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潘海天作品九州·白雀神龟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书记官长孙鸿卢的《瀛棘国录》中记载得很简单:

青虎十二年七月,太平侯瀛台询赴北都为质,青阳部冠军将军吕光纵千甲兵入城。

这些史官总是喜欢言简意赅,让后来的读者再去平淡的文字里寻找掩埋的血。

实际上那一天的风很大,搅起漫天的尘土。吕光骑在马上,在大风营的护卫下径入白梨城。路过秀美如虹的城墙时,他感叹了一声。有人从城门上跳下,把头颅摔碎在他的马前。当血溅在他的脸上时,吕光有几分恼怒,不过他用手指轻叩他的绿鲨皮刀鞘,把他的愤怒用另一种顾虑给抵消了。他确实有几分担心,青阳王开出的条件就藏在他的怀里,他不太相信瀛棘人会接受这份诏书。瀛棘部虽然已无可战之兵,但若作濒死一击,那便是一场麻烦。他带入城中的一千甲兵,势必落入这只垂死的猛兽口中。

重甲的脚步踏碎了瀚州最著名的庭院中的黄花,他们列兵前庭,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吕光在昭德殿下展开一张蚕纸,宣读了那些极其苛刻的条件:其一,瀛棘部自此之后称臣纳贡,瀛棘王须称青阳王为父;其二,三月内征集战马三万匹牛羊三十万头,进献至青阳大帐;其三,拆除白梨城,瀛棘部迁庭于北荒;其四,自一等侯以下,瀛棘部十五岁上五十岁下的男子,皆徙往瀚州西部的寒风谷,随军西征。

瀛棘王的眼睛都不瞬一下,可他身边的护卫惊吓得连手中的铁枪都滑落在了地上。这是亡族之约啊。

那时节,青阳部正陷入到一场与生活在西部蛮荒的夸父间的胶着战争中,他们需要兵丁去攻击那些几乎是不可战胜的巨人。寒风谷离此关山万里,遥不可及,八万瀛棘男子这番一去,必然是有去无回。

消息像恐怖的野火一样席卷过整个瀛棘原,那些已经在战争中死去无数亲人的庶民们在族里数名蓍老的带领下,聚集到了宫门前。我们要亡族了。要亡族了。所有的成年男子被带走,我们的部族就要灭亡了。我们要活下去,我们想要活下去啊。他们哭着,喊着,眼巴巴地向城楼上望着。

“大君。”一名紧跟着父亲、年纪已经很大了的侍卫忧心忡忡地提醒他说。他的胸甲上描画着一只金色的猛狮,标明了他的叶护勇士身份。宫墙四面影影绰绰地站满了青阳的士兵。冠军将军吕光是名瘦瘦高高的汉子,一条弯弯曲曲的刀疤横过他那刮得精光的下巴。他手按长刀,站在阶下,冷冷地看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却怀着掩饰不住的紧张。

瀛棘王不答吕光。

他的大臣和贵族们跪在阶下磕头如捣蒜,他也不答他们。

宫墙外的大片哭声被风卷入了进来,充盈在宫室殿堂间。

“谁在外面哭?”我父亲问。没有人敢回答他。

他便缓缓起身,大步踏上宫墙上的城楼,夕阳斜射在他那光洁的盔甲上。吕光抬了抬被汗浸湿的下巴,大风营的甲士突然分几路涌上了宫墙,抽弓搭箭,一支一支瞄向了下面。

瀛棘王一步一步地踏上宫门上的起凤阁,他不去看殿前按刀的冠军将军,也不去看排布在宫墙上的青阳甲兵,而是低着头看下面的百姓。那些箭镞在阳光里闪亮,对准了下面的百姓,百姓却不管不顾,仿佛那些青阳兵都是木偶,那些利箭都是秫秸。他们把衣服脱了,裸露着身子,在光亮的石板上磕头,把额头的印迹用血留在了高大宫城前的尘埃里。

下面是数万双火热的目光,在嗤嗤哧哧地烫着他。那些磕头的人中夹杂着许多宿卫甲士,但多半是手无寸铁的黎民百姓。虽然如此,只要一个眼色,这些人形成的如涛巨浪一定可以把大风营的甲士淹灭。怎么能接受那些条款呢,是啊,他怎么能接受呢,那是比死亡还要可怕的屈辱。他的手在楠木的扶手上捏出了两个坑。入城的一千甲兵可不在他的眼中。但列兵城外的3万虎豹骑却不是白梨城所再能抗衡的了。瀛棘王的眉头就此凝固住,不敢稍动了,此刻部族的存灭,就只在一个眼神间啊。

大合萨也里牙火者赶了过来,他身躯肥胖,行走不便,着四个奴隶扛着步辇跑了过来。辇子还没到殿前,他就从那些斡饽勒的肩膀上滚了下来。他揣着钦天台的摘星镜,踉踉跄跄地爬上台阶,途中被自己的长衣一绊,几乎摔倒。

“大君,大君,”他在瀛棘王的耳边低语,“三光都消失了,映照在白梨上的星辰消失了,顶替它们位置的是巨大黑洞。我甚至寻找不到明月的光芒,摘星镜上晦暗无光啊。”

瀛棘王淡淡地问:“合萨的意思是,如果不接受,我们瀛棘部便就此消失在瀚州了?”

也里牙火者迟疑了很久,才喃喃地道:“大君在此,我不敢多言。但挪则有望,留则必死。”瀛棘王看着他,就看见汗从大合萨滚圆的头颅上滚滚而下,流到多褶的脖颈里。大合萨也里牙火者的身上总萦绕着许多药草的香气,这些植物液汁的气味围绕着他,包裹着他,仿佛他身上看不见的一件外套,让他即使与你面对面,也仿佛躲在千里之外。此刻,他就更加躲藏在那些让人一忽儿清醒,一忽儿迷糊的香气之后了。

“到了北荒,我们就能活下去吗?”瀛棘王问他。

大合萨突然就嗫嚅起来。

下面那些百姓的目光突然明亮了起来。瀛棘王回过头去,就看见舞裳妃子梳着高高的云髻,娉娉婷婷走了出来。舞裳妃子登到了高高的宫墙的上面。风很大,她的衣袂飘荡如一面旗帜。她让楚叶把我高高举起,让下面的每一个人都看到,她拉开了自己的衣服,袒露出依旧细致白嫩的肚皮,展示给下面的每一个人看。

“他们带走了我们的孩子,可这里还会生出别的孩子。”她高声说道,“瀛棘部的大人们,我们的牺牲已经太大了,大到无法经受再一次的牺牲了。我们不怕死,但我们不能两手空空地离开。在星流千年面前,一时的伤痛又算得了什么?在瀛棘部铁骨铮铮的汉子面前,这些一时的羞辱又算得了什么?走吧,大人们,你们走吧,即便是埋骨异地,也让他们看看,我们瀛棘的老人和孩子们是怎么死的——可是在走之前,我们要把自己的子孙留在这片土地上。让他们繁衍生息下去,哪怕是一千年;让他们散布到九州各地去,哪怕是最苍茫之地。这才是瀛棘部的大德啊——别浪费时间了,离开之前,去寻找我们的女人,去爱她们,去播下瀛棘部的种子,让他们生长,让他们活下去!”——他们确实都被她的话说服了,白梨城活着的最后一个夜晚,无数听了让人脸皮发烫的低语嘤咛如同一首渺茫的歌谣萦绕在半月城的上空。空气中充斥着白色的精液味道。这一个爱的夜晚,在无数年之后,它依然被人们记在心里,并且被称为舞裳之夜。

她站在暮色苍茫的城池上,泪珠滚下脸颊。她声音哽咽,然而清晰地说:

“你们会死去,可我们瀛棘部,一定要活下去!”

瀛棘部的役夫出发的那一天,白梨城被一片哭声笼罩住。出城的队伍蜿蜒曲折,一眼看不到头,队伍中的人形形色色,这些人要么稚嫩如花,要么佝偻躬背,他们每个人头上都缠 

着白布条,为已死的亲人送行,也是为自己送行。不知道是谁带头,每一个男人都这样做了起来:在城外挖了一钵土,和在酒里喝下肚去。他们都听过关于那些冰封土地上的嗜血大战。在那些征战中,再勇武的铁甲骑兵也会撞碎在巨人的胫骨上,化成一滩肉泥。他们大哭着离开,肝肠寸断,知道自己再没有机会活着回到白梨城,回到白草青天的瀛海边。送别他们的女人在哭泣着,柔肠百转,知道她们再没有机会看到自己的父亲,儿子和新婚丈夫。伟大的白梨城在哭泣着,还有什么比一座城市的哭泣更锥心沥血。

我二哥愤虢侯也在征召范围内。他听说了舞裳妃子在城楼上说的那段话。

嘿嘿。等着瞧吧。他说。

虽然在名义上,舞裳妃子也是他的王后,但他从来就没有对这个夺去他母亲身份的女人表达过该有的亲近。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将泥土饮入肚中,只是朝瀛棘王磕了个头,跳上他的黑马,跟着迁徙的大队人马,向西奔驰而去,跟随着他的,是他那十七名忠心耿耿的骑伴。

那一段记忆没必要再把它详尽地记述出来了。瀛棘部的苦难仅仅开了个头。

离去的人就此离去,剩下的人却要继续面对这个部落的命运。

北荒远在瀚州的穷北之边,遥遥瀛海的另一边,历来是瀛棘七氏中那些罪大恶极的囚徒刑犯、杀人越货的马贼强人的流放之地。在瀛棘人心里头,判流北荒,那便是被判了死刑啊。建庭一百五十年来,瀛棘七氏的五万流徙者,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过。在瀛棘人心里头,判流北荒,那便是被判了死刑啊。

那儿苦寒,贫瘠,一年有七个月飘着雪花,在寒冷的日子里,太阳只在地平线上停留几个时辰,而余下来的黑暗中,狼和冰鬼四处游荡。就是这样的地方,现在成了容纳瀛棘部活下去的希望之地。

在迁庭往北的行军路上,青阳的两支轻骑兵则在侧翼遥遥相缀,监视行踪。

瀛棘必须赶在第一次落霜前赶到目的地,为自己修筑过冬的房屋。现在是白梨的夏季,但北荒的夏季短小得可怜,如果错过了时间,那儿的冻土就会变得像铁一样坚硬,即便是河络的铁镐敲上去,也只能凿出一个白点。想盖屋子,那是白费力气。不论是人还是牲畜,都会在接下来能让阳光冻结的寒冷野外变成一根僵硬的冰柱——数万名呆立在荒草里的冰刻雕塑,倒也可以成为一种壮观的灭族方式。

瀛棘部一路紧赶慢赶,晓行夜宿,如果天气好的话,夜里也行军。但食物不足,驮运辎重的牲口也少得可怜,瀛棘部剩下的又尽是妇孺老幼,使得他们举步维艰。到了后来,食物开始配给了。开路的前锋和套牲口的人能领到一口鲜奶和半条肉干,赶车的把势,一整天就只有一串葡萄干了。

除了种马种牛和驮马外,牲口都留不下来了。没有草料喂养它们。一些劣马和马驹先被砍倒,头和内脏分给狗群,身体被剥皮分掉。剩下的驮马也毛长骨突。只有瀛棘王的四匹踏火马,依旧被大豆和精料喂得油光肥亮。黑色的毛发光亮如同锦缎,铜一样的蹄子闪闪发光,它们昂起头来的时候,火和烟就在它们的头颈处若隐若现。这些神马已经在我们瀛棘部手中繁衍了一百五十年了。我二哥的黑马虽然神骏,却也无法和这样的神马相提并论。

每天都有成百的人在行走中倒毙在地,每天都有上千的人因为体弱或者食物缺乏,落在了队伍的后面。瀛棘王派小队去搜索这些失踪者的时候,却发现女人被掠走,老人和孩童则被砍死在地,衣物被剥走。落在后面的人就是死者。这句警告铭刻在了每一个活着的人心里。他们在泥泞中挣扎前进,推着前面那些筋疲力尽犹如行尸走肉的脊背。瀛棘王把他仅剩的骑兵散开了,跟在队伍的后面,围成了一个半圆,督促那些落后的人快跟上去。这些骑兵其实只是一些刚学会骑马的孩子。看到那些实在走不动的人,他们就下马,收容好她们的财物,给她们一刀或者一剑。也许留一把匕首给她们自己了断更好,但现在物资匮乏,即便是一块铁皮,他们也要带走。这些十五岁不到的童军尽管年幼,却是尽心尽职地履行瀛棘王的残酷命令。再没有一条生命送到那些青阳人的手里。

除此之外,舞裳妃子征招了部落里所有懂得弹唱的乐人。“为什么要哭泣呢,”她说,“我们要欢歌笑语地离开。”鼓乐和四弦琴、尺八是我们最常用的乐器。那些老人弹啊,唱啊,有的人弹着弹着,就一头从马背上栽下来死去。

在这最后的歌舞中,舞裳妃子也在行走。不论有多么疲累,每天里总有几个时辰,她要徒步行进,走在黑底白边、盘绕着的一只金冠豸的旗帜下面,走在最显眼的地方,走在所有女人的眼睛里。在这样的泥泞中,她的头像彤云山巅的天鹅一样昂得高高的,她的衣服依旧华丽高贵,一尘不染,走得不紧不慢,仿佛走在二十年前的那个清晨,走在她离开蛮舞草原,前往白梨城前山王王宫的路上。

楚叶也随着她徒步行走,我被抱在她那宽厚的胸怀里,啜吸着乳汁,望着身边这支离奇的队伍——他们艰难地,竭尽全力地踏着舞步前进,走向他们的终点。

第一卷 阴羽苍狼 三

天气越来越冷。瀛棘部的队伍在紧随着的狼群和青阳骑兵的陪同下,慢慢地走向北方。八百里黑草丛生的北荒越来越近了,而希望也越来越渺茫。白天越来越短,到了夜晚,天空中有时会飘下微薄的冰粒。大合萨每天都在观察天象和太阳沉入地平线的角度,而他的脸色越来越沉重。他每天都在念念有词,奋力作法,将一捧一捧的燕麦种子撒向天空,想要驱赶走天上的寒气,但他脖子上的汗珠却被冻成了冰晶。

八百里北荒是被大望山、国樘山国屋山和有熊山包围成的一片狭长盆地,据说翻上大望山口,就可以看到下面一片翻动的黑色海洋。有熊隔得远远的,朦胧而虚弱,看上去仿佛一具残骸,淹没在黑草下。北荒又叫阴羽原,它的草是黑色的,黑得如同鬼魅呵出的冷气,如同黑熊身上茂盛的毛发。

一踏入大望山所属的高原,冻死的人立刻多了起来。瀛棘部在拼命地挣扎前行,他们筋疲力尽,所能承担的压力已经到了尽头,在这样无穷无尽的跋涉中,哪怕是最勇敢的人,也会想到,就这样算了吧,反正就要达到终点了,剩下的人会把它延续下去,他们可以做到了,那我就不用再如此辛苦了。他们含笑睡去,然后就再也不肯醒来。十个夜晚过去之后,蜿蜒数百里的队伍变得断短了很多,整个部族已经从出发的八万余人锐减到三万人。这支日见缩小的队伍缓慢移动着,不再是理智让他们前进,而是一种惯性在驱使他们不停地往前走了。

那是一个残忍的早晨,他们肩负着瀛棘最后的希望,终于艰难地翻过大望山口时,却发觉自己俯瞰着的是一片白茫茫的莽原。他们没有看到一枝黑草,黑草已经被白霜完全覆盖住了。

三万人齐声叹了口气,三万份绝望的叹息落到地上,烫得冰冻的大地嗤嗤哧哧作响。

他们绝望地跪在了山头上。这儿便是瀛棘最终的埋骨所在吗?

从出发开始,我父亲瀛棘王就一直像冰雕木琢般坐在他的踏火马拉着的车上。他的车始终行在前面。他的王妃在激励部民,然而他却几乎不说不动,不论是手下报告失踪者被屠杀的消息,还是钦天监对他吐露时间上的真情。从他没有表情的脸上,人们看不出喜怒哀乐。那名带刀的老叶护寸步不离他的左右,他现在是他惟一的护卫,而所有的人都清楚,青阳现在并不喜欢这个王。

只要有机会,后面紧缀着的两支轻骑,是不会浪费它的。

所有的人都跪下后,瀛棘王和他的车马就显露了出来,仿佛退潮过后海滩上的礁石。

“你们知道吗?”瀛棘王望着脚下那片白色的平原说,“这里原来是我们瀛棘部的发源地啊。”

我们离开得太久,已经把它忘了。

“你知道有熊山的传说吗?”他对左右说,他们现在都因为绝望而蹲伏在地,只有那名老得记不起自己姓名的叶护还站在他的身后。“我知道这个故事。”老叶护接口慢慢地说道。他开始讲了起来。

他讲述的那个传说如美酒般醇厚热烈,野性十足,我们似乎都曾在梦里听说过它。

曾经有一只黑熊在这里与巨怪搏斗,那场战斗惊天动地,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和它相比拟。它们进退的脚印连成了深谷,它们伤口中喷涌的鲜血喷涌淹没了大地,太阳的光辉被它们喉咙里升起的叫嚣和热气所遮蔽,大地一片冰冷黑暗。

黑熊最终打败了,它被抛尸四野,头颅被抛到雪山,心脏被抛到冰海,四肢被抛在悬崖,牙齿被抛到深谷。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一首被遗忘的老歌慢慢地又被人所记起。这曲旋律萦绕在每个人心头,在那里冲撞回转。奇怪的是我们把它忘得太久太久了。我们都没发现讲故事的人什么时候换成了瀛棘王。他在那儿唱道:

“昔者有熊,与神违争,其之死也,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江海,毛发草木。”

很久以后,我还替这头熊惋惜。那是一只胆大包天的熊,它与天神相争,死了之后,还将骨头和毛发散落为四处的生灵。其实它没有死,只是换了种方式生存了下去。熊牙战士,熊眼战士,都是它身上成长出来的最勇敢的战士。

“我们瀛棘,就是这只熊。永远也不会死去。”

“传令下去。山脚宿营。”我父亲瀛棘王说。他大步走向护卫队中,将一辆骡车从队伍中拖了出来,之前谁也没注意过这辆车。他们将它与运送粮草的大车混在一起了。

他抛开青布车帘,将车里的三个人扶了下来。

许多人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我们部族中还隐藏着这么老的人。那三名老头长得仿佛一模一 样,他们的整张脸都被埋在乱蓬蓬的须发中,说话的时候胡子常被咬在嘴中,他们老得萎缩成小小的一团,被瀛棘王扶掖着上了马车。

瀛棘王把他们抱到的是他自己的踏火马车上。

那些马在一片烟雾和火焰中跳腾,没人看得清它们的面孔,只有瀛棘王能驾御它们。瀛棘部的人们看着马的嚼铁在烈焰中亮得发白,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被这样的马踢上一脚,就会被烧成一根兀立的焦炭。它们跑得比死亡还快。等到殿后的那两支青阳轻骑惊觉,瀛棘王已经跑得远了,他们消失在山坡下那一大片热气腾腾逐渐弥散开来的雪雾中。

青阳人派了两百名骑兵去追赶,他们在默默站着的三万名老弱病残者的目光下翻腾着滚下山坡,可是追兵刚下到山脚就发现谷底的那些积雪一直陷到他们的马肩膀。被压裂的雪壳像锋利的匕首,划破了马的肚皮,那些畜生哀鸣挣扎。他们根本就没法在这样的雪地里往前走上十尺。

那天晚上,天气更加糟糕,到了后来。雨里头夹杂着一片片的雪花开始飘了下来。我们就在山脚下宿营。驮驼车在营地四周围成一个大圈子,孩童的卫队冒雪巡哨,其他的人都在白布的帐篷里躺着,可谁都没有睡觉,他们在静静地等着,希望能从外面听到点什么,可是帐篷外面只有冰冻的雨点敲打在雪地上的声音,只有持着白木杆来回走动的那些孩子们的声音。

这种嘈杂的寂静到了无法忍受的时候,他们突然听到了哨兵的一声呼喊。这声响如涟漪扩散开来,飞快地传遍了整个营地。他们纷纷钻出帐篷向有熊山望去。

在黑漆漆的夜里,有熊山的山眉上,点起了两团巨大的篝火,就如同两盏巨灯,划开浓厚的黑雾。

那是熊的眼睛,它又复活了。

营地里的篝火星星点点,都被这巨光压灭,便是青阳的营寨里,那些骑兵也被这巨光惊醒,乱纷纷地从帐篷中爬出来,向山上指指点点。

骑兵首领都统制苏畅匆匆带着数百骑兵围住了瀛棘王大帐。每一个人都看到了他们脸上惊惶的神色。老侍卫在大帐门口挡住了他们。他按着刀,像河流中心一块沉默的石头。苏畅却有几分惊惧,竟不敢策马从这个老家伙前面跳过去。他只是一犹疑间,瀛棘的孩子兵已经聚集起来,堵在了大帐前面。

苏畅勒着马在帐前来回跑着,他拧着眉头,口吐着白气,手托着狼牙棍,望着眼前这一排气势汹汹的老弱病残,点着帐门喊道:“快说,你们大君哪儿去了?”

风把帐门吹卷了起来,我母亲舞裳妃站在门口,平静如一盆寒冰,登时把青阳人满头的杀气给扑灭了。

她站在那儿,一如在白梨城大殿中的雍容华贵,不紧不慢地道:“苏将军何必着急,我们瀛棘王承蒙贵部恩赐,回到了家里,此刻自然是要去行祭拜祖先的大礼。”

苏畅勒住马,惊疑不定地望了望山上:“只是祭拜祖先吗?这光莫不是什么秘术——只有秘术,才能点起这么大的火。”

舞裳妃淡淡地道:“若是祖先眷顾,将不肖子孙从死地中救出,那自然是好的。苏将军麾下精兵良驽马,总不该是担心我们这边尽是老弱,又没刀没枪的人造反吧。若是觉得夜长难眠,何不入帐饮几杯茶再去?”

苏畅左右看看,确实不见异动,也是觉得有些小题大做,喊道:“撤了。”转身带着那数百名骑兵回到自己营寨中,他历来行事小心,依旧是让兵丁弓上弦,剑出鞘地戒备着。

这边舞裳妃道:“大家都回去睡吧。赤蛮。”

“有。”孩儿兵首领,一个十四岁大的精干少年应道。

“把你的部下都撤了,今晚不必守夜了。”

赤蛮虽然有些不解,还是领命去了。其他人等听到王妃之命,也不敢不散,只是提留着心眼听着帐外的声响。火光骤明骤暗,巨大的影子拖过整个荒原。到了后半夜,所有的人都听到了雷一样的脚步声,越行越近,地动山摇。猛地里天上响起一声暴雷。大团的火焰如同暴雨一样飞落下来,砸落在大望山下的灰白色的土地上,砸落在八百里一望无际的北荒原上。这些火光在天空上留下长长的轨迹,仿佛天空上所有的星星都坠落了,天幕和大地在燃烧。

青阳的士兵们忙着拼命地拉住那些惊慌失措的马,它们狂暴地嘶叫着,把主人踢伤,拖着嚼子逃向远方。苏畅定了定神,看着大望山之下沸腾的冰原,叹着气说:“这不可能是秘术。人不可能有这样的力量啊。”

大地在瀛棘人的脚下缓吸缓呼,似乎变得滚烫起来。霜化了。冻土松软了。他们惊疑不定地抚摩着脚下的土地,听到了大帐中传出了舞裳王妃的歌声。她的歌声娇柔,妩媚,带着长长的婉转的颤动。八百里黑草北荒原,就在这样的歌声里复活了。

第二天天明的时候。踏火马冒着腾腾的蒸气和火焰回来了。它们驾着的车上只有我父亲瀛棘王一个人。那三位须眉皆白的老人不见了,瀛棘人知道,他们已经永远留在有熊山上,在那儿陪伴祖先的英魂。

第一卷 阴羽苍狼 四

解冻后的阴羽原如同一场美梦般漂亮。望不见边的黑色草原低回起伏,如同牧女娇嫩的肌肤。大望山和有熊山上没有化尽的白雪压着黑色的山麓,白得纯净漂亮,黑得乌油如炭,黑白分明得耀眼。龙牙河的水依然冻着,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两种纯净的颜色了。龙牙河的色泽是亮闪闪的,它龙一样盘绕在阴羽原的黑色胸膛里,像是巨熊身上切开的一条星辰之缝。他们猜想在春天开冻的刹那,星辰真会从这条河里,掉落到草原上来呢。

这么漂亮的景色里,没有人会想到死亡,但它们无处不在。瀛棘人仿佛看到那些死亡的黑色兀鹫在高天上盘旋,还想要找准机会再猛扑下来。这样的好天气,是逆违天理的,谁知道它能持续多久呢。真正的酷寒一定会到来的。

每一个还能动的人抓紧时间,开始疯狂地修建避寒的居所,收集过冬的饲料。瀛棘王让还爬得动的驮马和男人到20里外的山上去砍伐松树和冷杉。这些人勉强组成了两个千人队,斧头和工具紧缺,却要每天砍伐近5万根树干,然后把它们拖回来修筑房屋围墙和营地的木栅栏——这是一项疯狂但又必须完成的计划。

男人们和驮马离开了,修建房屋和木栅栏的工作只有靠女人们来完成了。木栅栏是用长矛和削尖的树杆做成的,它们斜斜地插进土里,尖头向外,栅栏外还有一道浅浅的壕沟——它对付不了青阳骑兵,只能用来稍稍抵御一下数日后将被饥饿驱使下山的野兽。

修建住屋是最困难的事情,游牧人惯用的毛毡帐篷是无法抵御这儿的严寒的,瀛棘部又重新起用了祖先的卡宏修筑方式。

她们在地里往下挖掘,挖出半人深的长方形土坑,地面以上以卵石为墙基,用原木一根一根地垒成墙,长边要向外面鼓出来。屋顶也是密排圆木,再铺上厚厚的草捆,最上面压上一层泥土。这些房子的形状低矮丑陋,看上去仿佛两头削平后倒扣的船。它的名字就叫“卡宏”,最早的北荒游牧民——瀛棘的祖先就是住在这样的卡宏里。也正是瀛棘祖先有这样的居住习惯,才让他们在搬迁到远在南方的瀛海边后,比较容易地接受了东陆式的城市定居生活。

每四个卡宏会围成一个方块,其中一个卡宏稍微短一些,留出一个缺口供牲畜进出。所有的门口都朝向内院,很宽,便于牲畜进出。这些牲畜是瀛棘的命根子,它们在最冷的夜晚,会被允许进入到室内过冬。

大合萨低眉垂目,在地上用脚步丈量出卡宏的排列位置和方式,每走一步就在地上扔下一颗圆仔花的种子。在正午的阳光照射下,瀛棘人发现合萨已经很老了,要他的助手扶着他走。他不再是瀛棘人印象里那个骑着灰马,倾听星辰和神衹的密语,像神一样庄严地给他们指路的大合萨了。在踏出起初的几步时,他那肥厚的下巴哆嗦了几下,居然流露出迟疑和犹豫的神情。

他的脚步看起来散乱,其实每方卡宏的分布都是映照着天上的星斗排布的。他边走边唱诵起无人能听懂的密咒:愿星辰给我们万物的骨骼,秘密流入眉骨,力量流入肩胛,妙语流入牙齿,阿暮撒喝吧,贴勒也牙吧……

在大合萨的散乱脚步里,我们逐渐看出来瀛棘王斡耳朵是一个庞大的卡宏方,它独居在二百五十方卡宏的中心点上。二箭之以外有一整排的栓马桩如城墙将它围绕。按照他的设计,任何人不得走入这个区域,否则就应被去掉了箭簇的箭射倒在地。在他的脚步下,我们看到了黄鼬皮壁障和黑貂的暖帐,诸王和百僚的坐床重列左右,一个刻七宝云龙的楠木御座,前面是三重高的阶梯,用雕刻龙的白石阑,那些那颜贵族们便应该顺着不同的台阶上下朝觐,殿柱72根,横有9行竖有8列,这些柱子都要镏金雕花,挨着这个大殿的北墙,是另一间内部有45根柱子的大房间,通往院子,这房间便作马廊用,而围绕着院子的东西两厢分别做为侍卫和下人的住所。

大合萨走得气喘吁吁,溜圆的汗从他的脖子上成串滚下,落在尘埃里。在他看来,这样的形式实在是太过简朴,不合体制。可是在如今的形势下,他还能走出什么样的步伐出来呢。瀛棘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大合萨的汗出得更勤更多了。大合萨与瀛台檀灭不睦早已在部落中上下流传。怀王无子嗣,他屁股下的那张楠木大椅早已被众多宗王所眼热,稍有势力者都互相倾轧,大合萨是昆天王瀛台寒回的亲信,曾经多次在怀王面前进言前山王权柄太炽,该当削减前山王的兵马。谁也料不到最后瀛棘部新安惨败,怀王突然死了,临灭国大祸时,这王位成了烫手山芋无人肯接,只有前山王一力承担起这大责会是如此结局。大合萨便觉得自己如行走在刀刃上一样维艰。

我父亲瀛棘王颇为严厉地扫了大合萨一眼,道:“大合萨你是准备在这盖什么呢?”

大合萨也里牙火者嘴唇一弯,把一点谦卑的笑现给瀛棘王:“大君,如今事机紧迫,只能从权,昭德殿……”

“昭德殿深广可容千人,今日合我们瀛棘之力,能盖得起来吗?”瀛棘王冷冷地说。他大步上前,将空地上的脚印抹去大部,只留下大约60步长45步宽的一道痕迹。

  如果觉得九州·白雀神龟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潘海天小说全集九州·白雀神龟九州·暗月将临九州·暗月将临大角,快跑!九州·铁浮图九州·白雀神龟九州·死者夜谈黑暗中归来克隆之城九州·展翅潘海天短篇作品,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