他,“你不会去的。”

“我…”

布卡继续慈祥地微笑着,转头对羽人女孩说:“云若兮,做点什么。”

云若兮十分清楚他这话里的含义。她看了看沙蛤,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

“如果你不想毁灭他,就做点什么。”

云若兮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她朝沙蛤走去,然后弯下腰,双手捧起沙蛤的脸,深深地吻着他。

她的双唇温柔有力,好像还带着茉莉花的香气。

沙蛤完全眩晕了。对他而言,周围的时间在那一刻彻底终结了,全世界只剩下云若兮的嘴唇和她的呼吸。

一股甜蜜的气息好像熔岩上的风,轻轻地吹在他的胸膛里,点燃了他的身体,他整个人简直像个火炬那样熊熊燃烧起来。

沙蛤花费了巨大的努力,才没有陷入僵直状态。

“我说过,你会陷入她的笑容。”老河络布卡在一边怜悯地说。

但是云若兮并没有笑。

她用指背擦擦嘴唇,默默地站到一边,扭头望着远方。

地穴里吹来的风如龙卷过,她的裙角来回摆动。

“孩子,现在你明白了什么是爱,为了爱,我们可以做更多。”布卡对沙蛤说。

“可,我,必须去报告,熊悚…”沙蛤挣扎着说,这比从流沙的陷阱里爬出来难多了,“这是每一个河络公民的义务…破坏行为。”

“你当然可以去报告。”布卡和颜悦色地对沙蛤说,“我现在不能战斗,因为我很累了,而云若兮不会离开我。如果你报告了夫环,那个高瘦的商人也会知道我们在这儿。她会死,我也会死。”

沙蛤惶恐不安。

“沙蛤,我们是朋友,不是吗?”白发苍苍的吹牛布卡朝他微笑。

“我不知道我们还是不是。”沙蛤愣愣地想了一会儿。

“当然是。”老河络坚定地说,“哪怕我们成为了敌人,也可以是朋友。”

“那就好。我走了。”沙蛤说,他好像怕布卡改变主意似的,弓起腰向后退去,飞快地消失在地洞里。

8

沙蛤在漫长压抑的矿道里拼命地跑着,不合体的矿工帽叮里当啷地敲击着他的后脑。此刻,黑暗、潮湿、闷热,都不再是他害怕的东西了,冥冥之中另有让他更觉恐惧的事情:他的朋友大话王布卡、喇叭布卡,居然是暗地里操控沙虫的破坏分子。

而云若兮…他不能去举报,因为那样,云若兮就会死去。可怕的内疚感好像蚕食桑叶那样吞噬他的心。没有什么比第一次认识到“背叛”的意味更令小孩痛苦的了。

“沙蛤,你回来了,到处在找你,你没事吧?”一名黑黝黝的矿工从岔洞里冒了出来,冲他打了个招呼。

“我没事。”沙蛤匆忙回答,慌慌张张地后退离开。

“小心点,别乱跑了…地下还很危险…”矿工在后面叫道。

沙蛤充耳不闻,他飞快地拐入一个小岔洞,把皮水袋、防火服、锯子、铁镐,把那些矿工的装备一股脑儿地扔在地上,然后把火热的身子扑在冰凉的地上,拼命地喘起气来。

他再也不想当矿工了,他本该是名庖师学徒,不是吗?炉火前的事情多么简单,只有土豆和葱蒜,只有沙虫肉和饺子馅。

沙蛤心里头仍然一片慌乱,人越多的地方让他越觉得无所适从,似乎所有的河络都在责怪地看着他,似乎是他而不是布卡,要为矿工的死伤负责,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声音都让他心惊肉跳。

盘王殿就在大灰环入口的附近。要去报告给夫环熊悚吗?这似乎是最正确的举动,小沙蛤在心中嘀咕,可是熊悚会毫不犹豫地砍下布卡的脑袋。

你看那些铁鼠部的赤甲执镰者,那些凶悍的士兵,已经遍布火环城的角落,扶着长柄镰刀,用怀疑的眼神关注着来往的平民。他们手里的刀可绝不是摆设用的。

可是布卡即便做了坏事,变成了坏人,但他们仍然是朋友,不是吗?

阿瞳说,不能出卖朋友。大人的世界里为什么要互相争斗,为什么要有你死我活,他想得头痛不已。

他还可以去找谁商量这件事呢?

沙蛤开始把火环城里认识的人一个一个在心里排起队来。

当然了,他最想找的人是阿瞳。可是阿瞳不在他的铁兵洞里。听铁匠门罗说他在调试那台疯狂的将风。

沙蛤第二个想找的人是师夷,那女孩虽然会欺负他,但她笑起来的时候,就显露出很明白自己在干什么的样子。沙蛤自己就永远也不会那样笑。只是此刻,她应该在陪着那个生死不明的游牧人吧,沙蛤再愚蠢,也知道现在不是找师夷的好时机。

如果还有其他选择,那就是陆脐,那个胖胖的老头,有时会显露出和蔼的一面,可是巡夜师的观象塔已经烧毁了,沙蛤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

这个突然变得陌生了的地下城市里,仿佛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眨着眼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四周的气氛不对。整个火环城里都在低声传扬着一条惊人的消息:阿络卡回来了。

“阿络卡回来了。夜盐就要回来了。”一只铜星甲虫带回来的这条消息震动火环城,尤其在矿工当中引起一场地震。矿工们自然也都热爱他们的夜盐,那位年轻美妙的阿络卡,但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清楚,阿络卡是坚决反对突破大灰环的限制向下挖矿的。

“夫环已经带人去迎接她了。”他们纷纷传言说。

阿络卡夜盐一旦回到火环城,一定会清算夫环展开的这场挖掘行动,更何况,这场挖矿到目前为止已经演变成了一场小灾难,引起了许多人员伤亡。夹在铁一般意志的夫环熊悚和无上权威的阿络卡之间,他们该怎么办?矿工们有点疑虑了。

“也许我们的挖掘到头啦。”他们都这么说,迟缓下了手头的工作。

“阿络卡回来了。”这条消息也像一条火焰照亮了沙蛤的头脑。

他那一贯运转迟钝的脑子里突然泛起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老布卡也许是生病了,他脑子糊涂了,才会召唤沙虫屠戮族人。这位火环城最老的河络从来都与世无争,不可能作出这么可怕的事情。

他只是需要治病。

夜盐会垂下漂亮的脖子,柔声细语地说:“放心吧,沙蛤,我来和布卡谈谈这事。”

阿络卡会治好布卡的,她无所不能。

虽然要找到阿络卡不容易,路上或许会有危险。可那是为了自己的朋友。

阿瞳说,为了朋友要两肋插刀。

他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路,跑得气喘吁吁,跑得大汗淋漓,跑得心脏狂跳,如一艘小船在颠簸的浪峰浪谷间颠簸。

过去替人跑腿时候他从来没有这样跑过。

他从黑暗压抑的矿井里终于奔入主隧道。

“喂,小家伙,还不到下工时间。”身后负责登记的文书叫道。

另一名登记员理解地说:“他吓坏啦…今天下面又遇到沙虫袭击…让他歇一会儿吧。”

他跑过地下森林的那棵大桧树前,阿瞳的黑包还挂在高高的树杈上面,从树梢上宣泄而下的阳光很微弱,但是师夷并没有骑在树梢上摇晃双腿。

沙蛤顺着大火环一路飞奔,城门口正在换岗。

门口的哨兵刚喊了一声:“喳,大门要关啦…”他已经跳出了大火环的出口,听到后面一阵嗤笑声:“没事,是厨房那个傻小孩。”

“…赶去送饭的吧。”

“跑快点还来得及让他们吃口热的…”

沙蛤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顺着蛇身小道跑开了。

太阳正在远远的脚下,朝着西边的森林缓缓而落,将大地的影子迎面抛来。

沙蛤还从没真正离开过火环城呢,站在火山口边缘,他又犹豫起来。

阿络卡穿过越岐森林回来,一定会经过透水河渡口。她们或许会在渡口打尖休息。往来的商旅一般都会在那里歇息一夜。他要早点见到阿络卡,拯救布卡,就必须连夜跑到渡口去。

如果顺着大道走,有二十多里路,相较起来,穿过森林可以少走十里。但是,他真的要在夜晚穿越树林吗?

巡夜师说,白虎开始在越岐森林里咆哮的时候,秋风就会降临。

目前还未到秋天,森林里应该没有白虎,但巡夜师不是已经警告过他了,有只洞狮在附近的森林里杀死了一头母鹿。

沙蛤还在犹豫,突然远远望见脚下一队铁鼠士兵排开丛林,也正在朝透水河渡口走去,夫环熊悚的旗帜也在队列当中,是夫环要去迎接阿络卡吗?

沙蛤好奇地凝目远眺,却看见几只高大巍峨的身影,就好像巨大的瓢虫行进在蚂蚁的队伍当中。那是高瘦的商人送给河络王的礼物——暴风吼虎。

沙蛤不禁有点奇怪,地下矿道里每天都要承受沙虫的攻击,已经十分吃紧。夫环带走这几台机械将风要干什么呢?

夫环不在火环城等待,如此着急去见阿络卡,是否也有紧急情况?莫非阿络卡的队伍遭遇袭击,夫环前往救援?

沙蛤皱着眉头想啊想,隐隐约约地,他觉得自己应该跟上那支庞大的队伍,和他们一起穿过夜晚的森林,找到阿络卡,那样才比较安全。

沙蛤一步也不耽搁,顺着陡峭的火山斜坡开始往山下跑,松软的斜坡上满是火山碎石,沙蛤的脚下发出打鼓的声音,这因为堆积的火山渣内有空洞的原因。

火山坡下生长着细细的火烧杨,还有一簇簇马尾芹迎风摇曳,那支队伍弯弯绕绕地走入了密林。沙蛤一着急,脚下一空,顺着山坡一路滚了下去。幸亏河络身材短小,抱着头这一路摔下去如同一颗圆球,山风在耳边呼啸,断了草叶在眼前飞舞,他滚入一大丛金针花里。

他昏头昏脑地趴了一会儿,才爬起来,顺着被踩得发白的小路追入森林。

沙蛤快步紧追,想要赶上前面那支队伍,他似乎能听到那些河络士兵的耳语,又或是巨鼠的响鼻,还有暴风吼虎那庞大的身躯推开草叶时发出沙沙的声响,但却始终看不见夫环的人影。更糟糕的是,这些声响渐渐低弱,终至消失。

沙蛤茫然地站住了脚,夜暗下的森林,好像处处隐藏着巨怪。突然间,远处传来凄厉的长啸,一声长似一声。白虎开始咆哮了,是长秋就要来临了吗?干枯的树叶窸窸窣窣地从头顶飘落,炎热的夏意仿佛突然间开始减退了。

沙蛤又开始跑,越来越高的草盖住了他的目光和额头。他很快就恐惧地发觉,自己迷了路。

现在就连回头都已太迟。与地下城的体验完全不同,这是一片绿色的迷宫,没有石壁也没有岔道,但他同样找不到出口。

在这座鬼影憧憧的丛林里,绕到夜半时分,沙蛤听到了流水声,他仰起脖子嗅着水的气息行走,突然间密闭的绿色帘幕在他眼前分开,月光下一条道路显现出来。

他终于找到了透水河。

他爬上了河岸边的一座小山坡,河面上空,遮蔽视线的森林豁然敞开,沙蛤远远地看见半里外的一簇营火,火边有一圈小小的帐篷,其中一座帐篷呈高高的锥形,像是一朵合拢的莲花,那是阿络卡的帐篷。

沙蛤刚要欣喜地大叫,突然间月光下影影绰绰地现出一队黑影,左右散开,朝着阿络卡的营地围了上去,那些黑影展开的是战斗意味鲜明的箭头队形。

沙蛤捂住了自己的嘴,片刻之中,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铁鼠部落的骑兵从斜刺里涌出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

巨鼠在月光下发疯般地邪恶低哮,叫声如匕首般锐利,充满愤怒,让沙蛤情不自禁地浑身颤抖。一道道火箭划破天空,留下刺目的尾痕,在巨鼠背上,骑兵手里的刀剑反射着恶意的月光,那是两道钢铁的洪流,左右夹击,营地里的人毫无还手之力。

几座帐篷倒塌了,更有一座帐篷冒起了火,营地中心的火光摇晃了起来。有些黑影从帐篷里跳出,向河边跑来,但是又一队骑兵,溅起水花,趟过透水河,将他们包抄起来。骑兵的铁甲在篝火中闪烁橙色的光。

步兵已经冲进了营地,几个人影似乎在火堆前激烈地推搡,突然爆发出了兵器的闪光,似乎有人影倒在了地上,然后莲花形状的帐篷篷布动了一下,有人出来了。

营火再次炽烈地燃烧了起来,火光晃动中,好像有更多的人影倒下了。处处都有刀剑晃动的光影,剩下的人在火前来回奔跑,顺着河岸吹拂来的风带来了只言片语的喊叫声。

一小股人群似乎汇集起来,朝小丘后跑去,然而,暴风吼虎那不祥的庞大身躯从山脊后耸然升起,截断了营地的后路。当暴风吼虎的箭槽开始呼啸时,沙蛤使劲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营火熄灭了。

大地归于一片黑暗。只有树影下的透水河依然在哗啦啦地不知疲倦地欢歌。

沙蛤用拳头塞住自己的嘴,压抑住喊叫声。他的心脏像鼓一样擂动。沙蛤还记得小时候一遍又一遍做过的白日梦,他是英勇的武士,为保护阿络卡而死,然而此刻,他呆立在原地,却意识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他趴在草叶后,慢慢地向后退去。这是数百年来从未听闻过的事件。

铸造之神啊!

夫环熊悚背叛了阿络卡!

第八章 火环蛇牙

【每个鼠骑兵的座辇上,都挂着一个灯笼,它们摇摇晃晃。火焰射到夫环结实的红色胡须上,他的整个下颌都在燃烧。

谁都知道夫环的威名和勇力,他瞪着血红的大眼喝道:“哪怕剩我一个人,我也要独自挖出你的心,把你的身体留给深渊!我在烛阴之神面前向你挑战,让神来判定我们谁对谁错。来吧,夜盐,我的镰刀和盾牌在等着你。”

阿络卡的眼睛好像麦芒一样锋利:“我不害怕,夫环。你要爱,我就给你爱;你要仇恨,我就给你仇恨。但是在开战之前,你真的想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吗?”】

1

地火节即将来临。

火山河络的这个古老节日源自遥远寒冷的印池纪,那时候,火山河络依循气候变化在地面和地下过着双重生活。

在夏季结束的最后一天,太阳沉入地平线,河络们的地面劳作会全部结束,他们躲入地下,开始漫长的地下冬季生活。

地火节就是纪念夏日的逝去,纪念地下之火带来的光明和生命。

河络在地下获取了新世界,但从此也背离了星空。

星眼陆脐默默地向天空观望,无边无际的夜空里是一炉打翻的炉火,万顷碎火,璀璨无比。

巡夜师是河络中仅存的观星者。

他看了五十多年的星星,对星空可谓再熟悉不过了,但每次抬头,依然会想起初次与星空相见时的激动。此时,星星比他记忆中要大多了。

缠绕的双月正在沉入暗色的森林顶部,而湖绿色的密罗升至天顶,把天空渲染得青色一片,星象、星环和星簇是散落的大小钻石,它们的阴晴圆缺、光晕长消、升降沉浮,与大地上的种种变化生灭遥相呼应。

有些奥秘,只有巡夜师的慧眼才能看得分明,可是另有些奥秘,天底下无人能解。

传说星辰诸神在混沌的大地之神上设下了一个无比庞杂、精巧繁复的封印,来阻止荒的复苏。上万年来,最有才智的人一直试图揭秘,但连门径都摸不清在何处。

星眼陆脐觉得有点茫然。

巡夜师在河络族中,早已无人尊重,被人遗忘,即便他能解开巡夜师每晚守望的那惊世奥秘,又能去找谁述说呢?

过去的时光里,每隔四年,有一场盛大的巡夜师聚会。

从边远的越州南部,从澜州的沼泽地,从北邙山另一侧的荒漠,他们骑着骆驼、香猪、大象和巨鼠,乘坐舟楫、马车、将风和伏翼鸟,还有种种你们想象不到的交通工具而来,最终汇集到无诺峰脚下。

每次都有些巡夜师在路上会被土匪劫杀,有些巡夜师会掉入山洪被冲走,有些巡夜师会被饿兽吞食,但他们依然不惧危险,长途跋涉只为相互交流知识。

正是通过巡夜师艰辛而又坚持的脚步,才将许多远古的知识通过纸张、书籍和口耳相传,保留了下来。

现在这样的聚会已经无人组织了,甚至保留巡夜师这一职位的河络部族都越来越少,河络王们和阿络卡们更愿意从火焰和梦里寻求神示,他们越来越深地陷入地底,不与外界交流。

得到知识的法门,只剩下耗费巨资购买龙渊阁的书一途。然而近来又有传闻,龙渊阁的智者投靠了蛮舞月奴。这些追求智慧、与世无争的智者,怎么也会投向蛮舞月奴,令人颇为不解。

购买图书的渠道断绝,藏书塔又被莫名烧毁,陆脐无处可获帮助,只能在那间被离奇烧毁的小屋里搜寻星点遗存,看能否帮助自己破译地图上的文字。

大火可以烧毁羊皮古卷、帛书、木简,但不能烧毁铁器和石刻、玉简,河络们有许多典籍是刻在石头和金属上的,星眼陆脐的收藏品里也包括了大量的石刻。

他忙活了数日数夜,终于将那些年代久远的亘夜朱书一一注明,只是仍有许多未解之字。

那张地图乃是一张夜蛾河络所做的城舆全览图,图上的记述描述了夜蛾部的最后时光,由幸存者带出,上面确实提到了王冠沙虫和它的杀戮,看上去正是夜蛾部的灭绝原因。

只是巡夜师依然心神不宁,这张图背后还有一些东西,让他感受到如同行走在悬崖边缘的险恶。

熊悚已经把这张地图上的危险警告全忘了,那时候他还有所顾忌,现在则甩开所有纠绊,将一台又一台巨大的掘进将风运到地下,全力开凿出一条又一条新矿道。

巡夜师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如果还有机会去发现地底的秘密。

这几天里,不管是喝水还是吃饭,巡夜师都有点心不在焉,只要某只手有空闲,就会在地上写画字形,有时候用墨笔,有时候用清水,有时候就是用手指在空中比比划划。

那些字刻满了石头岩壁和他脚下土地,把他围绕在其中,好像一所象形的监狱。

精神紧张让他白天总是做噩梦,醒来时都要慌忙检查一遍身上的那些写着“御免”的木牌子,全数都在才稍微心安。

这天晚上,他口渴难耐,喝光了身边的酒壶,却还是莫名烦躁,于是星星也不看了,晕乎乎地爬起来,想去大厨房找点喝的,走到铁兵洞处,却一头撞在小铁匠阿瞳身上。

阿瞳蹲在路边,两眼赤红,皮肤焦干,望着手里的一件物事发呆,像块石头般没有生气,难怪巡夜师差点被绊倒。

“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小家伙?”

“对不起,我出神了。”

“嗯,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巡夜师借着炉火的光芒,看见那是一对翅膀,闪动金属的光芒,却轻盈得难以想象。每只翅膀都是由上万根羽毛组成,好像缭绕着缥缈的月光。

“金属的东西打成这样很不错啊,你可花了不少工夫,是准备参加夜魄之月地火节的吗?”

“找不到可以穿的人了,”小铁匠腼腆地笑了一笑,将羽衣折叠好,放入那只梧桐木的箱子,“不一定参加了。”

铁炉边上,矗立着的巨大战斗将风的影子落在阿瞳的身上,不停地抖动着。

阿瞳眨了眨眼,把目光放回到那台暴风吼虎上。

他踮起脚尖,摸了摸将风巨大暴戾的前肢,说:“师父门罗让我专心把这台将风修好。我也觉得,应该把它修好。”

“嗯,好好工作,才会有前途。”陆脐含糊地点着头说。

他刚想离开,小铁匠突然又问:“巡夜师,爱情是什么?”

“什么?”

“你是巡夜师,他们说你见识多广,我想问问,河络怎么看待爱情?”

陆脐皱了皱眉头,他的烦心事多着呢,可不想被随便什么人绊住,但是,今晚这个小河络的哀伤打动了他。他不由得停下脚步。

“有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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