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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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毕又看展昭:“你随我来。”

这年轻人,周身透着奇怪,更怪的是,怎么他一到,原本死了的端木又活了?他得好好问问。

展昭略一踌躇,正想举步,忽的臂上一紧,却是端木翠握住他手臂,警惕般看杨戬道:“他跟你去做什么?”

她还有潜台词没出口:反正你都是假的……

杨戬没好气:“我有话问他。”

“他跟你又不熟,”端木翠越俎代庖,也不管展昭乐不乐意,“有什么话你跟我说不就行了?”

然后看展昭,也不管会不会气杀杨戬:“展昭你跟我走,别理他。”

说着,果然扯着展昭就走,走了两步腿脚不便,改单脚跳,展昭只得过去扶她,兼小声提醒:“你的军帐在那头。”

初来乍到,南辕北辙。

她哦一声,转了个方向,又跳。

杨戬心中默默祝愿她摔一跤才好。

边上立着的是杨戬带过来的副将,旁观者清,他心头总觉得蹊跷,忍不住低声道:“将军,端木将军死而复生……似有些古怪。”

“古怪什么?”杨戬憋了一肚子气,“死了一回,原形毕露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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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道上,阿弥已得了消息,迎将过来,一见到端木翠,眼泪便扑哧扑哧往下落,端木翠拉了她的手,伸手去刮她鼻子:“死丫头,哭个没完没了了。你哭也就罢了,将来我真死了,你也不准死。”

对于阿弥当年的撞棺而亡,她到底存了心结,“将来我真死了,你也不准死”这话,在心里不知憋了多久,也不知向谁去说,如今撞着她的面,明知她是假的,还是认认真真将这话说出来。

阿弥偏头躲她的手,破涕为笑:“谁说要为你死了。”

人再假,这份情确是真的,端木翠喉头一哽,倒不知说什么好了,阿弥的目光极快地从展昭面上掠过,仍旧回到端木翠身上:“姑娘,我扶你进帐更衣。”

端木翠自苏醒以来,纷纷扰扰,到如今都没能跟展昭说上几句话,就惦记着寻个清静处,两人赶紧思谋正事,忙向阿弥道:“展昭扶我进去就是,阿弥,你去伙夫那,吩咐准备几样我爱吃的。”

阿弥不疑有它,匆匆引人下去,端木翠冲展昭使了个眼色,屏退旁人,进了军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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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军帐,甫得清静,两人相对,一时无言,俄顷,一齐笑出来。

帐中摆设,恢复如旧,思及昨夜端木将军中毒身死,恍如隔世,展昭眼眶骤然一热,半晌强作镇定,低声道:“端木,我在沉渊已久,不知冥道情形如何,曙光可曾退却,不管怎样,都经不得耽误了。”

端木翠恩了一声,低头想了想,道:“这倒不打紧的,沉渊不比人世,日子会慢许多。”

展昭点头道:“温孤尾鱼也说,沉渊的时间远远慢过冥道,只是,我已耽留很久,总觉得担心。”

端木翠轻轻揉着膝盖在榻上坐下:“这你倒不用担心的,黄粱一梦,卢生在梦中娶妻生子,举进士,累官舍人,迁节度使,为相十余年,八十而卒,结果梦醒之时,主人家的小米尚未蒸熟,沉渊比之黄粱一梦犹可,你才来了几日,人间恐怕只是眨眼功夫。”

话说的在情在理。

展昭默然,顿了一顿,犹豫再三,话还是出口:“端木,我怎么感觉,你并不想走?”

端木翠一怔,咬了咬嘴唇,低声道:“我只是想说,不用那么着急而已。”

展昭原本那一说,只是心存试探之意,想不到她竟直认了,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再答,顿了一顿,忽觉焦躁,忍不住道:“我已经来了很久了。”

黄粱一梦,所指为何,他并不是不知,但是看别人容易,落到自己身上,想镇定却难,在沉渊已耽留许久,开封府怎样,包大人怎样,公孙先生独对妖兽,又会怎样,念及至此,归心似箭,恨不得肋生双翼,须臾得归。

话一出口,即悟得自己是说的重了,见端木翠低头不语,心中好生不忍,待要说些软话,又不知从何开口,想了想一声轻叹,默默退出了军帐。

帐外天色惨淡,阴云压顶,似又是风沙漫天之兆,展昭静静伫立,心头不知怎的,竟起了空落之感,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了声响,却是端木翠扶着帐壁过来,展昭待想伸手扶她,她略略避开了去,却拿眼看住展昭,认真道:“展昭,我们就只待一夜,明晨就走,好不好?”

展昭见她如此恳求,心中难过,愈发觉得是自己刻薄了她,心中内疚,默然不语,端木翠见展昭不答,还以为他是不愿,又急急道:“只一夜,你信我,不会误事的。”

展昭待想说什么,那头阿弥已引人端着食鼎过来,一时不好多言,只是轻轻点头,端木翠面上露出淡淡笑意来,阿弥紧走几步上前,将端木翠扶将进去。

帐外只剩了展昭一人,待想进去又觉不妥,只得先回军帐,帐帘一掀,一眼便看到帐角覆着的帷幕,这才省得旗穆衣罗尸身尚在此间,只得出来向兵卫交待了,遣人将尸身移走。

一番折腾,又费了许多工夫,待得人清,心下疲惫,想到方才与端木翠似是言语不合,只盼她莫要多心才好,正心乱如麻,忽听到帐外有人叫苦不迭:“阿弥姑娘只说将军要拐杖,又没说什么样的,要怎么做才好?”

展昭心中一动,掀帘出去,两个兵卫正凑在一处愁眉苦脸,见展昭出来,吓了一跳,展昭微微一笑,问起缘由,这才知方才阿弥出来,匆匆交代了两人给端木翠准备一根拐杖,三言两句,便打发两人去做,原本一件简单事,只因是“将军要的”,经了两人千沟万壑的脑瓜子,变得异样复杂,须知领导的事,再小也是大事,领导点到为止,做人属下的就得多行一步多想一分面面俱到才是,一根拐杖,要金的银的铜的还是木头的?何等样式?要雕花不要?要刻山水鸟儿不要?是长些好还是短些好?粗些好还是细些妙?

这么简单件事,两人寻死的心都有了。

展昭心中好笑,打发两人道:“你们去寻根丈长木头来,我来做便是。”

两人巴不得有人应承,乐的屁颠屁颠去了,不多时便寻来根藤木,入手轻便,只藤身有些木疙瘩,展昭寻了把趁手的刀子,将藤身细细削过,又用粗粝磨石打磨一回,打眼一看,只是普通拐杖式样,展昭想了一想,忽的微微一笑,掏出袖箭,以箭尖为刻刀,在拐杖把手处刻了幅小画儿。

俄顷刻完,将藤屑轻轻吹去,唤了那两人进来,将拐杖交出去,那两人大失所望,因想着:还以为做出什么天上有地下无的宝贝来,原来就是这么个木头木脑丑模样的。

只是事已至此,也只得忐忑着交了上去,见阿弥收了,半天帐中没有旁话,这才放下心来。

其实依着端木翠的意思,找根能拄的木头便好了,哪管你什么其它乱七八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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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再无它话,杨戬忙着审问那名朝歌细作,只到端木翠帐中坐了一回,见她提不起兴致,原本想问的话也只得按下不提,因想着:让她多休养两天,届时再问不迟,死而复转这种事,终归是蹊跷的。

夜间,展昭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到了后半夜时,风声又起,展昭卧听风声,正渐渐有了睡意,忽听到端木翠声音,一惊而醒,再仔细听时,却又没声了,轻轻走到帘帐处掀看,就见阿弥一人站在场中向外张望。

展昭心中奇怪,想了想,穿戴齐整了出去,唤阿弥道:“阿弥姑娘。”

阿弥忙回转头来,乍见展昭,似是想到什么,面上一喜。

展昭便知她是有事,忙道:“怎么了?”

阿弥指外间道:“展大哥,你跟着我们姑娘吧,她一个人拄了根拐杖出去,也不叫我们跟着,也不叫杨戬将军知道,只说是有事,硬要跟着,她还着恼了,发了好一通脾气。姑娘先时遭过刺杀的,虽说那细作落了网,外间也有巡卫,但是再出事怎么办?展大哥,你不如偷偷跟去看看,千万别出事才好。”

展昭心中一惊,忙道:“我知道了。”

急向外走了两步,又折身回去拿了巨阙和穿心莲花,不及再跟阿弥说什么,急急追出去了。

追不了多久就见到端木翠,她一个人,拄着那根拐杖,走走停停,并不匆忙,此时,安邑的主街之上空空荡荡,只一轮冷月亮洒下淡淡光来,连巡卫都不见一个,她的大氅被风扬起,露出单薄纤弱的身子来,直叫展昭忍不住想上去替她把结带一根根扎好。

她倒是浑无所谓的,在街中央站了半晌,抬头望了一回月亮,又拄杖到墙边,伸手去摩挲斑驳墙皮,过了许久,轻轻叹一口气,低下头去,额角抵住墙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展昭怔怔看着,心中似是猜到几分,却又说不真切。

第109章 【沉渊】-二十七

俄顷她站直身子,将大氅紧了紧,一路向城楼而去,守城的兵卫识得她,待要上前相扶,她摆摆手,反将城楼的守卫都给屏退下去了。

偌大城楼,只她一人,倚着女墙站着,风过,舞起万千发丝,像是鲜花盛放在黑夜之中。

顿了一顿,她似是站的累了,将拐杖靠在一边,整个身子都伏在墙垛上,两只手臂交叠着放在垛上,小巧的下巴轻轻垫在手臂之上。

目光所及,只不过是城外漫漫黑夜,了无人声。

展昭忽然就不想再躲躲藏藏,他从掩身之处出来,故意放重了步子。

端木翠没有回头,待他走近时,低声叫他:“展昭。”

她还是没有看他。

展昭轻轻应了一声,走到她身边,不露痕迹地站到迎风一面,一时间寒风侵衣。

她站了那么久,竟不冷么?

她目光飘忽,低声道:“这是我家。”

“你家?”展昭不解,“这里不是……安邑么?”

怎么说她的家也该在西岐而非安邑,若非要较真了说,西岐也不是,应该是端部落才对。

“是啊,”她似是没听出展昭的弦外之音,忽然就高兴起来,仰头道,“看,我家的月亮。”

一轮巨大的模糊的冷月亮,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可是她看的兴致勃勃:“我很多年没有看到过了,好不好看?”

展昭突然就懂了。

“月是故乡明,”他的声音低的几乎听不真切,“好看。”

“好看吧?”端木翠笑的很开心,“只是我家里太冷清了一点,不像开封,那么多人,那么多店铺,那么多花花绿绿的东西。以前王朝马汉他们去端木草庐看我,总会带些新奇的小吃食,跟我说,端木姐,这是哪哪个斋买的,这是哪哪个楼买的,我那时就想,我家里是没有的。”

“我家里太冷清了,人不多,东西也少,没那么多新奇的玩意儿,老是在征战,从这里到那里,好不容易空闲下来,会到城楼上站一站,看看远处,有时候天黑了,什么都看不到。”

“没有瀛洲那么舒服,也没有开封那么热闹,”她叹了口气,声音渐渐低下去,“可是这里是我家啊展昭。”

“我明知道沉渊里的东西都是假的,可是又做的那么真,我醒来之后,看到那时候常住的军帐,吃饭时用的餐鼎,常吃的豆羹,穿的衣裳,这个那个,那个这个,数也数不清,感觉好像回家了一样。”

她喃喃:“那时候,就是这样子的,月亮就是这样的,晚上也是这样的,连风都是一样的,呜呜的像是谁在哭。人家说少小离家老大回,我真是很羡慕这些人,他们还有家可回,就算只剩下断瓦残垣,满院的野草,那还是自家长的,一砖一瓦,是小时候看惯了的,他们还不知足,还捶胸顿足的哭,说什么斗转星移世事全非,他们哪里知道世事全非是什么样子的,我掘地三尺都挖不出家里的一片瓦来,我都没哭,他们一个个哭的肝肠寸断的。”

说着说着,她又不平了,展昭微笑,只是眼眶渐渐湿了。

“白天的时候,我不是不想走,只是突然间回到这里,我想多看一看,看看假的都好,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一个人如果连自己家的样子都不记得了,那多糟糕。”

她不说话了,近乎贪婪地看面前的黑夜,这夜晚跟开封的夜晚有什么不一样呢,展昭看不大出来,但是他知道端木翠是能分辨的清楚明白的,就如同秦人好秦砖,汉人知汉瓦,她知道自己家里的夜晚与别处有什么不同。

这里不是他的家,风云草木,与他无干,所以他归心似箭,弃如鄙履。

但她不同,一草一木,叶脉木纹都烙到她血液中,她不舍得,又不能不走,只要求一个晚上,“只待一夜,明晨就走,好不好”?

真也好,假也罢,这里是她的家,他有什么权力定她去留?

展昭阖上双目,将眼角处的温热藏起:“端木,是我不好。”

“嗯。”她应得很快,毫不客套,还翻他一个白眼,“你一向对我不好的。”

前头说过,端木翠向来是破坏气氛的高手,前一步还花朦胧鸟朦胧秋月正朦胧,让她一句话打岔就能偏到养牛耕地种田忙,挑水烧柴真欢畅上去,就拿这次来说,姑娘你不说话,让展昭自个儿内疚伤情不就得了?保不准他日后对你好上加好了。

偏扣这么一顶结结实实的大帽子过去,还“一向”!

展昭气结:哪有“一向”那么始终如一?不就是态度上有那么点点不耐,都没敢说什么重话,她就敢给他上纲上线,孔夫子一语中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但是孔夫子也说的不尽然,应该再加一句,两相较之,女子更难养也……

索性不理她。

她却似忽然想起什么,偏了头看她:“展昭,今天大哥来找过我,同我说了一会话,你在沉渊之中,是不是遇到端木将军了?”

展昭心中一突,一时间口唇干涩,半晌才应了一声。

“她可有为难你?”

展昭摇头,顿了顿轻声道:“她很好。”

“那就好。”

一时无话,端木翠的目光重又投回暗沉夜色之中,展昭心底生出淡淡怅然,他突然发觉,即便是自己,对于沉渊,也并非全无眷恋。

他们虽是虚假幻象,但有血有肉,泪是真的,笑是真的,悲是真的,喜是真的,情……也是真的。

比起那些占了人的躯壳,却无人心不做人事之人,岂非好了太多?

“展昭,我带你四处看看可好?”

展昭的思绪收回,淡淡一笑。

其实安邑这么小,人丁冷落,屋舍寥寥,该看的自己多已看过,未必能看出什么新意来,但他了然端木翠的心思,她如同任何一个敝帚自珍的主人家,一草一木对她而言都大不同,怀着炫耀也好忆旧也罢的小心思,她想带着远道而来的客人,四处走走看看,此处再鄙陋,也是她的家,瀛洲或者开封,都替代不了,也永难替代。

展昭伸手去扶她。

她偏不让,拎起拐杖瞪他:“现在才扮好人,方才我三步一个跟头,也没见你来扶我。”

展昭微笑,眼神示意了一下那根拐杖:“谁说我没来扶你?”

端木翠没明白。

展昭隔着衣袖捉住她手腕,将她的手略往下移了移。

她先还有些茫然,指腹摩挲到轻微刻痕,一下子明白过来。

将拐杖举到面前细看,借着城楼悬灯的微光,看到小小的一方笑脸,熟悉的官帽,两条垂下的发带,寥寥几笔,已得其形神。

她还想装作漫不经意,只是唇角眉梢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她看看那刻画儿,又抬头看看展昭,俄顷又低头看画,再抬头看展昭。

展昭让她看的局促,面上微微发烫,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脸,避开她目光。

“一点都不像。”她口是心非。

“难怪方才路都走不稳,总要摔跤,原来是你做的拐杖。”她撇嘴。

(喂喂喂,走路要摔跤是老天听到了杨戬的心声,关展昭什么事……)

“那还我。”展昭不干了,佯作伸手要抢。

端木翠哪里肯还,格格笑着闪避,忽然脚下不稳,身子一歪,展昭出手相扶不及,她已跌入他怀中。

展昭下意识想扶她,她反一低头,埋首在他胸膛,轻轻环住他的腰。

展昭身形一僵,只刹那时间便反应过来,心头融融一层暖意,似是酒后微醺渐渐化开,不淡反浓,收紧双臂,拥她在怀,裘氅轻暖,即便隔着氅衣,亦能感觉到她不盈一握的细软腰线,伏帖柔软的让他想叹息。

过了许久,他才低低叹道:“磨人的姑娘。”

端木翠仰脸看他,很是不服:“哪里磨人?”

她话还没完,忽的住口,面上神色变了几变,怔怔看向展昭身后远处。

展昭没有回头,却自她眸中,看到急速升起的串灯。

西岐军中,惯用灯语传军情。

“明日……攻城……”她细细辨别灯语,喃喃自语,“攻什么城……崇城?攻城的是……”

她忽然收声。

展昭心中不忍,扶她站定,犹豫了一回,低声道:“我在西岐军中,听说三日之后,毂阊将军要攻崇城。只不知为何,居然提前了,或许……”

或许是因为端木将军的横死,让他急欲血仇,这才提早攻城。

“你要不要,去见见他?”

这话他原不想说,他对端木翠与毂阊的关系,并不确切知晓,但既已谈及“大婚”,想来非比寻常,端木翠既至沉渊,一草一木都念念挂怀,遑论毂阊?

即便知道是假,见见也好。

端木翠不说话,俄顷抬头看展昭,双眸之中,像是陡然间陷入巨大的苍凉和荒芜。

“展昭,我们走吧。”

“去哪?”

“一直往西,沉渊东南北三面广袤无极,生路在西,我们一直走,很快就能出沉渊。”

“你不要四处走走看看了?”

“不看了。”她摇头,“反正是假的,早就没了的,看一眼就是了,赖着不走算什么?毂阊……是死在崇城,何必看他多死一回。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我自己记得就好。”

她忽然决绝,反倒是展昭有些不舍了。

来的容易,想走却难。

就这样走了,一路向西?

杨戬还在帐中,不知审问那名朝歌细作有何斩获,他或许还惦记着再去帐中看看端木,嘘寒问暖一番;阿弥在营中翘首以望,将军未回,展大哥也未回;毂阊那边鼓振金锣,战事一触即发;始终未曾谋面的姜子牙彻夜不眠,谋划着一举夺鼎,直捣朝歌;安邑的百姓惶惶不安,看兵连祸结,今日不知明日事……

沉渊如此庞大,如此真实,牵葛绊藤,万千人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都有自己的所思所想,这里也是一个广袤世界,谁敢说它不真,谁敢言它是假?

他忽然想起了端木将军。

她临死前那一晚,跟他说“有什么话敞开了说”,只是身中剧毒,未能卒言,那之后,他不止一次在想,她究竟要跟他说什么?

现在他突然就明白了。

她应该是想说,她并不想离开,身为上仙堪透世情的端木翠尚且对西岐如此记挂,何况是从来未曾离开过西岐的端木将军?

端木翠此番历劫,身入沉渊,乃是因为沉渊之怪探得了她的心结,她的心结并非单纯的牵挂毂阊,还要复杂的多,有乡愁有离恨有情有爱有责有义,这一切,幻化成那个他见到的端木将军,端木将军始终未能离开沉渊,她生于沉渊,死于沉渊,就如同两千年前的端木将军,生于西岐,死于牧野,一缕亡魂,绕乡三匝。

所以,最终能够离开沉渊的,还是端木上仙而非端木将军。

展昭微微阖上双目,他对端木将军,始终存了一份难解情怀。

或许,他可以与她心意相通,可以与她夜谈把盏,但他始终近不得她,她站在两千余年前的烟尘晓雾之中,对他粲然一笑,身后飘着西岐旗氅,周身漫开马骑胡尘,杀声如沸,金鼓喧天,她生于斯,长于斯,不离于斯,而后,死于斯。

将军和上仙,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这个问题,展昭自忖是再也参不透了,就如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而后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但是临到终了,仍归为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只是端木翠的这个心结,经此一番,究竟是解开还是没有解开?

端木翠没有看他,她扶住女墙,抬头看那轮巨大的月亮,月光淡淡抚着她光洁面庞,其实自古及今,明月都只是这一轮,不言不语,无甚不同,你看它,或者不看它,它都在那里。

过了许久,她才道:“展昭,走了。”

展昭没有动,他也抬头看那轮月挂,这轮月亮,曾经照过端木将军,照过他,也照过万万千千他有幸谋面和未曾谋面的人,月只一轮,人却万千,他记得这轮明月,这明月,却未必识得他。

“喂!”端木翠瞪他,“这是你家的月亮吗?还看!”

展昭唇角带出一抹笑意,慢慢转过头来,端木翠将拐杖在地上磕了几磕,干脆利落道:“走了。”

语罢,也不等展昭,一手扶墙一手拄杖,径自下阶,下了两步终觉麻烦,于是扶着墙一级一级地跳。

难怪性子如此跳脱。

展昭忽然就释然了。

端木翠的心结,是解开了还是没有解开,又有什么重要的呢?他只知道,眼前的她,眼中看的清楚,心里透亮如镜,她懂得什么叫时过境迁,懂得要放手,懂得要离开。有些心结是死结,久解不开会作茧自缚,但有些心结,却能开出花来。

何必一定要解,何必一定要忘记。

展昭紧走两步,稳稳扶住她。

“一路往西?”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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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一路向西。

守城兵卫也不敢多问,主将既至,慌忙放行,一出安邑,夜色挟着苍茫,和着风声来迎,先时她跳一阵走一阵,后来累了,展昭扶她慢慢走,再后来,她实在走不动,改由展昭背她。

她手臂环住展昭的脖颈,附在展昭耳边低声同他说话,后来忽然倦意袭来,说了一声:“展昭,我困了。”

她没听清展昭在说什么,眼皮就阖上了。

似乎只是睡了一小会,就感到展昭在唤她:“端木,醒醒。”

“什么?”甫一睁眼,便是万道金光,端木翠被刺的睁不开眼睛,展昭轻轻把手覆在她目上,道:“沉渊日出了。”

她嗯了一声,待得目力适应后,方才拿开展昭的手,那里,他们离开的方向,一轮巨大红日,渐渐自地平线下升起。

这红日大的让人咋舌,几乎占据了东面的半个天空,赤焰张炬,金光到处,本该是一片光耀,偏最东面的地方,似是打翻了砚墨般泅开一团,这墨色渐渐扩大,迅速蔓延。

那样一个广袤世界,喧嚣人间,随着这金光起落,城楼、军营、山川、碧水、老树,渐自毁弃,天空陷落,土地崩塌,烟尘起落处,尽数化作了灰烬。

人世崩塌,惊心动魄,但又何其壮观,与眼前所见相比,什么乱石穿空惊涛拍岸,什么长河落日大漠孤烟,统统算作了小儿科。

那根拐杖既是沉渊之物,亦是留之不住,杖身上展昭的笑脸,顿作灰散。

沉渊依托于端木翠对既逝之事的心结而存在,你既决意不再耽留挂念,我也无谓再留,倒是颇有几分“你既无心我便休”的傲骨。

向闻有为一人而倾城,今次为了端木翠,倾覆了一方世界。

展昭尚未从震撼之中回过神来,身周已尽数化作飞灰,风急且啸,目几不能睁,混沌之中,端木翠低声道:“展昭,我们回去了。”

第110章 【沉渊】-尾声

展昭伸手与她交握,刹那间天旋地转,身如片叶入湍流,片刻功夫,风息气定,睁眼看时,已在冥道。

与方才所历相比,冥道算是异常安静了,赤焰已歇封印已毕,四壁渐渐挂下冰凌,温孤尾鱼静静坐于当地,双目闭合,面上一层薄薄寒霜,似是睡着了。

展昭趋身去探他鼻息,而后对着端木翠摇了摇头。

端木翠极低的叹了口气,将目光转向甬道入口。

那里,犹有几道曙光上下浮游未曾退却,见两人现身,登时雀跃,似是召唤二人快走。

冥道之内寒气上涌,冰封只在须臾,展昭赶紧拉住端木翠:“走。”

于是曙光在前,两人缀后,一路疾奔,出口处幽光烁烁,愈来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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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迈出,尚未看清眼前事物,一柄扫帚当头砸下……

“孽障!还敢来!打不死你!”

展昭第一反应是想一脚踹过去,听声音耳熟,心中咯噔一声,拉着端木翠往旁边一闪……

一扫帚扑了个空,来人毫不气馁,转了一个身,扫帚又高高举起……

……

然后,三人面面相觑,没动静了。

半晌,公孙策咳两声,很是镇定的把扫帚掉了个个,刷刷扫了两下地,不紧不慢:“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第三季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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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唠鱼有很多话要啰嗦,如下】

于是第三季全文结束了。

这个尾声,的确是很尾很尾,只有四百来字,但是因为和上一章的气氛情调不合,所以断开,单作一章发。

【沉渊】这一季,开始的时候是没有的。那时跟朋友说,志怪只有三季,第一季第二季第三季,然后完。

【沉渊】原本准备作为第二季的一个小故事,写完了就完的,之所以自开一季,是因为自己突发奇想,想写一写端木姑娘的身世,还想把展昭抛到远离开封的大环境中去,镜花水月也好,庄生一梦也好,不影响故事主线,不影响下文发展,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开始写的时候,设想的跟现在的成文是不一样的,好吧我永远是这样的,写着写着就离题万里,因为写文没有大纲,没有故事情节设定,想到哪写到哪,篇幅收不住,故事也收不住,如果不是很多人嚷嚷着快点出沉渊吧快点出沉渊吧,这故事绝对会被我拖到无绝期上去……

之所以收尾,是因为我发现沉渊我写不完了,要写的话可以独立成一篇文,而不是一季,既然定了它是一季,篇幅上神马的都不该逾矩,所以,结束了。

因此,沉渊这个故事,我其实是很遗憾的,总觉得有很多东西没有表达,而已经表达出来的东西,又没有表达完全,所以很遗憾,就好像最后端木姑娘离开的时候,也很遗憾,但是不得不离开了。

【沉渊】原先的设定是什么呢,是把展护卫带到了西岐,遇到了2000年前的端木姑娘。很多人在这一季刚开始的时候都猜测说:是不是遇到了之后,又摩擦出火花,blablabla呢?端木姑娘是不是慢慢想起了展护卫呢blablabla……

其实完全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这样设定的,我最初的想法是,爱是对的时间对的地点遇上对的人,换了一个时间地点环境和境遇,原本相爱的人可能成仇,是的我就是想这样写的,为什么遇到了就会生出火花呢?又不是卖火柴的,哧拉一下就来火;为什么她会慢慢想起展护卫呢,她就不能想不起来么?那样的话,如此性格的两个人,会有怎么样的碰撞呢?所以开篇写的时候,两个人的矛盾很尖锐,一下子就站到了彼此的对立面,依照端木的地位和那个时候收敛不了的戾气,两个人绝对不会有好的结果的——这不关乎两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而关乎环境际遇时机,有些时候两个人单纯从性格来说,可能会惺惺相惜,但是会被周围的环境逼迫成敌人。所以端木和展昭都是好人,但是被环境所迫,他们对立且恢复不了原本的关系。这就是我一开初的设想,带着作者自以为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恶趣味和一点点残忍,我就这样下笔了……

但是未能继续到底,因为这么写的话,一季的篇幅显然远远不够,而我自己,在写到半路的时候,我又想回到开封去了,因为这是一个关于开封关于展昭的故事,虽然我很喜欢离题,但是表面工作是要做的,不能总是离题万里。

于是沉渊崩塌了,重新回到了开封,重新开始了志怪故事。

可能是因为沉渊后来的走向和最初的设想不同,所以很多该生发的地方没有生发,比如毂阊和端木的感情,毂阊最终沦为了酱油君,没有什么戏份,甚至最后走的时候我都没让他和端木见上一面,比如姜子牙和端木的感情,有利用和权谋的成分,也有真正的父女之情,很复杂,但我也没能生发,再比如杨戬和端木……很多遗憾,很多bug,很多不舍,所以我在尾声中罗里啰嗦了这么多,比尾声的正文还要长,我有多么啰嗦,我的遗憾就有多深……但是这种遗憾我又弥补不了,这篇文的题目叫《开封志怪》,这是展昭的故事,我不能把大量的笔墨都拿来写端木或者西岐了,尽管我很想写也很喜欢这个姑娘。

很多人不喜欢【沉渊】,我自己是喜欢的,很喜欢很喜欢,遗憾的同时我也很愧疚,笔力有限,未能把这个故事写到自己满意。

挥手作别沉渊,最后写到沉渊崩塌时,我忽然在想,如果2012真的来的,是不是场景也是差不多的,倾覆了一方世界,倾覆的是我们的世界,但是还有万万千千个其它的世界,我们的倾覆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

第四季 细花流水长

第111章 引子

开封府,夜。

后院素来是下人们忙碌搅嚷的地方,此刻也安静的像是在沉睡,灶房的门扇虚掩,里头隐隐透出晕黄的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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