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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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不是我亲叔叔。”云胡不归说。

云胡不归的个子在河络当中本身就很显高了,但他反而戴了一顶枝枝丫丫的高帽子,使他的身形看上去更长了。

“你扮演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沙蛤说这个形象最适合我,他说我是树精。”他明晃晃的眼睛藏着一只猛兽。

师夷哈哈大笑,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我喜欢树精。”她笑的时候,空气里仿佛充满了蜂蜜的味道,让云胡不归难以自控。

小哎从沙蛤身后蹿了出来,扑到师夷的脸上,亲热地舔个不停。

“小哎,我就知道你没事的!你最狡猾了!”师夷高兴地说。

“哎!”它得意洋洋地说,直到这会儿才回复了往日神采。

云胡不归扯了扯系在师夷手脚上的铁链:“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其他人都只是捆住双手,到了你这就换成了手镣脚镣?”

“他们怕我呗,他们不敢看我的眼睛。”师夷瞟了他一眼,甜蜜地一笑。

“我也不敢看,”云胡不归说,“快想办法,沙蛤。”

“想!沙蛤!”小哎也大声命令说。

云胡不归低头检查她的禁锢,师夷则不管不顾地紧紧地搂住他,吻他的脸颊,抚摸他的头,然后温柔地亲吻他的嘴唇,眨动的睫毛撩动着他的心弦。

沙蛤按火炉嬷嬷的教导,面对这种场景时捂上双眼,但他心里头却想起了地下矿道里,那甜蜜的一吻。

“沙蛤!工具呢?”云胡不归怒喝。

沙蛤犹犹豫豫地从怀里掏出一把夹钳,一把小锤,然后是一根锉刀:“这些是我从阿瞳的工具箱里拿来的,呃,我不知道哪个有用,但是…”

云胡不归劈手抢过那把锉刀,将其他工具粗暴地塞回沙蛤手里,然后跪了下去,抓住师夷脚上的铁链子开始锉。车子向前滚动的时候,他就跪在地上跟着向前爬行。

四周的人实在太多了,河络们喝得醉醺醺的,谁都想往蛇辇船身边靠拢,想看着阿络卡是怎么被推举出来的。人潮涌过来又涌过去,把他们挤得东倒西歪。云胡不归也被推得向前倒下,链子掉在了地上。

云胡不归骂了一句粗话,沙蛤听不懂他骂的什么,也许是句草原蛮语。

他跳起来用胳膊猛砸身边的河络,踢他们的肋骨,把他们轰开。可是那些河络把它视为舞蹈的一部分,嬉笑着反击。

云胡收慑心神,不再理会他们,捡起链子,在胳膊上缠了两圈继续对付它们。

他不擅长使用铁匠小工具,铁锉刀在链子上打着滑,一下将他的拇指盖锉飞了半拉,鲜血涌了出来。

“如果阿瞳在…”沙蛤刚说了半句,又连忙收住了口。

云胡不归的脸色沉了下去,他狠狠地瞪了沙蛤一眼。

“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也是手脚都被捆着的啊。”师夷笑嘻嘻地说。她好像一点也不在乎这些,只顾把软软的身子倚着蛮族少年,每次当云胡不归被其他人挤开,或者被转动的车轮带倒,她就放声大笑。

“别闹,”云胡不归说,“我们得抓紧时间。”

师夷腻在云胡不归背上说:“我喜欢你为我打人的样子,现在你愿意带我走了?”

“也不一定,我还没想好。”云胡不归说。

师夷扭头在他脸上咬了一口。

“我会带你走。”云胡不归摸了摸疼痛的耳朵,跟着笑了。他拇指上的血流到铁链子上,血迹斑斑。

车子隆隆前进,河络们涌向巨车的前沿,他们已经听到了地火神眼里咆哮的熔岩之声,就仿佛烛阴之神永恒的怒吼。

“那你会带我去哪儿?”

“我会带你去看…很多的城市,”他说,“还有大海——巨大的船,升到云里去的小岛,海鸥迎面飞来,大海龟露出长满海草的背脊。”

“还有草原。”

“大到没有边的草原,”云胡不归赞同说,“马群好像大群的鸟儿飞驰,它们的蹄子上长着翅膀。”

“还有呢?”

“我要带你去看那些会飞的人,他们把城市建在树上,睡在风的声音里。”

“我喜欢风的声音。我总希望自己变成羽人,飞到云朵上,看到那些地上奔跑的人永远看不见的东西,可是有了你,我就不想飞了,我只想看你能看到的东西,想和你在一起。”

“你会看到的。我所看到的一切,你都会看到的。”

“真可爱。”师夷感叹说,她瞪大那双绿玛瑙一样的眼睛看着他,第一次希望身边的男孩子说的话都是真的,第一次希望他能永不离开,就跪在脚边,慢慢地锉到世界尽头。

她说:“好吧,如果这样,我就跟你走。”

一下可怕的震动,把扶着车子的人都甩到地上。

蛇辇船停在了地火广场的入口处。

此时烛阴神像之后的地火神殿里一丝灯火也没有,好似一艘阴暗的废船,船首向上,半沉在岩石里。

“举火!”船头的夫环熊悚的喊声能盖过风暴。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这一时刻。

刹那间,所有的火把、所有的灯笼、所有的光明,都汇集到喷涌着永恒地火的广场上。

两百名锯木狗为了这一刻,准备了足足一整夜,他们在五十多尺高的陡直石壁上,用索具、木条和绸布搭建起一顶巨大的帐篷。

那些绸布都是云胡不贾带来的,雨过天晴,软厚轻薄,远胜过河络族常用的粗布。

它们把夜盐和云胡不贾的那场血战留下的痕迹全都挡住了。

绘制着龙、罗鱼、三足乌、花卉和星辰的丝绸用细索拉升在固定在天顶和石壁的桩子上,斜掠过整个洞顶,在直立的桁柱上绷得紧紧的。

四处都藏有熊熊燃烧的火炬,还有铜火盆和獾油灯,火舌乱舞,噼啪作响,更是将彩色绸布映照得五彩嫣然。绸布分为八色:湖水绿、葱心绿、米黄釉、天心蓝、洒蓝釉、胭脂紫、紫金彩、藕荷红。

地下的阴沉气息一扫而空,时刻让人想起压在头顶上几百万钧的山岩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色彩鲜明的彩色天空。

物质丰厚的时候,河络可以创造任何建筑奇迹。

这里是游行的终点。河络们要在这里点燃地火,迎接光明。

十名幸运地得到了阿络卡首饰的河络少女被带到了河络王的宝座面前。

“把你们的饰品亮出来,快点!”熊悚不耐烦地喊道,“女孩们,我们可没有整夜的时间。”

河络少女们互相推挤着,取出某件金属饰品,投入河络王眼前熊熊燃烧的银火炉中。

铁匠门罗用铁钳在火中拨拉,将烧黑的银项圈、手链、耳坠、戒指一枚一枚地捡出来,但是并没有发现任何异象。

熊悚暴躁地在炉子前踱来踱去,四周簇拥的河络开始窃窃私语。

“怎么回事?”

“在到达烛阴之神面前,我们不能没有阿络卡。”

“不能在神前献上银火炉,复苏之舞就不可能开始,没有复苏之舞,还算是地火节吗?”

熊悚停止了踱步:“我们一定错过了什么,这些女人都是谁挑选的?”

“是我,”年轻的司辰胆怯地说,“按法则,本应该由巡夜师来做,但是我们…”

“别说了,”河络王怒喝道,“叫更多的女人来,让所有刚成年的女人都来,排好队,让她们准备好自己的首饰,一个一个地试,我们会选出一名新的阿络卡!”

6

蛇辇船的巨轮边上,云胡不归还在痛苦地一点一点地磨那条坚韧的铁链。

啪的一声轻响,脚镣终于被磨断了。

师夷欣喜地叫了一声,用脚趾支地,在地上旋转了半圈。

“我真想跳舞啊。”她说道,“真难以想象,我居然错过了夏末之舞和死亡之舞。”

“如果给我一把斧头…只需要一下…”云胡不归喘着气说。

“我没有斧头…但是我有两把勺子。”沙蛤说,他不停地向四周张望,生怕被人注意到。

云胡不归抓住师夷手腕上的链子,开始了最后的磨砺。

游行的队伍中出现了一波比一波更大的混乱,凡是预计在本次地火节里才成年的姑娘们都被推挤了出来,正排队走向河络王的宝座。

不论是路边的哨兵还是船上的守卫,都眼巴巴地望着船头的高台。

“有选不出阿络卡的时候吗?你们的神灵看上去似乎不怎么聪明。”云胡不归百忙中问道。

“不要亵渎我们的神,”沙蛤涨红了脸,“是它带给了我们火和光明,它会感应到最适合领导我们的那个人,一定会的…”

他正激动,突然低下头,把脸埋藏在那顶可笑的毛茸茸的猪面具后面,用变了音的腔调提醒云胡不归:“嘘,别动别动,他们注意到你了。”

云胡不归抬头看了看四周。

靠近他们身边的几位囚徒和游行者果然正扭头望向这个方向。

“别看他们,我们先离开,我们得快离开。”沙蛤用颤抖的声音警告说,他悄悄地松开手,向后退去,试图混入人群。

但是云胡不归一眼就看出了异样所在,那些人并没有在意他的举动,也根本没有在看他手上的锉刀,而是都在看着师夷。

“你怀里装了什么东西吗?”他悄悄地把锉刀藏进袖子,不动声色地问那姑娘。

她低头时才发现,藏在自己怀里的铁镯正在发出奇妙的红光,那红光冲破粗布衣衫的阻隔,越来越耀眼,越来越刺目。

她伸手想要遮挡住那光线,但双手一接触胸口,就变得仿佛透明一般,也射出光来。

她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

“快一点,”她开始催促蛮族少年,“快一点,帮我离开这儿。”

她的不安感染了云胡不归,他转身遮挡住众人的视线,抓住已经挫开了一个小口的铁环,再次使起劲来。只要掰开一个铁环,年轻的混血姑娘就可以重获自由了。

高台之上,夫环熊悚和他的首领们正在争吵。

“那就去找一个女人,随便一个,我不在乎!”熊悚嚷道,“我说她是阿络卡,她就是。”

铁大师在继续翻拣被火烧坏的首饰堆,说着“嗯嗯”。

火掌舒剌则提议说:“厨娘齐卡怎么样?她的铜腰带扣烧黑的痕迹看上去很像是一些文字。”

熊悚斜眼看了看地上摊开的首饰,说道:“很好,就是她了。”

船头的巨钟敲响,宣示他们已经找到了阿络卡!

怪物之潮汹涌澎湃,潮水中可见无穷尽的獠牙和利齿,无穷尽的触手和长爪,粗硬的鬃毛,孔雀尾羽一样闪亮的巨眼。这些早已在历史长河中死去的怪物组成的舞蹈长蛇,推动着巨车又开始前进了。

人潮推挤着师夷和云胡不归,一阵松一阵紧。他们涌过船腹,朝船头挤去,只是现在,每一个越过他们肩膀的河络都留下了惊异的目光。

所有的人都在往这边看。

远处两名维持秩序的持盾士兵似乎也被这种骚动给惊动了,推开人群,朝这边走来。

沙蛤胖胖的脸蛋涨得通红,几乎要哭了出来。他很想转身逃离,离这处危险的漩涡越远越好,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无法就此离开。

云胡不归拼命地用力,结果锉刀咔吧一声断了。他疯了一样大喝一声,将断锉刀一扔,抽出短刀,一刀又一刀用力地剁在铁链上。

就连他们上方,船舷边沿站着的那些执镰守卫也开始低头注意了。

“嘿,那个人!”他们喊叫道,“你在干什么?”

师夷胸口的奇异红光是如此明亮,越靠近烛阴神像就越明亮,现在再也难以将它藏起来了。

看守喊叫起来。远处一队骑在巨鼠上的骑兵,正艰难地推挤开人流,朝这边前进。他们手上的长戟抖动着闪闪寒光。

几名卫兵探着头往船沿下看,他们开始抓住船帮,试着想往下跳。

云胡不归点了点他们的人数,喊道:“沙蛤,我对付左边那四名士兵,你对付右边那两个,给他一刀,插入他的肾脏,就好像切沙虫肉一样,没什么难的。”

沙蛤可怜巴巴地后退:“…放弃吧,云胡,放弃吧。我们失败了。”

云胡不归像匹受伤的狼般仰着脖子号叫起来,他撕开自己身上那套古怪的化装服,露出赤裸的胸膛。他挥刀猛砍铁链连接在船身的地方,金石交鸣,木屑纷飞。“我不会离开你,”他吼叫道,“这一次我不会离开你。”

“看着我,看着我。”师夷叫道,伸出手去阻止他。

云胡不归转过头看她,他喘着粗气,眼睛赤红,额上的两角突出,仿佛正在静悄悄地生长。

“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错。”他说,“但我要把你带走,我会为了你战斗,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

“我知道,没有人可以阻挡你。不,不,别转头,看着我,看着我。”她说,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去。

“刺客可不应该像你这么激动,”她说,心里痛得要命,嘴角却翘了起来,“听着,你要忘掉我,离开这里,别再不回来了。知道吗?”

“这不可能!”云胡不归像被套上嚼子的烈马般挣扎嘶吼,“我能带你走。”

“你对河络一无所知。”她流着泪微笑,双手捧起他的脸颊,“看着我,你要忘记我。”

“不…”他说,眼里的光芒却弱了下去,他的手茫然地松开,仿佛陷入一场离奇的梦中。

他抚摸着自己的胸口,愣愣地看着师夷,迷惑地说:“我这里…有什么东西不见了,你,我不认识你…可是我欠你什么吗?”

“是的,”师夷说,她突然扑上前去,低头在他肩头用力咬了一口,“这是你欠我的,现在还清了,还清了,你可以走了。”

他们初识的那一天,他也在她肩膀咬过一口。

她虽然这么说,却拉着他的手指不放,眼泪扑簌簌而落。她心里清楚滴知道,这一分手即是永别,即便他们能再相见。她肩膀上,曾被他咬过的地方烧灼起来。

云胡不归只是充满不解和迷惘地望着她。那双眼睛里的火焰,终于熄灭了。

师夷哭得更加厉害了。

云胡不归被沙蛤抓住,使劲拖走,混入怪物横行的潮水中。

一队士兵终于挤到了师夷的面前,为首的伍长头盔上盘踞着一只灰色的锡鼠。

“你怀里的是什么?”他问。

师夷脸上的泪痕未干,她捂住胸口,笑了起来,她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看见了即将落在自己肩膀上火山岩石的重压,过去的生活好像流沙从指缝里溜走,再也回不来了。

蛮族少年的背影在她的眼帘中闪动了一下,然后跟着流沙滑走。她笑了一会儿,然后又重新哭出了声,眼泪落到胸口上,被一件什么滚烫的东西化为蒸汽,哧哧作响。

一名灰胡子的卫兵粗暴地扯开师夷的衣衫,母亲留给她的那枚铁镯子跳了出来,在地上滚动,红得耀眼。

一瞬之间,四周的人都向后退去,让出了一片空地。铁镯子就躺在空地的中心,放射着孤独的耀眼红光。

灰鼠伍长小心翼翼地弯腰捡起了那东西,两名卫兵紧紧地抓住师夷的胳膊,但是她根本就不挣扎。

伍长将镯子捧在手里,用袖子拂拭了一遍又一遍,他的咽喉耸动着,想要挤出一句什么话,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他跪了下去,将捡到的那枚铁镯子高高捧起,铁镯子简直像是刚从炉子中取出般放射出万丈红焰,透明的金字好像通红的炉火折射出的红色纹路,明明白白地显露出一段古老的河络石鼓文:

南冥之虫,如火烈烈,莫我敢遏,莫我敢威,伏息百怪,日靖四方。

好像潮水退却,四周的人齐齐地矮了一截。河络人群呈波浪形跪了下去,向着这个被铐在铁链上的少女囚徒,向着这个被缚的野姑娘跪了下去。蛇辇船像是突兀在海滩上的岩石,呆然孑立在烛阴广场上。

灰鼠伍长是最早醒过神来的河络,他用力推了身边的一名士兵一把,用嘶哑的嗓音告诉他:“快去报告夫环,众火之火!我们有了一位新阿络卡。”

※※※

“我不喜欢这个姑娘。”熊悚斜睨着手下卫兵送到船上来的阿络卡说。

师夷瞪着对面熊悚:“我也同样不喜欢你。”

夫环粗声粗气地答复:“太好了,那就来斗吧。我从不畏惧战斗。”

他们互相怒视,目光好似在空中交锋,发出铿然巨响。

司辰战战兢兢地禀告道:“大人,复活之舞已经准备好了,他们等待很久了。”

熊悚怒气冲冲地喝道:“好啊,那就跳吧,跳吧,让他们开始跳。”

二十名卫兵仰头吹响了长长的号角,这是地火之舞的最后一支曲子,象征火之神战胜暗之神的战役。

夫环冲着一旁的舒剌点了点头。

火掌舒剌束了束腰带,从船头跳下,爬上烛阴神像的基台,开始敲动那面悬挂在烛阴像下颌的巨鼓。

那面鼓是用千年的夔皮制成的,传说夔皮鼓的鼓声激荡,可以传到千里之外。

火掌舒剌赤着上身,好像依旧端着他的铁镐,力士劈山一般猛击鼓面。

大地跟随着鼓声微微地震动了一下。

河络们以为那是常见的地震,并没有在意。他们开始闻歌起舞,随着舒剌的鼓声前进,他们踏出左脚,退回去,再向前滑步,挥臂向上,整齐划一。这些小人儿的舞蹈,既机械同一,又有着捉摸不定的气质,正如云胡不贾的评价,既古板又充满想象;既蕴含炽热的火焰,又带着冰冷的理性。

火掌的鼓点告一段落时,河络们一齐“哑”的一声呼叫,顿时撒开双臂侧身拧腰大搓步跳起,他们挥舞双袖奔跑跳跃,尤以男性河络动作幅度为大,伸展双臂有如雄鹰盘旋奋飞,女性河络动作较小,但不论男女,均发出可怕的怒吼,模拟杀敌作战的动作。

不断有河络模拟受伤或死亡状倒地,但那种死亡是欢乐和平静的。他们知道自己将会复活,光明将会战胜黑暗。大地被他们的脚步震得不断抖动,他们越跳越快,鼓声也跟着越走越快,撼动了大地,撼动了山岳,但是…站在前排的人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花了。

广场中心,那高大的烛阴铜像,突然摇晃起来,活了过来。它摇摇晃晃地升上半空,好像要腾空而起,显现神力,但是在最后时刻,却轰然向前倒下。

一只庞大到无法想象,头戴铁荆棘王冠的黑色沙虫出现在地火神殿前,就是那只他们以为早已死亡的铁冠沙虫。它是从烛阴神像的底座下冒出的,坚硬的岩石地面好像冰块那样破裂、粉碎。

人群向后推挤,铁冠沙虫只是轻轻地合了合嘴,就咬住了火掌舒剌。很多人都心惊胆战地听到肉被碾碎的声音,沙虫细密的刺牙穿过骨头和肉时,大鼓倒塌了,发出最后一声沉闷的响声。

※※※

下面的许多人喊叫,开始向后退却,后面更远处的队伍还在往前走,里面的人却疯狂地向外挤去,烛阴广场的出口撞成一团,喊叫声更大了,他们纷纷扯下自己的面具,在黑暗中向左或者向右逃窜,有些士兵伸手到宽大的戏服下,到腰带上去拔刀或者其他武器。

铁冠沙虫就是可怕的黑暗死神,无处不在。它的躯干是纯黑色的,河络们甚至看不清它的身影。它没入地下,又从另一处地方升起,坚实的地面好像覆盖在湖面上的薄冰,不断地被它庞大的身躯粉碎。

然后,火红的熔岩从被沙虫开辟的孔洞中开始向外喷涌。

断裂的绸布条垂落下来,落到了火盆和火炬之上,火焰开始向洞顶上方扑去,延烧到绳索和那些漂亮的绸缎。

河络们开始咒骂和彼此推挤,手臂举在空中乱舞,衣服散乱。乍看起来,像是一群群的地底怪兽们在最大的怪兽面前,在地下最大的恐惧面前仓皇逃命。

火焰继续延伸到洞顶,就像用火写在黑色洞顶的草书,一行行奇怪的符咒。

蛇辇船也着火了,它沿着广场的边沿,一个船厢接一个船厢地猛烈燃烧,被熔岩烘烤干燥的木木料就像爆炸一样向外喷溅火焰。

熊熊的火焰从篷布、从蛇辇船、从高塔,也从熊悚座前的银炉子里往上蹿。河络们喜好的那些漂亮金属物件四面反射着光,火焰映照在倒地的烛阴神像曲线优美的光亮表面和弧线上。这里从来没有如此耀眼、如此堂皇、如此明亮过。

他看见带着狼蜥头罩的东莫走错了方向,立刻消失于一团火焰中,狂骨打扮的虫师射牙陷入火热的熔岩陷阱里,还在发出哀叫,还有更多的怪物被背后追逐的铁冠沙虫碾成粉末。

站在高塔上的熊悚没有听到面具下的河络疯狂的号叫声。

实际上,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他是唯一没有逃跑也没有喊叫的人。

“快走,大人,我们得离开这儿。”有人在朝他喊叫。

但夫环熊悚却动作缓慢,心不在焉,他伸手撑在眼前,挡住熊熊的火光。

“不,我没有做错。”他说。

这么多年来,他什么阵地也没有丢失过。他从未辜负过铁骨奥司给予他的信任,在这片乱世当中拼死守卫住了火环城,还为它赢取了赫赫威名。他的所有选择,都是为了保护这座城池而为。

他能有什么错呢?

一片耀眼的白光,将他四周围绕起来。他保持着一手高举的姿势,凝固在了当地,陷入梦中。

7

这儿闷热静谧,沉静得好像墓穴一样,但却令熊悚感觉放松和熟悉。

没错,这里是深藏在火环城底部的地下墓喾,也是河络王居住的盘王殿。宽旷的室内寂静无人,只有夫环自己的脚步回响。那些河络王的头骨静静地安置在粗糙的石台上看着他,它们的眼窝里满盛着过往的岁月,但是今天,它们空洞的眼眶里,似乎蕴含某种怪异的表情,令人不安。

夫环熊悚走前了两步,待要仔细端详。突然之间,那些颅骨一起震动起来,发出奇怪的声响。猛然间,从颅骨的底部位置,长出了细长的白色颈椎,包括寰椎和枢椎,一节接着一节,把头颅们像蛇头一样顶起。然后是胸椎和腰椎。

骨头像白色的花朵一样相继盛开,但是骨盆以下都不见踪影,只有五节骶椎融合而成的三角形骶骨作为基座,立在粗糙的石台上。

熊悚环顾四周,他站在了两列石台的中央,被怪异的颅骨以一种令人不快的方式围绕在中间。

巨大的头颅挂在细长的白色椎骨上,看上去上大下小,很不稳当,它左右摇晃,每一次震动都让下颌骨咔咔作响。

“这是一次裁决,熊悚大人。”离他最近的一块颅骨开口说话,熊悚认出它的嗓音是死去的前任夫环,死在三沙岛之战里的铁骨奥司。

“什么裁决?”

“当然是夏末裁决。”

背后突然有另一个苍老的声音说,熊悚闪电般地回头,正好看见最后一尊石台上,那枚古老得不知道年代的黄色头骨在开口。

它脆薄如纸,看上去仿佛吹弹可破,嗓门却很响亮:“盛夏结束,寒冬到来。这是夏末裁决,你将在此为自己的一生辩护。”

“辩护什么,对什么辩护?我有什么好辩护的!”熊悚捏紧拳头,团团转着圈,怒视着身遭那些头骨说。

没有头颅回答他。它们只是在底座上扭动,咔咔乱响。

“我要为什么辩护?!”熊悚怒吼。

一个威严的声音说:“传毒鸦。”

独眼的侍卫队长从石窟深处走了出来,稳步走到两排石头台面的中间站住了,向夫环和那些抖动的骨头鞠了一躬。他脸色苍白,左颊上有一大块伤疤,额头上还有干涸的血迹。

“我记得你已经死了。”熊悚瞪着这个人说。

“我是死了,而且还不太习惯这一点,”毒鸦营山微微一笑,“如果不小心地托着胳膊,它有时候还会掉下来。”

“毒鸦营山,你认识眼前的人吗?”一只粗壮厚实的颅骨问道。这些狰狞的骨头,它们只要开口,就好像在咧嘴狂笑。

“当然,我只是死了,并不是糊涂了。”毒鸦营山依然是略带讥讽地回答。

“你的死与眼前此人有关吗?”壮实的颅骨没有在意他的态度,继续发问。

毒鸦营山用责备的眼睛看看熊悚:“很难说没有。夫环命令我们不惜任何代价,必须清除掉那些成年沙虫。我们人手不足,而且太过疲惫…”

河络地界的资源枯竭后,矿工城的生活日渐艰难,铁骨奥司选用的方式是建立佣兵团,为任何支付报酬的人族势力征战,为了那些支付给死亡的微薄酬金,河络佣兵死伤无数。他们是在用自己的白骨和血液撑托起这座城市,就连奥司本人也死在了自己选择的生存方式里。毒鸦曾经是奥司最好的部下,后来跟随熊悚,也是恪尽职守,兢兢业业,从未出过差错。

颅骨转向熊悚,空洞的眼窝看不出任何表情。

“大人,你可认有罪?”

熊悚咆哮着吼道:“无罪!这是士兵的职责!沙虫妨碍了我们向下挖掘。要得到矿石,别无他法。”

“是的,大人,我并未因死而指责你,但你是否考虑过,我们是不是真的需要矿石?”

“只有矿石可以让我们逃避战争!”熊悚挥手向下猛砸,“这是矿工城存在的唯一使命。你只是一名士兵…因愚蠢而死的士兵,有什么资格能对火环城的大事说三道四。”

“因谁的愚蠢而死…大人?”毒鸦转动了一下灰色的眼珠,斜瞥了夫环一眼。

另一枚颊骨上刻着十五座城市标记的头颅不耐烦地叫道:“熊悚,在这里,你必须学会聆听。暗月将至,时日无多。”

“传陆脐。”从遥远的凤凰城而来的矿工头骨说。

毒鸦营山再次鞠了一躬,托着他的胳膊在黑暗中消失了。

头发凌乱、两眼懵懂的巡夜师再次出现在盘王殿里,他走起路来依旧跌跌撞撞,看上去干渴得要命。

他咂了咂嘴说:“我死于邪恶化的沙虫王之手,为了探寻夜蛾部那幅地图的含义。这一含义我尚未来得及揭示给夫环大人。”

熊悚愤怒地挥动拳头:“我无罪!我给了他任务,巡夜师因此而丧命,他纯粹死于对地下的无知。”

陆脐抓了抓下巴,他的胡子焦黑一片:“在真神面前,我们都如同刚出生的河童一样无知。”

一颗颜色发青的头颅开口问话:“陆脐,你现在可以将那些要讲的话说出了。”它同样古老,古老到两颗獠牙还没有退化,凸出在上颌骨边缘,就好像蛇牙一样。

星眼陆脐抹着嘴唇,他的胡子片片掉落:“我多次试图警告夫环大人,星相已经明示我们即将降临的危险…长久的大旱,还有那些从北面迁徙而来的猛兽,地下冒出的凶猛怪兽,这一切之间都有因果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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