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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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温孤尾鱼】-六

如果我说,三人各自为战的主场,以展昭负责的地头最为枯燥、乏味、无悬念,会不会被一干期待着看到展昭在冥道中大展神威的看客们给拍死??

……

可是,事实如此。

与冥道妖兽*交手,于展昭而言,是第二次。

一回生,二回熟。

何况,第一次时,他拖了个带伤的端木翠,瞻前顾后,对阵之时大为受阻。

而第二次,轻装上阵不说,身上还施下了符咒。

试想想,鬼差不敢近他的身,还不由得他爱怎挥洒怎挥洒?巨阙出鞘,剑锋过处,所向披靡,直如砍瓜切菜一般。

(什么?砍瓜切菜不适合用来形容巨阙这把上古神兵?好吧好吧,我错了,我收回砍瓜切菜这句话。)

总之当时的情景,众看官可自行想象,在下可友情提供几个关键词,如蓝衫衣袂翩飞、眸光冷冽如电、剑光潋滟似水,剑气横扫似练。

至于妖兽那头,也有若干关键词可以参考,譬如狼奔豕突啦、抱头鼠窜啦。

这就是为什么个人觉得展昭个人主场枯燥、乏味、无悬念的原因,这哪是战场,分明秀场!

(什么什么?你们觉得不枯燥不乏味,恨不得接着再看五百年?随便啦,我就是这么一说。砖头如雨砸下……)

接下来,个人要小小的曝光一下展昭很少流露的另一面。

试想想,堂堂南侠,武功何等卓绝凛冽,对付这些个粗大笨重空具蛮力的妖兽,还不是手到擒来?所以,你犯得着用上自己成名的若干绝技,譬如梯云纵、飞鸿渡,还有对身体柔韧性要求极高的燕子三点水?普通招式之如隔山打牛、白鹤亮翅、猛虎掏心足可应付!

你不是自我炫耀是什么?

别急着否认,你干脆利落地完成这些个漂亮招式时,嘴角分明微微勾起,带出一抹丝毫不加掩饰的自得之意。(别以为当时冥道没别人,作者的眼睛是雪亮的!)

似乎这里的每一个人,独自为营时,总会或多或少,流露出不同于往日的另一面,公孙策如此,展昭亦如此。

那么,端木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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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翠完全没有想到,冥道的中央岔道居然如此之长,长到让人有一种看不到尽头的心慌。

其实她的速度已经足够快,一路疾掠而入,生怕赶不及在一个时辰内事了。

看起来,还得更快些。

端木翠眉头微微蹙起,以手结印,正要再施神行符咒,忽然咦了一声,硬生生刹住脚步。

前方的甬道处,翻滚着浓重至灰褐色的雾气,竟是把前行之路全然遮没了。

端木翠回头看了看来路:来时一路平稳,连半个妖兽都未曾遇到,难道说凶险之处尽藏于眼前的浓雾之中?

再沉吟一回,计议已定,两手轻轻搭起,默念飞廉咒,立意召出风伯,以风力驱散浓雾。

俄顷咒毕,低叱一声“去”,平地骤起劲风,向着近前浓雾疾扑而去,看似啸声雷震势不可挡,哪知甫接浓雾,竟似被吸附了一般,瞬间偃息。

“连风都驱不散?”端木翠喃喃,心中大为踌躇,迟疑间,曙光在她衣肘之处起起落落,似是急声促她莫作耽搁。

“不管了。”端木翠咬咬牙,心一横,一头钻入了浓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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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这浓雾究竟为厚几多,以曙光之力,居然可视处也不逾丈,端木翠不敢托大,甚是小心,行不多久,忽觉身后窸窣有声,急回头时,徒见雾霭,别无它物。

于是继续前行,这一回,窸窣之声愈加明显,前后左右,嘈嘈切切,似是有人从旁偷窥,刻意压低了声音絮絮耳语。

可奇的是,只要她稍有警觉之色,那声息立时消歇,无从寻觅。

端木翠心中着恼,索性作出一副不以为意之色来,但心中警惕,不曾放松半分。

果不其然,又行片刻,前方窸窣之声忽地转成迎来之势,端木翠早有防备,疾步旁略避开这一击,眼角余光看时,似是一长根黑色触手,一击不中,迅速退入雾霭之后,雾气翻起,瞬间失了踪迹。

端木翠尚未回过神来,后方又起异声,这一次看得分明,两根黑色触手,一左一右两边袭到,端木翠不闪不避,急念三昧真火诀,掌心赤焰燃起,径自向两根触手抓过去。

这一抓却抓了个空,那“触手”势头不减,扑打于她身上,低头看时,才知不是什么“触手”,只是两道稀薄的黑色泥泞,原先干净的衣上,立时多了两道显眼的泥浆,掌心却还好,想是三昧真火的炽烈之焰将那泥泞迫开了去。

端木翠素来爱洁,衣裳遭污,心中不喜,搓掸了一回,泥水倒是干了,但污渍终究是留下,于这岔道之中也无它法,长叹一声,只得随它去了,因想着:幸好展昭买的衣裳够多,这套脏了,回去还有的换。

既作这般想法,便不再将此事略萦心上,说来也怪,后续再无那窸窣之声,连曙光都似乎能照的更远了些,端木翠惦记着一个时辰的期限,不觉加快了步子。

她这边紧赶慢赶,却丝毫未曾留意,那泥泞留下的污渍,不知什么时候悄然隐了去,衣上直似从未遭污般素白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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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刻,落步,竟一脚迈入明亮的军帐之中。

端木翠自己都吓了一跳:不是还在冥道的岔道间艰难跋涉么,难道这军帐,就是冥道尽头?

一时间好生不解,细细打量这军帐,越看越觉得熟悉,目光忽然落在帐壁搭挂的链枪之上。

那不是……穿心莲花吗?

端木翠心头一震,疾步过去将链枪取下细看,正端详间,忽听帐外细碎步声,转身看时,一个俏丽的劲装女子正掀帘进来,看见端木翠时,展颜一笑:“姑娘起的好早。”

端木翠周身直似僵住,渐渐地雾气蒙了眼眸,颤声道:“你是……阿弥?”

阿弥是她在西岐时的随军侍婢。

阿弥噗嗤一笑:“姑娘说这话,怎么像不认识我一般?难道昨晚饮宴,喝的酒太多了?可是我记得,敬给姑娘的酒,都让毂阊将军给挡下了。”

端木翠先时还有满腔疑虑不解,待得听到“毂阊”二字,哪还顾得上这些,便是连自己都抛开了去,一颗心怦怦乱跳,几乎要从嗓子眼处蹦将出来:“你方才说,哪位将军?”

“当然是毂阊将军,”阿弥奇怪地看了端木翠一眼,“姑娘忘记了么,为攻下商汤重镇崇城,尚父连下三道军令,急急召回四路人马,昨日是毂阊将军、杨戬将军还有土行孙邓婵玉夫妇与尚父汇合之日,日暮时起宴,子夜方歇,许多将士都向姑娘敬酒,姑娘不胜酒力,是毂阊将军出来挡下的。”

“我记得,记得……”端木翠喃喃,不察觉间,泪水已滑落眼眶,“可是,毂阊,他不是早已……”

“得见毂阊将军,姑娘这一夜怕是睡不好了罢?”阿弥俯身整理床铺,竟是未曾留意到端木翠异样之色,“军营中都在传言,说是毂阊将军对姑娘有意,以后端木营和毂阊营的将士,怕是要合二为一了。”

端木翠脑中一片混沌,只觉全身瘫软无力,扶住左近的椅沿慢慢坐下,这才发觉自己穿的是睡时里衣,心下更觉茫然。

耳旁金片声响,却是阿弥将她的铠甲理整过来,端木翠下意识站起,任阿弥为她披挂,就听阿弥悄声道:“姑娘,你心里也是喜欢毂阊将军的罢?”

“休得胡言。”端木翠心下尴尬,低声斥她。

阿弥却无半分畏色,笑嘻嘻道:“姑娘,我从小就在你身边侍候你,你的心思,我纵是不全明白,也能猜透个八九分。纵观我西岐全军,除了杨戬,论及样貌战功,谁能及得上毂阊将军?我原先一门心思希望姑娘和杨戬将军能在一处,可他却是修仙之人……这样一来,毂阊将军便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

说到这里,俏皮一笑,压低声音道:“我听毂阊营的人说,之前姑娘孤身突围为尚父搬救兵,半道撞上的就是毂阊将军,还收了他的兵马。姑娘,毂阊将军的战功比起你只多不少,他当真打不过你?我看,他是让着你罢。”

端木翠面上一红,扭转了脸去不看她,却是来了个默认。

阿弥见她如此,已知自己猜了个准,喜道:“姑娘,看来我真没说错,你真的是喜欢毂阊将军。”

端木翠红了脸道:“你又胡说……我什么时候说我……喜欢他来的……”

阿弥做了个鬼脸:“你不喜欢毂阊将军,难道你像邓婵玉一样,喜欢土行孙?”

端木翠气的跺脚,连铠甲都不披了,伸手将阿弥往帐外推,阿弥咯咯直笑,讨饶着出了帐门,却不急离开,顿了一顿,忽然朗声道:“毂阊将军,你听到我家姑娘的心意了?你只管向丞相提亲,我家姑娘无二话的。”

就听有男子的低沉浑厚声音道:“我听到了,多谢阿弥姑娘。”

第73章 【温孤尾鱼】-七

端木翠听到这声音,脑中轰的一声,若说先前还有些疑心或是清明意识,此际真是尽数抛开了去,一颗心狂跳不止,周身时而滚烫时而冰凉,面颊之上直如火烧,眼看着那熟悉的高大身形往帐内过来,连喘息都不觉急促起来,双手死死绞住胸前衣襟,明知他愈走愈近,竟是不敢抬头。

来人在她身边停下,顿了一顿,伸手将她身子扳过面向自己,端木翠下意识便想抗拒,终捱不过他力大,只觉两人离的极近,鼻端闻到他身上的男子气息,一颗心更是纷乱如麻,待想把头垂的更低些,那人却伸手抵住她的下巴,逼得她不得不抬起头来。

目光所及,果是心头念念牵牵了这许久的熟悉眉眼,剑眉斜飞,眸色深沉,看似脱略疏懒,不留意时偏又锋芒陡现,直如飞箭正中靶心。

就听他道:“方才你所说,我当你是应了,丞相那里,我会安排。”

语毕,也不待她应声,手臂一紧将她揽入怀中,低头吻住她柔软的唇。

端木翠如被火烙,想也不想,臂上发力,一掌将他推开了去,毂阊倒也不避,生受了这一掌,身子晃了一晃,却又凝住不发,末了笑道:“这一掌未用上全力,想来你也是不讨厌的。”

说着微微一笑,转身大步出帐,端木翠目送他离开,忽的心头火起,怒道:“谁说我答应了?”

毂阊身形一顿,停在门帐之外,声音虽是恢复了既往漠然,个中却不失温和:“哦,你不同意?”

端木翠气他方才轻薄,恨恨道:“我是尚父帐前战将,我要嫁,也必须嫁给西岐一等一的猛将。”

毂阊先是不语,顿了顿才道:“在你心中,如何才称得上是西岐一等一的猛将?”

端木翠走近帐门,刷的掀开门帐,倔强对上毂阊探究似的目光,慢慢伸出手来,指向东南方向。

毂阊眸中现出难以言猜之色,亦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此去东南二十里,是我西岐久攻不下的商汤重镇崇城,你若能替尚父拔下崇城,无需你花轿迎娶,我和我端木营,此后都改姓毂阊。若你拔不下……”

毂阊听她话中有话,双眉一挑:“若是拔不下会怎样?”

“若是拔不下,”端木翠一字一顿,“你也不用怕,我只当被狗咬了一口,不会去尚父面前告你无礼!”

最后几个字似从齿缝之间迸出,重重甩下门帐,毫不示弱地盯住帐外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形。

片刻之后,毂阊扬声长笑。

“端木,那你便好生等着,我这就去尚父帐前为崇城请战。”顿了一顿,忽的压低了声音,“你这性子,我喜欢,初见时便喜欢上了。”

端木翠听他如此说的如此暧昧,直连耳朵根子都红了个透,俄顷细听外间声息,知道他已走远,这才将提起的心慢慢放下。

不对,她是想将心放下,偏生又放不下。

似乎有什么不对……

电光火石间,端木翠脊背一僵:毂阊将军,不正是死在崇城一役么?

这念头一起,直惊出一身冷汗,也顾不上细想,劈手扯下门帐。

帐外,本该是日光晴好的,这一刻,却忽然间天地齐暗,浓雾翻滚。

端木翠踉跄着倒退两步,伸手触到甬道石壁,低头看时,袖上曙光起落不定,衣上原先已经干好的污渍之处重又粘腻淋漓,现出泥泞之色。

还在冥道。

难道方才的一切,只是虚无一梦?

端木翠怔了半晌,忽然以手掩面,指缝间渐渐洇出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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瀛洲天光漫长,无风无雨,和暖日光如老旧纺车抽出长长的线头,一年又一年,从无更改。

她到了瀛洲之后,和那群仙风道骨满口黄老的术士真人总也走不到一处,闲时淡看人间事,因着蓬莱、方丈、瀛洲素有来往,渐渐的,也结交了几个相熟的女仙。

有一日,麻姑到瀛洲来探她,说起几代之前,秦皇嬴政焚书坑儒,许多珍贵典籍付之一炬,个中就有夏时《连山》、商时《归藏》,煞是可惜。

端木翠笑道:“蓬莱和方丈如何我不知道,但是瀛洲设有瀚海书阁,收藏上古典籍和人间书册。《连山》、《归藏》或者就在其中,改日我帮你找找看。”

麻姑笑道:“我正是这个意思。瀛洲书阁号称‘瀚海’,收藏之全可见一斑。你寻着了便差人给我,我下次入世之时,寻几个有慧根之人,将这书还归人间。”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麻姑走后不久,端木翠果寻了个方便之日,前往瀚海书阁。

瀚海书阁设在仙山环抱之间,占地广大,密竹成林,偌大仙廊阁院,却几无人声,想是罕有人至,端木翠费了好大力气,才在书阁简册高高堆起的角落间,找到埋首读书的守阁之人。

谁知连呼几声,那人沉醉书页,对她的声音竟是置若罔闻。

端木翠心下着恼,上前一把夺过他手中书册。

那人吃了一吓,这才省得有访客,赶紧起身向她行礼:“见过上仙,小仙是瀚海书阁点查经史之人……”

“行了行了,”端木翠却不欲与他客套,“我问你,此间有《连山》、《归藏》没有?”

“《连山》、《归藏》……”那人尚在踌躇,忽见端木翠面色不耐,忙道,“小仙记得应是有的,上仙稍作流连,小仙这便去找。”

端木翠听他说“有”,心下不耐之情立时去了大半,嫣然一笑道:“那先行谢过,劳烦帮我找找。”

她这一笑甚是娇妍,那人看得心神一晃,唯恐自己失仪,忙低头应是。

端木翠果然应他之言稍作“流连”,有心自架上取些书册翻阅,展眼一看,密密麻麻,汗牛充栋,便觉有些头晕,忍不住向那人道:“人间现下喜读些什么书?”

那人正忙着翻检书册,听她如此问,忙停下手上动作,毕恭毕敬回道:“人间兴起诗体,颇有脍炙人口之作。上仙左首边的王昌龄诗作,亦是流传极广的。”

端木翠哦了一声,伸手拿过,随意翻了翻,见多是闺怨之作,便有些不喜,正欲放归原位,忽的心头一震,将手上书册重又细细翻过,终于寻回方才引起她注意的一页。

是王昌龄的一首七言绝句,名曰《闺怨》。

闺中少妇不知愁,

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

悔教夫婿觅封侯。

前三句倒也还好,独独最后一句“悔教夫婿觅封侯”,短短七个字,不经意拧作坚铁硬箭,无声无息间,没入心肉,固执地留于当地,进不得分毫,却又退不出厘寸。

若她当日,没有要求毂阊去拔下崇城,后续种种,会否改写?

她捧着书册,将这一句诗默念了一遍又一遍,泪水打落书上,面前的墨字渐渐洇渍成一团……

也不知过了多久,抬头看时,才发觉那守阁人正局促地立于近前,手中捧着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书册,欲言又止,嗫嗫嚅嚅,却总也不敢上前同她说话。

泪眼模糊之间,端木翠也顾不上要找的《连山》、《归藏》,手中一松,王昌龄的诗集便跌落地上,那守阁人慌忙弯腰去捡,待抬起头时,才发觉端木翠早已去的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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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便是关于毂阊的最后记忆了吧。

端木翠深深叹了口气,这才发觉,厚重雾霭不知何时已经消散,而那原以为总也到不了尽头的甬道,也终现出最后的面目来。

端木翠定了定神,一步步走向那散发出光亮的所在。

目光所及,竟是一个比先前分岔口处还要巨大的穹洞,中部深深陷下,不知深及几许,偏又有一根石台突兀立起,石台顶端处黑雾缭绕,其上隐现巨大的红色封印。

一个长身玉立的白衣男子,正面向那石台若有所思,听到身后步声,他缓缓回过头来。

端木翠冷笑。

温孤尾鱼,我早知你必在冥道。

第74章 【温孤尾鱼】-八

温孤尾鱼的目光出人意料的平和,没有震惊也没有惧意,更加没有被人抓个正着的慌乱,浅浅自端木翠身上拂掠而过,淡淡收回,重又转向石台。

这般好整以暇轻裘缓带,似乎端木翠的出现,是一件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事情,每日都在发生,见惯不惊,以致足可忽视。

端木翠怒极反笑。

这算什么?

之前不是没有设想过与温孤尾鱼正面遭遇的情形,打起十二万分精神,随时剑拔弩张,岂料温孤尾鱼竟是这样一副形同路人的姿态——果真无招胜有招,轻飘飘四两拨千斤,反叫她无从应对?

心念转处,目光适时扑捉到温孤尾鱼身体的刹那僵直。

果然,温孤尾鱼重新回过头来。

“你……”温孤尾鱼微微皱起眉头,“我不记得你穿过这样的衣裳。”

这算是……开场白?

端木翠有点糊涂,她以为两人的话题不是瀛洲图便是宣平瘟疫,怎么想也不会想到衣裳上去。

温孤尾鱼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答,声音反低了下去:“在瀛洲时,你大多穿罗碧色衫裙,再就是鹅黄,有几次,我还见过你披挂……现下这一身,却不适合……去换了罢。”

这一身,是展昭选的。

端木翠原本打定主意不置一词,先听听他话中端倪,谁料愈听愈是云里雾里,待听到他说这身衣裳不合适,心下更是着恼,冷冷道:“衣裳穿在我身上,合不合适我比你清楚。”

温孤尾鱼陡然退开两步,面上现出极其怪异的神情来。

端木翠却失了跟他言来语去的兴致:“温孤尾鱼,你应该知道我为何而来。你若不肯束手就擒,便亮出家伙,手底下见真章吧。”

温孤尾鱼仍是不答,眼眸处却渐渐带出强自抑下的惊喜:“你是端木翠?”

“你以为呢?”

得到肯定的答复,温孤尾鱼竟长长舒了一口气:“我以为,你是沉渊的幻影。”

“沉渊?”

“人间迷梦,冥道沉渊。难道上仙在甬道时,未曾被沉渊的触手试探?况且……”温孤尾鱼话中有话,“沉渊对上仙似是青眼有加,否则,也不会在上仙的衣衫上留下烙印。”

“烙印?”端木翠一怔,下意识低头:衣上先前被沉渊触手触及之处,泥渍未曾消弭,反而更加分明,伸手去拂,又粘了一手泥泞。

端木翠冷哼一声:“迷梦也好,沉渊也罢,不见得能把我怎么样。”

温孤尾鱼淡淡一笑:“每一个进入这里的人,都会被沉渊的触手所试探,我也不例外,否则我也不会在冥道中频频见到你的幻影。现在说这些,你可能以为我是包藏祸心,但我的确是在好心提醒你:沉渊在你身上打下烙印,必有缘由。今日你或者可以平安出冥道,但你未必出得了沉渊。”

端木翠只是冷笑,并不曾将他的话认真听进去:“你怎么会在冥道中见到我的幻影?印象中,我跟你应该没什么交情吧?”

温孤尾鱼容色极是平静:“或者是因为,瀛洲值得我记住的人,实在不多。”

端木翠微微皱眉,她纵是再迟钝,此际也察觉出温孤尾鱼对她似是别有情愫:在瀛洲时,她虽然时有进出瀚海书阁,但与温孤尾鱼的碰面实在不多,就连那寥寥的几次,温孤尾鱼也是畏首畏尾局促不安,几乎不敢抬首看她——否则她也不至于连温孤尾鱼的样貌都记不真切。

那么温孤尾鱼话里话外,余音袅袅,处处留有未尽之意,又作何解?

端木翠沉吟不语,眼角余光蓦地瞥到袖上曙光,心下一紧,因想着:此番进冥道时辰吃紧,千万不能被温孤尾鱼三绕两绕耽误了正事。

心念至此,索性将之前疑惑尽数抛开,四下环顾一回,冷冷道:“瘟神和疣熊氏呢?”

“死了。”

“死了?”

“难道不该死么?”温孤尾鱼提醒端木翠,“瘟神位列仙班,却为着一己之私涂炭生灵,论罪当诛。至于疣熊氏,本就是下贱精怪,死不足惜。”

端木翠怒极:“温孤尾鱼,亏你有脸说出这样的话来!若说论罪当诛,瘟神也许只死一次就够,你死上十次百次,都不足赎罪!”

“我跟他们不一样,做大事,必然要有牺牲,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上仙原为战将,应该比我更明白此节。”

端木翠气得几欲咬碎银牙:“温孤尾鱼,我真是没见过你这样无耻的人,做大事?你要做什么大事?”

温孤尾鱼并不正面回答,只冷冷道:“死了几个凡夫俗子而已,上仙何必如此动气。我听闻西岐伐纣之时,上仙曾与杨戬合营,两日间连下三城,战车不知碾过多少人骨,死在你手下的人,只怕比宣平疫死之人多的多了……又何必在此惺惺作态,指责于我!”

端木翠怒不可遏:“我跟你怎么会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温孤尾鱼咄咄逼人,“死在你端木营兵将手下的商汤将士,又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了?听闻端木营作战极狠,冲杀凶悍非常,否则你一介女流,也不会跻身姜子牙帐前骁勇战将之列——你行军布阵之时,可曾给对方留过活路?上仙,你与我是一样的人,无谓作五十步笑百步之举。”

端木翠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心口一阵窒闷,连带呼吸都滞重非常,明知温孤尾鱼强词夺理,偏偏一字字一句句都入了耳,也入了心。

至少有一点,温孤尾鱼是说对了,她行兵布阵素来决绝,甚少妇人之仁——所以一直以来,帐前领下的都是前锋令。

彼时志在求胜,忙于征讨,倒也不觉有何不妥,后来安居瀛洲,闲时忆起前事,不安之感反一日胜似一日,难免暗悔昔日悍勇有余却失之仁厚——她平日里伶牙俐齿,此际让温孤尾鱼说中心事,反而一句驳斥之语都说不出。

正气恼难平之时,就听有人沉声道:“纣王无道,残又损善,武王伐纣,顺天应人,是依德行事。两军遭遇,难免死伤,况且兵连祸结之时,生死悬于一线,当行非常道,存非常义,怎可因对敌之仁废全军之功?端木身在将位,行将之事,无可厚非。倒是你温孤尾鱼,位列仙班却存龌龊之心,不思仁义反行孽畜之事,死到临头还巧言偏辞颠倒是非,何止无耻,堪称下流!”

端木翠心中一喜,脱口道:“展昭!”

第75章 【温孤尾鱼】-九

转身看时,来的果然是展昭,面色倒还称得上是沉静,只是眸中锋芒如电,有刹那时间森然冷冽,竟是叫人不敢正视。

端木翠好生欢喜,迎上两步,问道:“你几时来的?”

展昭看向端木翠,口气和缓下来:“来的虽不算早,好在赶得及为你救场……平日里能说会道,怎么能被这样的歪理逼进死胡同?”

端木翠嘻嘻一笑,正待说些什么,展昭微微摇头,以目示意她留心温孤尾鱼。

端木翠会意,看温孤尾鱼时,心中咯噔一声:温孤尾鱼先前与她说话,虽称不上如何热络亲和,但总还算是彬彬有礼——此际面色却难看到了极点,一言不发,只是冷笑连连。

见端木翠看她,愈发连冷笑都转作了轻蔑不屑:“我还以为上仙是孤身进冥道,原来还带了帮手。只是上仙拣选的眼光太差了些……展昭再怎么能耐,也只是凡人,我只消动动手指,便可将他碾个粉碎。”

端木翠冷冷道:“你倒是动动看。”

这番对答虽短,杀伐之气却是满溢,温孤尾鱼眸底阴蛰之色渐浓,语气却出乎意料的平和:“上仙,我们先时那般说话不是很好么,何必多这么个人来煞风景。”

话音未落,忽的身形暴起,行进处如影似电,展昭未及辨清他身形,已觉迎面劲风迫到,力道且狠且急,刹那间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几乎是与此同时,另一股力道直直冲撞过来,却是端木翠瞬间掠至,两股力道相撞,将展昭所受的迫压卸去了大半。

展昭踉跄退了两步,急抬首看时,温孤尾鱼动的奇快,刹那间已退回原地,衣袂疾翻,身形却是稳如磐石,冷笑道:“上仙总是护着凡人,先前对梁文祈如此,现下对展昭又是如此——总与这么些凡胎肉骨夹缠不清,传扬开去,怕是于上仙声誉有损。”

端木翠听他恶意妄言,愈发觉得其人可憎其心可诛,厉声道:“如此恶毒无行,瀛洲怎么会出你这样的败类!”

如此说时,身周三丈,平地起风,先时还只是鼓荡衣袂,而后风声急起,旋绕直上,边缘处风头如刀,展昭竟是站立不住,强自退开数步,扶着甬壁定身,但见端木翠稳稳立于当地,三尺青丝随风四下张拂,极动处偏起自极静,对比煞是鲜明,竟透出灼人目的惊艳来。

温孤尾鱼面色渐转凝重,目中亦多了防备之色,展昭知道二人对战在即,因想着:哪怕自己帮不上忙,也绝不能让端木翠分心。稍作沉吟,不动声色地退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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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端木翠先动还是温孤尾鱼先动,抑或是两人同时动手——只是一错目功夫,风作龙吟劲气如剑,力道横扫之处,坚硬石壁都裂出道道缝隙来,更不遑论碎石四下飞溅,波及之处是何等触目惊心。

至于相斗的两位,自始至终,展昭都辨不出其人身形,目光所及之处,隐约知道白色光影应是温孤尾鱼,另一抹浅紫若隐若现,该是端木翠无疑,只是两团光影移形换位所在不定,变转如电倏合即分,也分不出究竟是谁占了上风。

展昭正自心下焦灼,忽觉周遭气浪排山倒海般过来,紧接着就听轰然一声,战作一处的两人终于分将开来,各自向两边退开——温孤尾鱼收步不住,重重撞在石壁之上,端木翠倒是稳住了身形,展昭先还暗自松了一口气,待见她脸色煞白,已知不对,疾步过去,就听端木翠急促道:“扶我。”

展昭不及细想,单手托住端木翠的腰,只觉她身子颤了一颤,紧接着全身重量都向着自己手臂压过来,不觉心中一凛,另一只手迅速与端木翠垂下的手相握,端木翠气息甫定,便觉一股浑厚力道源源不断自掌心相接之处过来,知是展昭用真气助己,几不可察的摇了摇头,低声道:“我还好。”

展昭心下略安,问道:“可有胜算?”

端木翠极轻叹了口气:“我不至于败给了他,但要胜他也难。”

展昭眉心皱起,这样的对局,他并不陌生,之前屡次与白玉堂对阵,也是这般胜败皆难,两人功夫愈近伯仲,就愈难分出高下——看起来,温孤尾鱼的法力绝不输于端木翠。

温孤尾鱼应该也是同样的看法。

因为他突然冷笑两声,沉声道:“上仙,这样打下去,何时才能分出胜负?”

端木翠咬了咬牙,借着展昭手臂的托抵之力站定身子,向前走了两步,字字似从齿缝迸出:

“那么你说,如何才能分出胜负?”

温孤尾鱼的目光忽然柔和下来:“没有什么胜负可分,因为你绝无胜算,难道……你不曾留意到女娲的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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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娲封印?

端木翠怔了一怔,抬眸看向高耸而出的巨大石台。

“女娲的封印本是赤红朱丹之色,可是目下,已渐被黑色的戾气吞噬……”温孤尾鱼唇角慢慢扬起,“再有片刻功夫,封印祛除,冥道内深藏了上万年的邪戾之气就会如地火喷涌般而出,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届时即便是人母女娲苏醒,也未必能够再次封住冥道,上仙何必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所以,你唯一的胜算,是在这片刻之间打败我,用你的法力修复女娲封印——可惜你我法力不相上下,方才我们已经交过手,你应该明白,短时间内,你胜不了我。”

端木翠默然。

“退一万步讲,即便你打败了我……”温孤尾鱼顿了一顿,忽然俯身捡起一块碎石,向着石台扔了过去。

碎石方一脱手,石台周遭不知深可几许的凹陷之处忽的腾起冲天炽焰,展昭与端木翠站的虽远,亦被热浪迫的退了两步。

温孤尾鱼轻轻拍了拍手,示意端木翠看向那凹陷深洞:“当年女娲封印了戾气,在石台周遭布下炽焰帷幕。现在你是仙,自然可以轻易越过这种帷幕抵达石台——可是要修复封印,必须耗尽你的法力真元。上仙,真元一去,你便是凡人,届时如何越过这帷幕回来?只怕你会活生生困死在石台之上。”

“所以,此番对阵,不管是胜是负,你得到的,都不可能是好结果。”

端木翠面色惨白如纸,双唇微微发颤:“所以呢?”

“所以……”温孤尾鱼目有得色,“上仙,我是为你好。你权当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再插手此事。冥道的戾气认主,封印开启之后,深藏了上万年的邪戾之力尽数为我所用,届时三界之内,鲜有人能与我为敌——我不但不会与你为难,还会善待于你。上仙昔日是将兵之人,如何去审时度势择木而栖,总不要我教罢?”

端木翠眼睫低垂,双手绞作一处,内心似是交战无休,忽的仰起头展颜一笑:“容我想一想。”

温孤尾鱼不意料端木翠竟有转圜,面上渐透出喜色来:“上仙果然是聪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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