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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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者微微一笑,顺着楼梯拾级而上,经过展昭身边时,展昭忽道:“老人家。”
那老者停下脚步,转身看展昭。
“适才老人家说端木翠干犯律条,此番离去,她是否会受到责罚?你们是否会……为难于她?”
老者哈哈一笑道:“你害怕我们会折磨她么?小惩大戒而已,放心吧,不会让她受皮肉之苦。”
展昭犹有疑色:“那么适才,她为什么会口中溢血?”
那老者脸上透出古怪之色来,盯着展昭看了许久,道:“展昭,你当真不明白么?那不是她的血,是你的血。”
“先前你助端木上仙收伏蚊蚋精怪之时,为将上仙留在世间,你曾让上仙吸取你的血,现下时辰已到,端木上仙重返瀛洲,尘世牵绊,一概算个清楚,那血,便是她还给你的。”
展昭面上竟现出宽慰之色来,低声道:“既是不为难她……那很好。”
老者只觉莫名,哼了一声,大步进得屋去,包拯等紧随其后,经过展昭身边时,公孙策停了一停,道:“展护卫,一同进去,送端木姑娘最后一程吧。”
展昭没有动,抬头看向端木翠的房间,目中露出惘然之色来。
公孙策叹口气,撩起下袍自往上去,就听得展昭轻声道:“瀛洲,那便是端木翠的家乡吧。”
《史记秦始皇本纪》载:“齐人徐市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
《十洲记》中说,瀛洲在东海中,地方四千里,去西岸七十万里。上生神芝仙草。又有玉石,出泉如酒,洲上多仙家,风俗似吴人,山川如中国也。
进得房来,老者径自行至床边,摇头叹道:“端木上仙,魂兮返故乡,元神已在瀛洲,肉身何故湮留,要见之人已见,要还之血已还,弃此尘世苦,还归神仙洲。”语毕,拂尘轻摆,端木翠的身体莹莹泛出柔光来,紧接着便转为通透,真如明泉净光,张龙唯恐自己看错了,低头揉眼时,忽听一声清泠脆响,似是琉璃碎裂,急抬眼看时,床上衾枕被褥尚在,却哪还有端木翠的影子?
忽地想到:自此后便再见不到端木翠,一时间胸中苦涩非常,真不知是何滋味。
那老者也不向包拯等人作别,哈哈一笑,大步离去,行至门外时,不觉一愣,见展昭仍立于方才所立之地,竟是不曾挪动分毫。
展昭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向那老者,那老者本欲自顾自离去,待触及展昭的目光时,竟是有几分不忍,不由停下步子。
就听展昭低声道:“老人家,端木翠还会回来么?”
老者似是并不明了展昭的问题,皱眉道:“甚么叫她会不会回来?她就算回来,与你也无干系了。”
展昭听他说“就算回来”,似乎事情还有转圜之机,忍不住道:“那么,便是会回来了?”
那老者这才恍然展昭所问,面上露出讥诮之色来,道:“难道你没听过‘天上方一日,人间已数载’么,就算端木上仙来日得归,这尘世间怕是早已改朝换代沧海桑田,届时她连你的坟冢都无处去寻,她回来或是不回来,与你有什么相干?”
展昭的身子晃了一晃,再不言语。
那老者便大踏步而去,待得身入夜幕之时,忽地大声唱起歌来,歌声长长扬扬,便在这无边夜色之中涤荡开去。
只听他唱道:“踏歌蓝采和,世界能几何,红颜一春树,流年一掷梭,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纷纷来更多,朝骑鸾凤到碧落,暮看沧田生白波……”
展昭并不知这是唐末八仙之一的蓝采和飞升之际所吟的《踏歌》,只是听到“红颜一春树,流年一掷梭”之句时,心中蓦地生出空落落无边无际的茫然来,忽的想到那老者的话:“就算端木上仙来日得归,这尘世间怕是早已改朝换代沧海桑田,届时她连你的坟冢都无处去寻,她回来或是不会来,与你有什么相干?”
不知过了多久,堂中桌上的蜡烛燃到尽头,突的爆了个烛花,灭了。
黑暗中,展昭忽然觉得,文水的冬夜,比这一生经历过的任何一个夜晚,都要更冷。
【第一季全文完】
第二季 温孤尾鱼的阴谋
第22章 【细花流新主】-上
人们经常说,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春天当然不会远的,事实上,这个春天过的很快,不止是春天,紧接着的夏天,也很快。
但是一入秋,日子的脚步似乎突然就慢了下来。
第一场秋雨撼落开封的黄叶之时,展昭忽然想起了一年前的秋天。
那个时候,也是秋雨绵绵的时分,端木翠百无聊赖地坐在草庐临院的檐廊上,双手托着腮看屋檐边淅淅沥沥的雨线,一看就是大半个时辰。
有一次,展昭很好奇地问端木翠在干嘛。
“在发愁。”端木翠说。
端木翠说出“发愁”两个字的时候,眉尖微微蹙起,长长叹一口气,秀美的脸庞之上尽是惘然之色,衬着漫天细雨,恍惚是宣纸晕染的美人图,旁侧还要题上柳三变《雨霖铃》中的词句,譬如“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发愁什么?”展昭问的很轻声,更确切的说,轻的接近于“悄声”,似乎是生怕声音大了,眼前的一切就成了受了惊吓的鸟儿,扑棱棱拍着翅膀飞去。
跟他演对手戏的如果不是端木翠,这婉约而又忧郁的画面也许会延续的更久一些。
但是端木翠硬是很不解风情地回答:“刚入秋就这么难捱,到了冬天我岂不是会给冻死?展昭,你说我要不要到南方避一避?”
方才还是唯美的琴棋书画诗酒花,端木翠不开口还好,一开口便将上述七样点金成石,大踏步奔向柴米油盐酱醋茶。
“这个问题的确是很愁人,”展昭没好气道,“你慢慢想。”
事后跟王朝说起时,王朝诧异道:“我端木姐是属大雁的吧,一到秋天还往南飞不成?”
念及前情,展昭的唇角漾出一丝微笑,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抬起头看天。
这时节,正是大雁南迁的时候。
天灰蒙蒙的,比灰蒙蒙的天浅淡些的是灰蒙蒙的云,连带的雨也似乎染了晦暗的颜色,偶尔有风过,雨线便斜斜打在展昭的蓝衣下摆之上,不多时功夫,衣襟下摆都尽数湿了。
远处,整个开封的高檐飞角都笼在茫茫烟雨之中,异样寂寞。
不知在廊边立了多久,直到张龙脸色煞白的闯进内院。
赵虎伤的不轻。
断了两根肋骨,再偏得几分,其中一根就会直插心肺。
说起的时候,公孙策的声音都几乎有些颤抖。
“是谁下这么重的手?”展昭问的并不大声,但屋中诸人却突然沉默了,连一直呻吟着的赵虎,都偏转了头去不再作声。
“是谁下这么重的手?”展昭的脸色很平静,黑亮的双眸之中却渐渐燃起焰光。
“展大哥,算了罢。”张龙没敢抬头。
“展大哥,我真的没事,”赵虎勉强笑了笑,“一点小伤。”
展昭沉默许久,忽得一撩下袍,大踏步向外走。
“展大哥。”赵虎急了,挣扎着便想去拦,亏得公孙策眼疾手快拦住了,却牵动了伤口,忍不住呻吟出声。
展昭的身形微微一顿。
“展大哥,不要去了,”张龙几乎是在恳求,“是我们不对,明知道不该惹细花流……”
果然又是细花流。
展昭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
“展护卫,还是不要去了。”公孙策苦笑,“即便你去了,也见不到温孤尾鱼公子,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公孙策没有说。
虽然没有说,每个人心里都明镜样。
不看僧面看佛面,细花流的旧主,毕竟是端木翠。
答应了公孙先生息事宁人不再追究,当晚巡夜时,却仍是忍不住来到朱雀大街晋侯巷。
雨尚未停歇,巷口向内铺陈的青石板道被雨洗的发亮,一盏又一盏老旧蒙尘的红灯笼,一个又一个屋檐的挂过去,整条巷子氤氲着黯淡的晕红的光,不知是什么什物的投影在人的脚边晃晃悠悠地荡,巷子的尽头处,高高院墙的宅子,黑漆铜兽首门环,门楣处横亘的题有细花流字样的牌匾,还有檐下高悬的两盏红底灯笼,比巷道旁挂着的灯笼要分外亮些,亮的灼人的眼。
展昭止住了脚步。
他并不常来这里,确切地说,他踏足晋侯巷的次数屈指可数。
部分是因为温孤尾鱼性情怪癖为人刻薄。
而更深的原因却是……
晋侯巷所有的一切,不管是华丽张扬的牌匾,黑漆锃亮的门扇,恣意高悬的灯笼,哪怕只是低首触及的青石板道,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细花流的端木翠时代已经过去了。
而今执细花流牛耳的,是温孤尾鱼公子。
端木翠走后三个月,沉寂许久的细花流重现影踪。
那一日,拜帖送至开封府,署名处是“温孤尾鱼”。
展昭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春水融冰,大地行将回暖的日子,开封府诸人都已换上了春日夹衣,可是从马车上下来的温孤尾鱼,却依然着初冬狐毛轻裘,披紫金大氅,俨然一副春日不胜寒的架势。
瀛洲来的人,都是这么怕冷么?
温孤尾鱼的身量与展昭相差无几,因此上,当他渐行渐近,目光直视处,正是展昭亮若晨星的黑眸。
事实上,步下马车的那一刻开始,温孤尾鱼的目光,就一直胶着于展昭身上。
这并不是友好的目光,这目光中,三分轻蔑,三分讥诮,三分敌意,一分冷笑。
擦肩而过时,展昭听到温孤尾鱼叹息般的轻语:“不过尔尔。”
不过尔尔?谁不过尔尔?是展昭,还是开封府?
展昭忍不住回头。
温孤尾鱼却没有回头,他的心底膨胀着某种阴冷而又玩味的满足,他的背挺的笔直,他相信展昭会从他倨傲的背影之中读出不加掩饰的蔑视和敌意。
这蔑视和敌意,来的并不汹涌,但却如同悄无声息蔓延而入的阴影,不知不觉间,罩去了开封府惯有的清明日光。
应包大人所嘱,公孙策特意泡上了御赐的龙凤石乳茶,《事物纪原》载:“龙凤石乳茶,宋朝太宗皇帝令造,江左乃由研膏茶供御,即龙茶之品也。”
以御赐乳茶待客,足见心意隆盛。
茶碗捧到近前,袅袅茶雾携发越香气。
“谢了。”温孤尾鱼并不伸手来接。
自进屋开始,温孤尾鱼的目光就再清楚不过地透出疏离冷漠,他似乎太过吝啬自己的目光,不愿意在任何人身上作片刻停留,好比一个人爱惜自己的白衣,不愿纤尘污洁素——目光在面前的任何事物上停留,都会弄脏了。
弄脏了?公孙策摇摇头,暗笑自己想的荒诞:也许温孤公子天生性子清冷吧。
躬身正要放下茶碗,耳边传来温孤尾鱼淡淡的声音:“我从来不喝人间的茶。”
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书房中的每一个人都听的清楚。
公孙策的身子一僵,捧在手中的茶碗似乎一下子成了烫手的山芋:是放下还是不放下?
包拯有些微的错愕,眼底的不悦一掠而过,展昭双唇紧抿,不发一言。
“人间凡品,自不能与瀛洲仙酿比肩,上仙不习惯也是有的。”公孙策很快便恢复了惯常的沉稳机变,轻轻将茶碗搁在桌上。
碗底触及桌面,发出轻微的磕碰之声。
这磕碰之声似乎吸引了温孤尾鱼的注意,他饶有兴味的看向茶碗,伸手拈起茶盖,拿茶盖一下下触叩杯沿,屋内异样安静,触叩之声听来分外刺耳。
温孤尾鱼终于开口了。
“此趟前来,一是因为我新掌细花流,于情于理都要来开封府走个过场;二来……”
说到此处,略略一顿,绯色的唇角微微上挑:“二来我对端木门主之前的作为并不十分赞同。”
“愿闻其详。”包拯不动声色。
“都说开封府掌世间法理,细花流收人间鬼怪,各有专攻,无需借鉴,互通往来更是多此一举。端木门主若不是之前和开封府过从甚密,恐怕最后也不会冒冒然插手梁文祈一案,最终无法毕细花流之功而折返瀛洲。因此,我温孤尾鱼率下的细花流,专职收伏精怪,不会与开封府之人夹缠不清,此次登门,就是想与包大人将话挑个明白,日后细花流在开封出入,只为收妖,与收妖无干之事一概不理,若是遇到开封府官差办案,细花流门人能闪就闪能避就避,绝不会挡了人家的道,反之……包大人总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自然明白。”
甚么开封府官差办案细花流门人能闪就闪能避就避,你是想绕着弯儿让开封府不要碍细花流的事吧?
“那就好了。”温孤尾鱼微微一笑,“把话说明白,以后便少了不少麻烦。”
第23章 【细花流新主】-中
少了很多麻烦?不不不,麻烦才刚刚开始。
自此后,细花流门人与开封府官差频起冲突,开始只是口角争执,后来上升为肢体争斗,那一阵子,开封府不少官差总是鼻青脸肿。
不止一次,公孙策告诫张龙赵虎他们:“不要跟细花流之人起争端。”
“公孙先生,你以为是我们起的争端么?”赵虎好生委屈,“你是没有见到细花流之人多么嚣张跋扈,我们忍气吞声任人讽刺,是他们出言辱及包大人和展大哥,我们这才出言喝止……”
公孙策无言以对。
事实上,人人心里都明镜一般透亮,端木翠在时,细花流对开封府秋毫无犯甚至礼遇有加,换了温孤尾鱼,就恶化至这般田地,一朝天子一朝臣,细花流只是俯首听命的一干朝臣,那高高在上的“天子”,才是细花流的行止俯仰所向。
只是,展昭不明白,温孤尾鱼为何这般厌恶开封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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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展昭回头看时,却是一个红衣女子,正往晋侯巷过来,此刻雨尚未歇,那女子只将纸伞握在手中,全身上下俱已湿透仍是浑然不觉,只是低头想着什么,快至巷口时,展昭往边上让了一让,那女子这才发觉巷口有人,抬起头来。
展昭低头看时,见那女子面貌甚是清秀,鬓发俱被雨水打湿,杂乱贴于面上,却更显楚楚动人,只是眉宇间颇多惆怅,似乎有事郁结于心。
那女子看到展昭时,低低“咦”了一声,面上现出又是讶异又是欣喜的神色来,道:“你,你是……展大人?”
问的颇是忐忑,连展昭都听出她语中的不确定来。
展昭不提防那女子竟认识她,微微有些错愕,仔细看那女子时,确信并不认识,笑道:“在下正是开封府展昭,姑娘是?”
问话之时,不动声色将伞盖向那女子倾了过去。
那女子先时浑身都被雨淋湿还似浑然不觉,此际展昭帮她覆伞,她却立时察觉到了,只觉心中一暖,抬头看了一看,柔声道:“展大人,谢谢你啦。”
展昭原以为自己做的不露痕迹,听那女子点破,不觉有些窘迫,那女子顿了顿才道:“展大人,我叫红鸾,你或许不认识我,我却是认识你的……温孤公子执掌细花流之后,换掉了大部分以前的门人,能够留下的只有些微几个,我便是其中之一……我从前是跟随端木门主的。”
展昭听她提及端木翠,只觉得五味杂陈,一时间思潮翻滚,竟说不出话来。
红鸾道:“展大人,我们都知道你和端木门主是极好的朋友,门主在文水出事之后……”语至中途,忽的看到展昭神思惘然,似是心神飘渺,旋即停住话头,不安道:“展大人,是否我说错话了?”
展昭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微笑摇头,道:“这么晚了,红鸾姑娘早些回去歇息吧。”
语毕,明知这般离去有些不近人情,还是抱歉地冲红鸾笑了笑转身离开,走得一两步,又停下步子向红鸾道:“淋湿了容易着凉,姑娘多爱惜自己。”
红鸾愣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展昭是让自己打伞,下意识握紧手中油伞,只是点头,见展昭走远,忍不住出声道:“展大人。”
展昭停下步子,就见红鸾急步过来,咬了咬嘴唇,低声道:“展大人,如果可能的话,不要再与细花流起冲突……开封府决讨不了好去的。”
展昭心中一凛,眉目间渐现犀利,道:“红鸾姑娘,你的意思是……”
红鸾向周遭看了一看,现出局促之色来,低声道:“我也不好多说,温孤公子他……总之,展大人,你小心便是。”
说完,也不待展昭回答,快步向巷中去了。
展昭思忖了片刻,本待原路返回开封府,走了一两步,忽的折返向西。
算起来,也该去端木草庐看看了。
当初,端木翠前往鲁地寻找易牙留下的锅,临走时说:“展昭,帮我看着点家,没事过来看看。”
这是端木翠嘱托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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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孤尾鱼卧房的灯还亮着。
红鸾的心没来由的一沉,犹豫了一回,悄无声息地退向后院。
就快跨过月亮门时,身后忽然响起了低沉的声音:“怎么,就这么怕我么?”
红鸾僵在当地,良久才缓缓回过头来,温孤尾鱼正站在卧房门口,远远地看着她。
卧房的烛光晕着微黄,将温孤尾鱼全身踱上了一层柔和的莹润。
“门主,”红鸾的声音有些微的失措和张皇,“我以为这么晚了,门主已经睡了。”
“是么?”温孤尾鱼面无表情,转身退回了卧房。
门却没有关上。
烛光下,温孤尾鱼正用丝帛细细地擦拭焦尾琴,案上供着的檀香余烟袅袅,纯香满室。
红鸾立于门侧,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良久,温孤尾鱼抬起头来,向红鸾道:“过来,之前教你的那首竹溪曲,弹与我听。”
红鸾嗫嚅道:“我……我弹得不熟。”
“那便多弹几次好了。”
琴音起,纤指拨朱弦。
其实这首曲子,红鸾早已弹得很熟。
明月、竹林、溪水潺潺,清音弦上起,幽然忘古今。
温孤尾鱼微微阖目,似乎已然沉醉于曲中。
烛光下,温孤尾鱼俊美却略嫌苍白的脸庞之上现出难得一见的柔和来,也只有在他闭上眼睛的时候,会给人以这种错觉——红鸾很怕看到温孤尾鱼的眼神,深邃却不宁静,底处涌着数不尽的暗流与阴蛰。
不像展昭……
是了,展昭。
红鸾忽然恍惚起来。
展昭的眼睛永远是那么澄澈而清亮,就算是在这样凄风冷雨的夜里,他也是那样的温暖,只消看你一眼,心中的河冰都会消融……
手上一颤,琴音已乱。
温孤尾鱼蓦地睁开眼睛,目光中尽是森冷之意。
周身渐渐泛起寒意,似乎直刺骨髓,红鸾的脑中一片空白。
恍惚中,温孤尾鱼的手已经抚摩上她的发,顺着她的面庞,直至脖颈。
“你在想什么?”
“没……没有。”红鸾微颤的声音几不可闻。
温孤尾鱼微微一笑,手上忽的用力,已经红鸾整个带至怀中。
红鸾的心几乎都要跳出来,瑟缩着,却又不敢挣扎。
温孤尾鱼慢慢凑近红鸾的耳边,低声耳语道:“我要你明白,你只是一个精怪……瀛洲不会在意精怪的生死,端木翠驭使的精怪全部被我打散了魂魄,你若想飞灰湮灭……”
“没有,我不敢。”
“不敢就最好了,最好也不要三心二意。”
“我明白。”
“你明白?”温孤尾鱼讥诮一笑,伸手勾起红鸾的下巴,“你明白什么?”
“我不会违逆门主的意思,门主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温孤尾鱼似乎并不相信,“我说什么你便做什么?”
“是。”
“不会违抗?”
“不会。”
“若我要你陪我呢?”
红鸾瑟缩了一下,颤声道:“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温孤尾鱼的眼底渐渐露出悲哀的神色来,慢慢站起身道:“你跟了端木翠这么久,竟连她一分的性子都没有学到。”低首看着红鸾,眼中忽然现出煞气来,抬起脚来,重重踢向红鸾的心窝。
红鸾尚未回过神来,只觉心口巨痛,整个人飞将出去,重重撞在墙壁之上,滚落地上,一时间四肢百髓,巨痛难当。
勉力抬头时,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温孤尾鱼的面目,就听他冷冷道:“你只不过是一个下贱的精怪,你有什么资格来侍候我?
影影绰绰中,她看到温孤尾鱼重又在案前坐下,十指轻拂,一曲《竹溪曲》宛若行云流水,迤逦跃然弦上。
其实这首曲子,红鸾早已弹的很熟。
因为,端木翠曾经教过她弹。
温孤尾鱼自然是弹的很好的,只是还不及端木翠。
第24章 【细花流新主】-下
刚过端木桥,篱笆门已然自行吱呀一声开了。
展昭在门前立了许久,端木草庐内漆黑一片,一片死寂。
那些个灯烛什物怕是都已睡了,还是莫要吵醒他们了。
端木草庐废弃之后,曾有流浪汉夜半入宿,上半夜还好,睡到下半夜时,忽听嘈杂声大振,睁眼看时,险些吓得半死,连滚带爬,逃出端木草庐。
事后说起,他仍是惊魂未定,道:“你是不见当时情景,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亮满了灯火,有个豁了口的青花瓷碗领头,带着一队碟儿碗儿在后头撵我,灶房里不知怎的飞出一把刀来,追着我就砍,若不是我逃得快,这条小命就赔在那了……”
一传十十传百,从此无人敢犯端木草庐。
展昭微笑,心中又止不住酸楚,正想悄然离开,忽的发现不高的院墙之上,青花碗抱膝睡的正酣,也不知它在那睡了多久,一定很久了,因为碗里的雨水都几乎满溢了出来。
“小青花,”展昭伸手推了推青花碗,“怎么睡着了?”
青花瓷碗老大不情愿的哼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叹气,翻身也要考虑自己的体型不是——于是我们的小青花骨碌碌翻下了院墙。
亏得展昭眼疾手快,将小青花接住了。
青花瓷碗吃此一吓,终于清醒了,揉了揉眼睛,看清楚面前的是展昭,掩饰不住一脸的失望之色。
“怎么是你呀。”小青花嘟嚷。
展昭将小青花放回院墙之上:“不是我,你以为是谁?”
“我以为是我家主子。”小青花站在院墙之上,一手搭在眼前,伸长脖子看向远处,而后悻悻坐回原地。
展昭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良久才道:“今天怎么想起你家主子了?”
小青花白了展昭一眼:“我每天都在这里等,你不知道罢了……我可不像你,没事才想起来。”
“你跟你家主子一样,不抢白我两句心里就不开心。”展昭的唇角绽出微笑来,只是很快便又消逝下去,“小青花,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主子永远都……”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小青花似乎被踩了尾巴一般跳了起来,双手紧紧捂住耳朵,“我不想跟你说话,我不想听你说话。”
展昭沉默,好久小青花方才安静下来,气哼哼地瞪着展昭。
展昭轻声道:“小青花,我只希望你过的开心一些,日子总是要继续的。”
“我不想跟你讲话,”小青花说,“你们要继续自己的日子,你们就把我的主子忘记好了,我是要记得的,我是要继续等下去的,就算我将来死了,我也是个忠烈之碗,我会名垂青史,名垂碗的青史!”
“好好好。”展昭不作无谓争论,“那么今晚我陪你一起等吧,我们去屋里等好不好。”
“不去。”
“如果你被雨淋的发烧或是得了风寒,最后病重不治,那么你就是一个病死的笨碗,而不是名垂青史的忠义烈碗。”展昭平静道。
小青花歪着脑袋想了一会,终于点了点头:“但是我是自己要进屋去等的哦,不是被你劝的哦?”
“是。”展昭微笑着伸出手去,“我接你进去。”
“不用了,”小青花很是高傲地拒绝,“我相信凭我一己之力,我是可以爬下去的……我就是这样爬上来的。”
“那好,我帮你打伞。”展昭微笑,“然后我们一起进屋。”
雨还是没有停的意思,小青花很是吃力的一步步攀下院墙,有好几次脚下一滑,险些栽下来,还有一次,小青花双脚都踩空,只两条小胳膊拼命趴着院墙的凸处,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到落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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