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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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蛤把半声惊叫放在嗓子眼里咽了下去。

那声音,竟然是云胡不归的。

2

在游行队伍经过的各个岔路口,都能看到一些河络少女将一些饰物扔到炉屋前的火盆里去烧,然后再将火盆里的炉灰倾倒在地,用铁钎子拨弄着炭灰,偶尔低头捡起什么东西。

值日官骑着巨鼠,在人群中往来穿梭,高呼:“谁得到了,谁得到了?”

他挨个查看从火中捡起的首饰,校验一排排烧黑的金属残片,然后或是点头或是摇头。

“他们在找什么?”冷眼旁观的云胡不归问。

“他们在寻找地母烙印,”沙蛤告诉他,“阿络卡死了,但薪尽火传,她的灵魂和知识将会在下一任阿络卡身上传递下去,他们要找到下一任阿络卡。她们会用火烧自己的首饰,若这少女是神选中的人,就会有一些神迹显现出来。”

此时,他已经从那张烟火缭绕的小床上溜了下来,换了一套怪兽装,和云胡不归一起混在游行队伍里。既然这一天,几乎所有的河络都要乔装打扮,其他人就不太可能找到他——不可能找到他们两个。

草原人的恳求轻易地就让他抛弃以梦火者身份游行的荣耀,但这会儿工夫,沙蛤却觉得有点害怕,他低着头,不敢抬眼看云胡不归。

杀手的身份从云胡不归的身体内跳出来,重新抓住了他。

他一走近沙蛤身遭,空气中就弥漫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似乎方圆数百尺内的虫蚁都屏住了呼吸。

沙蛤能听见那股寂静。

他清楚云胡不归回来是要做什么,这种做法明目张胆地破坏法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站到这个异族人身边,去帮助他。

或许是因为阿瞳的缘故吧。

他知道阿瞳一直喜欢师夷,他和沙蛤说过很多次,想在地火节上邀请师夷一起跳舞,那是河络们表达爱的方式,但是他的朋友阿瞳已经死了。

现在,即便他冒着生命危险救出了师夷,师夷也会跟身边这个蛮子跑走。

他不知道这还算不算讲义气,算不算帮了阿瞳的忙。

唯一让他惊喜的是又看到了小哎。

小哎是跟着云胡不归一起归来的,它从一条石缝里钻出来,吧嗒吧嗒地跟着他们两个人跑,但又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无论沙蛤怎么逗它开口,它就是不吭气,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沙蛤。看它垂头丧气的样子,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

值日官好像选定了一些少女,将她们和烧过的首饰集中起来,朝前面带走了。

“接下来又要怎么样?”云胡不归继续冷笑,“你们河络都是技巧高超的铸物师,她们就不能在饰物上造假吗?”

“这怎么可能?!”沙蛤震惊地张开嘴,看着云胡不归,似乎连往那个方向想一想都是无法理喻的行为。

“为什么不可能,神谕是什么样的你也不知道,是吗?”

“不知道,但只要看到了,就一定会明白,神的文字不是幻术或者高超技艺可以冒充的。”沙蛤痛苦地思考了一会儿后才回答。

“这些奇怪的法律从来没给你们造成困扰吗?听起来太不正常了。”云胡不归说。

“你应该好好学习,火炉嬷嬷就什么都知道。”沙蛤同情地看看云胡不归。

“我宁愿一无所知。”云胡不归换了个话题,“你在害怕吗?”

“我…一点儿都不怕。”沙蛤说。但是他的手在发抖,而且脸上流满了汗,从下午开始,他的汗就在不停地流,几乎把他体内的水分流光了。云胡不归一定也看见了。

他们被人潮挤入了城门,远远地可以看到大火环的出发点上那艘闪闪发光的蛇辇船。他们看见河络王熊悚端坐高处,盔甲明亮,披着金帛,胡须编成整齐的须辫,脸上还有彩色的妆画,他一手扶着长刀,另一手扶着盾牌,看上去暮气沉沉,如同泥塑木偶,既没有表情也没有神气,没有气魄也没有活力。

那些商人带走了墨晶石,好像也带走了他的灵魂。

囚徒就被铁链扣在船尾。

对他们来说有利的是,需要接受审判的囚徒不少。

河络的法律条文繁琐细致,大至叛离真神,小至在驾驶将风时,吃带壳的花生或需要吐子的西瓜。

包括对炉火做鬼脸,在神殿抽烟,在日落后在火环城的街道上跳舞,有一条法律是禁止任何河络将点燃的烟斗给猫狗或其他任何宠物抽。还有,如果用真牙去咬人,那只是简单的攻击行为,但如果是用假牙去咬人,那罪名将会罪加一等,变成严重攻击行为,是因为河络造的金属假牙威力无比的缘故。

此外,还有随夜盐前往九原的探游队,以及师夷,他们都被控通敌叛国,这是河络的大罪,可被判处死刑。

蛇辇船的终点会是地火神殿。他们都将被带到烛阴神像面前,由河络王根据法令,一一发落。

云胡不归决心搞黄这次审判,他的计划很简单,混在游行队伍里,逐渐接近蛇辇船。在这样的日子里,卫兵也会放松警惕,只要他能靠近船尾,就能偷偷地锉断锁链,在到达地火广场之前,把师夷带走。

“只要动作够快,就不会有人死亡。”他再次宽慰沙蛤。

在夏末之舞的鼓点里,河络们舞蹈狂欢。

云胡不归和沙蛤随着人流慢慢地前进,等待适合的时机到来。

云胡不归很有耐心。

他轻轻地哼起了一首歌:

他带来一朵怒放的花

草原上唯一的一朵花

犹如火焰,彻夜长明

他问她:“你是否愿意把你的失落和悲伤交给我?”

她点头在床上躺下

一朵花就可以证明

只有一次机会可以相见相爱

3

在火山下的矮人们狂欢的时候,一支队伍正停留在越歧山的山顶,象背上的乘者向下俯瞰。

火环城顺着火山口内壁开辟的那些廊道盘绕成圈,皆是灯火通明,石砌的羽蛇头昂首怒目,双目中火光摇曳,就是一条昂首盘旋的火蛇。

细小的地震似乎更多了,如同细密的雨点,不断落在脚底的盘子上,让群山震动,但是乘者坐在高高的象辇上,微微倾着身子,丝毫不为所动。

他的身前是光着腿跨坐在象耳后面的象奴,身后屈腿蹲踞在象辇上的乌衣仆从,手里撑着青色的伞盖,全都像剪影一样动也不动。

“河络的舞蹈难道不是这个古怪世界的一个缩影么?看着这些古板的小家伙,却能跳出如此富有想象力的舞,真是好看呢,我可以一直这么看下去——可是飞廉,我们的时间很紧迫了,是吗?”

乌衣仆从的面上看不出一点表情,也没有显露出一点听到问话的迹象。

云胡不贾却好像听到了他的回答,叹着气道:“我们还是被拖延了一段时间,大雨可是就要来了。”

他扭头又问:“云胡不归没有归队么?”

照常没有得到回答,但是云胡不贾的瘦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再次俯瞰被灯火映红了的火山口,然后弹了弹细长的指头,象奴挥舞刺棒,砸在象耳根后,披毛象嘶鸣一声,调转头颅,开始了悠长缓慢但又不可阻挡的跋涉。

当头的大象用长牙和鼻子推开一条笔直的大道,他们的队伍犁开草木,径直钻入越岐山以西那一片茂密的丛林中。所有的驼兽都被沉重的矿石包压弯了腰,在干渴的土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踏痕。

“我们的战争不在这儿。”云胡不贾微笑着对飞廉说,“这甚至算不上一场较量。真正的大战就快开始了,你闻到那气息了么,战争的气息。”

“我们闻风而动。”木头人一般的乌衣仆从用微不可闻的轻声回答说。

空中云气翻涌,雷声隐隐,迟到的季风终于到来了,干渴的越州北部将引来第一场秋雨,其后将会是连绵不断的雨季。

大雨就要来了。

通往中州的路上布满破碎的山脊线和悬崖,险恶荒野之中,还横贯着多条河流,他们必须渡过丽麂河、宪翼河、方野河,注入菸河的大小云台河,如果河水上涨的话,他们就要绕更多的路。按照可以预计的速度,等这支商队越过雾气笼罩的岐西森林、越过锁河山、穿过殇阳关,再到达帝都盆地,需要消耗一个多月的时间,早已赶不上龙噙者筹备已久的大战了,但是青色伞盖下的云胡不贾看不出一丝担忧的神色,他倚靠在华贵丝绸铺垫的象辇上,眼望远山,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

4

在那一天的晚些时候,滚滚的乌云已经遮蔽半个天空,另一支队伍也在越西森林迷宫般的草茎和灌木中艰难跋涉。这支队伍要小得多,只有两个人,因为要一路劈砍开草木才能前进,行进速度要慢得多。

“听,有水声,我们沿着溪流前进,速度就可以快很多。”云若兮兴奋地说。

她甩开断折的树枝,轻轻一弹,就跃过一大丛密不透风的刺荆林,在空中舒展开身子,吧嗒一声落在水中,突然轻轻地“咦”了一声。

她的脚下,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正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水面上蒸汽缭绕,好像月下轻舞的歌姬。

云若兮疑惑地伸手探了探,水流好像一匹温暖的绸缎撞击着她的掌心。

水温确实变高了。

她顺着溪流向上游跑了几步,跳上一块巨大的山岩,放眼向前望去,不由得大吃一惊。

眼中所见,全是墨玉色的墨晶矿石,大如磨盘,小如算骰,密密麻麻,一座座连绵的小山丘般堆开,填满了半座山谷。

大量的墨晶石滚入河中,在水下发着微光,将溪水的温度提高了好几倍,一些垂死的鱼虾噼里啪啦地在水面上蹦跶,溅起星星点点的水光。

云若兮伸手捞起一块滚到脚边的小墨晶石,那是块橄榄形的小石头,墨黑如漆,但对着月光细看,内中却有星星点点的绿色火焰在闪动。没错,就是刚从火环城地底下挖出的矿石。

按照人族的账目计算,这些矿石富足得可以买下一座小城镇,也可以装备一整支军队,但此刻它们却被弃如敝屣。

“出事了?”她的同伴在后面问,踏着水走了过来。

那是个腰杆笔直的河络老人,腰上插着一把长长的刀,双手藏在宽大的灰色衣袍里,背上负着一个大包裹。他像猫科动物一样悄无声息,就仿佛一片没有重量的影子行走在水面上。

老人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由得也吹了声口哨。

“云胡不贾把他的货物卸在了这里,全不要了?”

“他要跑。”

“对,他要逃跑,而且要越快越好,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点了点头,抬头从溪流上方树冠的间隙里向上看。深墨蓝色的天空里,暗月正在缓慢地升上中天,好像天神威仪的暗黑瞳孔默然无声注视着大地,但这世界又不是全然无声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拨动天空的琴弦,不可抗拒的低语回荡在云间,震动了望月人的心灵。老河络猛地甩开凝视月亮的眼睛,说:“我们得尽快离开这儿。”

如此众多的墨晶石堆积在此,已显威力。四周的树木获取了晶石的能量,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地生长,藤蔓翻滚,野草疯长,一些巨大无比的树冠正在升上天空。在他们的脚边,一些细长的独伞菇拱开地面,它们通常不过是拇指大小的菌类,但此刻,一会儿工夫就长得比河络还高,这座森林将会变成一片怪异之林,所有的生物都会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谁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等到孢子成熟,更会随着季风散布到整个越州北部。

“这里完蛋了。”老人说。

背上的包裹动了一动,原来是名小河络。

“这家伙醒了。”老河络说着,将背上的重负放了下来。那小孩仰天躺着,露出一头乱蓬蓬的浅栗色头发和满是伤痕的脸,却是那天在野猪门摔入地下河的阿瞳。

阿瞳睁开眼睛,愣愣地看着对面的人,迷糊了一阵,突然想起什么,大叫了一声:“布卡,她们呢?”

“她们是谁?”老布卡嘿嘿一笑,解开腰上的水葫芦,递给了他,“我们从透水河下游把你捞了上来,你全身是伤,已经昏迷两天了。”

阿瞳抱着水葫芦,愕然向四面张望,墨黑色的森林和覆盖在头顶上的巨大树冠,与他所熟悉的地下城市是截然两个世界。

“这…这是在地面上吗?”

老布卡微微一笑。

“阿络卡,还有师夷,她们有危险…我要回去。”阿瞳语无伦次地喊道,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刚迈出一步,就大叫一声,歪倒在地。

布卡叹了口气。

阿瞳伸手去摸自己的脚,只碰了一下,就痛得哭出声来。

老布卡淡淡地说:“你的脚踝断了,回不去了。”

阿瞳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喊:“这不可以,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救她。”

布卡从腰后面抽出一杆长烟斗,一边打火一边沉思着说:“你这家伙虽然笨,但手比脑子快。当不成铁匠也许是件好事,你会成为一名武士,也许是刺客,嗯,也许是比较呆的那种刺客…你说什么?”

他探寻地望向自己的伙伴:“更或者…会成为一名影者?”

云若兮点了点头。

“影者?不太可能,”布卡沉思半晌,咬住烟斗摇了摇头,“影者身手是要敏捷,但他们需要头脑更甚。呸,这小子不行。”

“我不知道什么是影者,”阿瞳瞪着圆溜溜的眼睛说,他猛擦了把眼泪,“布卡,你能送我回去吧?那里的人有危险,我们得去帮他们!”他捏着自己的脚,满头大汗地向西爬了两步。

云若兮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你有不同意见,我已经知道了。”布卡不理云若兮,蹲下身子,仔细地端详阿瞳的脸,好像某个河络工匠动手前评估摆放在眼前的粗坯。

“布卡,我自己站不起来,你能帮我一下吗?”

“我已经帮过了。人力有穷尽时,我们谁都无法对抗星辰的意志。不如翻过来这么想想,创造之神把你送出这座注定要死亡的城市,定然蕴含深意,跟我走吧,”布卡很勉强地说,“既然云若兮看中了你,她就会开始训练你,直到把你变成一名影者,向某个人交出你的影人锥。”

“我不知道什么是影者,”阿瞳说,“我是一名铁匠…你会帮我回城里吗?”

“就算回去,也是徒劳。”

“铁的软硬,要锤打过才知道。”阿瞳用一句铁匠谚语反驳说。

他看看布卡,再看看云若兮,明白他们不会帮自己了,于是调转头,努力向死火山的方向爬去,一路费力地推开灌木和蓍草,在草地上压出一条歪歪斜斜的印子。

布卡也不拦他,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抽完一袋烟,看了看运行到天顶上的星辰,再回头看了看草地上延伸出去的印迹。

“爬得还真远。”他赞同说,同时侧耳倾听风里的声音,“地火已经被唤起了,我们要尽快离开。时间不多了。”

他扇扇手掌,把烟斗里冒出的最后一缕烟吹散。

“我们还要尾随云胡不贾的商队走上一阵,也许还要去探访一下夜沼,那里有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可不能再带着这个瘸腿又不听话的小子了。走吧!”

“就这样把他留在这里吗?”云若兮不忍心地问。

“没错,留在这儿,他可能会死,但我们已经帮过他了。除非这小子已经是一名影者,我们才可以带他一起走,但他不是。”

灌木丛里的呻吟声已经渐渐低落。

“除非,你愿意为他做更多…”

“我愿意!”云若兮生气地咬着嘴唇说。

“你还是老样子,为不相干的人付出。”布卡侧头想了想,拍了拍大腿站了起来,将烟杆插到腰带上,下定了决心,“好,就这么办。”

他们顺着印迹走了两百多步,找到浑身被树枝划破,躺在树根下半昏迷的阿瞳。

“…你真的觉得这是在帮他?”布卡冷笑,但他的动作已经不再迟疑,反正,一切已不能回头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间枯干的胳膊像年幼的树干一样饱满起来,他的身体变得挺拔,皱纹消失,腰背挺直,白发变黑,逐渐长高,如同神奇的蛇一样蜕下了衰老的皮,重新恢复青春。

布卡变成了一位个子高大的中年人,下颌留着修剪整洁的胡须,长长的黑头发垂下来,内中夹杂一缕白发,挡住了半张脸。

那是一张全新的脸,鼻梁高挺,眉目深邃,右眼角下有一道长长的刀疤,斜过原本可称俊朗的脸庞。

只有眼睛,只有透过无比沧桑的眼睛,才会惊觉这张面孔所经历过的无穷岁月。

“真正的你?”就连云若兮也敬畏地看着他。

“谁知道呢,我们本没有面貌。”布卡说,他朝躺在地上的阿瞳伸出手去,动作既艰难又缓慢,好像那只手有千斤重量。

他一把抓住了小河络的小手掌,将它握在右手中。

“好烫!”阿瞳呻吟着睁开眼睛。

“好烫啊!”他说,拼命地想甩开布卡的把握,但是布卡的右手好像一把铁钳,将阿瞳的手掌牢牢抓住。阿瞳只觉得手掌火烫,好像捏着通红的铁条,他起初还想忍住痛楚,但立即转为大声哀号。

“它是很烫,”布卡在他耳边低语,“而你要把这一捧火传递到千年之后。跟我一起念吧。我身无形。”

阿瞳浑身颤抖,无力地抗拒那种痛楚,布卡的手像毒蛇,倒钩的毒牙咬进肌肉,吞噬着他的鲜血和精力,布卡的声音沉重又有节奏,好像来自远方,非常非常远的远方。

“吾今再无面目,吾今再无荣耀,吾今消弭无踪。恐惧随行,利刃伴身…”

疼痛变得有脉搏般和着这些词语一跳一跳地搏动,好像有犀利的铁水破开血管,灌入他的心脏。阿瞳拼命地咬着牙根,想要避免叫出声来,但是呻吟总是会从牙缝里一点一点地挤出去,无法遏制。

“…暗夜为眼,为寻光明。吾今将沉睡千年,只待召唤。”

大片的灰色迷雾顺从着布卡的念诵,好像正从阿瞳的眼前升起,那些迷雾,是从远古时期丛林一直盘亘到现在的劫灰,缓缓地渗进他的体内。云若兮站在一旁,同情地点着头。

“吾们是霸主身负的影子,吾们是拨动胜负的算珠。吾们是黑暗舞者,吾们是夜影奇兵。比黑暗更黑暗,比寒冷更寒冷,比坚硬更坚硬,比锋锐更锋锐。”

阿瞳发出凄厉的惨叫声,拼命向后退缩,几乎将胳膊扯断。

布卡俯身在阿瞳耳边低语,好像情人无间的私语:“我身无形,始自今夜,至死方休。”

他说完那句话,突然放手离开,后退了两步,站在星光映衬着的溪流当中,身影亦清凉如水。

疼痛像一团烈火,从阿瞳的额头上腾空而去。阿瞳捏住自己的手掌,咝咝地倒抽着冷气。他定睛细看,掌心里多了一团暗红色的文身赫然显目,那是一个鬼脸铁锥的形象,锋锐异常,好像刀子刻在皮肤上。

“布卡…”

“别叫我布卡,”换了面貌的老河络说,“它已经不是我的名字了。影子们有一个共用的姓氏,我们姓巢,你也可以叫我巢无名。”

“我的手…”

“别担心,这个文身很快会消失,除非有人割下你的手,将它放在火上烧。”无名的影魁头也不回地说。

阿瞳吓了一跳,把手藏了起来:“你刚才念的是什么?你会带我回…”他犹豫了起来,仿佛一个极熟悉的词语突然变得遥远和不可触及了,“你会带我回火…”他又卡住了。

“那是影者的誓词。不管你记没记住,它将伴你终身。暗月将至,从今往后,你没有家乡,没有朋友,孤独是你最可信赖的人。爬上我的背,小子!走吧!”

阿瞳回头看了一眼隐映在树冠碎叶后的越岐山影,甩了甩头,将一股奇怪的情绪用力甩在脑后,然后爬上了巢无名的背。

暗月无声地倾洒暗红色的光芒在黛黑色的群山间,浓密如一座座小山包般的树冠下,这支小小的影者之军飞速地穿过丛林。

一阵猛烈的风从树冠上掠过,它干燥火热,不是从遥远的大陆东面来的季风,不是带着丰沛雨水的季风,而是邪恶的洞穴深处中刮出来的热风,顺着风能听到鼓声隐约,影者们没有停住脚步,但他们听得清楚,那鼓点是河络夏末舞中的死亡之舞。

5

夏末之舞。死亡之舞。复生之舞。

这是地火之舞的三个章节。

死亡之舞通常是最浩大的一场游行,披着红袍子的执镰卫士排列在蛇辇船两侧,他们盔明甲亮,胸甲上打磨光鲜的红色盘蛇被数百根火把映射得更加通红耀眼。

夫环熊悚端坐在高塔顶端,几乎可以摸到洞顶,他身披全套战甲,即便从远处观之,也耀眼夺目。一把朱柄的大镰刀树在右手侧,左手则立着一面亮闪闪的黄金盘王盾。

他的披风由抽成细丝的金线织就,沉重无比,左右肩膀上各有一对黄金饕餮,张口含住朱红色鱼鳞肩甲,它们的眼睛是红色宝石。他的头盔也是红色的,收着金边,每一道边沿都是一层繁复的火焰纹装饰,像是甲虫锯齿般的沉重肋立,向两侧显目地探出。

他的胸甲正中,则有一条盘尾长蛇,被打磨过无数次,在四周灯笼的照耀下,鲜艳如火。

隆隆的鼓声正从脚下深处传来,在催促队伍动身。

但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完。

夫环熊悚看上去冰冷沉重,毫无节日里应有的轻松。一名顶替死去巡夜师的司辰河络爬上高塔,用易断的黑色羊毛线缠绕在夫环的手足上,一圈又一圈,缠满全身,象征白天消失,黑暗开始主宰河络的生活。

司辰念着咒语,奉上银炉火,用烟熏遍夫环全身。夫环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的肺部因为烟熏而疼痛不已。

往年这些事情都由阿络卡来完成,如今只能由夫环全部代理了。

河络们摩肩接踵,挤得水泄不通,都在仰头观望。

按照习俗,被缚的阿络卡——如今是夫环熊悚,要挣断黑毛线,将它们扔入银炉火火中,象征脱去黑暗,以火迎来新生,但是熊悚在这么做时,轻风袭来,一团火扑到熊悚的脸上,将他引以为傲的红胡子燎了一大块。熊悚大叫了一声,暴怒地扯下手上脚上剩余的毛线,将它们狠狠地跺在脚下。

“这些都省了,都省了,”他叫道,“河络不需要这些繁琐的礼节。”

司辰小声地提醒他:“过去阿络卡都是这么做的。”

“所以她死了!”夫环不耐烦地回应,“今天晚上我们只需要食物、美酒,还有没完没了的舞蹈!”

他点了点头,一名来自地底深处的粗壮矿工猛力敲响了挂在车头的巨大铁钟。

城里屏息等待良久的人群发出阵阵欢呼。司辰皱起眉头,认为此举并不妥当,但没人敢火上浇油,这个以脾气不好闻名的夫环已经变得更加暴躁易怒了。

二十名驭夫甩动长鞭,巨鼠向前猛冲,车轮转动,开始咯咯地压过火环城的大道,在它之后,所有的门都被打开了,小人儿潮水一样涌了出来。从来没见过大火环上簇拥着这么多人,他们跟着蛇辇船前进,烈酒在人群中好像溪流一样流淌,欢声笑语四下飞洒。

游行队伍里没有一张正常的脸,全是些披着羽翅、尖利的喙和巨大犄角的怪兽。河络们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很久了,他们把自己装扮成种种地下怪物:以火为食的马藥,模仿熟人口音的怪物瞳音,到处引发火灾的尚鸡,脚爪好像两把铲子能轻易将洞顶挖塌的土蝼,喜欢偷食婴儿的独角蛊雕,身体如同虾子一般、有着如剃刀般尖锐鸟嘴的镰切,还有外号幽灵之手的菌类,会将大意的河络猛然叼住然后缩回深邃的洞穴。十多名河络装扮成那一支被火山吞没的上古河络,据说它们已经进化成形容丑恶的怪物…所有那些曾令河络们闻风丧胆的怪兽,这些早已在人间消失的恶魔,今日再现眼前。

河络们伴着鼓声且歌且舞,在面具后露出白牙欢笑着,挥舞手脚,作出咬啮和猛扑的动作,动作迅疾又合乎节拍,他们在想象中掏出同胞的内脏,砍下同胞的头颅,那些来自远古的死亡和恐惧,如今都成了滑稽戏和某种表演,这是河络的狂欢日。

火焰把柱廊和游行队伍那巨大的影子投射到岩壁上,摇摆不定,好像在这幅幕布上上演一出来自远古的恐怖大戏,而蛇辇船就在怪兽之海上摇摇晃晃地前进。

推车的苦役们弯腰使劲,他们的背上是闪动的鞭影,不过除了喝醉的士兵,不会真有人朝他们甩鞭子,这是个欢乐的时刻,属于任何一名河络。

…车轮滚动的声音如同脉搏的搏动,巨大而柔和,如同火环城心跳的声音,有它自己的规律。他们到达了市集洞,这里本来是除了地火神殿外,最宽敞的室内广场,但如今这里道路变得最为拥挤,除去那些游行和跳舞的河络,到处是堆满货物的帐篷,帐篷之间是蛇一样蜿蜒的通道,偶尔通道里会支出某座河童的石雕像,撞疼那些被耀眼的火光盲了眼的河络。

人流开始抱怨,但大部分人还是合着鼓声疯狂地唱和跳,仰头喝着充沛如河的酒。云胡不贾没有说谎,他带来的美酒足以将所有的河络灌醉。人群拥挤成一团,连蛇辇船都难以行进了,船上的赤甲士兵开始跳下车子,维持通道的秩序。

在人潮当中,在不起眼的地方,两名戴着面具的怪物正在奋力向前推挤。

一个矮胖的身形低语:“你不是说计划很简单吗?可是人这么多,这么癫狂,我们甚至靠近不了大船…”话还没说完,他就被人群挤得贴近石壁。

另一名更高大更强壮的怪物使劲推开眼前的人,他握住小刀,跳入人群,撞在一个胖大叔的背上,把他撞开,但人潮汹涌而来,四周都是身躯,互相推挤,磕磕绊绊。他就像个攻城槌一样,冲上去,退回来,再使劲儿地冲上去,试图开出一条道来。

那个矮胖的怪物——沙蛤跟在他身后,不停地小声发出警告:“这里到处都是士兵,他们会注意到你的…你不能就这么冲过去,太显目了。要不我们另想办法?”

云胡不归抓紧刀柄:“滚开,胖子,没有人可以阻挡我。”

他把人推开,或者挤到一边去,如果有人不让道,他就粗暴地将那人拖到一边,甚至给那人一拳,周围的河络愤怒地大喊,可是没有用,河络实在太多了,就好像一堵堵墙,横亘在他们和蛇辇船之间。

沙蛤几乎是哀求着说:“你个子太高了,弯点腰,再弯点腰,炉火之神!你就像巨人那么招摇。”

云胡不归敷衍了事地稍稍压弯身子。他比大多数河络都要高上两个头,但根本不耐烦隐藏行迹。

“你不在乎是吗,你其实不在乎我能不能救出师夷吧?”他扭转头恶狠狠地问沙蛤。

“我在乎,我当然想要救出她。”沙蛤吞咽着口水,惊恐地环顾四周。一想到等会儿要做的事情,他就觉得两腿发软,几乎无力支撑自己的体重。

云胡不归探手入怀,不断地用拇指试着刀刃。他观察着汹涌的人群,低声说:“要是我能拿回自己的刀…就能从这里杀出一条血路过去。”

“但是这样不对…”沙蛤苦着脸哼哼着说。

云胡不归左右张望,突然眼前一亮:“我有办法了。”

几头巨鼠被一队士兵从缺胳膊断腿的怪物群中护卫着走了出来,那是备选的阿络卡——十名纯洁的处女要到夫环身前的银火炉里去烧自己的饰品。

“快跟上。”云胡不归喊道,扯着沙蛤向前挤去,他推了沙蛤一把,然后跟着趴下来,藏在一只巨鼠的肚子下往前爬。他们很可能会被巨鼠踩死,但是唯有这种方式才可能挤到蛇辇船前。

“跪着爬膝盖太疼了,”沙蛤哼哼唧唧地抱怨,“我的手磨破了。”

“别吭声,看着点!”云胡不归警告说,拉住沙蛤的后衣领往后一揪,一条沉重的巨腿贴着沙蛤的鼻端刷地落下,吓得他几乎要叫出声来。

蛮族少年紧盯着头顶巨鼠起伏的腹部,估摸着两条粗大后腿踩点的间隙向前爬,还要时不时地拉扯沙蛤一把,如果不是他,这名胖子被踩死十次也不止。

四周是密密麻麻的腿脚森林,幸好巨鼠的两侧有红色的鼠披垂落,把他们挡住了大半,沉醉在半癫狂状态里的河络们并没有注意到他们。

他们离蛇辇船越来越近,巨鼠队终于停了下来,十名备选的河络少女被扶下鼠背,顺着一根跳板一个接一个地爬上了蛇辇船。

四周的喧闹歌声变小了,河络们寂静下来,眼盯着船头,他们等待着新阿络卡的出现。

船下的师夷此时正在感受另一种煎熬。

※※※

她在为自己难过,也为了阿瞳难过。

阿瞳旋转着掉落深渊的画面总是一遍又一遍地重现在眼前,他消逝得那么快,那么容易,而这座地下世界也就这么轻易地接受了,仿佛从来没有这个人物存在过。

可就算是她自己,过去有多注意过阿瞳吗?阿瞳真的存在过吗?他打造的那些羽毛和翅膀已经随风而逝了,还有什么东西能够证明他的存在呢?就连她,也不太有把握起来。

突然有只怪物撞了她背部一下,那只怪物自己也脚步不稳,几乎摔倒在地。

它踉跄着跟在她身后,连滚带爬地跑着,背上显露有三道白条纹,嘴边咧出两根白森森的獠牙,獠牙一看就是木头做的,还上了白漆。

那是一只豪彘,但个子也太小了点,它脱下帽子,露出沙蛤的胖脸,大喘着气,脸上全是汗。

“沙蛤,你来这里干吗?”

另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肩膀,那张脸同样遮挡在一副面具下,但师夷却立刻知道了他是谁。

她转过头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几乎要溶化在草原的气息里。

“你没有和你的云胡叔叔一起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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