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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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过去是一个谜。据他的说法,那个人不仅仅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而且那件事也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可我却始终觉得他所说的那个人很近很近。也许就在眼前。

“我是想起了小时候啊。”古弥远承认说,他突然问我,“阿鞠尼,如果哪一天,我也成为了你的敌人,你会怎么做?”

烛光抖动着横滚,突然一晃,又扭动着向上弹跳起来。这团火的精灵就如被风卷动的旗角,如果要推算出它下一瞬倒向何方,就会耗费一生的精力和时间。古弥远没有看我,他凝视着那一团随时可能被风吹灭的星星之火,似乎真的在测算烛光的方向。他的脸在烛光下显得软弱和疲惫,我突然意识到如果要动手的话,只有此刻,是的,就是在此刻才有机会。

我没有转头,只是偷眼瞥了瞥桌子下面,那里的墙壁上靠着把蛮族人常用的长马刀,如果一伸手抓住刀柄……我可以用赤蛮教我的刀法,横切古弥远的下腹,快速,狠辣地一抖刀尖,就可以割开一道极深的致命的伤口;我还可以翻腕,斜劈开他弯着的大腿,自下而上地撩开脐下三寸到胸骨的地方,让他的鲜血和内脏喷溅到五尺之外的地上……可我的胳膊太弱小了,这些刀术都需要手腕的力量和腰背的爆发力。我才六岁啊。我怀念起赤蛮那强壮的肌肉虬结的胳膊来。而古弥远看着发呆的我微笑,似乎看出了我的每一步盘算。

他只是展现了这么一瞬的软弱,很快他就冷静下来,恢复成那个无可挑剔、无可战胜的人了。

“如果你不是六岁,你会抓起它来吗?”他毫不客气地问。

我茫然想了一会,回答说:“要是再过两年,再过两年我就会。”

“两年后,我还真不敢这样坐着面对你了,”古弥远沉思着说,“时候到了,今夜我要教你元宗极笏算。”

从他的语调里听不到一丝抖动的痕迹。我的心却猛地紧缩了一下,我想起了在我叔父的大殿上,四周盘绕着的无数密密麻麻的蜘蛛丝上的微弱光点,它们铺天盖地而来,充满了视野和心灵。那只是元宗极笏算的初始模式。

元宗极笏,包含了笃信、查微、读心、雍容、元宗、极笏六种心诀。古弥远说:“这六算是走向全知全觉的桥梁。万物相生相克,相制相侮,你抓住了源头,自然就能推排出结果。有差别的结论来自于预测者的自身。任何一丝微妙的情绪摇摆都可能影响他,将他带领向错误的巷道。如果没有及时察觉,死亡通常也就在那一刻来临。”

“读心?真的有这样的东西吗?”我困惑地问。

“当然没有,没有读心术这种东西,”古弥远摇了摇头,“但万物相关相连,你脸上和手上的微小表情和动作,就出卖了自己的想法。你以查微诀收罗这些细节,就可以探知他们的心思了,甚至能知道他们自己都不清楚的内心深处渴求的东西。”

“他们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呢?”

“这不是很正常吗?比如说,”古弥远以一种悲悯的神情望着我,“阿鞠尼,你心里想的,其实是学如何可以让冰荧惑花盛开的神通啊,你自己可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低声说。

“在我眼里,没有一个完整的人,小阿鞠尼,我将他们分解成了无数的碎片,嘴角,眼尖,鼻子,手指,下巴,皱纹,拼装起来后,就是一个透明的,完全被看穿的人。”

一个晚上学会六诀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但古弥远却不管这些,他将所有该记忆的天文地理风水潮流气候种种真实幻象如洪水一般朝我压过来。我只觉得耳朵里萦萦绕绕,四面八方都是他的声音。这声音如有魔力的溪流,潺潺不息,细而不绝。

“理解不了的地方,你就先记着;记不住的地方,你就只管用心听着。总有一天,你会把它们都想起来,都明白过来的。”

那一天晚上,就在隔壁的卡宏里,坐着我叔父摄政王铁勒延陀,他也没有睡着,而是歪着头,既像在倾听又像在等待什么。

外面一匹快马骤来,马还没有停稳,背上的人已经偏腿跳下鞍,急匆匆地走入殿中。在他耳边低声说:“有人在大望以西见到天驱指环现身了。王瞎子带着一个十人队追了上去,结果一个也没回来。

铁勒延陀的脸色变都没有变,他只是简单地说:“知道了,下次别再叫人追了。”

左骖应了一声,转身要走,铁勒延陀却突然加了一句:“你也不要去追。”

铁勒延陀愣愣地仰头看着屋顶。关于这个神秘武士团体的传说,已经沉寂了多少年没有出现过了。依旧没有人知道这些山岳一样沉默的武士,他们的古老信仰究竟是什么,他们要为了什么而搏杀。许多人都以为他们应该死,而且已经死绝了,但也有许多人认为能够和天驱的武士交手是无上的荣誉。他看到了左骖转过脸去时兴奋地咬紧了的牙,所以才加上了那一句叮嘱。

但是铁狼王自己也不甚明白,这些武士们为什么要严守自己的秘密?他们又要为了一个什么样虚幻的理想而抛弃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铁勒延陀默默地喝了一口酒。他探手到自己的怀里,用两根指头捏住一枚铁青色的指环,让它在指尖上团团地转了起来。

白天静悄悄地溜过,然后又是一个夜晚,一个白天……我不知道在老师的屋子里坐了多久,只知道古弥远在蜡烛烧尽的时候又换上一支新的。他点上一支又一支,直到烛泪流满桌子。赤蛮探头探脑地来看过几次,都被赶跑了。楚叶会静悄悄地送上食物和羊奶。不论我在做什么,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是在认真记忆还是茫然发呆,古弥远都在平和地吟颂,就如一条潺潺的细流从我的一只耳朵冲荡进去,在我脑子里回一个漩,然后又从另一只耳朵里冲出来,我睡着了,似乎也在梦中顺着这条溪流慢慢上溯,去寻找它的源头……我记不住这么多东西,我的脑袋要爆炸了。我呻吟着说,使劲抱住脑袋跪了下来。

突然眼前一黑。蜡烛哧的一声灭了。古弥远没有点亮新的蜡烛。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住了口。突然没有了萦绕在耳边的说话声,我还真有点不习惯。我头重脚轻地走了两步,摇了摇头,想确认脑子没有因为被塞了太多东西而坏掉。古弥远在黑暗里说:“你兄弟在外面呢,出去见见他们吧。”

在傍晚的微光里,我的三个兄弟并肩骑在马上,他们背对着光站着。

“你登上这位子,怕是天命吧,”瀛台合歪着头看我,神色复杂。“我不服气,我可真不服气呀。”他说。他的马瞪着满是血丝的白眼球,掉过头来啃他的膝盖,瀛台合心不在焉地猛抽了它一鞭子。

“你要小心,她此刻爱着你,但等你有了弟弟,我们瀛棘的血脉就危险了……”他含义隐晦地朝卡宏后面挥了挥手。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是在说我的母亲舞裳妃呀。

“她希望我们分开,她希望我们相互仇视,你要小心的是她……”他警告说。

“阿鞠尼。”他扶着马鞍,滚鞍下马,从腰带上解下了一柄短刀,那把刀装在一把红鹿皮的刀鞘里,鞘上嵌着一颗血红色的翡翠。我认得这把刀,刀名破狼,刀身又厚又直,直到近刃的地方才猛斜开锋,实在是一把很霸道的小刀。他抚摩着刀鞘,一副舍不得的样子:“这是父亲留给我的佩刀,我把它转交给你,你好自为知吧。”

他们三人一起拨转马头,跟随他们而去的是千多名贺拔部的族人,铁狼王要他回温泉河重建别营。一团铜色的厚重乌云低低地压在他们跑过去的方向上,突然间又在大风的卷动下散化成白色的羽毛状的乱絮,四下里片片飞扬。我看见三支迎着夕阳扬起的鞭子。他们挨得紧紧的,他们是兄弟呀。夕阳熔金,在他们挨在一起晃动的肩膀四周泛起一团模糊的金光。

我也是他们的兄弟,我希望自己也能融入到那一团模糊的金光里面,却突然发现离他们那么遥远——他们和我的关系即疏远又亲近,我既相信他们,又不相信他们。

这就是命运吗?我问自己。

第四卷 瀛台铁勒 六

在我呆在古弥远屋子里的时候,一道道政令正在如雪片般从摄政王的卡宏里颁了出去。我母亲虽然是女流之辈,却拥有打理政务的天分,在我父亲当王的年份里,她还尚未完全发挥出,此刻铁勒延陀顶着摄政王、大单于的帽子,却放心地把所有的政务所有的权力都交在她的手里——他自己一门心思地去训练他的狼兵,去与周边部族打交道做生意,去将大批精良军器从千里之外拖回阴羽原。这个古老部族的生命力,很快被这个女人重新调拨了起来。

她重新分配了瀛棘的军制,将所有可以上阵的男丁重按旧制分拨成了八卫,每卫又再分左右卫,它们分别是左右重骑豹韬卫、左右短刀骑鹰扬卫、左右长刀骑金吾卫、左右轻骑射玉铃卫、左右短枪千牛卫、左右长枪白骁卫和左右长枪领军卫,只有武威卫暂且空缺。瀛棘的武威卫名头响亮,在瀚州拥有百战不败的名头。舞裳妃担心以现在瀛棘的实力去拼凑这支铁旅,反倒损坏了瀛棘武威卫的威名。此外按律照建了三部轻骑,分管侦查探哨事宜,这三骑分别为羽骑、突骑、雕骑。虽然三骑八卫的建制尚且不全,缺额颇多,但瀛棘昔日那宏大恢弘的光已经隐隐而现。唯一不同的是,序列中还多了一支驰狼骑,充作瀛棘大营的近卫队。

赤蛮调任左右豹韬卫的正都统制,豹韬卫本是瀛棘的野战重骑,此刻缺乏装备,只能勉强凑成支四百人的骑队。赤蛮忙了许多,见我的时候也就少了。

瀛棘虽然尚且弱小,却人人知道刚从覆族的危险中爬了出来,四周强邻虎视眈眈,任何一族都能欺辱自己。他们已经默默地承受了六年的屈辱,这六年来,瀛棘战战兢兢地踏在布满深渊的薄冰上,每一步都可能是致命的。终于,瀛棘人握紧了长矛,心里头燃烧着报仇的愿望。

那时候,我母亲替我配置的书记官日复一日地将柬报、卷宗、帐簿、人事任命、公报、敕令等等,都堆在我的长几上,一些卷宗放过一日后,就会又移回到摄政王的卡宏里去,另一些卷宗则长留在我的房间里,它们越堆越多,最后漫过了我的长几,滚落到地上,在那里积累了厚厚的尘灰。

我的书记官是老长孙鸿卢的孙子长孙龄。他比我要大上6岁,却长得瘦小文静,一张苍白的脸,眉毛又细又黑,倒像个女孩,整天趴在那里写呀写的,手指被墨涂得乌黑,也不知道抄些什么东西。

赤蛮终于腾腾地迈着大步进来找我,他挎着把长刀,气色好得不行。

满怀敬畏地看着堆满长几又堆到地上的大批文件:“你每天要看这么多字呀?当了王果然不一样啊。”

他随手从地上拾起一卷纸打开了看,那是一份大库送来的每季粮草库存禀文。他皱着眉头认真地看了半晌,努力地撅着嘴读道:“一千……四十二石,又,三……什么千啊豆啊的,我的天,一张纸上怎么能涂出这么多墨块块啊。”

他哈哈大笑,把那卷东西撇到一旁去了:“草原王怎么会要看这些东西呢,当了大君,就应该学习骑马射箭,打架喝酒,这才是个大王的样子呀。”

“我没看这些东西。”我说,当然也没告诉他,不是因为想着喝酒打架才不看它们的。

我的脑子里那时候已经被另一种思想的潮水涨满了。它们在疯狂流动。同样的,这些纸堆里充满了各类讯息,它们在满是尘土的空气中冉冉升起,但其中又有多少是真实的呢?铁狼王和舞裳妃能把多少真实的东西呈送给我呢?我不是真正的王,所以我不知道。“查微”是训练我们的头脑直接看到真相,但我还做不到。

“那你还等什么,”赤蛮叫道,“偷偷溜出去玩吧。”

“嘘,别嚷嚷,”我说,“这还有人呢。”

“把他们杀掉灭口。”赤蛮斩钉截铁地说,还挥掌一落,在空气里做了个手势。

长孙龄惊惶地抬了一下头。

“别怕,他吓唬你的呢。”我笑了起来,我挺喜欢这个面色苍白、有一双少女一样温柔清澈大眼睛的少年书记官,“要不,陪我们一块出去玩吧。”

“真的可以吗?”长孙龄再次惊惶地抬了抬头。

“放心吧,不告诉你爷爷。我是大君啊,谁要告诉了你爷爷,我就杀他的头。”我大声地说。

长孙龄羞涩地一笑,放下了本子。“好吧。”他说。

赤蛮把我罩在他那件大斗篷的后面,让我贴在他的后背上,把我偷偷带出了斡耳朵。我在他斗篷的破洞上瞥到四周守卫斡耳朵的金吾卫,他们的肩膀上装饰着明晃晃的金对豸,手提长矛和铜镶边的长圆盾。他们又年轻又有精神,可是他们如同睁眼的瞎子,看不到赤蛮的背上鼓出了一大块。

长孙龄提着他的长袍角扑哧扑哧地跟在后面。赤蛮虽然跛着条腿,却走得像阵风一样让他跟不上。

赤蛮告诫我说:“早该出来玩了,看你老不动弹,身上比冰还要凉。”

我嘻嘻一笑,从他的背上溜了下来,问他:“你眼睛怎么青了一块?”

赤蛮脸上一红,揉了揉额头,嘟囔着说:“没什么,我想把那柄刀子赢回来,和贺拔蔑老打了个赌,空手打架,看是谁赢……”

“你赢了吗?”

赤蛮嘿嘿一笑,脸色尴尬地岔开话题不答。我哈哈大笑。那个整天睡觉的老头,他隐藏的真正力量可真令人难以琢磨。在我看来,赤蛮已经是我见过的最勇武的人了,除了瀛台白之外,瀛棘大概再没有人有他的神力,可他居然还会在那个老头手下吃瘪。“这老家伙,滑溜得紧,抓不着……”赤蛮悻悻地说,“滑不留手……”

赤蛮带着我和长孙龄来到一家粗野简陋的官营酒馆——瀛棘大营这五年来新增添了不少建筑,而酒馆无疑是其中最需要的一栋,它不但提供了消磨时间的场所,也是瀛棘的小伙子们学会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的地方。庞大的屋顶成尖角斜向里相交,下面缭绕着烟草、麦酒和酸臭的马汗气味。他们在昏暗的光线下稍微晃一晃,露出一张被酒涨红的脸,然后又低下去,掩藏在嘈杂的腐败的黑暗和絮絮低语当中。

拥挤在这儿的顾客除了瀛棘的年轻人,就是铁勒延陀手下那些满身狼骚味的野汉子,他们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大阵营。如果东头坐上了瀛棘部的小伙,那就不可能在这边的空桌子边看到铁勒的人,哪怕屋子西头早已挤得坐不下人了——这两群人界限分明,绝不混杂,相互之间被两排桌子间的一条宽走道——一条冰冷的河流隔开。

我不认识这里面的人,他们看向我的目光也表明了并不认识我——赤蛮用斗篷连头带脑地将我裹起来,又在我脸上重重地抹了两把,我闻到一股泥土味——他一定把我的脸涂得看不出模样了。此刻我坐在这儿,看上去就像个穷人家的小孩,被父亲喝醉后甩在了一边没人看管。我惊讶地发现挤在酒馆里这样的小孩不少,除了编到各营去的半大小伙子,还有许多在北荒出生成长起来的小鬼头。他们的目光,带着冰雪的寒气和凌厉,带着过早介入世事的无情和勇气。

赤蛮自夸说:“我像你这么大年龄的时候,早就在白梨城的各家酒馆里混了。”

白梨城的酒馆当然比这里美多了,赤蛮大谈特谈白梨城的酒馆里跳舞的舞娘露出漂亮柔软的肚皮,瞎了眼睛却气度非凡的弹琴的吟唱老者,馆子后面一排隐秘的房间,里面藏着城里最勾魂的蛮族女人和东陆女人,据说还有一个宁州的女羽人,赤蛮越说越细,甚至说到那些房间里藏着给客人助兴用的药酒和用香细细熏过的铺满锦缎的大床,说得长孙龄红了脸。

“可惜我那时候太小,没能进去亲眼看看……”赤蛮说,背后响起了一阵轰然喊声,把他的话打断了。

我好奇地从斗篷里探出鼻子看,原来是一堆少年人围在一起。白色的头盔一晃,却有两个少年穿着一色的亮银鳞甲,数千的铁叶片涂着金脊,打造精良,显得既精神又漂亮。我认出来那是国剀之的一对孙子,国无启和国无双兄妹俩。

那天晚上天太黑,他们又顶着盔甲,我倒没看出来年龄稍小的那位却是个女的。

此刻他们围在那里,原来是在比箭。

在两排座位间的走道,一只脏兮兮的木靶子悬挂在柜台后面尽头的木头柱子上,靶子很小,也就碗口粗细,上面顺着年轮歪扭扭地画了几个圈,当心用丹朱涂了个葡萄大小的靶心。这靶子看上去用得很久了,布满了箭痕,连带柱子上都扎满了密密麻麻的眼子。一位少年正踮着脚,从靶子上往下拔箭,他肩甲上的对鹘吞口,说明他是玉铃卫的军官。玉铃卫属风营轻装骑兵,对于马术及箭术、套索术一向要求颇高。这少年两箭都插在圆心里,一箭稍偏,算是极不错的成绩。

待他退到一边,国无启拉弓搭箭,微闭一眼,瞄向靶子,啪啪啪接连三箭,那三箭挨得紧紧地插在红心里,一点缝隙都没有,确然是好箭术。

众少年交口夸赞,却有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西边驰狼骑的座位上传来:“这算什么箭法,上了战场,怕是连杀条狗都够不着。”

国无双气得脸色煞白,喝道:“坐在那边的哥们,说什么风凉话,你要不服气,那就出来比试比试。”

那边桌子上倏地站起了一个高大的汉子,面容干瘦,上唇一左一右留着两撇干枯的黄胡子,胸前背后披挂着巨大的铁环一圈圈地咬合成的链子甲,在铁甲下面,他像铁勒延陀的其他属下一样套着件破旧的皮袄坎肩,油腻腻地看不出皮袄的本色来。

这人看上去毫不起眼,只是一双手大得出奇,指关节一个个地突兀出来,就像老树干上的瘤节。他傲慢地抬着下巴看着兄妹俩说:“比就比,不过不能没有彩头啊。”

“好啊?那你想赌什么?”国无启也脸色发白,但还是按住妹妹的肩膀,口气平缓地问道。

那人骨碌碌地转着眼珠看他们,一脸坏笑地说:“你们两个的这身漂亮衣服我看着不顺眼,你们要是输了,就一人涂一泡马粪在自己盔甲上吧。”铁勒那边的人听了皆尽哄堂大笑。瀛棘这边的人也全都停下送到嘴边的酒杯,更有几个和国氏兄妹相熟的人跳起来走到走道处。

国无双狠狠地咬着下唇:“你要输了呢?”

那人拉长语调,夸张地半旋了身子看了看自己的身后的伙伴:“我也能输,不能吧……我要输了,就把马粪涂自个屁股上。”那些粗豪的汉子疯狂地大笑起来。

国无双受不了这个气,大喝一声:“好。我先射,今天就要让你屁股上挂着马粪到处走走。”操起一张硬弓就要放箭。

国无启却向后拖了她一把:“让我来。”

国无双虽然恼怒,但也心知她箭术不及哥哥,此刻心浮气躁,更是射箭的大忌,于是便退到一边。

那汉子又说:“这么近射了不算数,我们退到那头的墙边去比。”

国无启瞪了他一眼,挟起弓登登登地走到走道尽头的墙下。站在那儿往柜台后看,箭靶子小得只是一个模糊的白点。国无启将弓拉得满满地,稍瞄了瞄,只听得一声呼啸脱弦而出,那箭笃的一声,钉在了靶子上,却是偏了红心有半分远。那边的汉子齐齐地喝了一声倒彩。

国无启脸上一红,又是一箭射出,没想到这一箭偏得更远,险些便落在靶子外面,挨着那木靶子的边,插在上面。

他妹妹急道:“怎么回事,哥,你小心些。”

国无启也有些慌了神,他深吸了口气,在箭壶里挑了支尾羽干净的长箭,瞄了又瞄,直到十足把握的时候,才放了弓弦。这一箭却去得离谱,飞到靶前突然一偏,歪出去有一尺左右,夺地一声深深地扎进了柱子里。铁勒的汉子登时发出哄堂倒彩,那黄胡须汉子得意洋洋地向四周抱拳作揖,倒像是已经赢了似的。

国无启愣愣地提着弓发呆。国无双气得拼命跺脚:“你们笑什么,你还没射呢。谁知道你会不会三箭脱靶。”

那汉子装腔坐视地一仰脖子,喝了口酒,然后抹了抹胡子。“唉,唉,”无双喝道,“你快点行不行。”

黄胡须汉子一脸淫笑地说:“怎么,这位姑娘急着给自己衣服上抹屎么?”他慢吞吞地走上前去,突然拉弓急射,啪啪啪连放三箭——要说起来,这汉子箭术也非极高,那三支箭呈品字形穿在靶子上,无一落在红心里——但就此已然是赢了国无启。

黄胡须汉子扔了弓,道:“怎么说?两位是要大大方方认罚呢,还是要当着这么多人耍赖?”

第四卷 瀛台铁勒 七

国无启面如死灰,国无双的脸涨得通红,却都是说不出话来。

那边性急的汉子已经找铲子铲马粪去了。我在桌子下面踢了赤蛮一脚。“喂,别急嘛,”赤蛮把手里的酒抢着一口喝完,这才抹着嘴跳了起来,“我和你们再比一次。”

“喝,又来一个不怕死的。”黄胡须汉子抹了抹胡须,瞪着三角眼喝道,“你想怎么比?”

“我如果赢了,这两人的前帐一比勾销,你还得在屁股上再涂上粪,在营里转上三圈。”

黄胡须转了转眼珠:“呵,这位爷好大的口气,你要是输了呢?”

赤蛮笑嘻嘻地说:“如果输了,我把这堆粪全吞下去。”

黄胡须听得他口气大,也不着急答应,沉吟半晌,眼珠一错,却看到我腰带上露出来的那把“破狼”的刀鞘,破狼的刀鞘虽然黑沉沉的不起眼,但它的形体大小自然带着难驯的气质。铁勒延陀手下这拨狼兵个个都是老江湖,十来年在刀尖浪口上锤炼出来,一双眼毒得跟老鹰似的,立马看上了这把刀。只听得他冷笑道:“赤蛮大人,我识得你,吃马粪那是笑话,你衔比我高,要真输了,撒丫子往外一跑,我区区一个百夫长,难不成还能上门逼你吃粪——那不是讨打吗?”

国无双跳着脚喊:“你莫非是怕了吧?”国无启又拖了她一把。

赤蛮朝她摇了摇手,笑眯眯地转过头朝黄胡须说:“这箭是非比不可——你说怎么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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