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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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们并骑奔跑着,我突然跳起来,两脚踩在狼鞍上,那是我会的许多骑狼绝招之一。我站在摇摇摆摆的狼鞍上,就和他一样高了,我一把扯下瀛台白左肩膀的黑色铜老虎。“我和你,就是武威里的兄弟!”我说。那只铜虎装饰在我的肩甲上太大也太不协调了,于是我把它插在我的腰带上。

我的话很轻,可是瀛台白的笑声却如同穹海大潮,轰然卷过白雪皑皑的荒原。“好,我们是兄弟。我们本来就是兄弟!”

我抓住他的肩膀,大声说:“如果你死了,那我就和你一起死。”这么说的时候,我的心里一跳,但我拼命地把它压了下去。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用大手把我按回到狼的鞍座上。他轻轻地对我的耳朵说:“没有哪个国王是通过死而赢得胜利的,他们之所以最终赢得了帝国,是他让敌人死了。”他看着我说:“你不能死。明白吗?瀛台寂,所以你不能死。”

他猛踢了座下的战马,那马唏溜溜地一声长嘶,窜到前面去了。

“因为他往来于智慧和明亮的牙齿边,光洁的花在他心头开放,瘸子、瞎子和聋子如青鸟伴他左右……”大合萨读的那一句话又在我耳朵边响起。我知道我已经找到了瘸子和瞎子。只是聋子我还没找到。

整个大望山麓上的阵势,正在以熊熊燃烧的青阳王寨为轴心转动,转成一个东西向的战线。这根线就如同星盘上巨大的指针,缓缓转动,只要它转到了固定的位置,瀛棘所有残存着的人和斗志,就要毁灭在左右翼这六万青阳大军组成的旋涡里了。

镇守青阳右翼的大将不是别人,正是大将军铁棘柯,他是青阳的三朝元老,领兵打战经验丰富,作风严谨。青阳在大望山口上布阵,左右两翼相距三十里,联络起来极为不便,而且人数众多,变阵和移动都极难协调,更兼战事突然而起,各军都措手不及,大将军铁棘柯却毫不慌乱,先是牢牢扼住青阳的右翼,稳住阵脚,再以一万重骑来援中军,自己却仍然是带着大军按阵徐进,不散不乱。只要他带兵赶到,纵然青阳人的左翼全毁,也能扭转整个战局。

吕贵觥告急的命令也到了他这边,他也只是皱了皱眉,道声“知道了”,就挥手打发走传令官。

身边副将问他何不快去救援,他回答说:“青阳逆风布阵,地形不熟,已经失了天时地利,此刻左翼已受重创,我右翼再有失,岂有生返之望——如今大雾未散,情形不明,不是看清了瀛棘人果真将所有的兵力孤注一掷地投入到对我左翼的攻击,绝不能自己乱了阵脚。”

他话音未了,山脚下却果然有军队杀到。一名传令官惊慌地跑来跪在他马前报道:“蛮舞反了。前军各部都反了,我们被……围了。”

众人吃了一惊,登高而望,果然见一彪军队打着蛮舞的旗号,从北冲杀而至,直朝他们右翼阵前扑来。各副将刚要夸赞大将军智计高明,却见那名来报信的传令官被他一脚踢在左肩上,登时滚了出去。

大将军铁棘柯按剑喝道:“这不过是散兵骚扰而已。瀛棘大营已然被我拿下,眼看就要败了,再有动摇军心者,军法从事!”

“大将军……”

铁棘柯喝道:“不必说了!他不来则罢,来了倒教我看清,来军人数太少,不过是想拖住我们。传令全军左转,全速驰援中军!”

铁狼王的三百近卫狼牙和瀛棘一部还在死命地围攻青阳人的大寨,而突破防卫的一部虎豹骑已经开始攻击他们的后方了,青阳右翼铁棘柯派来增援的一万铁骑也已赶到,反而将铁狼王围在核心,那一场好杀,将飘扬下来的每一片雪花都染得通红。

铁狼王以他的狼骑围成一圈,咬着牙顶着来自外面越来越激烈的打击。他左手里的盾牌已经成了一面筛子,身上猬集的箭支总有数十支。狼骑兵臂膀相连,将一面面的盾牌摞在一起,建成一道临时的堡垒,拥挤在一起的青阳重骑和虎豹骑,已经分不出队型和阵势,这儿的地形不适合重骑突奔,越来越厚的雪对铁甲重骑来说也是可怕的敌人,但他们连续,一阵强似一阵的浪潮,凶猛地扑击在狼骑建起来的脆弱堡垒上。堡垒下的狼骑是步步后退,套在他们脖子上的铁绞索也就越抽越紧。

铁狼王那柄巨刀上鲜血奔涌而下,他左肘回收,右肩膀一抖,转了小半个圈子,刀上嵌着的那名铁甲武士就远远地飞了出去,砸在了另一名狂呼冲来的骑兵头上,将他撞下马去。

我叔父铁勒延陀此刻满面是血,只剩下一双眸子依旧明亮,他横着刀冷眼扫看四周,只见当面的青阳铁骑兵组成的军阵如同翻腾的黑色怒潮,汹涌澎湃而来。铁狼王却看出了其中的不对,他凝目相望,猛见青阳人阵中心飞腾起一阵混乱的巨浪,随即向两侧蔓延而出。

那一簇骑兵就如一道雪亮锐芒,从翻腾的巨浪中纵马跃出。当先一匹黑马就如同踏着溃散的巨浪而出的黑龙,那匹黑骏马高大俊朗,身上却插了三五支羽箭,无数鲜血从躯体流淌而下,显然是经历过了连场生死大战。

那匹黑马的主人,黑盔黑甲,从阵中冲出来时夺了十几条枪,夹在胳膊下,此刻当作投矛,一支支地扔出去。青阳的重骑兵披甲厚度不及东陆的重骑,但披挂着由铁环套扣缀合成的环锁铠,每环与另四个环相套扣,形如网锁,重有三十斤,也坚韧异常,寻常羽箭都难以穿透而入,但那名黑甲武士随手抛掷铁枪,道道锐芒都是透背而过,如穿缟素。他瞬间杀开一条大道,带着身后的骑兵冲了进来。

“原来是你。我这里用不着你帮忙。”他大声说着,却牵动了胸口上的伤,摇晃了一下,几乎要掉下狼背。

“别强逞了,你去杀你的青阳王吧,你背后的铁甲重骑就交给我了。”瀛台白看见铁狼王身上的血就如河水一般不停流淌,每跨出一步就在身后流出一道血印子,也不禁动容。

我叔父铁狼王回头仔细清点,却看见从青阳阵中冲出来的武威卫骑兵人数不多,大约也就只有五百多骑。

“你的其他人马在哪?”

“什么其他人?这里就是我的武威卫了。”瀛台白答。

铁勒延陀脸色一变:“就这么点人,你还能做什么?”

刀光从瀛台白眯缝着的眼里射出:“好啊,那就让你看看,他们能做什么!”

铁狼王指挥着部下在外围顶住数倍于己的青阳重骑兵的攻击时,内里的左骖和着几十名最精锐的狼牙武士,正不要命地向青阳王躲藏着的寨子攻去。寨子里围着的青阳近卫也知道到了最后关头,箭如落雹而下,寨墙上伏着的数架床弩,更是每放一箭就能将三两个人射倒,穿成一串倒在雪地里。

寨门处堆积的尸体垒成了小丘。黄胡子的贺老六举着盾牌,登上寨墙,却被背后射来的一箭贯胸而过,摔了下来。左骖转目四顾,四处都可见他的部下被如蝗的利箭射中,如同熟透掉落的果实一样倒贯下地。不少人在往前冲却是背后中箭倒地,青阳人正从四面八方掩杀而来,飞箭越过外圈掩护他们的狼骑头顶,一支支地飞了进来。

左骖红了眼睛,抢了一面大盾,狂呼一声:“杀青阳王!”纵狼对准了寨门直冲。他虽然拨挡开许多飞箭,临奔到寨门前却被一箭穿入膝盖,登时委倒在地。猛听得后面马蹄声响,却是一匹矫健的花斑纹白马直冲了过来。

那马奔行迅疾,快如闪电,却还是当胸中了两箭,它奋起精神冲至寨门前,扬起两只包铁的前蹄像大山一样压下,厚如儿臂的栅栏木在这撞击下也响起可怕的折裂声。赤蛮从鞍上飞起,带着全身重量狠撞在门上,只听得嘎嚓一声大响,寨门上一根大木倒折下来,向内倒去。那匹白马哀鸣了一声,倒在地上,紫罗兰色的大眼还留恋地看着主人,赤蛮却早扔了盾牌,挥舞长刀,从缺口跳了进去。他身后的数十人齐声大呼,向里突了进去。

赤蛮突入青阳人的王寨中,立刻落入到一大片突兀刺目的铁枪尖和刀锋里。他嗓子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咆哮,赤红了的一双眸子上只映出数十丈外粗如儿臂的黑皮杆子上飘扬的白色豹尾旗。

在那些锋利的枪尖就要落到身上的时候,赤蛮举刀在胸前划了个半圆,硬生生地架住了十来杆枪,却有一杆铁枪发得迟了,滑过他腹部的铁甲,噌地扎入赤蛮腰侧,鲜血顿时飙了出来。赤蛮却仿若不觉,大喝一声,膀子发力,将架在刀上的十来个人一齐向后推开,十多个人沉重的脚步如铁篦子一样在松软的土地上划过,跌跌撞撞地退开。赤蛮发狂一样地咆哮,左手抓住刺入自己身体的枪柄,右手一刀如匹练,登时将那人的胳膊和枪柄同时削为两段,更多的人和枪如一股黑潮朝他涌来,好似要靠人墙的蛮力将赤蛮推出缺口。

几乎王寨里所有的人都在朝王旗涌去,却只有吕贵觥在向后退却,向后离开他的旗帜。他紧紧抓住自己腰上的刀柄,脸色煞白,细长的手指微微抖动。他一时间想要扯出刀来,不顾一切地杀上前去,以自己的威严和声望激励起青阳人的斗志,将这些强盗赶出大寨,取得他的祖先也无法比拟的胜利;他一时间又只想远远逃开这充满可怕的血腥味和垂死挣扎的血肉战场,他怀疑身边所有这些将士的忠实,他怀疑他们不肯为了他拼命搏杀,只有那些死了倒在地上的人才值得信任,但也许那些人是在逃跑的时候被砍死的呢……愤怒燃烧得他的眸子通红,他捏着刀想,我要失败了,我要失败了,却没有人来救我,那么好吧,我也不管了。

赤蛮的背后又是一声喊,一头乌黑的巨狼从寨门上的破口里硬挤了进来。它巨大无匹,长嘴里呲出的利牙如噩梦一样令人难忘,一身黑色的毛油光水滑,左耳朵上一块白,后腿上还微微瘸着。还没有落地,它就旋风般扑向青阳那些最勇悍士兵,如撕纸一样撕扯开了他们身上的铁甲,用他们的血肉和身躯填满自己的牙床。

驱赶开那些卫兵后,它扑在厚实的门上,像咬秸杆那样咬断了七八根碗口粗顶在寨门后的木杆,寨门轰然倒地。上百名红了眼睛的剽悍汉子涌入,和青阳的近卫军杀成一团,刀枪相互碰撞发出的轰鸣声中,赤蛮已经冲到那根立在地上的旗杆前,就要挥刀朝砍下,就在那一刻,赤蛮背后突然有一道又凶又狠的刀光一展,就如同展开了一面白亮亮的大旗,朝赤蛮的后脑挥去。

那名突然出现在赤蛮背后的黑甲大汉,动作奇快无声,看上去像是一头黑色的豹子。他不声不吭地躲在人群里,粗壮的手臂挥扬大刀,无声也无风,只有斩马大刀的寒光逼人。赤蛮虽然粗犷,却仿佛脑后长眼般,一纵身朝前面的人堆里跳了进去,那一道雪亮到透明的刀刃贴地疾飞,如影随形地紧贴着赤蛮不放,一路上不论是遇到青阳人还是瀛棘人,都是一刀两断,速度却丝毫不受阻碍。

赤蛮只觉到背上冷飕飕的杀气,几乎要刺破镔铁甲。眼前却突然冒出一名身形高大的青阳武士,双手使着一柄大铁剑,大喝一声,直朝他头上砸来。赤蛮缩起身子,整个人钻入那大汉怀里,借着冲力翻了个身,他在空中旋转身子,扬刀一挡,随即快如闪电地横扫出去。

那名黑甲武士一刀将赤蛮踢向他的铁甲卫士斩成两段,刀光余势未消,在一篷漫天飞起的血雨里,和赤蛮的刀交在一起,响起了一阵可怕的金铁交鸣声,飘零而下的雪花,竟然被这一刀给逼得四处飘散,雪亮的刀芒闪处,残存的白雾都被驱散得干干净净。

赤蛮硬接了这一刀后,刀子啪地一声断成两截,上半截飞出十丈开外。他侧身一滚,半跪而起,终于转过身来面对这名黑甲武士了,那名黑甲武士的刀却已经架在了赤蛮的脖子上。他们两人刚才的争斗快如星丸跳跃,令人看不清他们的身影,此刻却又突然都凝固不动,如同被人突然施了冰冻法术将他们凝结住了。

赤蛮眨着眼睛,已经看出来这名黑甲武士正是在蛮舞原随伴在吕贵觥身侧的,他曾在围猎中徒手杀死了一只黑虎,随后就被吕贵觥封为悍虎将军。在蛮舞原,他就曾和赤蛮交过一刀,没想到在这儿又见面了。

赤蛮勉强咧嘴一笑,算是和他打了个招呼,腰侧的伤口处鲜血如泉,顺着身侧流下灌满了他的靴子。他们两人对面相立,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红雾与血腥味。那一声响依旧在众人耳朵里回响,只是他们相交的第一刀,这两头矫健的豹子中已经有一个伤在这一刀下了。

吕德重剑挥下,猛地里半路上又是一柄铁矛探出,当地一声居然将他的重剑挡住了,又是一位少年将军从瀛棘人的阵中冲出,那少年衣甲破碎,双手擎着一柄乌沉沉的长矛,牙龈里尽是血,眼眶睁得几乎要裂了开来,乌溜溜的一双眼睛直瞪着吕德不放。

吕德嘿了一声,重剑翻转,想要将贺拔原的长矛弹开,但他却没想到贺拔原神力惊人,那一剑一翻一拨,虽然将贺拔原震得胸口发闷,却没能将长矛格开,两人登时纠缠在一起。

长孙亦野趁机滚到一旁。“多谢了,贺拔兄弟。”他说着,随手拉出身上的长刀。

吕德身边的虎豹骑卫士刚要冲上,却被突然冒出来的数百骑冲散,却是国氏兄妹带着玉铃卫残存的骑兵冲了过来。国无启一面跑,一面将手中铁胎弓拉得满满的,倏地一箭射出。

吕德长剑被贺拔原不要命地压住,只得松手放剑,居然在空中将国无启射出的那一箭抓在手里,不料又是一箭射至,哧的一声透胸而入,却是国无双隐在她哥哥身后射出的另一箭。

副将赶上来扶住了他。“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了。”吕德说,然后向后一倒,靠在了马背上,“让虎豹骑撤吧,给青阳留些骨血。”

副将将重伤的吕德搬到自己马上,转身向南撤退了。

青阳右翼的大队铁骑正在朝中军源源涌来。铁棘柯终于拿定主意,要以他的全部兵力来救援青阳王,两万铁骑大军如黑潮一样涌动而来,密密麻麻,无法看到边缘。

“这就够了,”瀛台白扬眉喝道,“弟兄们,再跟我去杀一场!”

五百名武威卫齐声高呼,一起骤马冲了出去,就如同五百柄锐利的匕首,撕碎了笼罩在大地上的黑色渔网。瀛台白奔在当先,大矛起处,两名千夫长登时倒撞下马。他身后的五百武威卫如入无人之境,在铁棘柯的重骑阵中撕开了十多道口子,在阵后一片空地上汇集,未等铁棘柯调集重兵围上,又再返身冲杀,一阵风似地杀回了铁狼王的本阵,竟然折损不到十人。

这些黑白交辉的武士来去如风,杀得青阳人傲视草原的铁甲重骑面面相觑,居然一时不敢放马上前。

“这就是我的武威卫。怎么样?”我二哥瀛台白奔回铁狼王身前,粗豪地大声问道。

我叔父铁勒延陀虽然骄傲异常,也不得不点了点头。他咬着牙,不知是喜是怒地看着瀛台白,点了点头说:“好,今日一战,武威卫足可重新立足于天下了。”

他转了转头,突然疑惑地又问:“你跑到了这里,那么瀛台寂在哪?”

他们都听到了如雪崩一样的声音,从东侧的大望山上传来。

那时候我正在大望山上纵狼奔驰。低低起伏的山头上覆盖着一层厚如毡毛毯的白雪。在山尖上,已经能看到穿破厚厚的彤云露出的阳光,如千万柄利剑一样刺向浩瀚的北荒。那儿是我的命星。入冬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它。大营起火就是我们的信号。

雪妖最喜欢在这样好的雪上奔驰,它收起箭头一样的耳朵,脖子朝前绷得紧紧的,飞步飞驰,四只脚爪扬起了如尘如雾的碎雪。

我高兴地掉头看着,数千匹战马跟在我身后疾骋,大片的雪雾在它们的脚下奔腾,升向半空,如同大首漂亮的歌谣。所有的马尾巴后面都拖着我们在山下砍下的树枝,它们带起了成亿上千方的雪团,夹带在我们的身后,朝山下俯冲而去。那些雪和风,是瀚州上一支从未有过的庞大军团。蛮舞的大军跟随在我身后,他们高举着豹子旗帜和瀛棘的大旗。大合萨则骑在一匹花背马上,跟在我身边。他在用他最强大密罗术帮我营造大军的幻象。那是我和大合萨最好的一次合作,也许我真该跟着他去学习萨满教。我们照耀在阳光下,如雪崩一样冲了下去。

铁棘柯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却看不出我身后奔驰的骑兵中没有一个是能上阵厮杀的汉子。

他们离青阳王的王寨只有五里地了,却全都惊慌失措地转过身子,一步也不敢近前了。

我知道山下所有的人都在抬头看我,吕贵觥也要抬头看着我。四面山上都是我带起的风声,那些风仿佛阵阵笑声,是在嘲笑他的声音。我以元宗极笏算中的方式纵声长笑,让那些声音在山中激荡得更加猛烈。老鹰的眼睛也无法看到那么远,但我就是能看到他,我看到他颤抖着在大寨中举起了手,却不知道该指向何方。

黑甲的悍虎将军的那柄刀子架在赤蛮的脖子上,却微微颤抖,砍不下去。

赤蛮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只是斜着眼睛看刀尖,然后顺着刀尖滑向光滑如水的刀刃,光纹萦绕的刀背,厚重如山的刀柄。“好刀。”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唇说,更多的血从他的嘴里涌了出来。

“是把好刀。”悍虎将军点头承认说,他慢慢抬起左手摸了摸胸口,那儿的锁链铁甲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黑毛森森的胸口,上面慢慢地浮现出一道血印。他把它抹去,血印就消失了,看不到伤口,也看不到刀印,但只是一会儿,血又慢慢地洇了出来。

他不相信地后退了一步,松手放开刀子,坐了下来,就在雪地里,他的上半身突然斜向里滑向一侧,整个人分成了两截。

旗杆周围再也没有站着的青阳人了。赤蛮看见白耳朵的左骖甩着头上的血,露出锋利的白色牙齿,它回过头来朝赤蛮看了看。赤蛮知道,砍倒王旗的荣誉是属于他的,不过他并不着急,而是慢吞吞地走过去,拣起了悍虎将军扔在地上的刀子。他疼爱地拂拭着它,然后将它夹在胳膊下,大步走向那根竖在风中栗栗抖动的旗杆。

吕贵觥不再回头看一眼还在搏杀的族人,转身骑着他那匹万里挑一的骏马逃跑了。

可怕的欢呼声席卷过大望山麓。驰狼骑和零散的瀛棘八卫,同时翻身杀了回来。这些分散苦斗的一小簇一小簇的士兵,汇集成一股越来越大的洪流,他们冲入开阔地,无人能够阻挡。攻占了青阳大寨的驰狼骑和武威卫脱身而出,向右旋转,从侧后方向青阳人的右翼骑兵冲锋,同时在左翼收拢起来的瀛棘七卫骑兵则开始全力攻击铁棘柯的正面。

铁棘柯收束起他所能控制住的所有大军,还意图做最后的搏杀,但到了薄暮时分,任何人都已经明白了,再战斗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夜幕降临时,星光照耀在战场上垂死的数万人身上。青阳人的西路军离此始终不过三十里,而青阳人已经全线崩溃了。

我是瀛棘之王。

我轻轻地说。

轻到只有身边的雪妖能听见。

只有在那一天,我看到了所有的权力和真正的力量,那是控制和掌握一整个部族的力量。我回忆起古弥远留下的那些细密如沙的口诀,从笃信走向雍容,再从雍容步向极笏,那些都是如何当好一名帝王的口诀。只有在那一天,这个力量的存在才有了意义。

我摸着雪妖脖子上的毛,心中明白这不是当年那个快要灭族的、苟延残喘的瀛棘;不是那个哭哭啼啼、不知明日在何处的瀛棘;而是打败了草原霸主、以武力证明自己的瀛棘。

这只是它征服瀚州的第一战,但我们已经站起来了,就将用巨熊和赤狼的嚎叫宣告我们的到来。草原会再度恐惧和战栗在一个新霸主的铁蹄下。

我要把昆天王雕刻出来的瀛棘王椅搬到我的斡耳朵里,我要将它搬回白梨去,我还要将它搬到北都去。我可以坐在上面俯瞰整个瀚州平原。他制造了它,但从来却不知道该怎么使用它。

我们来了。

我猜想我老师在此的话,也会极其的欣慰。虽然我还存在疑惑,他的出现到底是为了什么。

瀚州草原终于在我面前展开,一览无余了。

我驱赶开雪妖,在空旷的雪地里独自奔走。

第五卷 天下有熊 七

“这就是我的故事,长孙龄。明天我们就要进入帝都了,你的记录也该到了尽头。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 ”

“大君说得很详细,我没什么问题。”长孙龄沉吟了半晌,“许多事情大君并不在跟前,却都若亲见一般,这也只有大君能做到了——”

那一名面色苍白体形瘦弱的王者看着天空笑了起来,他心不在焉地扣着一匹成年的白色巨狼的鬓毛,仿佛在回忆什么:“你不是说,这世界上发生的每一件事情,无论巨细,都会被龙渊阁一一记录在案,他们能做到没有什么不知道的,我为什么就做不到呢——下马时要小心,别闪了脚。”

长孙龄在跳下马的时候踩在一块滑冰上,不由得闪了一下,几乎摔倒在地,一把抓住马镫才稳住身子。

“大君,你当真什么都能事先知道吗?”他惊讶地抬起头来问。

“‘事先知道’又是什么呢?”瀛台寂的面色白如宛州天岚出产的绵纸,长孙龄总觉得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凉气像万年的冰川一样可怕。这位草原王的嘴角浮起一丝难见的笑容:“你穿着皮靴,这里又多碎冰,下马不注意自然会摔倒——你说,龙渊阁里会记录你的这次摔跤吗?”他带着玩笑口气问。

“那谁知道呢?”长孙龄一时发起痴来,“我所见到的龙渊阁,浩浩荡荡,没有开始也没有尽头……如果不是记录下每一件事,它又有什么必要如此庞大呢?”

瀛台寂低头对长孙龄笑了笑:“之所以跟你说所有这一切,是因为我希望有一天,这本书也会被放入龙渊阁里。让它去告诉后人,在我瀛台寂入主北都之前,在这一天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此之前,你不用担心我杀你,继续问吧。”他还没笑完,就猛烈地咳嗽起来,用手痛苦地按住胸口。

“铁狼王后来是怎么死的?”长孙龄咬了咬牙,终于问出了这个他早就想知道的事情。他问话时虽然神色坚定,其实膝盖却在微微颤抖,他知道这一点颤抖躲不过瀛台寂的眼睛,索性就不掩饰他的害怕了。

一丝不易察觉的怒色在瀛台寂的脸上滑过:“你还是在怕我啊,长孙龄,不过我不和你计较……”他转过脸去,看着眼前那座正在燃烧的城池慢慢地述说了起来:“我还记得大合萨那天晚上和我说的话,贪狼的骄傲和郁非的愤怒就是他们致命的弱点……那天晚上,是我去见了瀛台白,告诉他谁杀了我们的父亲。”

“是你吗?大君,”长孙龄低头问,“为什么我不知道。”

“那时候我派你们出发了,长孙。我为什么要派你去寻找龙渊阁,就是不想让你看到当时的场景啊。”瀛台寂承认说。

杀父之仇不可不报,那是草原上千年不变的传统。瀛台白去找铁狼王的时候,铁狼王早就作好了准备。

他手拥大权,麾下精锐的驰狼骑足可抗衡整个瀛棘部,但他却宁愿骄傲地独自面对这个可怕的敌手。他说:“你有权利向我挑战。只是我真想知道,你背后的人是谁?”

“我背后没有人。”瀛台白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看。

“不,有的。只是你看不到。”铁狼王翘了翘嘴角,肯定地说。

瀛台白没有回话,愤怒已经烧红了他的心。一些东西在空气中静止了,就像是龙卷风来临前的平静。血液冲上了他的额头,使之通红发亮。

“来吧,”铁狼王轻轻地说,“杀父之仇不可不报。你如果不杀我,就不是瀛台白了。不要让他们等得太久。”

瀛台白的身子颤动,振得身上的甲叶乱响。你们真应该好好看看那场大战。

我再也没看到过如此惊心动魄的搏斗,他们两人面对面地厮杀,仿佛两座大山在相互撞击,八百里的北荒原野地动山摇,断了的草叶飞卷起来飞上半空。

一千名披挂着铁甲的武威卫和三千名骑在巨狼背上的武士都列阵而立,分列在黑草呼啸的阴羽原两侧,他们围绕着厮杀的首领而站,手将刀柄攥出水来,但谁也没有上前一步去帮忙,因为他们的首领都已下了严令,不许他们妄动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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