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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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师父?!”她不敢相信地失声惊呼,连退一步都来不及,一下子往后直飞出去,“哇”地喷出了一口鲜血,立刻失去了知觉。

所有一切都平静了,黑暗里,安静得连风回荡的声音都听得到。

九嶷山的大神官站在这座销金窟的最深处,一手抱着昏迷的弟子,一手点住了她的眉心,将灵力注入,逼开了逆行而上的淤血。只听“哇”的一声,昏迷中的朱颜呕出了一口血,气息顺畅起来,脸上那种灰败终于褪去。

被天诛伤及心脉,即便只是从旁波及,也必须要静心敛气、迅速治疗。而这个傻丫头,居然还气疯了似的不管不顾,想要和他动手!

时影低下头,看着满地的血迹狼藉,眉宇之间忽然笼上了一层淡淡的落寞。赤族的小公主躺在他的怀里,唇角带血——看她最后惊骇的表情,大概是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会真的对她下手吧?

就和八岁那年闯入石窟深处,却被自己震飞瞬间的表情一模一样。

这个傻丫头……要得到多少教训,才会乖觉一些呢?

时影低下头看了她片刻,忽然间轻轻叹了口气,用宽大的法衣轻轻擦去了她脸上血泪交错的痕迹。她的脸上还残留着片刻前的表情,悲伤、惊讶、恐惧和不可思议……

鼻息细细,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

他修长的手指从她颊边掠过,替她擦拭去了满脸的血泪。

“嗯?喜欢什么样的人?我觉得像师父这样的就很好啊!”

“既然看过了师父这样风姿绝世当世无双的人中之龙,纵然天下男子万万千,又有几个还能入眼呢?”

黑暗里,那几句话语又在耳边响起来,清清脆脆,如同珠落玉盘。每一句都令他觉得微微地战栗,有着宛如第一次听到的那种冲击——只有神知道,当时的他是动用了怎样的克制力,才硬生生压住了心中涌现的波澜。

那些话,她说得轻松。或许是因为年纪小,无心之语,说完了就忘了——却完全不知道那几句话给别人的心里带来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在伽蓝白塔绝顶上,他和大司命透露了自己将要脱去白袍、辞去大神官职务的意向。然而那一刻,只有头顶照耀的星辰,才知道他说出这句话的真正原因:是的,他曾经想过要为了她那几句话,放弃在深山大荒的多年苦修,重新踏入这俗世滚滚红尘。

可是,那些他曾经信以为真的话,到最后,竟然都是假的!

她真正深爱、为之奋不顾身的,居然是一个鲛人!

“废话,那当然是骗你的啊!你……你不是会读心术吗?”

“是!我当然喜欢渊!从小就喜欢!你,你竟然把我最喜欢的渊给杀了!我恨死你了!”

“我要为他报仇!我要杀了你!”

她一把推开他,流着泪对他大喊。

那样愤怒的神色,在一看到他就战战兢兢的她身上,几乎从来没有出现过。那一刻,他可以清楚地感知到她内心汹涌而来的力量,也清楚地明白这句话的真实性——她是真的极爱那个鲛人,甚至可以为之不顾生死!

那一刻,他只觉得森冷入骨的寒意,和满腔的啼笑皆非。

多么可笑啊……多年的苦修让他俯瞰天下,洞穿人心的真假,为什么却听不出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其实只不过是敷衍奉承呢?

说到底,是他自己欺骗了自己,和她无关。

黑暗里,九嶷山的大神官默默俯下身,展开宽大的袍袖,将她娇小的身体裹了起来——袖子上白蔷薇的徽章映着昏迷中少女的脸,如此的洁净安宁,宛如无辜的孩童。

他想起来,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曾经这样抱着她,在神鸟上掠过九天。那个被他所伤的孩子在他的怀里,气息奄奄安静得如同睡去。

可是……为什么到了今天,他们之间会走到这一步呢?

时影站在黑暗里,将朱颜从地上抱起,用宽大的法袍卷在怀里,低头看着她,沉默着站了很久,脑海里翻涌着明明灭灭的记忆。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告诉她,自己其实并没有杀她所爱的那个鲛人——因为生怕误伤到了她,最后一瞬,他强行将天诛硬生生撤回,任由巨大的力量反击自身,一时重伤至呕血,只能任凭复国军左权使趁机脱身离去。

而她,一睁开眼睛,就嚷着要杀了他为那个鲛人复仇!

她说要杀他,她说恨死了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眼里燃烧着烈烈的火焰,狂怒而毫不犹豫。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女孩,似乎会永远依赖他仰望他的女孩,怎么忽然就变成了这样呢?他自以为洞察人心,却竟然从头到尾都误读了她的意思。

他在黑暗的地下静静地不知道站了多久,心中冰炭摧折。思虑到了极处,身体微微一震,又是一口血从口中喷涌而出,溅得白衣上斑斑点点。

“算了……”许久,一句轻叹从黑暗里吐出,无限寂寥。

算了。事到如今,夫复何言?她当然没有错,错的只是自己罢了。他曾经立下誓言,要为神侍奉一生,可是到头来却终究动了尘心——当他起了那个不该起的念头的时候,就应该知道即将付出的代价。

说不定,这就是惩罚吧?

“再见。”他轻轻抬起手指,沾着血迹轻轻点在了她的眉心,想要消除她在星海云庭的这一段记忆。既然止渊没有死,只要把这一段插曲抹去,那么,他们之间便能恢复到之前吧?这样激烈的对抗,撕心裂肺的宣战,都将不复存在;而他内心最深处的那一点失落,也就让它一起沉默下去,永远无人知晓。

如果时光可以再倒流更多,他真想把所有的记忆都抹去。这样的话,他从未在她人生里出现,她也不曾陪伴过他,对彼此而言,说不定是更好的人生。

然而,当手指停在少女眉间的时候,看着她脸上残留的愤怒,时影的眉头微微一皱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停顿了下来。

“我不要忘记你!”

那个孩子的脸又在记忆里浮现出来,惊惶不已,满脸的泪水,拼命扭动着试图躲开他的手指。

最终,他还是放下了手,叹息了一声。

或者,这样也好?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就让她恨着自己吧。

第十八章:星魂血誓

等朱颜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

头顶灯光刺眼,眼前旋舞着无数银色的光点,她下意识地又把眼睛闭上,发出了一声呻吟,在被窝里翻了一下身,只觉得全身滚烫,如同发着高烧,非常难受,不由得下意识地胡乱地呓语。

“醒醒,”恍惚中有一双小手停在她额头上,冰凉而柔软,“醒醒啊!”

她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感觉眼皮有千斤重,神智只清明了一瞬,只是一恍惚又急速地陷入了深睡。

“别睡过去!”那个声音有些着急,小小的手用力地摇晃着她,“睁开眼睛!快睁开眼睛!”

谁?是谁在说话?

“别吵……”她嘀咕着,下意识地抬起手将那只小手拨开。然而那只手却闪开了,在她即将陷入再度深睡之前,忽然重重地打了她一下!

“谁?!”因为剧痛,朱颜一瞬间弹了起来,眼睛都没睁开,劈手一把抓住了那个人,“敢打我?!”

那人被一把拖了过来,几乎一头摔倒在她怀里,身体很轻,瘦小得超乎意料。

“是你?”她愣了一下,松开手来,“苏摩?”

那个鲛人孩子满脸的不忿,狠狠瞪着她,如同一只发怒的小豹子。朱颜一怔,下意识地又看了看周围,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赤王府行宫里。外面斜月西沉,应该正是下半夜时分,四周静悄悄的。

那个孩子站在榻前,还是那么瘦小单薄,只是一双湛碧色的眼睛变成了赤红,里面满是血丝,疲惫不堪——这样深的夜里,连陪护的侍从都已经在外间睡得七倒八歪,只有这个鲛人孩子还一直守在她的榻边。

她心里暖了一慌放开了他小小的手腕:“小家伙,你……你怎么不去睡?”

话一出口,她几乎被自己吓了一跳——她的嗓音破碎,如同在烈火里燃烧过低沉沙哑,几乎完全听不出来了。

“谁敢睡啊?”那孩子看了她一眼,嘀咕:“你一直醒不来,我……我担心你随时都会死掉……”

朱颜感觉到孩子的手腕有些颤抖,不由得有些愧疚,轻声道:“我不会死的……只是睡过头罢了。”

“胡说!你……你都昏迷了半个月了!”苏摩冲口而出,声音有些发抖,“整个行宫都乱套了!管家……管家都已经派人去找赤王回来了,就怕你有什么三长两短不好交代……那些空桑人都已经在替你准备后事了,你知道吗?”

“什么?”朱颜吓了一跳,“我……我昏过去半个月了?”

苏摩点了一下头,咬着嘴唇不说话,双眼里满是血丝。

“哦,也对,”她回想了一下,顿时也没有多大的惊讶,“我挨了一记'天诛’,能活下来就不错了,昏过去半个月也不算什么。”

“在星海云庭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变成这样?”孩子不解地问,顿了顿,忽然有些愧疚地道,“那一天……那一天我要是跟你一起去就好了。”

那一天发生了什么?听到这个提问,朱颜怔了一下,心中忽然一痛,泪水便如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滚落下来,撕心裂肺的痛——星海云庭里的一切忽然间又浮现在脑海里:黑暗中,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陌路相逢,拔剑相向。

天诛迎头轰下来,渊将她挡在了身后,尸骨无存!

那一刻,记忆复苏了。所有的一切骤然涌入脑海,如同爆炸一般。她闭上了眼睛,肩膀剧烈地发起抖来,抬起手捂住了脸,全身宛如一片风中的枯叶,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你……”苏摩看着她,似乎愣住了。

在相处的这些日子里,这个空桑贵族少女一直都是那样的开朗愉快,朝气蓬勃,似乎从来不知道忧愁是何物——而此刻她忽然间爆发的哭泣却是撕心裂肺。鲛人孩子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小小的手臂几次抬起,又放了回去。

“郡主醒来了!”她哭的声音太大,立刻惊动了外间的人。盛嬷嬷当先醒来,惊喜万分地嚷了起来,随即门外有无数人奔走相告,许多的脚步声从外可涌过来,大家将她团团簇拥。

“郡主的脉象转平了!”医生惊喜道,“应该是平安无事了!”

“郡主,你觉得怎样?”人群里传来盛嬤嬤的声音,挤到了她的面前,一把将她抱入了怀里用力地揉着,“哎呀,我的小祖宗……可把嬤嬤的魂都吓掉了!”

她被揉得全身骨头都快散架了,勉强止住了哭泣,抬起头看了看房间里乌压压围上来的人,下意识地抹了抹满脸的泪水——然而放下来时,手指间却全是血迹!

怎么回事?她吓了一跳,扭头看到了床榻对面的镜子,不由愣住了:镜子里的她看起来就像个鬼。蓬头乱发,嘴唇苍白,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双眸深陷,简直像从鬼门关刚回来一样——更要命的是被人画了个大花脸,用浓浓的血红色在眉心、太阳穴、天庭和人中连成了十字符号。乍一看,她几乎都吓了一大跳。

“这……这是怎么回事?”朱颜愕然惊呼,顺手就抓起了手帕往脸上擦去,“苏摩,一定是你这个小兔崽子做的吧?”

“不是我!”一个细细的声音从人群里传来,抗议。在人群涌来时,那个小小的鲛人便瞬间默默地被挤到了人群之后。

“不是你又是谁?”她招手让他过来,看了一圈周围的人,“他们可都不会干这种无聊事。”

“是时影大人。”忽然间,有人插话。

什么?听到这个名字,朱颜猛然一震,如同一把刀刺入心口,脸色刷地雪白。

说话的是管家,正站在床头恭谨地躬身,向她禀告:“那天属下带人找到郡主时,郡主已经昏迷不醒了,大神官把郡主从地底抱出来,说郡主受了不轻的伤,三魂七魄受了震动,除非自行苏醒,否则千万不可以擦去他亲手画下的这一道符咒,以免神魂受损。”

“符咒?”她愣了一下,重新拿过镜子,细细地端详了一下自己脸上的朱红色花纹,恍然大悟:是的,这的确是一道摄心咒!而且,这上面用的不是朱砂,而是……她皱着眉头,用指尖沾了一点红色,在唇边尝了一下,忽然失声惊呼——血?

她顿时呆呆地坐在那里,回不过神来。

师父说过,这天地之间,万物相生相克。六合之中六种力量:金木水火土风,都是可以借用的,唯独血咒却是禁咒,轻易不得使用——因为血咒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六合天地,而是来自于人,是靠着汲取人之生命而释放,为九嶷神庙所禁忌。

她自小追随师父,也只在几年前坠入苍梧之渊的时候才见他施展过一次血咒——而此刻,师父……师父竟然是用自己的血,给她镇魂?

朱颜不由得颤抖了一下,脱口道:“他……他人呢?”

管家叹了口气,遗憾地道:“大神官把郡主送回来之后,连赤王府的大门都没有进,转头就走了,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情那么急。”

她没有说话,心里一阵复杂辗转,觉得隐隐作痛。

“看上去,大神官好像受了伤。”管家不无担心地道,“只说了短短几句话,就咳了几次血。”

“什么?他受伤了?”朱颜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地脱口道。然而顿了顿,又咬住了嘴角,半晌才问:“他……他说了什么?”

“大神官说了很奇怪的话。”管家皱起了眉头,似乎有些迟疑要不要复述给她听,“他要我等郡主醒了再告诉您。”

“说什么?”朱颜看他吞吞吐吐,有点不耐烦。

“大神官说……”管家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压低了声音,如实复述,“让你好好养伤,学点本事——他说他等着你来杀他!”

“等着我来杀他?!”她猛然一颤,只觉有一把利剑狠狠插入了心里,痛得全身都发抖——是的!渊死了,死在了师父手里!这个人,双手沾满了血,竟然还敢放出了话,说等着她来报仇!这是挑衅吗?

她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心口冰冷,透不出气来。

“郡主,郡主!你怎么了?”盛嬤嬤看到她的脸色又变得煞白,连忙上前推开了管家急切地问,“又不舒服了吗?要不要叫大夫进来看看?”

“我没事。”她只是摇着头,低声道,“你们都出去吧。”

“郡主……”盛嬷嬷有些不放心,“要喝点什么不?厨房里备着……”

“出去!都给我滚出去!”她忽然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别烦我!”

郡主虽然顽劣,但对下人一直很客气,从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盛嬷嬷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站了起来,对管家递了一个眼神,管家连忙将手一摆,带着下人齐刷刷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了,安静得如同一个坟墓。

朱颜独自坐在深深的垂帘背后,一动不动。低头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想了又想,心里乱成一团,又悲又怒,忽然间大叫了一声,反手就拿起枕头,一把狠狠地砸在了镜子上!

瓷枕在铜镜上碎裂,刺耳的声音响彻空洞的房间。她放声大哭起来——是的,师父居然放话说,等着她来杀他!好,那你给我等着!我一定会来的!

朱颜扑倒在床上,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终于觉得心头的沉重略轻了一些,这才抬起头,胡乱擦拭着脸上的血,咬着牙——是的,报仇!一定要报仇!她手指下意识地在枕头下摸索着,摸到了那一本薄薄的册子,用颤抖的手将它翻开。

开篇便是熟悉的字迹——“朱颜小札”。

古雅的字如同钉子一样刺入眼里,令她打了个冷战。朱颜忍着心里的刺痛,飞快地将册子翻到了最后几页,手指停在了“千树”那一页上——是的,就是这个咒术!如果那时候她学会了这个,渊也就不会死了!

她停在那里,反复看着那一页,手指一遍遍地跟随着册子上比画着,将那个深奥的术法一遍遍地演练,越画越快——如果不是因为她坐在榻上,并未足踏土地,无法真正汲取力量,相信此刻整个赤王府行宫已经是一片森林了。

然而学着学着,她的手指忽然在半空定住了,一大颗眼泪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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