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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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她懒得去想这些。

可是也许她从未真正成长。

罗达死前不到一个月时,突然宣布神选择了夜盐,她完全是被突然抛入这一重责的漩涡中。

她是哭着离开陶器坊的,眼望黑沉沉的地火神殿,她觉得自己的一生都结束了。

此刻,在地火神殿深邃的下方,一个耸动不安的新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它向外喷射热量和血,那是火环城暗红色的心脏,是火山岩浆海,它正在强力搏动,反应正在步步加强。它被不安和恐惧紧紧握住。火既带来光明,同时也带来黑暗,如果不作出正确的选择,它会带来可怕的灾难。

那是地火之眼。

罗达曾经告诉她,地火之眼就是一条活的衔尾蛇,它既喷吐热量,给予光明,同时又心存邪恶,想要伤害。衔尾蛇本来就同怀善恶,雌雄同体;它象征着季节的来回循环,黑夜的振动,自我受胎,真理和认识的完成,无差别性,整体,原初的合一,自给自足,象征无休止的永恒法则下的开始和终结。它描绘了生命的冲突,同时也伴随着生命与死亡。终结也是开始。

“它已经伤害过人了。”阿络卡夜盐蹙着眉头说,她在自己的心灵里看到了发生的一切,也看到了门前躺卧着的烧焦身躯。

“这只是一次试探,还将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我该怎么办?”

“现在要问你自己了,孩子,”青烟里的人说,“我该走了,而你,已经完全长大了。”

青烟在看不见的风里左右飘荡,罗达的影像变淡了,化成上亿的微粒消逝在空气里,只留下供人回忆的檀香味道。

夜盐心里明白,这次罗达将是永远走了。

她端坐双手合十,轻声念诵邙山五轮咒为罗达祈福,同时在心里默默低语:“我很快会去找你,罗达,为了你给我留下的这座城市。”

火环城年轻的野姑娘夜盐,第十二代地母阿络卡,睁开双眼时,青烟飘逝,身边再无同行的伙伴,但她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她拾起一块落石,使劲地拍打着墙壁,大声喊道:“让我见熊悚!我有话要对他说。”

哨兵的影子在铁栏外冒了出来。哨兵是个大个子,有一副粗壮的下颌。夜盐以前见过他,似乎是个矿工,阿络卡试着回忆他的名字或者绰号,大牛或者狂牛,对了,他是狂牛陀罗。

“我不能给你传话。”哨兵说,把一张蠢呆的脸顶在铁栏上。他确实是名矿工,抓着铁栅的指头依然乌黑,沾满墨晶石的粉末,“夫环甚至不准许我们和你说话。”

夜盐心里微凉,她知道火环城的矿工对夫环熊悚有一种狂热的崇拜。她很难说服眼前这人。

“我只听夫环大人的命令。他答应让我当矿工副头,我们折损了很多人,现在有很多职务空位…”

“还会有死亡,还会有新的职务空缺出来。夫环或许还承诺,你死后再把矿工副头的职务再给另一个人吧?”夜盐用命令式的语气打断了他,“夫环背叛了真神,你也要跟着他走向死亡。创造者创造万物,它所能给予的惩罚,比夫环能给你的还要残酷百倍——去告诉夫环,火环城危在旦夕。”

“我要想想…”狂牛说,他的表情有点犹豫,似乎有被说动的迹象,但没等阿络卡继续努力,他就又想起了什么,飞快地退缩了回去。

“不,不行,”他惊恐地说,“夫环会把我吊在炉石上,在火上烘烤一整个时辰,他会让我去服苦刑,如果我和你说话了——他这么说过。”

狂牛松开抓住铁栅的手,向后倒退着爬走,他一直退到黑暗里。无论夜盐怎么敲击岩壁,大声呼喊、威胁、劝说、诱惑,他都不肯再出现了。希望像是条鱼一样滑走了。夜盐闭起双眼,坐在门前等待,心灵之眼告诉她,还会有人过来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仿佛看见黑暗里有一盏小灯,顺着悬崖边的陡峭小道慢慢地靠近,它停停走走,但却很快接近了。

心灵之眼紧盯着那盏小灯,不知来者是敌是友。

提着灯的人身材细小苗条,但黑暗太过浓厚,她看不清灯后的人。

直到灯后的人走入坑道,收拢来的灯火才照亮了她的身形。

夜盐惊讶地喊出了声:“你的名字叫师夷,对吗?怎么会是你?”

师夷“嘘”了一声,将獾油小灯挂在岩石上的一个小钩上,弯下腰爬到洞口近前,从腰上解下一大串钥匙,一边叮叮当当地去开门锁,一边说:“是沙蛤告诉我你在这里的。”

她拆下巨大的门锁,钻入牢门,又来开阿络卡手上的镣铐。她开锁时双手微微发抖,把镣铐碰得叮当作响。

“你怎么到这里来的,哨兵呢?”夜盐问她。

就在她问话时,师夷的身后跟着钻进一个粗壮黑影,阴影遮盖住她们。灯光下阿络卡看得清楚,正是哨兵狂牛,他原本就显笨拙,此刻看上去更加目光呆滞。

夜盐“啊”了一声,伸手将师夷拖到身后,用身子护住了她,却见狂牛目光呆呆地从自己肩膀上掠过,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

师夷对阿络卡说:“不用担心,他现在很听话——蹲下!”

狂牛大睁着双眼,乖乖地跑到石板地前蹲下。

一条细小的黑影顺着通道溜入牢房中,刷的一声跳上师夷的肩膀,却是条少见的草原地蜥。

师夷抓住夜盐的手,将她拉了出去,然后回头对狂牛说:“把镣子锁在手上,然后把钥匙扔出来。”

狂牛看上去有些抗拒,有个什么东西好像在他的身躯里挣扎着。

“看着我的眼睛。”小姑娘师夷命令说。

“看!”地蜥也跟着说。

狂牛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师夷的眼,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下来。他乖乖地把自己锁在大铁环上,然后把钥匙从铁栅栏里扔了出来。

“你会魅惑术?”阿络卡夜盐惊讶地问,在灯下检查师夷的眼睛。

小姑娘师夷紧张地四下张望,她的大眼睛在肮脏的脸上像冰晶一样清澈透亮,瞳孔里闪烁着猫眼一样的绿光。

“我也刚知道,我在沙蛤身上试了试,然后他把一块墨晶石当馒头吞下去了。”她一口气地说道,“现在要抓紧。夫环已经派卫兵看守住了所有大门,都是铁鼠部落的执镰者,云胡不归会帮我们,他会在午夜时分调开羽蛇口的那些卫兵,他还有马…沙蛤告诉了我一切,他要求我救你,还有那个烧垃圾的布卡,但是布卡失踪了…”

“慢慢说,别着急,孩子…”夜盐抓住了她的手,师夷吃了一惊,有什么东西从阿络卡的手心里流了出来,那是某种深沉的、安抚人心的东西,不管怎样,总之师夷原先感到狂跳的心渐渐平缓下来。

“这是逃跑的最后机会。”她说。

“机会!”地蜥跟着重复。

“逃跑,你说什么?”夜盐愣了一愣。

“这个城市已经被邪恶控制了,我们无能为力,”师夷急切地说,“我们可以带你走。我和云胡不归,我求他,他会答应的。我听说你计划带族人离开这座死火山,去人族居住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你可以带我们走的,是吧,把那些不愿意走的留在这儿,但我们可以去找新的生活。”

她抓着阿络卡的手一直在颤抖,这是最后的机会,阿络卡清楚地感受到了这点,最后逃离死亡的机会。

但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推开师夷的手说:“我还不能走。”

“你说什么?”师夷惊恐地吞了口气。

“什么?”地蜥表达出了同样的惊恐。

“我不能就此逃跑,我要去见夫环。”

师夷不安地转动头颅:“你不能去,这几天他整个人都变了样,最近他火气很大。你什么也改变不了。沙蛤在河边营地看到了尸体。他杀了人!他也会杀了我们!”

“要快!”她用颤抖的手抓住阿络卡的胳膊,“他们马上就会发现…”她抬起头,闭上了嘴。

夜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见悬崖上有点点灯火,正在往下移动,好像从黑色的天幕上落下来。他们已经来了。

她用残破的手掌抓住师夷的手,温柔却坚决地把它们从自己的胳膊上拿了下去。

“不值得为他们战斗,那些矿工、那些士兵,他们全都疯了…他们全都背叛了你。”师夷急迫地说,几乎要哭出来了。

夜盐沉默了。

她当然记得篝火前的战斗,蒙住面孔的河络士兵要他们放下武器,但是铁肚瓦离拿起了串烧沙虫肉的钎子战斗,场面一片混乱,利箭射进瓦离的嘴巴,他向前摔倒,杯碟、木勺、汤盆、调料四处横飞。

矢匠银舌用他的三弦阮琴劈面猛击一名熊悚的手下,但同样被弩箭射中,向后摔入火中,那支箭或许还出自他的手呢。

贼鳗安罗的手最快,抢了一把镰刀,砍断了两匹巨鼠的前爪,却被背后鼠骑士的十字枪扎翻在地。还有七八个人尚未从火边起身,就被十字弓纷纷射倒在地。

侍女石花向黑暗中跑去。有一瞬间夜盐以为她能逃走,但是手持红色镰刀全副武装的鼠骑兵自后追上,将她干净利落地一切两段。

夜盐使劲闭上了眼,但依然能看见无尽的鲜血在土地上横流,被篝火染得通红。

“跟我回来的人,”她问,“还有一些人在哪儿?”

“还有更多的人被关在隔壁的黑牢里,我救不了他们,”师夷有些惊恐地说,“黑猪门看管的人更多,所以有三个狱卒,而我一次只能对付一个人。”

夜盐悄悄地松了口气,她知道旅伴们只要不反抗,应该暂时没有危险。

她对师夷说:“熊悚不该这么做,他不该变这么多。所以我更要见见他。罗达把火环城交给我,我不能团结所有的人,却让他们自相残杀,这是我的错。”

“我曾经在火前发过誓,誓言很简单。我曾经发誓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与自己的子民相伴,放弃其他所有,直至死亡。是的,誓言是简单的,要找到那个值得这份誓言的事情,才是困难的,但是如果我们真的找到了,这儿就值得战斗下去。火环城值得我这么去做。”

“不,一点不值,”师夷愤怒地喊道,“它甚至连一份职业也吝于给我,城里的那些人,都用轻蔑的目光看我,他们讨厌我、摈弃我,我只能和一些小孩一起玩,他们说我只会捣乱破坏。火环城的神早就抛弃了我。我对生活的唯一要求是自由自在,带我离开,你为什么不能带我离开呢?”

“离开!”小地蜥也强调说,把细细的尾巴在自己头顶上卷了起来。

夜盐看着师夷,回忆往事,她的脸颊泛起苍白的微笑,命运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拖向奇怪的十字路口。

“你知道吗?神一直在关注你。如果不是,她为什么要给你一双这样的眼睛?你有能力让其他人倾听你的声音,还需要什么样的奇迹?”

师夷一时语塞。

“烛阴之神赐予你这双眼睛,是有理由的,”她说,“没有职业的野女孩都是受到神的特别祝福的人,他们不是蔑视你,而是害怕你、尊敬你,你的那些小把戏会给他们带去困扰,也会带去好运——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你——什么?!”师夷震惊地张大了眼。

“在当上阿络卡之前,我也没有职业。没有铁球的人,注定会成为侍奉神的人。你有这双眼睛——这说明你将要帮助我。师夷,请帮我,把他们从厄运里拯救出来。”

师夷猛力地摇着头:“我不相信。你说的这些,我才不相信。别把这些东西交给我,它太重了,火环城太重了,我才扛不起来呢。”

“不呢!”地蜥伤心地说。

她猛地跳起来想要逃跑,但是夜盐使劲抱住了她。她觉得抱住了自己的身体、自己的青春和自己的年轻。

师夷的身体在她的怀里挣扎着,散发着青草和阳光的气味,她的心脏在薄薄的衣服下猛烈地跳动,这个浮躁跳跃的姑娘,似乎与这阴郁沉重的地下世界丝毫也不相符。

夜盐微笑起来,一切都和她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

“别着急走,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儿?”

“他求我做的,那个小胖子,你不知道他有多爱你…”

“不,那是他,说你的原因。”

师夷有些慌乱:“没有了,没有!”

小哎跳着帮腔:“…有!”

“还有别的原因。”夜盐坚持说。

“或许,是因为你收留了我吧,你让火炉嬷嬷把我收入河童殿,不管怎么说,我得感激你。”师夷板起脸说。

“你爱他们,所以你才会到这里来。”

“不,你说得不对,”师夷拼命地想要挣脱,“我讨厌他们,我恨这座城市。”

“我也曾有过其他追求。你现在可以跑,”夜盐朝师夷喊,“但是有一天你会回来的。”她猛地放了手,师夷像一只逃出藩篱的小鹿,猛地一下蹿了出去。

她顺着悬崖上的小道一路急奔,仿佛在躲避自己的命运,她从来也没跑得这么快过,直到跑得喘上不气,才转过身去看。

风从地底深处,非常的大,比她所见过的任何风都要大。

她的头顶上,夜盐的浅色身影十分渺小,站在凸出野牛口的小小平台上,好像时刻要随风飘走。

6

夜盐站在烛阴神像头顶,她很少从这个角度俯瞰地火神殿和殿前广场。

石像的阴影被星星点点的灯笼拉到极长,因为在城市脚下形成了新的熔岩海,烛阴神像前的地火之眼也就变得暗淡了。

夫环熊悚带着他忠心耿耿的鼠骑兵赶到此处时,愕然发现那个记忆中仿佛长不大的阿络卡夜盐已经变了。

她身穿紫色的流苏长袍,缠着银腰带,像个真正的女王傲然挺立,黑发在脑后飞舞,好像暴怒的风暴。

她只是一个人,但巨鼠骑兵在包围她的时候显得磨磨蹭蹭,不情不愿。

熊悚怒喝道:“你们在磨蹭什么!士兵,抓住她,这是背叛者夜盐,她要我们离弃自己的城市,离弃我们的祖宗和六百年来我们在此流淌的血。她是个叛徒!”

他狂暴的怒吼声在洞穴中回响。那些鼠背上的士兵犹豫着端起了手里的铁弩,黑铁箭头在暗中发出光微微地刺痛了夜盐的眼。

她孤身一人,再无后援,可她再也不能后退半步,因为罗达已经不能再替她解决这些问题了。

空气中弥漫着杀戮的气息,就好像暴雨一样清晰。

夜盐冲着他们冷笑了一声:“你们是要朝我放箭吗?”

她在黑暗中坦然面对那一排冰冷锋锐的武器,她认识武器后面的每一个人,大声地喝出了他们的名字:“赤甲!火掌!铁岩!骑桶!石鸦!滚蛇…你们都曾在地火神殿宣下什么样的誓言?”

夜盐每叫到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就脸色扭曲,将目光转向别处。这些人并不都是士兵,有很多是穿戴上盔甲的矿工,夫环精心挑选过了这些护卫,他们全都是对他立下过重誓的火环河络,他们决心听他的命令行事,而绝不问为什么。

“看着我!”阿络卡怒喝道,突然刺啦一声,撕开自己的流苏长衣,露出洁白的胸脯,乳房在火光下颤动,两只小小的红点好像桃花一般娇艳。她大声说:“我是大地之母,什么样的河络会要杀死自己的母亲,还巧言这是在拯救自己。你们知道如何信守河络的荣誉吗?知道如何去面对祖先的颅骨之墙?知道在死亡后如何渡过创造之神的天河吗?你们身负的罪孽会沉重得把你们拖下天河。”

几名士兵羞愧地垂下了武器。

“阿络卡,”火掌呻吟着说,“不灭之火在上,我无法对你动武。”他转身推开众人,大踏步地走了。火掌舒剌的离开让鼠骑兵阵脚浮动。

“夫环,我们不能杀死阿络卡。她的权力由神所授,而这里是地火神殿。”铁岩也泄气地提醒他说。

就连赤甲遥空也吸了吸鼻子:“喂,熊悚,我不能对你们阿络卡下手。这有悖我的信仰。”

“懦夫!”熊悚说。

赤甲的脸涨得通红,一只手摸上了刀柄,但他对上夫环燃烧得通红的瞳孔时,又羞愧地别过头去了。

他们都是容易对付的,但是剩下的这个就难了。夜盐心想,她转头看向河络王熊悚:“轮到你了,夫环大人,和我谈谈吧。”

每个鼠骑兵的座辇上,都挂着一个灯笼。它们摇摇晃晃。火焰射到夫环结实的红色胡须上,他的整个下颌都在燃烧。

谁都知道夫环的威名和勇力,他瞪着血红的大眼喝道:“哪怕剩我一个人,我也要独自挖出你的心,把你的身体留给深渊!我在烛阴之神面前向你挑战,让神来判定我们谁对谁错。来吧,夜盐,我的镰刀和盾牌在等着你。”

阿络卡的眼睛好像麦芒一样锋利:“我不害怕,夫环。你要爱,我就给你爱;你要仇恨,我就给你仇恨。但是在开战之前,你真的想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吗?

“最近两百年来,河络开挖出的矿物比过去五千年都要多,可我们挖出的财富大部分被人族商队夺走,矿井越钻越深,等到矿物干涸后再被遗弃,森林变成秃地,矿山变成戈壁,河流甚至流不到大海就被截走,我们得到的只是变成一片荒漠的越州。

“看看你脚下的竖井,地火之眼正在咆哮翻腾。还不仅仅于此,把你的头从坑里拔出来吧,火环山四周的山峰因为干旱而炙烤着,从狐歧山到姑射山,从雁门山东麓到北极天樻,一路上的森林都无比干燥。如果你的挖掘搅动了地火,让一丝火星喷出地面,不仅仅是火环城,整个越州东部都会遭殃。”

“这些是没用的胡扯,”熊悚跳下巨鼠的椅背,“我们已经快要赢了。我们将要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

“把你的刀给我。”他恶狠狠地对赤甲说。

赤甲羞愧满面,低着头将手上的朱柄镰刀扔了过去。他交出了自己的武器,再也无法待下去,猛踢自己的坐骑,分开军队跑走了。

“你篡取了火环城的阿络卡之位,却不知道要为它做些什么。火环城没落了,矿石没有了,你终于找到机会要抛弃它,要到鬼都没听说过的什么参合山区。可是现在我们已经挖到了矿石,创造之神重新敞开了他的胸怀,火环城要复活了,你的伎俩都无用了!”

夜盐举起了一只手指向熊悚,眼中显露出无尽的悲哀。

“罗达告诉我,你是伟大的战士,勇敢、冷静、有责任感。你守卫的很多阵地,从未丢失过,但是你心里有块阵地,对谁也不说。二十四年前的夏末之战中,你没有烧风蛇部落的那条船,而是引导它进入了火环城的内河,一千二百名火环河络因染上疫病而死,是真的吗?”

夫环熊悚涨红了脖子,看不清是愤怒还是羞愧。

“我不想为自己辩解,我想要为之辩解的人是你!”夜盐大声喊道,“那不是你的责任,却成了刺在你心里的一把刀。这二十多年来,你不顾一切地想要保护这座城市,想要赎回你的罪过,但你应该知道,没有选择是错误的,就连神也无法判明天平的两端孰轻孰重。你也不能将保护火环城的重任压在自己一个人的肩膀上。看看你的身后,这里的每个河络、每个战士,不都是为了这个理由站在那里的吗?”

她的目光一一掠过黑暗中的面庞。地穴里升起的呼啸大风掠过,铁甲铿然,鼠骑兵们好像通道里的那些石像沉默不语。

“火环城到底在哪里,你能指出来给我吗?”她再次逼问,她没有武器,可是话语就是她的刀子,它们比熊悚手里的朱柄巨镰还要锋锐。

“从发现第一块墨晶石的马贩子开始,六百年来我们建造了这座城市。但火环城不是这里的某一块砖某一片瓦,不是这里的盘王殿,也不是地火之眼,火环城是最初七位摆放下第一批奠基石的工匠,是之后千千万万挖矿、刻石、搭桥、修路和砌砖的工匠,是驯养、买卖、浚通、清道的工人,是士兵,是陶匠,是瓦工,是木作,是铁匠,是这座城里的每一个河络,他们会呼吸会说话,会走路会思考,他们才是火环城最重要的财产。”

“我是火环城的大地之母,”阿络卡指着自己的胸口,“火环城就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这是谁也夺不走的。”

她告诫他说:“放下你心里的那块阵地,它早晚会压垮你的脊梁。”

大风把阿络卡破碎的胸衣不断撕扯开,夫环调开眼去,不去看她的胸脯。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他大声吼叫,让滚蛇递上他的头盔。那是一顶高耸的金盔,盔顶上盘着一条蛇,只给口鼻留下通道。

“你爱罗达吧?”这句轻得若有若无的问话让他浑身战栗。

“我取代了她的位置,这就是你一直恨我的原因,是吧?”年轻美丽的阿络卡这么问,她的脸白得像瓷。

“不错,我爱罗达,”熊悚停了停进逼的脚步,好像一道闪电照进了他迷糊阴霾的心,他用镰刀柄敲打着地面的岩石,那把镰刀的长柄是用苓木制成,长有四尺,平滑粗重,“这都是你的错,你和她长得太像,所以我恨你。你比她年轻,你比她贪玩,你帐中年轻的男傧不断,你永在欢笑,但你却再也没法和我沟通心灵。这都是你的错。”

他又开始继续前进,涂成红色的大镰刀在他手里摆动出弯月形的光芒。

“她说得对。”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夫环熊悚略带疑惑地停住了脚步。

肤色黝黑的铁岩苏玛正在默默地解下挂在座椅上的长戟:“如果非要这样,我想要替阿络卡应战。”

“铁岩,你是我最信任的矿工。”河络王咆哮着低语。

“也许我们该信任诸神。”矿工低声回答。

银手奇卡也解下了自己的长矛,跳下鼠背,然后是石鸦、骑桶和滚蛇。

熊悚环视他们,脸色涨得通红:“你们知道,我不能对矿工动手。你们发的毒誓呢,到哪里去了,你们就打算这样背叛我吗?”

熊悚像只受伤的熊那样咆哮,却没有早先的气势。他松开紧握的镰刀柄,呼哧呼哧地喘气。

夜盐露出一丝微笑,绿色的眼睛像风暴前的闪电那样闪亮,她知道,马上就要制伏这块执拗的铁石头了。

她将扭转广场上的局势。

第一次,靠她自己。

7

师夷发觉自己陷入了困境。

约定的时间过了好一阵子了,云胡不归是否还在羽蛇口等她?但通往大火环和羽蛇口的通道上却布满了巡逻的士兵。这些士兵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些火环部卫士,而是手持朱柄镰刀的铁鼠部雇佣兵。他们个头更矮小,脖子更细长,还充满不信任地东张西望。

迎面的栈道上走来两名执镰者,暗红色的盔甲在火把下闪着光。两名执镰者都怀疑地盯着她看。

这一段栈道和车水马龙的采矿栈道并不重合,只能通往废弃的野猪门,一名河络平民单独出现在此未免很奇怪。

她控制住想要逃跑的念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他们身前走过,奇怪他们甚至听不见自己狂跳的心脏。

她唯一的掩护就是小姑娘的外貌。师夷低眉顺眼,装出一副乖女孩的模样。小哎在她肩膀上蹦来蹦去,好不安分的样子,她真担心从它嘴里冒出什么引人注目的话。

他们错身而过,眼看走出了三十来步,执镰者已经调过头去,不再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猛然间一只甲虫嗡的一声擦过她的脸颊,她愣了一下。在栈道下面的幽暗深处,有人在用镣铐猛击铁栅栏的门,还在狂喊:“逃狱!逃狱啦!”在这安静无人的裂谷里,简直如同炸雷轰鸣。

她不知道狂牛的嗓门有这么大,早该让他把舌头咬掉。

师夷预感到大事不妙,开始加快脚步,朝前面灰环的出口跑去。

后面有个粗大的嗓音喊道:“站住,小姑娘!”

她扔掉了手里的提灯,开始狂奔。

追赶的脚步声立刻在身后响了起来,同时一名执镰者将一个竹哨塞进嘴里吹了起来。

师夷猛地拐了个弯,正前面又出现了一队士兵,红色把手的镰刀在灯笼下闪亮。

他们把她堵在栈道上了,但是师夷可不会那么快投降,她退到之字形栈道的端点,探头观察了一下落脚点,喊了一声:“抓紧,小哎!”就跳出了栈道,飞快地顺着岩壁上的皱褶和石缝爬了下去。

小哎张开大嘴叫了声“哎呀”,便死死地揪住她的衣服不敢动弹了。

她像羚羊那样在悬崖上大块的石头上跳着,这是她小时候玩的把戏,只要具有良好的视力与平衡感,还有胆大,就可以顺着悬崖爬到很高的地方。

灯笼的光亮汇集在栈道高处转角的平台处,在那儿晃动,但是没有人追下来。

也许她可以顺着石壁爬到栈道下面一层的那段平台上去。她可以向下跑,想办法跑到地下河的码头上。她那时候还不知道巡夜师已经在那儿出事了,一心想着如果能找到小船,在布满分岔的河道里,他们根本就抓不到她。

她听到上面传来的嘈杂声,有人在大喊:“放出去,放出去。”但她没太在意,此刻她必须专注地对付滑溜溜的石头,一不小心脱手的话,她就会尝试在黑暗中飞的感觉了。

她用最快的速度向下滑行、攀爬、飞跳,已经听到了下面黑色深渊中传来的流水声,但在黑暗中这么一直爬到码头边是不可能的,她仍然得想办法回到木头栈道上。

突然小哎发出恐惧的一声叫,从她的肩膀上跳了开去。

师夷抬了一下头,发现有几条黑影在她的头顶上纵跃,悄无声息,好像黑夜的碎片。

突然之间,她明白平台上的执镰者在喊什么了。

冷汗从她背上冒出,头发也湿湿地粘在了脸上。

他们放出了猫猞猁。那是一种凶猛的猫科动物,灰棕色的毛上带着暗褐色的斑点,有着强有力的脚爪和宽厚的下颚,又粗又短的尾巴,耳朵上长着挺拔的黑色笔毛,它们一直被河络当作猎犬使用。在草原上,它们也是地蜥的天敌。

这种灵巧的动物爬起悬崖来可比师夷要快多了,而且走起路来完全没有声息。

如果在悬崖上被它们逮住,会像只鸟儿那样被撕碎。

“小哎,快回来!”她的喊叫声顺着空荡荡的悬崖飘开,但小哎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它会找个石缝钻进去躲起来吧,师夷祈祷如此,她伸开双臂,吊在一块悬石上,使劲地一荡,纵身跳上栈道,顺着下行的坡道飞快地朝码头方向跑去。

这一段栈道紧贴悬崖修建,大梁和支柱以一种漂亮的网状结构,斜插入陡直的岩壁中,将栈道高高挑起,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脚下数百尺处,是咆哮的水流。

这条道已经日久无人使用,师夷感觉得到桥下的梁柱都已经腐蚀了,程度严重,每跑一步,脚下都会发出可怕的开裂声,但师夷已经不可能回头了,她咬着牙,一股劲儿地往前跑。

她孤零零地在这条笔直向前仿佛没有尽头的栈道上,左边是雾茫茫的黑暗,什么都没有,右边则是嶙峋陡直的岩壁。

一道黑影从她的头顶上窜过,调过头来拦住了她的去路。正是一只猫猞猁。

它有着一张肥胖的猫脸,眼睛像灯笼一样亮,两颊有下垂的土黄褐色的长毛,看上去有些可笑,但这张脸冲她露出邪恶的长牙时,又变得非常可怕。

猫猞猁性情凶残,敢于攻击体型比它大很多的动物。传说猫猞猁曾经带走一个两岁大的河络婴儿,还有人说它曾经杀死过笼中花豹。

另两只猫猞猁也蹿上了栈道,从背后接近了她。它们将她围在核心,一点点地逼近。

悬崖上的捕猎已经激起了它们的兽性,它们愤怒地嘶叫,朝她喷溅出口水。毫无疑问,没有主人制止,它们会咬死她的,而它们的主人还远在上面几重远的栈道上。

师夷恐惧地向后退去,背靠到了石壁上,悬崖上流淌的水濡湿了她的衣衫。她退无可退了。

栈道发出可怕的吱嘎声,一个更加庞大更加凶猛的轮廓突然从三只猛兽的身后冒了出来。

它有半间房屋那么大,多棱的头部杀气腾越,前肢上骨刺突兀,只是轻轻挥动了一下手臂,就将当头的那只猫猞猁撞飞到了石壁上。

那是一只暴风吼虎,失控的暴君,阿瞳一直在尝试修它,却没能修好。

此刻他驾驭着这只随时会失控的暴风吼虎,跌跌撞撞地出现在她身前。风息子好像疯狂生长的野草,将他包裹在驾驶舱的凹槽里,连头脸都看不清晰。

被撞到石壁上的那只猫猞猁一瘸一拐地艰难站了起来,夹着尾巴发出哀叫,但另两只猫猞猁却毫无惧色,一只猫猞猁向后退了几步,发出令人心寒的嘶叫,然后猛一纵身跳上暴风吼虎的头部,撕咬起厚甲。另一只猫猞猁则绕到暴风吼虎的后部,用狂暴的利爪伺机发起攻击。这场景就好像两只猛虎和大象的搏斗。

阿瞳操纵暴风吼虎挥舞前肢,想把那那只畜生从自己的头部上弄下来。暴风吼虎在原地打着旋,就好像一个笨拙的巨人,够不到自己的后背。

阿瞳百忙中冲师夷喊道:“别爬上来,我控制不好这东西。”

暴风吼虎的一只脚危险地跨出了栈道边缘,它打了个跌,又摔向另一边,撞断了上一层栈道的几根支柱,碎石和断木顺着悬崖噼里啪啦地滚了下来。师夷不得不抱着头蹲下身子躲避。

栈道上传来脚步声响,还有铁甲互相碰撞的声音,追兵紧追了过来。

“我们要往下面跑。”师夷喊道。

“没有问题。”阿瞳回答道,他操纵着暴风吼虎使劲扭转过身子,开始当先顺着栈道朝下走去。

他们只跑了两步,就看见从下层栈道上也跑过来一小队士兵。他们正是从码头的方向,听到了警号跑过来的。

“我们被包围了。”师夷惊叫。

阿瞳摇摇晃晃地站住了脚:“我来开道,你跟我走。”他的暴风吼虎好像一只疯狂的老虎,向前猛冲。那两只猫猞猁依然靠着利爪和牙齿吊在它的屁股上,好像马铃铛一样摇晃。

当先的河络士兵不敢撄其锋,拥挤在一起向后退去,但他们并不想就此让出道路。

暴风吼虎歪歪倒倒地走着,好像得了癫痫病的巨人,它的前肢和带着巨斧的附肢疯狂而僵硬地挥舞着,被它击中的山石炸裂开来,碎片四下飞溅。

“快让开。”阿瞳绝望地喊叫,“我控制不住…我控制不住…”

暴风吼虎将两只前肢合在一起,向上举起,好像端着极其沉重的什么东西一样颤抖着,一点一点地举起,然后狂暴地一挥而下,砸在了栈道的桥面上。

脚下的地面完全崩塌了,栈桥开始一节一节地崩塌,像是梦里的慢动作,桥面扭曲歪斜,那些梁柱发出可怕的折断声,暴风吼虎好像沉重的铁球一样向下坠落。对面栈道上的河络士兵都疯狂地向后退去,以免被断裂的栈道带下山崖。

通往码头的路完全断绝了。

师夷冲到断口处,抓住断裂的桥面,探头向下看。癫狂的暴风吼虎正挂在一根木柱子上,还在机械地挥舞脚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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