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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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下意识地喃喃:“可……可是,她已经死去许多年了啊。”

“是的。”渊的神色微微一暗,“我要等很久很久,才能再见到她的转世之身。希望到时候我还能认出她来。”

朱颜沉默了一瞬,心里渐渐也凉了下来,喃喃道:“你们鲛人,是真的一辈子只能爱一个人吗?可是你们的一辈子,会是别人十辈子的时间啊。你……你会一直在轮回里等着她吗?”

“嗯。”渊笑了一笑,语气宁静温柔:“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鲛人都是这样——但至少对我来说是真的。我会一直等她。”

“……”女也坐在战车上,握着缰绳的手颤抖了一下,想了一想,忽然问,“可……可是!那个花魁如意,又是你的什么人?她……她好像也很喜欢你,对不对?你这么在意她!你……”

“她?”渊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笑了一笑,道,“她是我妹妹。”

朱颜愕然:“妹妹?”

“我们从小失散,被卖给了不同的主人。直到一百多年后才相逢。”渊低声叹了一口气,“也是因为她的介绍,我才加入了复国军。”

朱颜愣了一下:“什么?她……她比你还早成为战士?”

“是的。”渊眼神里带着一丝赞赏,低声道,“如意是个了不起的女子……她领导着鲛人反抗奴役,从很早开始就是海魂川的负责人了,比我更加适合当一个战士。”

“海魂川?”朱颜有些不解,“那是什么?”

“是引导陆地上的鲛人逃离奴役,返回大海的秘密路线,沿途一共有九个驿站。”渊摇了摇头,并没有说下去,只道,“如果不是如意介绍我加入了复国军,我真的不知道在曜仪去世之后,那样漫长的余生要如何度过。”

那是他第一次和她说起这样的话题,让朱颜一时间有些恍惚。是的,这是渊的另外一面,潜藏在暗影里,她从小到大居然一无所知。

她皱了皱眉头,喃喃道:“那……她去世之后,既然你加入了复国军,为什么还一直留在赤王府?要知道西荒的气侯很不适合鲛人……”

“曜仪刚去世的时候,孩子还太小,外戚虎视眈眈,西荒四大部落随时可能陷入混战。”渊淡淡道,“所以,我又留下来,帮助赤之一族平定了内乱。”

“啊?是你平定了那一场四部之乱?”朱颜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这……这就是先代赤王赐给你免死金牌的原因?”

渊不作声地点了点头,手腕收紧,战车迅速拐了一个弯,转入了另一条胡同,他低声道:“叛乱平定后,我又留了一段时间,直到孩子长大成人,成为合格的王——那时候我想离开西荒,可长老们却并不同意。他们希望我留在天极风城。”

朱颜有些茫然:“为什么?”

“怎么,你不明白吗?”渊的嘴角微微弯起,露出一丝锋利的笑容,转头看着身侧的懵懂少女,一字一顿,“因为,这样就可以继续留在敌人的心脏,接触到空桑六部最机密的情报了啊!”

“……”朱颜一震,如同被匕首扎了一下,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怔怔地看着身侧的男子,说不出一句话来。

“唉……阿颜,”看到她这样呆呆的表情,渊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面颊,苦笑着摇头,“你看,你非要逼得我把这些话都说出来,才肯死心。

“……”她战栗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往后躲闪了一下,避开了他的手指——鲛人的皮肤是一贯的凉,在她此刻的感觉里,却仿佛是冰一样的寒冷。她用陌生的眼光定定看着渊,沉默了片刻,才道:“原来,你一直留在隐庐里,是为了这个?”

“最初是这样的,”渊收回了手,叹息了一声,让战车拐过了一个弯道,“但是十年前,左权使潮生在一次战斗里牺牲了,长老们商议后,想让我接替他,回到镜湖大营去——

朱颜下意识地问:“那你为什么没有回去?”

渊看了她一眼,道:“因为那时候你病了。”

“……”朱颜一震,忽然间想起来了——是的,那时候父王带着母妃去帝都觐见帝君了,而她偏偏在那时候得了被称为“死神镰刀”的红藫热病,病势凶猛,高烧不退,在昏迷中一天天地熬着,日日夜夜在生死边缘挣扎。

而在病榻前握住她小小的手的,只有渊一个人。

他伴随着孤独的孩子度过了生平第一次大劫,当她从鬼门关上返回,虚弱地睁开眼睛,就看到了灯下那一双湛碧如大海的双眸。那一次,她哭着抱住渊的脖子,让他发誓永远不离开自己。鲛人安抚着还没脱离危险的孩童,一遍遍重复着不离开的誓言,直到她安下心来,再度筋疲力尽地昏睡过去。

想到这里,她的眼眶忽然间就红了,吸了吸鼻子,忍住了酸楚,讷讷道:“所以……你继续留下来,是为了我吗?”

渊看着她,眼神温柔:“是的,为了我的小阿颜。”

她嘀咕了一句:“可后来……为啥你又扔下我走了?”

“那是不得已。”渊的眼神严肃了起来,语气也凝重,“我忘记了人世的时间过去得非常迅速,一转眼我的小阿颜就长大了,心里有了别的想法——我把你当作我的孩子,可是你却不把我当作你的父辈。”

“父辈?开什么玩笑!”朱颜愤然作色,忽然间,不知想起了什么,露出了目瞪口呆的神情,定定看着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天啊……天啊!”

“怎么?”渊此刻已经驾着战车逼近了群玉坊,远远看到前面有路障和士兵,顾不得分心看她。然而朱颜却仿佛被蜇了似的跳了起来,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仿佛发现了什么重大的秘密,颤声道:“原来是这样!天啊……渊!我、我难道……真是你的后裔吗?”

这一次渊终于转过头看了她一眼:“什么?”

“我……我是你的子孙吗?!”少女坐在战车上,看着这个已经活了两百多年的鲛人,脸色发白,“你说我的高祖母是你的情人!你说她和丈夫只是维持了形式上的婚姻!那么,她,她生下来的孩子,难道是你的……”

渊没有说话,只是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朱颜恍然大悟,颓然坐回了车上,捧住了自己的头,脱口道:“所以,这就是你把我当孩子看的原因?天啊!原来……你、你真的是我的高祖父吗?天啊!”

她心潮起伏,思绪混乱,一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

多么可笑!她竟然爱上了自己的高祖父?那个在一百多年间凝视和守护着赤之一族血脉的人,那个陪伴她长大、比父亲还温柔呵护着她的人,竟然是自己血脉的起点和来源!

这交错的时光和紊乱的爱恋,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她在车上呆呆地出神,不知不觉已经接近了群玉坊。这里是叶城繁华的街区,虽然天刚蒙蒙亮,街上却已经陆续有行人。在这样的地方,一辆战车贸然闯上大街,显然是非常刺眼的,会立刻引起巡逻士兵的关注。

渊当机立断地在拐角处勒住了马,低喝:“下车!”

朱颜的脑子一片空白,就这样被他拉扯着下了战车。渊拉着她转到了一个僻静无人的街角,指着前面的路口,道:“好了,到这里就安全了——趁着现在人还不多,你马上回去吧!”

“啊?”她愣了一下,思维有些迟钝。

“天亮之前,马上回赤王府的行宫去!”渊咳嗽着,一字一句地叮嘱,“记住,永远不要让人知道你今天晚上出来过,不要给赤之一族惹来任何麻烦——忘记我,从此不要和鲛人、和复国军扯上任何关系!”

“可是……你怎么办?我师父还在追杀你,”她的声音微微发抖,“你,你打不过师父的!”

“战死沙场,其实反而是最好的归宿,”渊的声音平静,神色凝重地对她说了这一番话,“阿颜,我和你的师父为了各自的族人和国家而战,相互之间从不用手下留情,也不用别人来插手——哪怕有一天我杀了他,或者他杀了我,也都是作为一个战士应得的结局,无需介怀。”

“……”朱颜说不出话来,眼里渐渐有泪水凝结。

“再见了,我的小阿颜,”渊抬起手指,抹去了她眼角的泪水,声音忽然恢复了童年时的那种温柔,“你已经长大了,变得这样厉害——答应我,好好地生活,将来要成为了不起的人,过了不起的一生。”

“嗯!”她怔怔地点头,眼里的泪水一颗接着一颗落下,忽然间上前一步扯住了他的衣服,哽咽道:“渊!我……我还有一个问题!”

渊放下手,原本已经转身打算要走,此刻不由得回过头来看着她:“怎么?”

她愣愣地看着他:“你……你真的是我的高祖父吗?”

渊垂下了眼睛,似乎犹豫了一瞬,反问:“如果我说是,你会不会觉得更容易放下一点?”

朱颜不知道该摇头还是该点头,渊却是摇了摇头:“不,我不是你的高祖父。我和曜仪没有孩子。鲛人和人类生下孩子的概率并不大,即便生了孩子,孩子也会保持鲛人一族的明显特征——你不是我的后裔。曜仪的孩子,是从赤之一族的同宗那里过继来的。”

“啊……真、真的?我真的不是你的孩子?”她长长松了一口气,嘴角抽动了一下,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渊看着她复杂的表情,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过,我看着你长大,对你的感情,却是和对自己的孩子一般无二。”

她只觉得恍惚,心里乍喜乍悲,一时没有回答。

渊轻轻拍了拍她,叹了口气,虚弱地咳嗽着:“所有的事情都说清楚了……再见,我的小阿颜。”

他的眼眸还是一如童年的温柔,一身戎装却溅满了鲜血,刺目的鲜红提醒着她一切早已不是当年。他最后一次俯身抱了抱她,便撑着力战后近乎虚脱的身体缓步离开。

她还想叫住他,却知道已经再也没有什么理由令他留下。

渊松开了手,转身消失在了街角。

那一刻,她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觉得这可能是自己一生中最后一次看到他了——这个陪伴她长大的温柔的男子,即将永远、永远地消失在她的生命里,如同一尾游回了大海的鱼,再也不会回来。

“渊!”她冲口而出,忍不住追了过去。

是的,他从战场上调头返回,策马冲破重围来到这里,难道只是为了送她回家?那么,他……他自己又该怎么办?此刻他们刚闯出重围,都已经筋疲力尽,万一遇到了骁骑军搜捕,他又该怎么脱身?

她放心不下,追了上去,渊却消失在了星海云庭的深处。

这一家最鼎盛的青楼在遭遇了前段时间的骚乱后,被官府下令查封,即便是华洛夫人和总督私交甚厚,苦苦哀求也无济于事。此刻,在清晨的蒙蒙天光里,这一座贴满了封条的华丽高楼寂静得如同一座墓地。

朱颜跑进了星海云庭,却四处都找不到渊。

风从外面吹来,满院的封条簌簌而动,一时间,朱颜有些茫然地站住了脚,四顾——那一刻,她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了地底密室里的那一条密道:是了,渊之所以回到了这里,并不是自投罗网,应该也是想从这条密道脱身吧。

朱颜站了片刻,心里渐渐地冷静下来,垂下头想了良久,叹了一口气,没有再继续追过去,只是在初晨的天光里转过了身。是的,渊已经离开了,追也追不上。而且,即便是追上了,她又该说些什么呢?

他们之间的缘分久远而漫长,到了今日,应该也已经结束了。

一并消失的,或许是她懵懂单恋的少女时光。

初晨冰凉的风温柔地略过耳际,拨动她的长发,让她有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她想,她应该记住今天这个日子,因为即便在久远的以后回忆起来,这一天,也将会是她人生里意味深长的转折点——十九岁的她,终于将一件多年来放不下的事放下,终于将一个多年来记挂的人割舍。

然而,当她刚满怀失落和愁绪,筋疲力尽地跃上墙头的时候,眼角的余光里忽然瞥见有什么东西在远处动了一动:朱颜在墙上站住脚,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只觅食的小鸟飞过。整个星海云庭已经人去楼空,仿佛死去一样寂静。

是错觉吧?她摇了摇头,准备跃下高墙独自离去。然而忽然之间心里总是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咯噔了一下,仿佛一道冷电闪过,刷地回头看过去——那只小鸟!居然还在片刻前看到的地方,保持着凌空展开翅膀飞翔的姿势,一动不动!

那居然是幻境!她所看到的,只是一个幻境?

风在吹,而画面上的飞鸟一动不动,连庭院里的花木都不曾摇曳分毫。整个星海云庭上空有一层淡淡的薄雾笼罩,似有若无,肉眼几乎不可见。朱颜心里大吃一惊,足尖一点,整个人在墙上凌空转身,朝着星海云庭深处飞奔了过去!

是的,那是一个结界!

居然有一个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结界,在她眼前无声无息展开,扩散笼罩下来!这……似乎像是可以隔绝一切的“一叶结界,那么,现在渊是不是已经身陷其中?他……他是中了埋伏了吗?!

“渊……渊!”她失声惊呼,心里有不祥的预感。

然而,不等她推开星海云庭的大门,虚空里忽然一头撞到了什么,整个人踉跄往后飞出,几乎跌倒在地,只觉得遍体生寒,如同万千支钢针刺骨——在这个一叶结界之外,居然还笼罩了可以击退一切的“霜刃”!

朱颜只觉得一颗心沉到了底,在地上挣扎了一下,用尽了力气才站起身来。她飞身跃上星海云庭的墙头,半空中双手默默交错,结了一个印,准备破开眼前的重重结界。

然而,就在那一刻,眼前祥和凝定的画面忽然动了!星海云庭的庭院深处有什么一闪而过,炫目得如同旭日初升!

这是……她心里猛然一惊,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那一瞬间,只见一道雪亮的光芒从星海云庭的地底升起,伴随着轰然的巨响,如同巨大的日轮从地底绽放而出!那一道光迅速扩展开来,摧枯拉朽般地将华丽高轩摧毁,地上瞬间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

那一刻,朱颜被震得立足不稳,从墙上摔了下去。

她狼狈地跌落在地上,顾不得多想,朝着那个光芒的来源飞奔过去,不祥的预感令她心胆俱裂。她飞快地起手,下斩,破开了结界。万千支霜刃刺穿她的身体,她浑然不顾,只是往里硬闯。

“渊……渊!”她撕心裂肺地大喊,“你在哪里?快出来!”

然而,没有一丝声音回答她。

身周的轰鸣和震动还在不停继续,一道一道,如同闪电撕裂天幕——那是强大的灵力和杀意在相互交锋,风里充斥着熟悉的力量!

“渊!”她站在被摧毁的楼前,心飞速地寒冷下去,来不及想什么,耸身一跃,便朝着地下那个深不见底的大洞里跳了下去!

光芒的来源,果然是星海云庭的地底密室。

她飞身跃入,直坠到底。

足底一凉,竟是踏入了一洼水中。这……是地下的泉脉被斩断了吗?朱颜顾不得惊骇,只是呼喊着渊的名字,举头四顾——然而,一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一袭熟悉的白袍,广袖疏襟,无风自动,那个人凌空俯视着她,眼眸冷如星辰,仿佛冰雕雪塑,并非血肉之躯。

那一瞬,她的呼唤凝在咽喉里,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冰冷了下来。

“还真是的……非要闯进来吗?”那个人凝视着她,用熟悉的声音淡淡地说,“千阻万拦,竟是怎么也挡不住你啊。”

她抬起头,失声道:“师……师父?”

是的!那个没有出现在战场上的九嶷大神官时影,在此刻终于在此地出现了!他白衣猎猎地站在虚空里,俯视着站在浅浅一湾水中的弟子,语气无喜也无怒:“只可惜你来晚了,一切已经结束。”

他袍袖一拂,刷地指向了大地深处——

第二十五章:诀别诗 镜朱颜下

朱颜循着他的手看过去,忽然间全身剧烈地发起抖来。

时影凌空站在那里,衣袂翻涌如云,右手平伸,指尖并拢,透出一道光,仿佛握着一击可以洞穿泉脉的利剑——那是天诛的收手式。

而光之剑的另一端,插入了另一个人的胸口,直接击碎了对方的心脏!

“渊!”她只看了一眼,便心胆俱裂。

是的,那是渊!是仅仅片刻前才分离的渊!

“渊……渊!”她撕心裂肺地大喊,朝着那个方向奔去。

渊没有回答她。他被那一击钉在虛空里,巨大伤口里有血在不停地涌出。这是致命的一击,一切在她到来之前已经结束——就在她徘徊着做出决定,准备放弃深爱多年的那个人的瞬间,他已经死在了地底!

“叛军的首领,复国军的左权使,止渊。”时影的声音冰冷而平静,平平地一字一字吐出嘴唇,似乎在对她宣告着什么,“于今日伏诛。”

那样的话,刺耳得如同扎入心口的匕首,朱颜的眼眸一瞬间变成了血红色,猛然抬起头,恶狠狠地看着自己的师父。那一瞬,她身上爆发出了狂烈的愤怒,充满了肃杀的力量,几乎是失声大喊:“该死的!快……快给我放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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