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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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在马上搭着眼皮的大合萨突然轻轻地勒住了马。

“怎么啦,合萨?”赤蛮不耐烦地问。

“告诉我,你们看到了什么?”大合萨问。

我们在月光下看到一朵宝蓝色花骨朵显露在前方的冰壳上,它透明得看不清楚,似乎由月亮的落在冰面的蒸气凝结成的,它的根须也和冰一样透明,曲曲折折地深入到冰层下面。

“这是冰荧惑花呀。”大合萨啧啧地叹着气,他张开双手,想要摘它又不敢碰它的模样。

“有什么古怪的,”赤蛮问,他的马不安分地跳着,“不就一朵花吗?”

“我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的花”楚叶艰难地说,一颗冻出来的泪珠从她的腮边滑下,“这儿已经是蛮舞原了吗?”贺拔篾老照例什么都不管,他的耳朵几乎已经全聋啦。在他的左耳上,一只半月形的银耳环轻轻地晃荡着。

大合萨摇了摇头,又闭上眼睛,把手笼回袖子里,他就是以这副模样骑了三十天的马,“这花极其难见,只生长在极冷的寒冰之上,我的老师说它能配制数十种极验灵药,只可惜他一辈子都没能得到过一朵这样的花。”

赤蛮哈哈一笑,驱马上前,“那还等什么,我去帮你采下来。”

“不行,”大合萨喊了一声,让伸出手去的赤蛮吓了一跳。他回过头来,看见大合萨在马上摇头叹息:“这花不开的时候是有剧毒,你这一摘,不但配不了药,我们这几个人都得中了毒。”

赤蛮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在鞍上缩回手来。“有毒又怎么能配药呢?”他埋怨说,“你是拿来配毒药的吧?”他把手放在衣襟上擦了擦,怀疑地瞪了大合萨一眼,“合萨,你的眼珠子在发亮,莫不是在骗我们吧?”

“我骗你们干啥,”大合萨微微睁开眼睛,再看了看那朵花,流露出一副极其惋惜的表情,“有些事没必要告诉你们而已。”

“和我出来的,是几根不爱说话的木头啊。”赤蛮说。他喜爱说话,可是除了楚叶还能和他谈上几句,大合萨对他不理不睬,贺拔篾老更是只以鼾声回应。

“你该学学贺拔,”大合萨不高兴地说,那时候贺拔篾老在鞍桥上摇来晃去地睡着,一会儿晃到左边,一会儿晃到右边,可是他从来也不摔到马下,“不该你管的事情就不要去理会。”

“哼哼。”赤蛮不服气地给自己的马甩了一鞭子,让它跑到前面去了。

楚叶恭恭敬敬地问:“合萨,既然见到这花不容易,要不要在这等等。”

大合萨微笑了一下:“世事不能强求,既然它现在不开,那就说明我们无缘,还是走吧。”我们走出了很远,他还在若有所思地掉头回望,伸手在他马上放着的包裹里,用手指抚摩神圣的典籍上,那些弯弯曲曲的金粉写成的文字。

冰面上嶙峋难行,一匹拉着辎重的马打了个滑,把前蹄摔断了,赤蛮不得不用一柄短刀将它了帐马血溅到了他的手上和袖子上,他舔了舔手上温热的血,眯起眼朝我一笑。赤蛮的笑容让人联想到找到了食物的狼。

“前面不远就是蛮舞原了。”顺风传来了篝火和人活动的气息,他们的脸上露出了呆板的笑,就连马都露出了长途跋涉之后的兴奋劲,它们紧紧地抿着耳朵,翻起上嘴唇,咴儿咴儿地叫了起来。

“这家伙,总是不哭不笑的,该不会是个傻子吧?”赤蛮认认真真地凑近了我问,“那我们这一趟陪他出来,可就都亏死啦。”

“别胡说,看他的眼睛,他心里头是明白的呀。是吧,大合萨?”楚叶把我抱得更紧了。

大合萨高深莫测地一笑,在马上闭目养神。

后来蛮舞部的营地里,在春天应该到来的时候,我还躺在厚羊绒帐篷的白豹子皮暖龛中,发着呆,不哭也不笑,听到外面的月牙湖在悠长地叹息。几百里长的湖面在崩裂,在被挤压成起伏的冰峰和皴皱,那是它布下的漂亮陷阱。曲折的暗缝和开裂的沟渠隐藏在冰壳下面,它们看上去依然漂亮完好,但却会让踩在上面的人陷入没顶的冰壳下面。大合萨叹了口气,我猜他是在惦记那朵花呢。冰化了,那朵花一定也就枯萎了。

除了他之外,所有的牧民和牲畜都在盼着开春。时间上来看,也该是开春了,可是土地依然冻得梆梆硬,草芽还没有冒尖呢。那些年老的牧民都面目忧虑。他们的牛羊已经吃了一冬天的干草了,形销骨立,风吹得倒。

那时候,我刚刚可以歪歪扭扭地走路。他们已经知道我爱发呆了,但他们都不知道我可以连滚带爬地走得很快,只要楚叶一个不小心,我就会甩脱她的视线,不知道钻到哪儿去。

一天我绕着住的帐篷,从帐篷间数不清(我还没学会数数呢)的拉绳和支柱之间穿了过去,就看到了我舅舅的白色营帐群。我住的帐篷本来就置在他的营帐旁边。没有太长久的犹豫,我皱着眉头选好了目标,手脚着地钻入到一顶小小的温暖的金顶帐篷中去。

这顶帐篷原本是我舅舅的女儿住的地方,她如果还在的话应该是十五岁,可是在半年前,她被蛮舞长青亲自带着十六名骑兵护送到了青阳王子吕贵觥的大帐里,青阳的重骑兵虎豹骑在距离蛮舞的王庭一千尺的地方生生地停住了脚步。蛮舞女人的漂亮的确是天下闻名的呵。而蛮舞云萤则是一千年来蛮舞原上出的最漂亮的女人。三万虎豹骑挡不住她的轻颦浅笑。他们传说她的头发如水纹般波动,她的眼眸如引人投水的湖魅,她的手指都如白玉雕琢而成,她踩过的地面都如被香熏过。她已经成了蛮舞的神话。

帐篷里光线很暗,顶上的天窗被罩子罩住了,似乎很长时间没有人来过。它是被整座放在大车上运抵此处的,因此帐篷内依旧还保留着她走之前的摆设和装置。帐幕四周有厚厚的挂毯,中心是一个香镫朱漆案,上面摆放着银镜架和黄杨木的梳妆盒,红木的盆架上放着黄金涂银妆水盆,一个金香球莲花炉放在地毯的中央,镂空的花瓣中似乎还有洋溢的烟气在冒出。所有的装饰物和物件的纹饰上都有缠绕的花枝,上面雕琢着怒放的含苞的花儿。

我绕过一张金丝楠木的屏风,发现了后面是一张铺着黄色金缕褥的白玉牙床。在屏风的挂钩上,挂着一柄洁白细冗的软牛毛拂尘,一根柳木柄上缠绕银丝的马鞭,一把刀鞘上镶嵌着绿松石的牛角刀。我闻到了这些精美器具上传来的胭脂气息,它们上面似乎还有那个曾经的主人的指痕呢。我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爬到那张床上去的,有细细的香味刺着我的鼻子。在我的手指够到了屏风上挂着的这些器物的一瞬间,唰的一声,她的身影就突然在这暖黄色调的帐篷里重重叠叠地活动开来。我是真的看到啦。

我始终不知道,那些影像是因为她的父母想念她,在这间密封的帐篷里下了密罗系的魔法,让他们总能在这里看到自己的女儿,还是纯粹的幻觉产物。反正那一天,这位普天之下最美丽的女人,就在我的触摸下,在这间小小的帐篷里重生了。

我似乎能看到她的影子坐在镜子前梳头,唱着语调优柔的歌;似乎能看到她光着脚在厚厚的绒毯上奔走,她细细的脚趾踩在绣着鱼鸟纹的金缕褥上面;似乎能看到她张开双臂,慵懒地让香炉熏系在身上的内裳,她的乳房又翘又挺,跟随她的呼吸颤动,犹如一对快乐的小鹿。

她低下头来钻入被子里的时候,我感觉到她的呼吸如同轻软的云气,吹拂在我发烧的脸庞上,让我头昏目眩。一种感觉传遍了全身,从脚趾一直传到了头发,我的个子尚且不高,因此这种酥麻的不舒服的感觉也很短暂。我愣愣地站在床上,想着这一切离奇的景象,吞了口口水。我看见床头上挂着一张非常漂亮的虎皮,虎头就靠在床枕边,我很想上去摸它一下,但又不敢。

她在我身边躺了下来,长长的黑色头发披在肩头上,临睡前朦胧的眼神让人迷醉。我觉得她看到我了。她微微一笑,红唇轻轻地张开来,似乎在问:“你在发什么呆呢,小兄弟?”

我想告诉她我还不能说话,冲口而出的却是:“虎。”

于是她的影子在这个凶猛僵硬的字里消失了。

我吸了吸鼻子,开始听到了碎冰在墨弦河里相互撞击,发出刀剑一样的清脆声响,我听到了无数虫蚁在地下深处活过来,在它们那些黑暗的通道中开始忙忙碌碌地挖掘和厮杀,我听到了冠春鸟儿在巢穴里呢喃,我听到了无数花粉散播在空气里的摩擦声,我听到了群狼饿着肚子对月长嚎,公鹿开始用长角噼里啪啦地格斗,野猪在大树和岩石上疯狂地磨牙。仿佛只是啪的一声响,风里头原先带的气息就突然全都变了。这些声音把我从懵懵懂懂的幼年幻梦中惊醒,让我看到了许多我不可能看到,也不可能知道的东西,我于是学着那些狼的歌唱咿咿呀呀地长声嚎叫了起来。

真奇怪啊,原来春天,就是这样的一个季节啊。

楚叶的手放在我的脖子上,把我提溜了出去。她索索地踩着雪,把我拉回自己的帐篷,对我说:“我的小公子啊,你要害死我吗?云萤公主的帐篷不让任何人进去,触碰她的门槛的人都会被拖出去杀死。他们不会杀你,可我就没命了。”她把我抱了起来,亲了亲我的额头,从她的嘴唇上传来了熟悉的奶脂香气,我低头拱到她的怀里,几乎忘记了刚才学狼叫时看到的一些东西。

“呀。呀。呀。”等我想起来的时候,我对大合萨说。

大合萨只是念祷文,往地上扔圆圆的黑红两色小石子,然后看着那些石头发呆。他关注的是天上的星辰和天下所发生的大事,对近在眼前的事物,却视而不见。蛮舞王偶尔会请大合萨过去一坐,不过这种时候越来越少啦。蛮舞部的合萨有时也会来请他过去谈谈对某种星象、某种征兆的看法,不过这种时候也越来越少了。大合萨就极苦闷地端坐在他那阴暗潮湿的帐篷里养膘。

“呀。呀。呀。”我对贺拔蔑老说。

老叶护只是睡觉,他仿佛有睡不完的觉。冬眠,春困,到了夏天嘛自然也会好好打打盹,一头熊都没有他睡得那么多。也许到了秋天,到了秋天风吹过来尽是野兽身上的肥油的气息时,他会睁开昏花的眼睛,那是打猎的季节,他们可以架着鹰,牵着犬,出去连续几天几夜地吹风。也许到了那时候,他会变得好点。

“呀。呀。呀。”我对楚叶说。

楚叶则给我唱起了一支歌词含糊的歌,我听到歌声里有浩大的风、鲜嫩的花朵和极端漫长的路,还有英雄和龙。她看着我的目光里,充满了柔情蜜意。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倾注到了我的身上。白天为我洗沐,晚上为我哺乳,现在她简直一刻也不离开我了。我听明白了她的歌和冠春鸟对自己窝中躺着的蛋唱的歌谣没有什么两样。

“呀。呀。呀。”我对赤蛮说。

他对我露出獠牙般的白齿一笑。赤蛮在这个冬天里给闷坏了。大雪覆盖满大地的时候,他就无法出去抓鸟、打兔子,他身上孕育着的无穷无尽的精力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发泄,偶尔碰到我舅舅,他们俩就大眼瞪着小眼互相对视一阵,不过他们后来没有打过架。

我和他们每个人都谈论了那个重要讯息——我马上就要有一个小伙伴了,但他们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就像我同样不知道他们在关注什么。虽然命运的绳索把我们这几个人已经紧紧地捆在了一起,但我们却相互难以理解。我冷眼站在一边,用孩童的心去揣摩他们,说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哭,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悲歌愤怒,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慷慨赴死。我真的不知道。

到了晚上,我舅舅的女儿就出生了。那个夜晚是蛮舞最奇妙的日子,星辰在天上如同牛奶的海一样倾倒下来,风卷过那些奔跑的云,仿佛有海螺的声音在天上滚动,男人们焦急地在帐篷外踱着步子,他们的脚印在帐篷外踏出了一个圈,女人们则带着自信又紧张的神情在帐篷内外进出,她们抛开帘子的时候,神奇的苊子花香气就随风飘荡。我听到了一个女孩儿响亮的哭声飞向了天际。大合萨前去蛮舞长青的营帐中道贺,楚叶本是蛮舞的人,自然也要过去,于是我便有机会看到这个相貌清秀的小娃娃了。

那个小女孩被取名叫蛮舞云罄,她的母亲是扶风部落的一位血统高贵的女人,此刻云罄被包裹在一张白狐狸皮里,蹬着小小的胳膊腿,看上去小得可怜。围在身边的人嗡嗡地说:“和她姐姐一样,是个美人坯子。”

我俯身下去审视她的时候,她突然向外舞动了一下那只粉雕玉琢的小手,正好打在了我的鼻子上。他们围在边上哈哈大笑,三四只手同时伸过来将我抱离了她,我觉得鼻子酸酸的,想要哭,但还是忍住了。“这小妮子,”我舅舅不无得意地说,“从小就不输给外人呀。等开了春我就做下宴席,大家好好乐一乐。”

我很想大声地说,春天已经来了,但我喊出来的,却是:“呀。呀。呀。”

周围的人轰然应好。我看到那个青甲那可惕也混在其中,他的怒气依然藏在眼睛里,我看见他恨恨地按了按刀柄,转身走掉了。

第二天早上,楚叶把挡在帐篷前的帘布拉开的时候。春天的风呼啦一声就吹入到蛮舞人的营帐中,充盈在我的胳膊和唇齿之间。

“雪化了。”楚叶在门前惊喜地喊了一声,好象刚发现这一事实似的。她快乐地笑着,用两只胳膊将我高高举起。“你看呀。”她说。外面阳光明媚,风里头还带着寒气,绿色的草尖钻出了地面,它们疯狂地向上卷着芽,悉悉嗦嗦的声响简直要把人的耳朵吵聋,于是那个刚出生的小女孩身上,就始终带上了青草的香气。

第二卷 蛮舞宴歌 五

转眼之间,我在蛮舞原上过了五年。瀛棘王说让儿子冬天的时候就回北荒的话未免太过自信了。一年又过一年,春天过去了夏天到来,然后又是漫长的冬季。我在外公的部落里慢慢长大,我看到一车车的粮食,一群群的牛羊从阴羽赶回蛮舞,大合萨一次又一次地去觐见蛮舞王,却没有听过蛮舞何辛提过一个回字。他更老了,咳嗽得更厉害,下巴上的赘肉越发摇晃。他混浊的眼光看向我的时候,我知道他在估摸我的价值。他始终都没有计算完毕。两年后的一个清晨,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他的马摔倒在地,仆人们怎么也扶不起他。就在那一天里,蛮舞何辛跨越一条小溪时,他那硕大的身躯把马压倒在地,他们把他放在平板车里拖回来,发现他的脖子已经折断了。我舅舅成了新一任的蛮舞王。他对待我们的态度和蛮舞何辛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在蛮舞的营地里吃好喝好,始终受着最好的招待,但就是不让回去。

蛮舞云罄喜欢我不回去,仿佛我的出现就是为了陪她玩似的,小孩们总是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生长着,我们那时候已经大得可以在一起玩蛮族小孩爱玩的游戏了。我舅舅倒是不讨厌让我陪蛮舞云罄玩耍,因为她可以长久地揪住我的耳朵而不用担心我哭。她还记得小时候给我的那一耳光,她依旧喜欢欺负我,不过下手还算点到为止。她的身上总是散发着好闻的青草香味。

学会跑之前,我们先学会了骑马。那很容易。大人们将我们绑在马鞍上,放开手抽上一鞭子,我们就如同骑在一艘颠簸的船上冲了出去。我有了一匹漂亮的小红马,而她的马是白色的,鬃毛长长的,在脖子两边垂着。从这时候开始,楚叶就不能老跟着我啦。她又没有马。我们并着马跑过了周围的大泽和草地。月牙湖上红色的天鹅飞过。草海无边,自由自在。

青草长长,伴当看不见我们的地方,我们会学那些大人角抵。我们的腿还很柔弱,经常不等对方下绊就自己摔倒,她打不过时就咬我的肩膀,她其实很男人婆。我啃了一口青草和泥的时候她就吃吃地笑,笑声如同树上摇落的花朵,眉头里透出妩媚来,果然是个倾人国的坯子。从她的脸上我看出了几分舞裳妃的眉眼。蛮舞的女人都出奇地漂亮,果然如此啊。我一直在想她姐姐长得什么样子。所有漂亮的女人也都会在想她的模样。

我会下绊抓那些撅着屁股乱跑的野兔,这一手是从赤蛮那学来的,他对捕猎有天生的领悟力,下的套子一抓一个准。因为整天和他混在一起,到后来我也几乎拥有了同样的能力。我抓到这些胖胖的家伙,就用绳子穿过它们的耳朵,挂在小红马的马鞍后面,它们在那里呲牙咧嘴地蹬着爪子,拼命挣扎。蛮舞云罄总是偷偷地用刀把绳子割断。我发现她割绳子的时候就会打她,但不能打头脸,那会让照料她的斡饽勒看出来。

贺拔蔑老变得更老了,我们都担心他会老死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这可不是蛮族人喜欢的死亡方式,但他依旧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模样。倒是年纪轻轻的赤蛮着急得天天跳高,他风一样地卷过营帐,在掠过栓马桩的时候,啪地一刀剁在上面,而贺拔蔑老已经老得提不动刀了,那把刀锈在了鞘子里。整个夏天,他都试图把一个故事给我们讲完,他讲的是漫长的岁月之前,瀛棘的祖先创下的那些伟大的英雄事迹。

瀛棘人的先祖叫做瀛台黑乌,他毫不愧于那些笼罩在他身上的传奇光环,在关于这位尊贵的祖先的传奇中,他追逐一只受伤的黑熊,神奇地消失在有熊山上的一块巨石中,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如今的有熊山上,这块巨石依旧赫然耸立。

我们瀛棘另一位祖先叫做瀛台重黎,他把瀛棘的七大氏族紧紧地团结了起来,拧成了一股强大的绳索。他用烈火和斧子消灭了勾弋山以西的密林,把那儿都变成了肥沃的草场,是他把瀛棘这个小小的部落带进了繁荣强大的新世代。他死在自己的妻子手上,因为他是在杀死她的父亲和兄弟后,把她从遥远的宁州带回来的。她为了寻回尊严和报仇雪恨,亲手将他刺死。在他死去的时候,瀛棘的牧民们要求将他的尸首分开埋葬在阴羽原的各地,因为他们相信这样会让各地的土壤肥沃多产。

瀛台重黎的儿子即是阎浮提王瀛台魏巨,他的身上混杂着宁州羽人的血缘,但他是瀛棘最伟大的王。在和草原各部长达四十年的兼并战争中,瀛棘部从北方高寒的阴羽原崛起,一路南下,势如破竹,它地域最广大的时候,占领了彤云山以东以南的广袤草原,各大部族都要向他称臣纳贡。他带领自己一手训出的瀛棘三骑八卫,沿山而下,席卷瀚州南北,一直杀到了天拓海边上。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海。

在海洋面前他提着铁枪喟然兴叹,谁也不知道他的征程为什么到此嘎然而止。据说这位出生在草原上的帝君在海边听商人述说东陆的繁华情形,心中生出难以言说的情绪。他勒兵天拓海畔,派使者到天启见东陆的老皇帝递交国书,约他会狩天拓之南。阎浮提王亲自假扮成使者,直入东陆查看地形和民俗,为放兵南下做准备。

谁也不知道他在遥远的东方大陆上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总之半年之后,他回到瀛海边驻扎着十数万蛮族精锐的大营的时候,南下征服东陆的梦想突然消散。他骑着火神马奔驰了一日一夜,然后朝天上射了一箭。他让人寻觅箭落地的地方,就在那里修起了白梨城。白梨城紧挨着雪嵩河,他大兴土木,修建港口,修造船只,开始与东陆有了密切的往来。

阎浮提王偃武修文,他开始穿上长袖的袍服,放弃了骑马而乘上了双座的马车;他开始喜爱歌舞宴乐,更修建了太学校,有连绵的广舍一千多间;他从东陆请来了书院博士百人居住其间,研习天文占测,编制历日,宫廷音乐、礼制百工,无不一一沿袭东陆机制。如此十年,到白梨城来研读东陆经典的北陆学士络绎不绝。白梨城俨然成了一小天启的形象。白梨城让瀛棘部安逸了整整十年,此后阎浮提王瀛台魏巨再次提兵西征,瀛棘的铁骑如野火般席卷整个瀚州的南部草场,阎浮提王麾下左右武威卫的威名响赫天下。瀛棘联盟最后控制着草原上七大部落八百小部落的四分之三以上。他的武功最后止步于逊王。

如果不是逊王,另一位瀚州草原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王的出现,阎浮提王也许会把整个瀚州都踏在脚下,让他们向白梨称臣纳贡。但年老的阎浮提王已经不再是年轻时那个无所畏惧无牵无挂的勇士了,而且他的目光也没有年轻时候那么犀利和一往无前了。他要用强力压迫所有的部族承认瀛棘白梨已经成了草原部族的新中心,所有的部族应该向白梨恢弘的文化低头,以东陆的文明和礼仪取代草原上自古相传的野蛮的生活方式。而逊王提出的库里台大会制度,即不论大小部落,一概有平等发言权利的做法,虽然简单,却更符合草原的古老制度,这让越来越多的部族倒向逊王联盟一侧。

彤云山一战是瀛棘和逊王的最后决战。阎浮提王的五万精锐占着有利地势与逊王的七万大军对峙。逊王大军远来疲惫,粮草转运又远,各部联军新合一处,虽然人数占优,却未必是瀛棘的精锐之师对手。只是此时阎浮提王的心里有了牵挂,就不再显露出年轻时刀刃一样锋锐的用兵。他第一次显出犹豫踌躇的迹象,死守天险鹧鸪梁,要待逊王粮尽时再击之,逊王却出奇兵袭击了他的粮道,更得到青阳虎豹骑的强助。阎浮提王最后不得不在态势不利的情形下放手一搏。

逊王的一生之中,也许还有过许多如此甚或更大规模的惨烈之战,但对阎浮提王来说,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大战从早上直到晚上,瀛棘本来还有胜机,但年老的阎浮提王却中了流矢,从马上倒撞下来,瀛棘士气大落,三骑七卫在数倍于己的围攻下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下左右武威卫抢下阎浮提王瀛台魏巨,败中有序地退回瀛海,不几日阎浮提王即告驾崩,原先在瀛棘武力压制下的各部联盟当即崩溃。

逊王钦佩已死去的阎浮提王的功绩,依然邀请新瀛棘王参加他在朔方原召开的库里台大会。但瀚州草原上的人都明白,瀛棘从此已退出瀚州争霸的舞台。在偏安一隅的白梨城里,他们先祖的这些勇武的事迹开始慢慢地消散在风里,和东陆的接触使瀛棘开始发展农耕和商业,他们安居乐业在八百里的瀛海之畔,农耕使他们富裕,但也使他们追求安逸。瀛棘人开始老了。

贺拔蔑老要说的这个故事比书记官长孙鸿卢说的那些东西要诡异和有趣多了,而且他的年龄老得让他足以经历过许多事件。但他总是讲着讲着就睡着了,而醒来后就记不起来讲到什么地方了。他回忆的时候,光亮就从他的眼睛里消失了,两眼变成呆滞的没有光芒的灰色石头。

大合萨也没有闲着,我有一次看到一批神秘的蒙着面的客人从北方而来,他们躲过大家的眼睛,偷偷地钻入大合萨的帐篷里。他们马上的包裹沉甸甸的,密谈了一天一夜,我早晨出门的时候,那些马已经不见了。大合萨推门而出的时候,仿佛瘦了一圈。他摸着我的头,沉重地点着头,仿佛把什么东西寄托在我身上了。我连忙逃开,以免被他那沉重的目光压垮。

不过大部分时候,我还是喜欢去找他玩。他的屋子里总有许多植物的种子和草叶,他一忽儿浸制,一忽儿煮泡,一忽儿制膏,总有许多手段来炮制那些花花草草,因为这个缘故,他的帐篷里总是萦绕着各种香甜的气息。

他在干这些事的时候,我就给他打下手,有时候他也会把这些药物直接撒在我头上和身上,或者让我喝一些甜甜苦苦的药水。他说那些东西能让人风邪回避,百病不侵。谁知道他是不是在拿我做试验呢。他看我的目光与众不同。没人的时候他会喃喃低语,把我的手指放在他的手心里翻来覆去地看,虽然我的指头上还没有象征权力的指环。

赤蛮很快在蛮舞人眼中站了起来。草原上的思维方式是简单的,虽然他是个异族人,而且有着家奴的身份,但当这名跛子独力从草原深处拖回了一只庞大的黑豹尸体时,他们就把他当成了值得尊敬的叶护。赤蛮得到了一匹非常好的白马,那匹马的主人被一匹发疯的野猪咬死了,赤蛮跟踪了三天三夜,杀死了那只野猪,从而得到了拥有那个死人财产和妻子的权利。除此之外,他得到了许多朋友,不过他和蛮舞长青之间的结还未解开。

我让他高兴了一夜,然后把他召到我的跟前,说:“赤蛮,在这儿我都没有自己的帐篷和财产,你敢有吗?”

“不敢。”赤蛮恭恭敬敬地说。他把老婆和马都还给了蛮舞人,不过他还是留下了几把好兵器。赤蛮把一把上好的短刀送给了我,我用一根粗粗的皮带系在脖子上。它剥起兔子皮来非常方便。

他教我怎么样挥舞长刀,怎么样把刀用双手举在头顶上,立定身子,斜劈下去还要巧妙地往里一拉,一刀就能让粗如木桶的栓马桩削成两半,削得尖尖的上半段木桩落下来,能笔直地插进土里,和原先的栓马桩挨在一起。赤蛮始终是我的奴仆,我喜欢踩在他头上爬上马背。虽然我的小红马很听话,我已经能够让它跪下来直到我爬上马背,但我还是喜欢这样。

客居的生活似乎特别漫长,我们窝在这个歌舞明媚的蛮舞原上,与我的部族——那个远在北方的阴羽原,那个苦难中的瀛棘部,显得越来越远。

偶尔那个青甲的那可惕会遇到我们,他在夜晚的黑幕里狠狠地瞪着我们,毫不掩饰他的敌意。

第二卷 蛮舞宴歌 六

长长的号角声划破了草原的沉闷空气,蛮舞的骑兵们旗号纷杂,盛装奔驰了出去。他们前去迎接青阳的王子吕贵觥,还有蛮舞的女儿蛮舞云萤。这是六年来她第一次回来。鲜花和锦缎铺了有二十里长,当先是五十名扛着白色旗帜的武士顺着那条通路疾驰而来,无数侍从和武士牵着驯服的豹子,胳膊架着鹰、隼和白隼,一阵风似地跟在后面。我骑在那匹不安分的红色骟马上,看到了被一群如龙似虎的虎豹骑簇拥着的青阳王子,他跨在一匹金鞍金镫的神骏非凡的白马上,如同乌云里的一轮明月。他披挂着亮银一样闪亮的薄铁甲,边上都装饰着白银打造的狮龙纹,外面罩着华贵闪亮的云龙纹大氅,一把月牙形的刀柄在他的腰带上晃悠,刀柄的头上是一颗硕大的明珠。他浑身上下都闪耀着璀璨夺目的光芒。

人们总是会先为他这套金光灿灿的装束所震惊,而注意不到他的长相。他们知道他是青阳的王子,这就够了。斡饽勒在他的马前跪下,那可惕和叶护们弯腰躬身,那颜们也不敢抬头看他的脸。只有我看到他的脖子长长的,像鹭鸶一样朝前弯着,高高的鹰勾鼻子的阴影下,是一张凶狠的脸。一只海东青站在他的右手上,以尖锐的黄色眼珠子张望四方。蛮舞王亲自献上了用金碗盛着的奶茶。吕贵觥也不下马,在金碗里洗了洗他的指头,然后对蛮舞王说:“我是来接受贡赋的,顺带来看望一下你。”他的岳父苦笑了一下,因为瞎子也看得出来,他实际上是来围猎的。

吕贵觥回头招了招手,身后的武士如两堵墙向两边分开,把一个漂亮的女人让了出来,我的呼吸顿了顿,我看见赤蛮使劲地眨着他的眼睛,仿佛看到了一个不敢相信的幻影,蔑老也清醒了一刻钟,撑开他那双厚重的眼皮看了看,楚叶叹了口气说,她和妃子年轻时还真像呢,云罄把她的指甲抠进了我的胳膊。

据说她刚生完小孩,但和我在那间小小的封闭的帐篷里看到的幻影一模一样,她的清丽脱俗如同灿灿的月光照亮了我的眼睛,那不可能是人间所有的美丽。我原来以为帐篷里的影子,大概是被蛮舞王请的人施了魔法,让她显得如此可爱如此无可挑剔呢,但那些影子在这个真实的散发气息的躯体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以微笑向马下那些蹲伏在尘土里的蛮舞部民们的脊梁打着招呼。她在马背上转过头来,打量我们这行陌生的人。

那时候,我骑在鬃毛被剪得乱糟糟的骟马背上,它的屁股上还粘着干了的马粪。我穿着一件太长的丝缎上衣,料子是好料子,不过前襟上有一道我淘气时撕破的大口子。我突然间无地自容,放开缰绳,用双手挡在脸前。我担心她认出我来,会问我那只老虎头的问题,这样他们就会知道我闯进了她的帐篷,而楚叶就会被砍头,我就少了一个寒冷时可以躲避的温暖怀抱。但她似乎没有发觉我就是那个闯入她营帐偷窥的莽撞野孩子,她的目光只是在我脸上好奇地一转,就转到我身边的小云罄的身上。她们两个人长得多像啊。

在和她那似水般流转的目光接触的一瞬间,当的一声,我心里头有东西破闸而出,突然间有什么就融化了。我害怕地大叫了一声,知道自己出生起就下定的不被伤害的决心正在受到毁灭性的攻击。

大人们都听到我的叫声,他们一起扭过头来看我。虎豹骑们把手放在刀子上。不过他们只看到一匹不听话的难看的小红马使劲地蹶着蹄子,然后驮着那个手忙脚乱的小男孩噼里啪啦地跑远了。

这种情绪让人心里乱糟糟的,我骑着小红马在草原上兜了一大圈子才回来。他们的欢迎仪式还没有结束。我已经让自己的呼吸平顺了,果然我立刻就看到了更多的东西。我看着她倚靠在那头南方来的恶狼身上,而他看她的目光是海东青看着自己猎物时的眼神。我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就明白了青甲那可惕的愤怒从何处而来。其实这儿的年轻人莫不愤怒,莫不恨这个夺走了他们的公主的目空一切的王子,而他却洋洋自得,以为是他们理所当然的王。我想在人群中寻找那位青缨青甲的年轻人的眼睛,不过我没找到它们。

草原上本没有在夏天打围的道理。不过青阳人的意旨现在就是草原的意旨,所有的草原都是他们后院里的放牧场,蛮舞怎么能有不同的看法。

他们恭恭敬敬地请合萨祭了天,发出了征召令,所有的男丁都要备上自己的两到三匹马,前去打围。

蛮舞的西面是大泽,北面是月牙湖和墨弦河,东面和南面都是草野茂盛的平原。蛮舞人分成了两万人一支的队伍,向东、南两面远远拉开,再从西南和东北两面兜过去,围成一个浩大的松散圆,他们会在行经的路上每隔数百尺就打上根高高的木桩,钉上七彩的羽毛和布条,它们在木桩头上随风飞舞,如同一个色彩斑斓张牙舞爪的怪物,被吓坏了的野物们不会逾过这道线。随着两面包围圈的逐渐缩紧,圆圈里所有的动物——野猪,老虎,豹子,狐狸,鹿,野驴和马,都会被赶到日益缩小的区域里。当长矛手把那些困兽从最后栖身的高草丛中轰出来的时候,青阳的王子和他的猎手们就可以纵马屠杀了。整个打围过程要经历两个月的时间。蛮族人历来视打围就如同打战一般。四万人的围猎就如同一场小规模的战争,准备辎重就要费上个五六日,能骑得了马的大人小孩都要出动。

虽然夏季打围违反时令,狂欢的气氛还是被带动起来了,四处的蛮舞人络绎不绝地带着马和弓箭、长枪、套索,浩浩荡荡地汇集了起来。他们带上营帐和狗,在草原上点起了星星之火燃烧的河。瀛棘的人不在其中,再怎么受到礼遇,他们也还是些人质,那有去围猎的道理,新的蛮舞王担心蛮舞大队人马离开营盘后会有变故,便把我带在身边。楚叶不能去,他们自然就得让本来是伺候云罄的奶妈顺带看顾我了。反正她有好几个斡勃勒呢。

蛮舞王让吕贵觥住自己的金帐,吕贵觥毫不客气,将自己的五百虎豹骑的营帐撒开来在金帐旁兜了一圈,他将自己带来的五十面白色的王旗插在空地边缘,让它们在那儿猎猎作响,虎豹骑控弦按刀地在旁巡逻,连蛮舞王都不能不经通报进那个圈子。

“去打猎了耶!”云罄兴高采烈地说。

“会打死很多出生不久的小鹿和没长大的小狐狸的。”我说,眯着眼睛拉开了一张短弓瞄了瞄。那是为小孩子特制的软弓,我已经用它射死了好几只兔子。

蛮舞王的金帐就在我们前面,在阳光下发着光,好象一块宝石镶嵌在天上。

“要是射到了小鹿,你能不能把它送给我?”她玩着自己的小辫子说。

“让你把它包扎好再放掉吗?那你干嘛要那么开心地去抓它?”

“我也不知道啊,看到了不抓好可惜啊。可要是把它抓住了我又心疼。”

“你有病。”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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