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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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瞳愣了一下。

“有,门罗师父有两瓮酒。”

“多拿些酒来!让我来告诉你,爱情就是乌有!”老河络嚷着说。

“我也要一杯,”阿瞳犹豫了一下,“老怪眼,我们来喝两杯吧。”

他们在一张石桌子旁对蹲下,对饮起来。老河络酒到杯干,阿瞳则皱着眉头,一点一点地吞咽杯中苦酒。

“爱情早晚要输。天底下没有持久的爱情,对它们的痴迷最多只能维持七年。”

“这么短吗?”

“大多还要短!河络之祖麻瓜努努发现了这条铁律,所以河络不组成家庭,他们自由相爱,在每一个地火节找到合适的对象,一夜狂欢,然后再也不必为之伤怀。河童殿会收养那一夜欠下的风流债,将孩子抚养成人,所以你看,河络的体系才会如此稳定。喂,你这杯不喝也给我吧。”

“可我觉得,爱情像是一条船,停在你们地下河的船,它一旦闯入,在你心里靠上了岸,就不能将它轻易推走。这和杀死船上的孩子没什么区别。”

“你病得不轻,异族人常犯这种迷糊。”巡夜师同情地看看他,“情杀、爱恨、殉情、相爱相杀,甚至导致一个国家的覆亡,不都是源自于这一恶疾么?你要切掉那如毒瘤一般长在心上的人。”

阿瞳摸着自己的胸口说:“要是割掉了,就会倒地死去啊。”

“这怎么可能嘛,”巡夜师陆脐放声大笑,“河络就应该有河络的生活方式。”

他一口喝干了自己杯里的酒,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这里真热啊,我走啦。”

阿瞳仍然是愣愣地蹲在当地,问:“你在桌子上画的是什么?”

巡夜师一低头,看见自己在石桌子上用酒水画满了没人认识的怪字,他脸一红,连忙去找抹布:“不好意思。我又开始乱写乱画了。”

“这些画我见过啊,像被刻在脑子里一样清晰。”阿瞳说。

“什么?”

“那些岩石上都画着这些小人,还有些别的字,我看不懂。”

巡夜师又蹲了下来,伸手去拿酒壶,他连对了三次,才把酒倒到杯子里:“什么地方看到的?”

“地下河,以前我和她…”

“够了。”星眼陆脐再次纵身跳了起来,将莫名的阿瞳扔在原地,拎起一盏大号的獾油矿灯,趔趔趄趄地往火环底部跑去。速度之快,令人大吃一惊。

他跑得太急了,没有听到阿瞳背后的半句话:“那里很危险…”

2

星眼陆脐心不在焉地一路念叨,直到坑口值班的河络叫住了他:“喂,怪眼,在这里换防热服。”

看来怪眼这个名字已经传遍火环城了,被人改外号对河络来说可是件仅次于死亡的大事,但这次陆脐浑若不觉默然忍受。对于保护矿工的那些繁琐的防护措施,他也没有显露出抗拒的迹象,甚至自己动手,往头上扣了顶只露眼口的防护帽,扳动道旁的木柄,兜头给自己浇下一盆冷水,然后拎着矿灯,全身滴着水就跑入到黑暗中去了。

最后几名见过巡夜师的河络,回忆起他那副风风火火、神不守舍的神情,都不禁想起谚语里常提到的“赶着去死”就是这样的。

矿工们肩膀上的矿灯沿着荒凉的悬崖向远处延伸,恐怖的黑暗中晃动着巨大的人影,沉重的矿车轧得木轨道吱嘎作响。在遥远的深处,到处都有灯火通明的巨大掘进将风的身影。

自从毒鸦营山的部队在石塔林里遭遇屠杀后,河络们无力发动更大的进攻,只能派遣更多的虎喝弩手守在地穴口,精锐的执镰者也被派遣来当守卫。凭借沙王短笛的制衡,他们与沙虫群相持不下,但许多品质优良、开采方便的大矿脉就都得放弃了。

巡夜师拎着一盏孤灯跌跌撞撞前进,熊脸矿道内中空无一人。矿道离岩壁后流动的岩浆很近,很多地方只隔着一堵薄薄的四面开裂的岩壁。

偶尔会有一根支撑木被流出的岩浆点燃,之后又熄灭,暗淡的余光照亮了星眼陆脐的脸。只有火苗舔着木头的声音,在寂静的地下,这声音很容易就传到两三里开外去。

星眼陆脐尽量扭头不去看那处明火,根据河络的传说,火有催眠术,如果看多了火就无法从蔓延的火中逃走。

巡夜师对地下地形并不熟悉,本来很容易错过岔道,但是这次陆脐跌跌撞撞,却摸对了方向,一路走到了简易码头处,他找到了阿瞳他们曾经用过的小船,顺流而下,果然看见了那些古老岩壁上的壁画。

那些顽童看到的是画,在巡夜师的眼睛里,这些画却是一行行的文字,从古流淌到今,和历史交相辉映。他乘着小舟,路过了一幅又一幅岩画,看到那些画上的小人既在战斗,也在膜拜。他举着提灯的手在不断颤抖。

此时此刻,他好像就在翻看一本厚厚的书,本该被烧毁的书。

王冠沙虫是他们的守护神,同时也是他们的敌人。这些沙虫躲藏在地下,是活的神灵,一代又一代沙虫吞啖死河络的灵魂,而活着的河络吞噬它们的肉体。

世界周而复始,这就是衔尾盘蛇的真正含义吗?

“够了。”他说,看到壁画上画着一扇圆形的门,门上布满一圈又一圈的图腾。

他把矿灯放在圆盘中心。灯没什么用,红色的熔岩溪流就是熊熊燃烧的巨烛,照亮了四周,也照亮了图腾之门上那一圈圈的图像。

他认出了门上的那些图腾符号。那是象征春夏秋冬的青阳、朱明、西颢、穷阴,象征东西南北四向的陵阴、蛰虫、盖藏、四貉,象征四德的角亢、尾箕、斗牛、井鬼,象征四灵的玄枵、大梁、鹑火、析木,象征地火水风的诹訾、降娄、鹑首、大火,象征四方星辰的虎蛟、白虎、朱雀、玄武,圆环上的图像石渐趋紧密,神兽首尾相布,逐渐排布出一幅密密麻麻的封印图。

它们依据各自的生物属性,相生相克,悄声低语,排列出一个无穷无尽的组合。每个组合就是一道咒语,而无穷的咒语,则正如这个无穷尽的世界。

“神用咒语来创造整个世界,”巡夜师喃喃自语,“够了。”

大门已经洞开,他寻找到创造之神在越岐山下留藏的最后秘密。

岩石后面传来一阵空洞的声响,好像一面被遗忘上千年的大鼓被敲响。巨大的圆门像是羊皮鼓面,不断战栗着、抖动着,发出哭泣般的哀叫,尘土和碎石纷纷掉落,三百多面画像石向石门内部退却,它们之间的缝隙消失了,好像时间消失在历史中。

这里很危险,在他明白答案之前,还有机会逃走。

可是再往前走,他会发现更多的答案。

巡夜师好像被贪婪魇住了,继续提灯往下行走。

在最后的岩画中,图腾之门被打开了,从里面喷吐出可怕的火焰。所有的小人都在奔逃、在哭号,在等待死亡的到来。

提灯里的獾油在静悄悄地燃烧,可是巡夜师的脑袋烧得更厉害,这火因酒劲而烧,也为领悟而烧,为启示而烧。他无法摆脱周围世界随时都可能分崩离析的感觉。他们都被河络王的地火之梦耍了。世界将葬身于烈焰和灰烬中。

答案一直都在,它一直都深埋在火环城的地下一千尺深处。

毁灭世界的不是王冠沙虫,而是洞开的地火之门!

一层云烟般的金色粉末,好像火之精灵,从门后腾起,升上空中。

巨大的风向外吹来,但是这些风和地面风截然不同,那风是闷热的、沉甸甸的、隐藏邪恶气息的风,让他面对这通往地心深处的洞穴油然而生一种恐惧。

这和他想象中全然不同。

他一手抖抖索索地翻捡起自己身上的护身符,却发现“大火御免”那一块不见了,只剩下空荡荡的绳圈。

巡夜师喃喃自语:“我们可以关上这扇门了。”

他大声对自己说:“我们必须关上这扇门。”

一个念头突然跳入他的脑海,一时之间,不禁让他毛骨悚然。或许,这是星辰诸神在九州上留下的一处封印,为了封闭黑暗之神荒的封印,就这样经过他之手被打开了。

陆脐大声吼叫道:“我们要立刻关上门。”

他们将陷身于神之间的争斗,成为神之磨盘上坠下的可悲的粉末。

陆脐刚想明白这中间的道理,就听到了呼呼的声响,有很大的一股风掠过他的后脖颈,其强度与山顶的旋风不相上下。

地下世界里也会有这么大的风么?

他这么想,转过头去,就看到了一双冷酷的黑色巨灯正在黑暗中升起。

那是一对庞大得无法想象的眼睛,既无情又残忍。它头部的庞大铁王冠上挂着炎热的白芒,它那庞大的身躯力图要挤入狭窄的通道里,坚硬的岩石在它的身躯下好像豆腐一样稀软,不停地被摧毁。它游荡在地底已有数千年了,是被什么召唤而来的呢?

星眼陆脐毫不怀疑,这只神兽是为地火之门的洞开而来的,也许在更早之前,它始终在为阻止愚蠢的族人打开这扇大门而努力,它驱使自己的族类守卫领地,也许它正是大门封印的一部分,驱赶着擅入的河络离开。

它是河络的守护神。

但某个时候,它又就是邪恶本身。

影子总是和光明相伴。所有的河络都早就明白这点。火可以带来光明和温暖,也会吞噬肉体和灵魂。它们曾经引领河络制伏了地下的寒冷和黑暗,但就连神本身,也无法完全制伏来自地下的恐惧。

它和上古河络定下了什么样的契约。烛阴为什么要掌管烛火,把光明带给河络呢?或许,封印打开,它就已经获得了某种许可。契约就此结束了。

大火一旦失去控制,将会是河络最可怕的敌人,沙虫王也不会再是他们的保护神了。

铁冠沙虫王张开大口,它的口中不是利齿,而是燃烧的火焰,仿佛是液态的火喷涌而出,又滴落在地,四下流淌。

巡夜师陆脐不再闪避大火了,他直视着逼近的沙虫王,露齿狂笑。

“谁给我传个话,”他吼叫道,“这里有人没有?你们要快逃!快逃!快逃!”

他扯下自己头上的矿灯和帽子扔向那双眼睛,然后又捡起地上的提灯朝它扔去。

庞大如山洞的布满针牙的咽喉毫无表情地接纳了陆脐的最后馈赠,嚼都不嚼就将它们吞咽下去。它的身躯如同不可遏制的命运继续逼近。

他再次想起了自己的梦。

“死于大火,是我的命运。”巡夜师陆脐苦笑着想,他唯有闭上眼睛,迎接最后的裁决。

3

出事的时候,火掌舒剌正指挥锯木狗抢修一条木拱桥。

自从他们得到那枚沙王短笛以来,关于沙虫的袭击事故果然少多了,只在昨天晚上发生了一起死亡:一块斜顶岩从岩床上滑落下来,砸死了一名矿工,把安全帽砸进了他的脑袋里。此外还有一名打瞌睡的推车工从栈道上掉落,摔碎了骨盆。

火掌舒剌让人把他们的名字一一记下。

“要让那些远在天启的达官知道,这些矿石带着我们河络的血。”他说。

他们只要日夜不停地苦干,就能在地火节前把云胡不贾需要的矿石采运完毕。

在火掌舒剌的内心深处,依然存在强烈的疑忌,觉得这样的平静不会长久,他希望能尽早满足云胡不贾,好打发那个贪婪的商人离开。

把这样的人留在火环城里,就好像把老虎养在自己的家里。

“干得好,小伙子们,把铁钉敲结实了,好的木桥得像蝴蝶那样飞舞在水面上。”他正在那里大声吼叫指挥,突然感觉到风向变了。

那不是简单的变向,流向和大小都在皮肤上剧烈波动。

有经验的矿工都知道,风向剧烈变化,是坑道烈火爆发的前兆。

炭石毒气聚集过多的地方,一个火星就能引发火灾,很多时候,火灾并不厉害,只是在缺乏空气的坑道或采空区里静静地闷烧,但火风压会造成风流逆转、滚退,火焰上下风侧炙热的烟流四处流动,一旦与新鲜风流混合,就会发生爆燃。

火掌舒剌怀疑地嗅了嗅空气,刚说了一声“不好”,就听到一声爆响,闷雷一样在四通八达的坑道里朝着远方滚去。要找到出事地点很容易。呜呜的风声正朝着一个方向涌去,那是风在补充被爆燃消耗完的空气。

他们赶往简易码头,还没赶到河道口,就发现裂谷里多了一条火花四溅的熔岩之河,汹涌的地火熔岩,正是从敞开的熊脸洞穴中滚滚而出,它截断了一条地下河支流,占据了它的河道,扑向深黑的地穴,向着绝壁之下飞泻而下。

火河在黑暗中流淌,播撒着令人难以忍受的热量。

“是石中火发怒了?”赶到他身后的矿工铁岩苏玛说,铁岩是名身体粗壮的矿工,就像一块巨石雕刻而成。

“不是石中火,是有人触怒了王冠沙虫。”火掌舒剌沉着脸说。他们隐约能看见出口处,一名死去的老河络躺在岩壁边,已经死了。

死者面向内侧蜷缩,死者的头部、颈部尚有皮肤完整,胸腹背臀及四肢却都已碳化了。

“记下来,”火掌黑沉着脸对身边的文书说,“第四十一名,星眼陆脐,死于大火。我们也许应该考虑撤离这个矿区了。”

“不,恰恰相反!这是神的恩赐!”一个声音打断了火掌。火掌恼火地回过头去,却看见夫环熊悚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边。

“大人。”火掌恭敬地点了下头。

熊悚的面容被熔岩河照耀得如同紫铜般闪亮,白牙在蓬松的胡子下闪亮,他看上去精神焕发,甚至有点亢进的兴奋劲:“熔岩之河是带给我们的启示!沙虫们怕火,不是吗?这么猛烈的熔岩喷发,没有生物可以在那样的热量下生存。我们早该想到,这是个好办法,可以挖开更多的熔岩河来阻隔沙虫,使它们再无法妨碍我们作业。”

“火将重新拯救我们的生活,”河络王熊悚挥舞胳膊,向其他河络宣称,“我们要向解开这一谜语的巡夜师致敬,他拯救了我们的矿工城。”

“怎么挖掘?”火掌舒剌担忧地问。

“看这条火瀑布,它的流量还不够大,”熊悚说,“我要你派出四十名矿工,沿途挖掘运河,再砸开阻挡地火之眼的岩壁上,挖掘出更大的喷口,让地火之眼里的熔岩海倒流出来,冲向石塔林,灌入沙虫的巢穴。我们要彻底打开地火之眼!”

“那我们的地火之眼怎么办,它会消失,不见了。”火掌嘀咕说。

“笨蛋!它将会在那儿,在一个新的地方,也就是我们城市的新中心,形成一个崭新的、更大的熔岩海!”

4

云胡不归静悄悄地走过地火神殿的广场,上百根木架灯笼投射出的光晕后,蹲伏着那尊巨大孤寂的烛阴神兽铜像,状若神龙,有一座山丘那么庞大,似乎与火环城同样古老,它有着弩张刀戟般的胡须,头颅上昂,阴沉沉地开口而笑。

云胡不归凝视了它一眼,突然跃上烛阴的脊背,像枚松果挂在张开的鳞甲后。

两名手持巨大镰刀的铁鼠部巡哨走了过来,疑惑地东张西望了一下,又提着灯笼走了。

云胡不归像是片孤独的影子,在陡直的岩壁上跳跃前进,在柱廊的阴影里安静地行走,逐渐靠近了市集洞。

那匹巨大的六牙白象就站在入口睡觉,呼吸好似阵阵大风拂动洞穴。

附近一个守卫的踪迹也没有看见,但云胡不归没有着急潜入,他知道,这儿比他偷入的任何一个营地都更危险。此地防卫外松内紧,其中人员几乎个个都是偷袭和夜行的行家。

云胡不归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也不去复命,那他很可能就变成了天罗的敌人。

直接逃出火环城自然更容易,他可以在外面的山坡上找到自己的夜语,但如果要带上师夷,他必须再搞到一两匹新坐骑。

河络的巨鼠只适合身材矮小的骑手骑乘,云胡不归想要躲开可能存在的追踪,就得选用耐力更强的马匹,才能尽快地带着师夷脱离此地,离这支天罗队伍越远越好。

权衡利弊,云胡不归还是想冒险从商队这里偷到马匹。

他耐心等待了半个时辰,看着路边灯笼的油慢慢熬干,烟气逐渐消散,一个个确认了黑暗中的暗哨,这才趁隙步步潜行。

那里共有三个临时马厩排成一列,散发着好闻的味道。

云胡不归最后朝四周张望了一眼,确保自己没有被人看见,迅速闪入马厩暗处。

他挑了两匹年轻的雄马,用藏在手中的干豆饼讨好它们,凭着蛮族人的本事,他给它们上了鞍子,小心地挽了缰绳,马儿轻点头颅,亦步亦趋地跟他走了出来,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他没有原路返回,却挑选了一条阴暗的支路,小心地绕开守卫,带着马走了出去。他心里很焦急,但却压制着自己,走得尽量慢,以免惊动他人。

在那道隐秘幽暗的通道里行进了半里多路,云胡不归却猛然停住脚步——通道正上方的岩石上站了一个黑影,正是顶替天罗弑站在云胡不贾身后的乌衣仆从。

云胡不归心头一寒,他知道自己一直忽视了这个人,而在一个刺客集团里,最被忽视的人,或许才是最危险的。他努力地回忆关于这个人点点滴滴,却只想得起他的名字叫飞廉。

“是云胡叔叔让你在这儿等我的?”

“他可没空管这么多,天罗弑死了,于是有一些紧急的事需要处理。”

“天罗弑死了?”云胡不归不免有些震惊,“他本来该是我的对手,是谁杀了他?”

飞廉温厚地一笑:“得了吧,从走过来的脚步就可以听出,你现在杀心尽失,打听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吗?”

云胡不归不得不承认飞廉的眼光确实如刺。此刻他的心里一半是阴燃的青色火焰,另一半充塞着寒冷的冰块,而他的手指一直在颤抖,无法凝聚力量。

飞廉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让云胡不归丝毫也不敢转开目光。

“你想去哪儿呢?”飞廉问。

“别挡我的道。”云胡不归虽然知道胜算不高,却想都没有想过转身逃跑这回事。

他不知道是否有一张无形又锋利的网,已在悄悄收紧,汗水顺着云胡不归的下巴滴答流下,如果天罗刀丝已经布下,他走出这条通道的机会就已微乎其微了。

云胡不归手里只有一把很短的刀,那是师夷借给他的。

或许他能找到一次机会将它射出,就像他上次中伏时,曾想用来对付毒鸦那样——在这么近的距离投掷飞刀,对霸府狼骑来说,都该百发百中——只是此刻面对这个乌衣人,云胡不归心中一点把握也没有。

飞廉抛开兜帽,他隐藏在高眉梁下的眼睛十分明亮,难以形容,但那张脸却非常普通,没有任何特殊之处,能让人察觉此人存在威胁。

“即便我不挡着你,你也走不了。”

“我必须离开,绝无其他可能。”云胡不归紧紧地捏住匕首说。

“你可是费了很大工夫才到了这儿,为了什么又要走呢?”飞廉沉思着说,他的声音很轻,但又故作惊奇,“噢,或许是为了爱?”

云胡不归沉默以应。

“你不会真的这么愚蠢吧,为了某件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放弃自己的一切。”

“为了它我可以毁灭一切。”

“包括杀了我吗?”

“包括杀了你,”云胡不归压着声音说,“我已经尽力了,我为天罗做了很多,就算是皇帝本人在此,也无法责难我,现在我决定为自己活了。”

“谁告诉你我们是被皇帝派来的,”飞廉终于暴露出毫不掩饰的微笑,“天罗一直以来不是龙噙者的死对头吗?”

云胡不归愣了一愣:“难道我们受蛮舞月奴的派遣来此?”

“你学到的东西还真是少,”飞廉的笑声是从内心深处发出的,“我们宗主怎么会是那个蛮子的手下,他侍奉的是幽冥之主。人的疆域,蛮族的疆域,河络的疆域,所有那些六族,或许还有神的疆域,都是它的领地,一个小小的蛮子,算得了什么。”

“幽冥之主?”云胡不归沉思着说,“我从未听过云胡叔叔谈论过这件事。”

“这有何难,幽冥之主自会在梦中和他交谈,就像偶尔也会和我交谈一样。它才是我们的主人。”

“它有名字吗?”

“不同时代的人们给它取过不同的名字,我知道那么几个,但不能说。”

“它有形象吗?”

“别再问了,”飞廉的声音变得十分冷峻,“既然你要离开,我看不出来知道更多对你有何好处?”

云胡不归敏锐地从他的语气中听出来一点什么:“你会放我走?”天罗一贯相信,只有对死人不用保密。

“对,我会放你走,”飞廉轻笑,“因为你的一切行径,尽在宗主算中,但我拦在此处,是幽冥之主单独交给我的使命。”

“尽在算中是什么意思?他知道我要做的一切?”

“这一点都不难,”飞廉又笑了,“就像我知道你会选择这条通路一样,而这不过是开始。虽然今夜你将遭遇失败,但你的命运才刚刚开始,你将跋涉过自己都难以想象的千山万水,你将统领万众,你的未来难以估量,但不论到了什么阶段,你务必记住,幽冥之主无所不在、无所不知,它是全民和未来的主人,不要妄图对抗它。这是我必须留给你的警示。”

“今夜我将会失败,你是什么意思?”云胡不归冷冷地问。

“很显然,你带不走她,这也在预料之中。”飞廉用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口吻回答。

“我不信。”云胡不归咬着牙说,他胸口中的火焰沉闷地燃烧,抑制不住的愤怒想要扑腾出来,“如果你没有别的废话,我要走了。”

“锁链在你自己手里,你随时可以走。今夜我们可以坦诚相见,有一天我们必然还能见面…你可以忘了天罗弑。或许,我们才是真正的对手。”飞廉微微地鞠了一躬,像来时那样突然消失了。

云胡不归不敢放松,小心地确定四周没有更多埋伏,才牵着马顺着大火环偷偷地潜到羽蛇口附近。他将两匹马藏好,独自伏低身子,爬到羽蛇口上。

羽蛇口附近岗哨的力量果然被加强了,都不是火环部的士兵,那些河络的胸甲上都画着铁鼠部的标志。

这些溪谷河络,喜火的习性与火山河络并无二致,夜暗之中,七八名哨兵都不自觉地靠近城门洞里一个大火盆边。

青色的岁正星正在落下,东边的天际线上银光闪烁,夜魄之月眼看就要升起。

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

云胡不归无声无息地爬在蛇眼上,正好处在那一圈哨兵的上方。

这一次,他要换个方法对付羽蛇口的哨兵。

云胡从腰间掏出一只细长的竹管,从杀人口中探出,对着火炉吹了一口。

竹管里的一溜细细的药粉被他吹入火中,一股淡淡青色的烟雾随即袅袅升起,只过了半刻钟,围在火边的几名河络哨兵纷纷倒地,长枪掉了一地。

两名离得稍远的哨兵没有中毒,刚想示警,云胡不归如一团烟从城门上跳了下来,正落在一名河络身后,轻巧地拧断了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抡圆了胳膊,飞出手里的短刀。

羽蛇口上的风很大,但短刀还是轻易地穿入了那名河络的咽喉,他发出一声不连贯的呼喊,伸手去够脖子上的刀把,还未能碰到,身子就向后摔入火山口中。

云胡不归轻轻地将手中那具软绵绵的尸体放在了地上。

要是在往常,天罗出手,就绝不会留下这些哨兵的任何生路,但云胡不归却第一次为这些生命的逝去感到难过。他并不愿意再行杀戮,不论是用霸府狼骑的方式,还是用天罗的方式。

只是为了将师夷带出火环城,他不得不这么做。为了保护这份爱,他仍然愿意摧毁一切。

或许就是不想让师夷看到这一幕,他才不让师夷和他一起行动。

云胡探察了一下,确定无人被这场悄无声息的打斗惊动后,轻吹一声口哨,两匹马挂着空鞍从下面跑了上来。

羽蛇口的通道已经扫清,现在,就等师夷来了。

用药迷倒的哨兵不会沉睡太久,他们必须抓紧。

虽然在夜魄之月完全升起之前,他们还有时间,但飞廉的预言却不断冒出来烧灼着他。

森林在起伏的山峦上发出阵阵啸声,月色好像茉莉花香那般妖娆。

云胡不归在城门口盘腿坐下。

现在剩下的唯有等待。

5

这是最浓密的黑暗。

夜盐伸手向外,触碰到的都是坚硬的玄武岩,岩壁表面微微发烫,像是被放在太阳下烘烤过,但其实都是被火山烤热的。手上的镣铐叮当作响,她没法摸到更远的地方。

但她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这里离天空很远,至少比昨天晚上远三十里。尽她所知,这里大概是九州之上最牢固的监牢了。监牢深埋火山底部的坚岩中,是一条挖空的巨大矿坑,在悬崖上开凿出来的坑道。这道悬崖上雕刻着一整只庞大而粗陋的神牛,犄角有一座塔那么大,她所处的监牢就位于野牛的口中,所以这里也叫野牛口。

矿坑仅有的一条通道开口长十五步,只容许一名河络走过,牢房口还树立着粗厚的铁栏,栏杆粗如儿臂,门锁坚固,而挖通墙壁,需要三百年时间。

每动一下,手上的镣铐就叮当作响,手指上的伤口更是剧痛。

手上的伤口是她抓住一枚刺向雀哥的利刃造成的。河络的兵器锋利异常,她的伤口足可证明这点,但她没能救下亮眼雀哥。那把鼠骑兵使用的长柄刺戟还是刺透了那年轻侍卫的腰背,把他钉在了地上。

待在这阴暗的地下,连呼出的空气都像被禁锢。

夜盐已经预想过回来后所会遇见的种种困境,但她从没想过会被囚禁在黑牢,甚至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夫环,无法将迫在眉睫的危险告诉他,更不可能说服他。

她不禁脱口而出:“罗达,我该怎么办?”

“别担心,孩子,还未到最后关头。”有个隐约的声音躲在黑暗中回答。

“罗达,是你吗?”

除了角落里传来的水滴声,她没有听到任何回音。

当然不可能是罗达了。这里是地底下的监狱,没有香料,没有火,没有祭祀用的银碗,也没有经过那条漫长的荆棘之路,她又怎么可能召唤出罗达的灵魂来呢?

“不要弃我远去,罗达,没有你,我不能一个人面对这一切。”她在心中低语。

“我从未离开。”隐隐约约的声音再次从黑暗中传来。

“你在,罗达?”夜盐有些惊慌,“可是你怎么会在呢?你不可能在这里。”

“因为我本来就不存在。”罗达说,仿佛是青烟缭绕成的身体从黑暗中步出,和夜盐每夜看见的一样。

“那么我看见的是谁?”夜盐低下头轻声问。她已经猜到了那个答案。

“我就是你。”罗达在青烟中和蔼地微笑。

“死去的河络灵魂奔向四勿之海,他们落入造物者的熔炉,等待再次锤炼成形,他们会很快融入那片大海,成为海洋中的一滴水、一个泡沫或一朵水花,他们就是海洋的一部分,组合起来,又是海洋的全体,又怎么可能夜夜召唤出他们呢?”

“——这么多年来,我见到是始终是自己的幻象?我原本以为,你是我坚实的后盾。”夜盐的下巴渐渐地沉了下去,靠到了胸口上。

“你自己。你一直都是靠自己,来做到所有这一切。”

“你的那些预言…”

“…都是你的心灵之眼看见的。我教过你怎么运用它,你学习得很好,虽然你自己不承认这一点。”罗达依然在微笑,她的笑容如此清晰。

阿络卡闭上眼睛,把她的心灵触手伸出身体,就像章鱼的触角那样,像衔尾蛇的身体那样,拼命地向外延伸。它贴着坚硬的玄武岩壁前进,掠过城市和隧道。

“运用你的心灵之眼,你从出生起就待在这座城市里,它也拥有自己的生命,拥有自己的梦,你要和城市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块砖瓦、每一条道路息息相通。城市的力量就是你的力量。”

她贴着城市边缘快速游走,每一处微小的变化都会被她感觉到,她发现火环城的西北角以每年两厘的速度正在下沉,她发现大火环朝向火山口的第三层第四百三十二根柱子正在断裂,它会在下一次地震中损坏,她发现了出现在城市底下的那些新的栈道和通道、矿坑,就像是这座城市大树向下努力伸出去的根。

她的童年在这座城市里留下了许多印迹,那是她学习和成长的河童殿,像其他的河络一样,她没有父亲和母亲;她的少女时代在陶器坊长大,身边的人都很爱护她,她在陶匠泥手臧宽和铁肚瓦离的照看下过得简单快乐,她在十六岁的地火节上彻底成为女人。

但是她明白自己与众不同。

从火环城里的老人看她的神态之中,从她突然闯入的场合里尴尬的咳嗽中,从她的陶匠师父某些时候躲闪的眼神中,她都知道自己的童年存在某道看不见的鸿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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