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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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米不明白:“最后的结局?你这是要干什么?炸掉地球吗?”

“很快你就能知道了。”魔王说,“我邀请你到这里来,是想让你做一个目击者,一个最后的证人,来见证人类世界的终结。”

姜米噤若寒蝉。

几天之后的深夜里,姜米在动感单车上呼哧呼哧骑了一小时,舒畅地睡去。但刚刚睡着,她就被雷声惊醒了。

这个季节的北京怎么会打雷?她睁开眼睛,发现闪电竟然就在自己的头顶、幻域的上空炸响。而随着雷电的到来,幻域本身也隐隐有一些微小的波动,就像是感受到了一场发生在远方的地震。

她明白,时间到了,这大概就是魔王所说的“人类世界的终结”了。

那我就看看怎么终结吧。姜米从床上跳了下来。

“你的男朋友果然没有让我失望。”魔王不知何时出现在姜米的身后。他依然使用着金刚的身体,猫的步伐无声无息。

“他干了什么?”姜米问。

“你看,他已经来了。”魔王说。

姜米急忙扑到幻域的边缘往下看。果然,她看到了冯斯,以及冯斯的三位朋友——路晗衣、林静橦和王璐。这四人正在以站立的姿态向着幻域飞来,诡奇的是,下方仍然在街上行走的人们对此没有任何反应,看来他们已经用某些特殊的方式隐形了。

四人无声无息地穿越了透明的幻域边界,进入到内部。姜米先是兴奋地迎了上去,在距离冯斯只有几步远的地方却生生停住了脚步。她发现冯斯的双目变成了妖魔一般的血红色,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气息也和以前截然不同。当姜米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时,他也没有丝毫的反应,视若无睹,仿佛眼前只是一块无足轻重的石头。

他好像已经变了一个人。

“这不是冯斯!”姜米回过头,怒冲冲地对魔王吼道,“你把他变成了怪物!”

“不,我并没有把他变成什么。”魔王回应说,“这不过是天选者原本应有的模样。我只是把他从沉睡中唤醒了而已。”

姜米微微一颤:“守卫人们老是喜欢说的‘觉醒之日,万物俱灭’,指的就是这个吗?天选者的觉醒才是一切的关键?”

黑猫的眼睛里放射出人一样的混杂着骄傲、得意、轻蔑的目光:“是的。所谓天选者,并不是人类的天选者,而是魔王的天选者。他觉醒的时刻,就是魔族觉醒的时刻,而那,也将是人类的末日。”

姜米细细打量了一下冯斯。是的,虽然躯壳还在,但这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冯斯了。出现在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神情淡漠如冰,深红色的双目里流露出和魔王一般的阴沉凶戾。跟在他身后的路晗衣等人也都如此。

“他们这是怎么了?”姜米忍不住问。

“不只是他们,地球上所有的守卫人都已经这样了。”魔王怪笑一声,“此时此刻,他们已经融为一体,共享着天选者的思维。而天选者,听我摆布。”

“融为一体?”姜米吓了一大跳,“这是什么意思?”

“稍待片刻,我马上会告诉你的。”魔王说,“毕竟那是你作为目击者存在的价值。你可以安心地先看一会儿。”

姜米没法儿安心,但她必须得看。她看见冯斯来到幻域的中央,坐了下来,金色的蠹痕从身上释放出来,渐渐充满了整个幻域。她下意识地想要躲闪,魔王猜出了她的心思:“别担心,这蠹痕对生物没有任何伤害。它所起到的,将会是另外的作用。我暂时给你一点点能力,让你可以看到凡人的肉眼看不到的东西。”

随着这句话,姜米觉得脑子里微微一阵刺痛,然后突然之间,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很多异样的光彩。这些光彩来自于幻域之外,来自于脚下的北京城,来自于北京城和这座城市之外的整个世界,那是千千万万根流光溢彩的金色细线,从四面八方不同的地方延伸而来,穿过幻域的边界,连接到冯斯的脑部。在这特殊的视线里,姜米觉得冯斯就像是一只蜘蛛,吞吐着那无数的金色蛛丝,却不知道蛛丝的尽头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但她很快就明白了,因为有三根这样的“蛛丝”就来自于幻域内部。从路晗衣、林静橦和王璐的眉心间,各自伸出了一条这样的金色细线,和冯斯的头颅相连接。再想到先前魔王所说的“融为一体”和“共享思维”,她一下子反应了过来,天选者的真相,魔王的阴谋,一切都已经浮出水面。

“天选者……就是一个枢纽,一个统一的大脑。”姜米只觉得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天边飘来,茫远而虚弱,充满绝望,“这些金色的蛛丝,全部来自于全球各地的守卫人,你是在利用冯斯把所有守卫人联成一体!”

魔王的声音继续在她脑海里响起,充斥着胜利者的喜悦:“没错,我们花费了亿万年的时间找到了人类,又花了二十万年的时间让人类进化到今天的样貌、培养出那么多合用的守卫人。现在,到了收获的时节了。”

那些无限延伸的细丝上的金色光芒开始越来越亮,越来越耀眼,姜米在恍惚间觉得自己看到了阳光在普照大地。这阳光无法分清来路和去路,仿佛是从世界各地的守卫人那里照射到冯斯身上,又仿佛正好相反,是从冯斯一个人的头颅里发散而出,沐浴着每一个拥有附脑的异人们。

这些人,包括冯斯在内,果然和我不是同一族类啊。姜米看着这些用凡人的肉眼无法看到的妖异光芒,看着那个徒具其型的陌生的冯斯,内心一阵战栗,一阵惶恐。最后涌起来的,是无法遏制的绝望。

连冯斯和路晗衣那么厉害的守卫人都被控制了,全球的守卫人都成为了魔王手中的傀儡,难道末日真的无法避免?

金色持续闪耀。姜米的耳朵里开始听到了一阵阵怪异的声响。她可以确定,这些声音仍然只有特殊的人群才能听到,幻域之外的人们仍然在怡然自得地享受着灯红酒绿的夜生活,并没有丝毫反应。

但如果他们能听到,就会觉得这声音像是某种类似利爪的尖锐物体从玻璃的表面划过,声音高频刺耳,足以让人觉得腿脚发软。姜米此刻就很难受,但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似乎是不想在魔王面前示弱。

不过这种声音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不再那么尖利刺耳了,而是近似于丝帛被撕裂开来的嗤嗤声响。姜米忽然间似有所悟:那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撕开!冯斯正在调集所有守卫人的力量,帮助魔王打开某种屏障!而类似的概念,她曾经从某个守卫人那里听说过……

“鬼门洞开!”姜米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凄厉得不似人声,“鬼门洞开是真的!你要打开鬼门!”

“是的,鬼门洞开,万鬼出行。”魔王说,“妖也好,魔也好,鬼也好,怪也好,魑魅魍魉也好,无所谓你们使用什么样的称谓。但那些是我的族群,我的同胞,我的生命!我付出了亿万年的挣扎和努力,就是为了让他们重见天日!”

魔王的声音近乎咆哮,在姜米的脑海里激荡着,发出深远的回响。姜米捧着脑袋,仍旧注意着倾听鬼门洞开的声音,不久之后,声音渐渐变小,接近于消失,形成了一种稳定的、研磨般的声响。姜米猜测,假如真有什么“鬼门”的话,这大概就是进入了破门的攻坚阶段。

魔王所占据着的金刚的身体,先前一直处于较为紧张的状态,身上的黑色杂毛不知不觉地竖起,到了此刻也略微放松下来。他对姜米说:“现在,可以轻松一下了,我也可以给你讲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

姜米哼了一声:“你这话说得跟重装系统似的。不过,我确实很想听你解释解释。”

刚刚说完这句话,姜米隐隐觉得夜空中又有什么奇特的色彩闪动了一下,连忙抬眼望去,只见在幻域上空大约七八十米的高度的夜空中,出现了一道月牙形的暗红色的痕迹,就像是一道在夜的肌体上割出来的红色伤疤。不过,只一瞬,那道伤疤消失了。

但在远处的天空里,不断地出现这种伤疤般的痕迹,而且忽远忽近形状不定,有时候像一道锯齿,有时候呈圆环状,有时候近似三角。

“这是冯斯在带着守卫人们砸门么?”姜米喃喃地说,“砸开了会怎么样?你的族群、你的同胞就能破门而出了?他们长什么样?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们,我们,其实,曾经都只是我而已。”魔王的语气里忽然又有了几分哀伤,“但是后来,他还是他,我却不再是我们了。”

“喂,大哥,你这是在说绕口令呢?”姜米不客气地说。

“我让你看一段记忆,那是我干掉了我曾经唯一的伙伴之后,从他的记忆里获取的。你也是一个很聪明的姑娘,看完了这一段,也许就能猜得到了。”

他把文潇岚和范量宇曾看过的和养蜂有关的那一段记忆放入了姜米的脑子。虽然并没有阅读其他的记忆,但魔王所亲口讲述的关键信息已经足够姜米进行整合与判断了。她默默地思考了一阵子,开口发问:“我有点儿了解你刚才说的意思了。你的族群,你想要拯救的族群,包括曾经的你在内,其实是一种共生生物是不是?你们像蜜蜂,却又比蜜蜂还彻底,因为你们所有人——我就用‘人’这个字眼吧——都共用着同一个思维。冯斯曾经跟我说过,他不止一次在幻觉或者梦境里进入一种近乎全知全能的领域,觉得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遍布全球,哪一个角落里发生的事件都可以被清晰地感知到。那是不是就是你的族群曾经有过的状态?”

魔王缓缓地踱着步,来到幻域边缘,看着天空不断闪现出的伤疤,那小小的黑猫的躯体却仿佛有着巨人般俯瞰天下的王者气势。过了好久,他才回答:“不错,那就是我,那就是我们。我们曾经是地球上最古老的物种,也是唯一的、不可撼动的霸主。我们有着无穷多的分身,却有着共通的思维;我们每一个单独的个体都能发挥出强大的精神力量,也就是现在的人类所称的‘蠹痕’,聚集在一起可以移山倒海,呼云唤雨。因为我们是一体的,所以不会有自私的欲念,不会有背叛和阴谋,可以让每一滴力量都发挥到极致。”

“那还真是一种了不起的生存状态。”姜米叹息着,“单凭你们两个,就已经操纵了人类的命运,同时有成千上万个,而且彼此的思维想通、力量相连,那真是太可怕了。你们是怎么繁殖的呢?”

“每一个个体都不具备繁殖能力,也没有性别的划分,但我们的生命非常长,而且可以通过一种特殊的休眠机制来进行修补。所以我们的种族数量基本是固定的,如果遇到意外出现了较多的个体损失,可以用共生体的力量再造新人。”

“那不就是长生不老吗?听上去还真让人羡慕。但是……我感觉你们并没有发展出任何科技,对吗?你赋予了部分人类附脑,生生创造出了守卫人这样一个举足轻重的分支,但却从来没有帮助过科技进步,直到人类发展出了基础的科学,你才开始加以利用。”

“不错,你也见识过蠹痕的力量,当拥有那种力量的时候,我们根本不需要去考虑科学的问题。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虽然强大,却只是依靠本能生存,并没有任何危机意识,所以当灾难真正到来的时候,我们陷入了猝不及防的境地。”

“什么样的灾难?”姜米问。

“一种怪病,烈性传染病。”魔王回答,“染病的个体会莫名其妙地产生独立意识,并且被从过去的共生整体中割裂出去。对于后来出现的地球生物来说,这是非常正常的状态,一点儿不足为奇。但你想象一下,对我们而言,尤其对于染病的个体而言,却是数万年来的生存方式被瞬间摧毁。很多染病后被割裂开的独立个体,无法承受这样的剧变,都死掉了。而这种病最可怕的地方在于,用我们的精神力量去医治完全无效,非但无效,越是试图医治,越会加快传染的速度。”

“这倒不奇怪。”姜米说,“即便是人类这样独立的个体,也早就习惯了社会化的生活,如果一个人被完全从社会群体中抛离,多半也没法活下去。离开蜂群的蜜蜂更是可以证明这一点。”

“因为我们没能发展出科学,完全没有科学的观测统计方法,更没有医学方面的解剖检验技能,所以都无法说明那种病到底如何源起、如何蔓延,是病毒,是细菌,是微型真菌,是基因突变,还是别的什么。唯一能肯定的是,那种病在很短的时间里重创了我们的族群,让超过四分之一族人染病成为独立个体,而其中绝大多数都死掉了。按照那种可怕的传染与发病速度,以人类纪年来算,大约只需要再多一两个月的时间,作为一个整体的我们的种族就会消亡,然后剩下寥寥无几的幸存的单独个体。”

“所以,你和你的同伴,另一位魔王,你们俩都是染病后的幸存者?”姜米问。

“是的,当时染病后的幸存者大概只剩下一两百个还活着。我们大概是先天拥有足够坚韧的神经,生生扛住了那样的巨大打击,并且在原来的共生体的帮助下,勉强活了下来,逐步适应这种不可思议的独立生存方式。讽刺的是,染过一次病之后,我们反而得到了健康,不会再次发病,就好像那些天花的幸存者一样。结合着你已经听说过的鬼门洞开,你能想到点儿什么吗?”

姜米又是一阵沉思,最后缓缓地点了点头:“我懂了。你们自己的蠹痕没法治这种病,又完全没有发展出医学,在那个时候,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把仍然处在共生体里的那些个体全部冻结起来,暂时阻止疾病的蔓延。然后,试图依靠那些得病被剥离的个体来慢慢想办法扭转局面。还挺讽刺的,明明是疫病造成的受害者、失去了惯常生存方式的可怜虫们,却偏偏成为了仅存的希望。”

黑猫的眼神一片悲戚:“没错,的确很讽刺。我们就像是一群失去母亲的孤儿,却非要负担起拯救母亲的责任。”

“那你们最后阻止疾病蔓延用的是什么办法呢?”姜米问,“这个鬼门到底是什么?真的是冰冻吗?”

“那只是我打的比方,用来方便你理解。”魔王说,“我说过了,因为没能发展出科学体系,我们并不懂得低温保存生命的可能性;况且在和疫病的作战中,我们也实验过了,休眠不管用,能杀死我们身体的低温也无法杜绝疫病的传播,也就是说,如果那真是病菌或者病毒,是可以在超低温下生存的。”

“那到底是什么?”

“还是得从你男朋友身上去想。你想想看,他所拥有的蠹痕可以用来干什么?”

姜米一愣:“那个小子吗?他的第一个蠹痕是创造物质,第二个蠹痕是移植了刘大少的附脑……刘大少!时间!你们把时间停止了!”

“没错,那是我们在紧迫的时间里唯一能想出来的办法。我们并不具备科学的时空观,但却从本能上对时间有着更深的理解,那是一种天赋,也是刘岂凡的蠹痕的源流。所以,仍处在共生中的本体调集了所有的力量,创造出了一个和地球上的正常空间相平行的异度空间,把共生体全部转移进这个空间里。在这片空间中,时间的流逝是停止的,他们只能像活死人一样,陷入漫长的黑暗之中,等待着我们这群变异体最终想到办法把他们解救出来。”

“但是,在创造这个规模前所未有的异度空间的时候,却出现了问题。你应该知道,蠹痕进化到最高的状态,是完全凭借着本能去进行力量调度的,不需要人为进行精确的数学计算——何况我们也没有哪种能力。但这一次,蠹痕的本能犯了错误:它没有把那四分之一人口损失所带来的力量消耗算计清楚,最后在创造空间的时候,力量失控了。虽然还是成功地创造出了我们所需要的空间,但却带来副作用,毁灭了整个地球上的全部生态,让地球回到了原始蛮荒的状态。你大概可以想象成灾难片里的陨石撞击,只不过是全球性的撞击。”

“我可以理解。”姜米点点头,“所以,那一次的巨大灾难,也杀死了几乎所有获得独立生存能力的变异体,只剩下了你们俩?”

魔王长长地叹息一声:“不错,最后只剩我们俩了,也就是你们所熟知的两个魔王。我们侥幸保住了性命,从原始海洋里挣扎出来,开始慢慢探寻拯救之路。我们必须要完成两件事,第一件是找到治疗怪病的办法;第二件是聚集足够的力量,打破异度空间,把我们的族人放出来。”

“两件事听上去都不太容易办到,不过相比之下,第二件才是最难的吧。”姜米说,“别说只有你们两个,就算还有以前的数量,那也全都成为了独立的个体,彼此的力量不能汇聚叠加,根本不可能打破那种空间吧?”

“是的。而且以我们特殊的生存形式,身体机能早就已经固化,无法进化,也不具备繁殖能力。我们虽然能制造魔仆,但魔仆的力量和我们一脉相承,也无法达到共生的效果。如果单靠我们俩,是不会有希望的,但是这颗星球上还会诞生其他的生物,那些全新的物种,也许就能成为我们的臂助。”

说到这里的时候,夜空中的“伤痕”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体积也越来越大。姜米仿佛正在见证着一场史无前例的流星雨,那无数的流星体粗暴地穿越大气层,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魔王所占据的黑猫金刚的眼神里,激动与期待的意味也越来越浓。

而姜米的耳朵里也渐渐听到了新的怪响。在她的感觉里,那像是一种来自无底深渊里的呐喊和呼唤,像是一种在黑暗中压抑已久之后的痛苦嘶嚎,她知道,这声音来自于即将被打破的异空间。尽管她也清楚,这只是一种刻意联想带来的错觉,被困在异空间里的远古魔族其实是处于时间停止的死寂状态,但她还是禁不住要那么去想:

那就是魔族对这个世界的渴望与呼喊。

“现在就是你所期待的结果了,对吧?”姜米看着这一幕壮观却蕴藏着极度恐怖的场景,“你们开始观察和筛选地球上的生物,从最古老的单细胞生物开始,不断地寻找。你们的目标应该很明确,一方面这种生物要可以接受附脑,激发出你们所需要的蠹痕的精神力量,另一方面还得可以彼此联通。说白了,就是你的族群的弱化版,可是那样会不会力量不足?”

“创造空间需要极大的力量,单纯只是打破并且促使时间流动,却并没有那么难。”魔王回答,“现存的这几万变异的人类,就已经足够了。”

“所以你们一路淘汰那些无法形成附脑的低级生物,直到人类出现,但为什么又内讧了?”姜米接着问。

“我过去想得太简单了,总觉得找到一种能和附脑共存的生物,然后把它们当成家畜一样圈养。但是当人类在我们的操控下逐步进化后,我却发现,这种生物拥有强烈的独立意识,哪怕是父母兄弟之间也会存在着竞争和对立。而且随着社会制度和经济的不断发展,这样的竞争和分化会越来越强烈,和我们所期待的共生生物根本就是南辕北辙。”

“自私的基因。”姜米说。

“是的,就是自私的基因。”魔王喟然,“在过去那些低级生物身上,这一点表达得并不明显,但在人类身上却凸显得越来越强烈。尤其当我在古埃及、人类历史最悠久的古文明里浸淫过一段时间后,我发现,人类尽管体魄羸弱,也无法掌控我们所曾拥有的精神力量,却能够通过大脑发展出各种不可思议的科技。我甚至在一位法老的手下当过一段时间大祭司,从身边具备聪明才智的普通人的头脑里攫取他们的智慧并全部化为己用,以至于被当成了那个时代最聪明的人。”

“印和阗。”姜米反应很快,“原来历史上的印和阗其实是你啊。”

“印和阗给我带来的最大的启迪,就是医学。”魔王说,“我领会到了,纯粹依赖化学物质的力量,竟然就可以对人体带来那么大的效用,不管是杀人还是救人。我和我的同伴都感觉到,如果让人类的医学继续发展下去,也许真的能找到治疗那种疫病的方法。但在那之后,我却越来越觉得,这些原始科技继续发展下去,人类会变成一种彻底失控的物质,脱离掉我们的控制,甚至于成为一种巨大的颠覆性的威胁。尤其是当时已经培养出来的那些附脑人,既能掌握蠹痕,又可以发展科技,我觉得这种生物太过危险。”

“但你的同伴显然并不那么想。”姜米说,“他好像还挺喜欢人类的。”

“因为我和他的理念已经发生分歧了。”魔王轻叹着,“实际上,从灾难后的第一次重逢开始,我就发现了他的异常。我自始至终一心一意地惦念着拯救我的族群,并且从没有放弃过对重返共生体的渴望;他却从一开始就觉得独立的个体并不是太糟糕的事,到最后简直乐在其中了。”

“可以理解。”姜米说,“一个是共生体中完全没有自由意志的一枚零件,另一个可以独立成为这颗星球的主宰者,相比之下我倒觉得你是个奇葩了,面对这样的诱惑都不动心。”

黑猫咧了一下嘴,仿佛在笑:“是的,比起来我就是个冥顽不化的傻子。但我的同伴不像我,尤其在附脑这种东西被越来越多的人类植入体内后,他觉得那才是一种更好的生存方式,可以把变异人培养成他的追随者,借此奴役所有的人类。我们一个想要消灭人类,一个想要保全人类,终于在涿鹿之战的时候发生了内讧,动起手来,结果两败俱伤。”

“我没有猜错的话,涿鹿之战原本也应该是你们刺激人类进化、促使更多人类获取附脑的阴谋吧?”姜米说,“不然以你们的实力,就凭几千年前黄河流域的几个小部落,吹口气就能解决了。”

“的确,我们在历史上制造过不只一次这样的战争:先用妖兽魔仆的绝对实力碾压人类,再逼迫他们去想办法提升自己。我们发现,这样的效果比禁锢和强迫好得多。涿鹿之战原本就应该是这样的一次演出,却因为我们兄弟相残,真正成为了人类战胜魔王的节日。”

“在那以后的大部分事情我们都可以猜想了,冯斯也跟我分析过。”姜米说,“你们俩在内讧中各自都受了重伤,妖兽魔仆们也都群龙无首,不再是过去把人类轻松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局面。于是你们只能分道扬镳,各自做各自的事情,而且都在历史上留下了很多身份。比如你的同伴曾经是东汉寿春城的富商杨麓,也曾经是花剌子模国的扎兰丁王子,后来还侵占了冯斯的朋友宁章闻的身体。但对于你,除了知道你曾经藏身于圣甲虫中然后被李木头捡走之外,其余就不是很清楚了。”

“我也有过一些其他的身份,不必详述了。”魔王说,“总而言之,我的同伴一直走在栽培异种人的道路上,一方面给予守卫人足够的刺激,另一方面还扶植了黑暗家族,可以说是双管齐下。而我也意识到,在他的照拂下,我是不可能做到灭绝人类的,与其那样,不如想法子利用。我可以等着他把守卫人和黑暗家族都培养壮大之后,再来收割。”

“通过医学和生物技术,对吧?”姜米说,“我听说,你甚至操纵了多次人类世界的大瘟疫。你的同伴没有尝试阻止你么?”

“当然有过。阆中山区的那一次战斗就是。当时我意识到,继续和他硬碰硬不是办法,不如想法子彻底躲藏起来。”

姜米恍悟:“所以你是故意被李木头捡走、又落入龙虎山道士手里的!那个道士表面上看起来极度仇视守卫人,以至于创建了那个组织,但其实根本就是你的傀儡!”

魔王阴笑一声:“岂止是他?那个圣甲虫被作为组织的圣物,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去,所以每一代的领袖都是我的傀儡。我决定充分发挥人类的智慧,只是隐藏在幕后小小地推动一下。而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发自真心。他们想方设法地研究附脑,研究附脑和大脑的关系,研究一举歼灭守卫人的方法,但他们完成的每一步,最终都是为了我而服务。我就这样等到了他们把病毒和疫苗完善成熟。”

“你是指可以杀死守卫人的病毒吗?那种病毒到底是怎么回事?”姜米问。

“那就是从我的身体里分离出来的病毒。”魔王说,“它一直存在于我的体内,只是我已经获得了免疫能力,它无法伤害我而已。从印和阗时代我就在想,迟早要利用人类在医学上的天赋来帮助我研究它,找到破解的方法,而到了最后,当代科技终于完成了我的心愿。那种能在守卫人中传染的病毒,就是伤害我族群的病毒的变体;而相应的治疗方法,也已经研究出来。”

“所以你等到了消灭病毒的药,也等到了守卫人力量的壮大,就可以把所有的守卫人都连成一体,来帮你打开鬼门。不过我还是不太明白,你最后到底使用的是什么方法,天选者在这当中又起到了什么作用?”

魔王正准备回答,天空中突然响起一声惊雷,随即是一道点亮了整个夜空的巨型闪电。一声,两声,三声……一连串的雷电爆发而出,形成在华北地区极其罕见的雷暴。

姜米注意到,这次的雷暴并不是只有魔王世界才能见到,而是也能被普通人们所接收。幻域下方的繁华街道上,人们纷纷抬起头来,好奇地看着这一幕奇景,无数的手机和相机开始对着天上闪烁。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一场雷暴下的拍摄,或许会是他们生命中摄取的最后几张照片。

“快了,鬼门即将洞开。”魔王的语调反而平静下来了,“很遗憾,你的世界的繁华将会终止在这一刻了,这是我的种族从沉睡中觉醒的日子,也是你们的毁灭日。当然,作为最后的目击者,在这片幻域里,你将会比他们多活很久,我甚至可以奖励你让你不死。”

“多谢,但不必了。”姜米淡淡地说,“如果你的同族们马上会冲破空间、从鬼门里钻出来毁掉这个世界,我一个人活下来和你们这堆怪物‘共生’吗?死了反而会好些吧。”

“选择权在你。”魔王回答说,“毕竟你会成为最后一个人。”

姜米摇摇头,似乎也无心继续追问最后的那两个问题了。她回过头,看着浑身被金色蛛丝所缠绕、双目血红的冯斯,眼泪慢慢流了下来。

“连你这个一向好运气的混蛋都翻不了盘了,看来是真完蛋了。”姜米低声说,“不过,我们总算也有过共识:但求无愧于心,尽力就好,最后成与不成就去他妈的吧。我们努力了,我们输了,就这么一起去死吧。”

她一步步走到冯斯身边,伸手抱住了对方。尽管身前的这个冯斯,严格意义上来说已经只是徒具躯壳的傀儡了,但毕竟躯壳还在,总算也是一点最后的慰藉。

突然之间,她的耳朵里听到一个闷闷的声音:“祸害万年在,那儿这么容易死?”

这是冯斯的声音!

姜米连忙放开手,向后退出几步,定睛一看,冯斯的外观并没有任何变化,仍然是那张木然中带着一丝狰狞的面孔,双眼依然红得像狂犬病发作,连接在身上的金色蛛丝还是那么细密。但是她并没有幻听,刚才那个就像是从闷罐头里发出来的声音的确是冯斯的语气。

而就在这时候,她也听到了魔王爆发出的一声咆哮。不同寻常的是,这一声咆哮并非像先前一样直接在她的精神世界里响起,而是来自于耳朵里听到的空气传播的声音。她急忙扭头一看,吓了一大跳。

——一大团闪烁着金光的似液态似固态的东西,正在从黑猫金刚的嘴里往外涌出。金刚的身体仿佛成了一片气球皮,被撑到了极大,姜米甚至担心这只可怜的黑猫会被活生生撑爆。不过最后,黑猫的身体终于没有解体,而它体内钻出的那一大团东西在地上乱七八糟地扭曲着,不断变幻着形态,仿佛特效电影里的液态金属。

最后,这一团金色的物质逐渐凝固,形成了一个稳定的形状。它的整体形态近似于椭球体,软乎乎地呈现出肉块的色泽和质地,上面布满了灰色的皱纹,不停地颤动着,身体的正前方还有一只闪耀着金色的巨大的眼球。这样的形态姜米已经非常熟悉了,幻域里见过的扎兰丁王子带在身边的魔仆,基本就是这个样子。但她知道,这一次,自己见到的已经不再是魔仆了,因为魔仆只是魔王的分身而已。眼前这一只如同巨型大脑一般的生物,并非分身,而是本体。

——这就是魔王本人!

面对着魔王的本体,姜米还是难以压制畏惧之心,连忙退到了冯斯身边。而魔王已经发出了低沉而充满震撼力的吼声:“天选者!你到底做了什么!”

随着魔王的这声吼叫,冯斯的身躯也震颤了一下,脖子像蛇一样越扭越长。姜米虽然已经猜到冯斯又捣了什么鬼,但看着一个大活人的脖子像麻花一样扭来扭去,还是害怕地站远了好几步。这个抉择是绝对明智的,因为仅仅在几秒钟之后,冯斯头颅就像被一把锋锐的铡刀铡过一样,一下子从脖颈上断裂,滚落到了地上。在姜米的尖叫声中,断裂处又慢慢钻出一个乒乓球大小的小小圆球,一点点长大,一点点出现凹凸,最后化为了一颗正常大小的新的头颅。

这颗脑袋上,仍然是冯斯的脸。但这一次,眼珠是黑色的,脸上的表情也和过去的冯斯一样,有点儿蔫坏,有点讥嘲,有点儿狡诈,让人看一眼就忍不住想要揍他。

姜米就扑了过去,抬起手来看架势要揍,但最后却狠狠一把搂住了他。

“你这个王八蛋,果然要弄死你不容易……吓死我了……”姜米泪如泉涌。

“天生命贱,哪儿能那么容易就挂了。”冯斯轻轻拍着姜米的肩膀,“你不会是最后一个人。我们的末日还没到呢。”

夜深了。

那一阵惊人的雷暴已经过去。尽管霓虹依旧璀璨,街上的人流渐渐消失,北京城进入了睡眠时间。在此之前,那些雷暴的照片和视频已经在社交网络上刷遍了,人们惊奇着赞叹着欢呼着,却没有人能够想到,那些雷暴的背后,是一扇险些被打开的毁灭之门。

而在北京城的上空,幻域之中,魔王和冯斯正在对峙着。姜米仍然迷迷瞪瞪,不知道先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能看出来,形势逆转了。冯斯不知道怎么的,换了个脑袋之后,重新恢复了神智;魔王却显得异常的愤怒,甚至于抛弃了金刚的身体。姜米知道,那种放大的大脑一样的本体相对脆弱,而且移动极为不便,所以先前两位魔王一个侵占了宁章闻的身体,一个侵占了金刚的身体。但现在,魔王似乎是打算用真身和冯斯面对面了。

“魔仆果然是你按照自己的样子制作的。”冯斯说,“和我之前猜想的差不多。啧啧,想想看,曾经地球上铺满了你这样的怪物,就像是一条条的胖蛆,真够恶心的。”

他像是刻意想要激怒魔王。但魔王的怒气看来已经不需要用这些言语挑衅来激发了,他只是用那只金色的魔眼死死盯着冯斯:“我明明唤醒了你的魔族血脉,你明明应该彻底听命于我的,你到底捣了什么鬼,可以摆脱我的命令恢复自由意志?你刚才又对着异度空间做了什么?”

魔王的声音竟然有些微微颤抖,显然是冯斯刚才所做的事情带给了他极大的恐惧。冯斯微微一笑,毫不避让地和魔王对视着:“先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吧。你希望我做的是切割开你的种族所处的异空间,并且让其中的时间流动和正常空间的时间流动一致,这样两个时空才能完成对接,他们才能重返人间,也就是所谓的鬼门洞开。但遗憾的是,我只完成了你的一半指令。”

“一半?”魔王怒哼一声,“怎么个一半?”

“我确实按照你的意愿,让异空间的时间流动起来。然而,我并没有打开异空间和现实世界的通道,反而加固了之前出现的那些裂缝。所以么……你的族人,大概会在那个封闭的空间里继续病发,继续被从共生体上分割开,到最后会变成什么样,我也不知道了。不过我猜测,最大的可能性,是在里面死光烂掉吧。”

冯斯仿佛发出胜利宣言一般声嘶力竭地咆哮着:“你输了!现在已经没有更多的力量供你动用了!异空间已经封闭,你的种族只会慢慢割裂,慢慢死掉!我们被你们当成猪一样圈养了二十万年,当成傻逼一样耍弄了二十万年,现在可以把这一切都他妈的还给你了!”

魔王身上突然间金光暴涨,而冯斯早有准备。一声犹如钢锤撞击般的声响过后,空气里出现了蠹痕碰撞的波纹。冯斯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出去好几米,嘴里吐出一口血,而魔王纹丝未动。

“你本来可以先杀死我,再去对异空间发力,那样的话,集合全球守卫人的力量,杀掉我原本轻而易举。”魔王说。“但现在,你所能聚集的力量基本耗尽,轮到我来杀你了。我失败了,挽救不了我的种族,但至少,还可以拿你们人类来出出气。”

“这个倒不是我计算失误。”冯斯继续微笑,“我必须要利用你所唤醒的魔族之血来调动守卫人们的力量,而这个力量一旦调动起来,就没有办法更换目标了。相比起干掉你,肯定是摧毁掉你的整个种族,永绝后患更重要。至于你么……”

冯斯一阵剧烈的咳嗽,姜米帮他擦掉嘴角的血,替他说下去:“你再厉害,也不过就是孤家寡人了。人类没别的,就是人多,大不了再来一场涿鹿之战的翻版。”

“好姑娘!说得漂亮!”冯斯哈哈大笑。他头上所联系着的那些金色细丝都已经渐渐消失,说明魔王的判断是正确的,刚才所完成的事情,已经几乎耗尽了全部和他联通在一起的守卫人的能量。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力量,而且比起魔王有明显的差距。他将要以一人之力,来对抗魔王的愤怒。

狂怒到了极致,往往会趋向表面的平静。在这一场耗费亿万年的谋划在一朝化为泡影之后,魔王的怒火几乎能将空气点燃。但他的绿色魔眼里却反而不再有多余的情绪,身畔的金色光芒也收敛了。就像暴风雨之前的海面一样,魔王似乎是在波澜不兴的表面之下积蓄着爆发的力量。

“他是在琢磨着怎么让我们死吧?”姜米悄声问。

“肯定不能让我们死便宜了。”冯斯回答,“怕不怕?”

“我很想俗套地回答你‘你在旁边我不怕’,但我货真价实地怕得要死。”姜米老老实实地说,“只不过,怕也没办法,反正真遇到危险你会给我当垫背的吧?”

“尽力而为。”冯斯说,“保证你比我晚死。”

说完这句话,两人身畔的环境忽然起了变化。先前悬浮于北京城上空的近乎透明的小型幻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浓雾笼罩下看不见边界的旷野。刚刚进入到这新的幻域,两人就都已经明白了。

“我们这算是买了年票了。”冯斯乐了,“又到这儿来了。”

“怪我说错话了。”姜米也乐了,“刚才我跟魔王说,大不了再来一次涿鹿之战,结果他真的把我们扔到这儿来了。这也忒小气了。”

两人又进入了涿鹿之战的幻境中。依然是熟悉的充满着鲜血气息的空气,依然是永不停息的战鼓和疯狂的厮杀呐喊,但魔王这次毫不客气地把两人扔进了妖兽的阵营里。此时此刻,两人的身畔布满了张牙舞爪的妖兽,正在张开血盆大口,贪婪地包围上来。

“看来魔王是想要我们被这些妖兽生吃掉。”姜米说,“这死法倒也有创意。”

“我尽量先喂饱了它们,没准就不会吃你了。”冯斯说着,把用于蠹痕保护的一滴血涂在了姜米的脸上。

“接下来就是你的表演时间了。”姜米懒洋洋地往他身上一靠,“你不是现在挺能耐了么?显显呗。”

“遵旨。”冯斯点点头,金色的蠹痕笼罩住了两人的身体。他最初唤醒的蠹痕呈现出彩虹般的七彩色,但当最终觉醒之后,呈现出的就是和魔王一样的金色。

第一圈金色扩散出去,几头率先靠近的妖兽脚步立即僵住了。它们的皮肤开始起皱,双目变得迷茫而浑浊,腿脚也开始发抖,几秒钟之后甚至连站都站不稳,摔倒在地上。它们身上的兽毛变白干枯掉落下来,利齿和爪子也纷纷脱落,嘴里无意识地流出混合着血沫的口涎。

“老死了!”姜米拍掌欢呼,“这是路帅的本事!”

“不要当着我的面夸别人帅,我会吃醋的。”冯斯一边说,一边放出了第二圈蠹痕。一只状若巨型犀牛的妖兽正在挺着头部巨大的牛角向两人冲来,但眨眼之间,“犀牛”从原来奔跑的位置消失了。与此同时,一只从另一侧试图偷袭的蜈蚣状的妖兽突然被整个戳穿,如同被打桩固定般生生定在了地面上,戳穿它的正是那只可怜的“犀牛”,此刻牛角冲下,身体朝天,四肢在空中乱蹬,看上去颇有几分滑稽。冯斯再挥挥手,一道烈焰腾空而起,两只妖兽就像是穿在一起的烤串,一起熊熊燃烧起来。

“王璐的空间转移和梁野的火焰!”姜米兴奋地揪了揪冯斯的耳朵,“太棒了!你还真是十项全能!”

“空间、时间、物质三要素在我这里已经融会贯通了。”冯斯摆出了一个大师的起手式,“老实说,这样的觉醒日真是让人快活,死也了快活。”

他的身体突然窜出去,直接抡起拳头砸向一只几乎比他大了十倍有余的形状近似长了腿的魔鬼鱼的妖兽。这一拳打出去,魔鬼鱼好似被高速奔驰的动车火车头撞上了,整个身体横飞出去几十米,撞倒了一片其他的妖兽。但他好像没有注意到,天空中一只人面怪鸟正在悄无声息地俯冲向他。

“当心!”姜米叫了起来。

冯斯恍若不闻。怪鸟巨大的双爪正好抓在他的双肩,把他掀翻在地上,肩膀上鲜血横流,留下了几道深深的伤口。但冯斯好像并没有感觉到痛,轻轻巧巧地站起身来,还好整以暇地拍了拍灰。就在姜米的注视之下,他肩头的伤口停止流血,由深转浅,很快完全消失。

“大头怪看到肯定要气得吐血啦!”姜米眉开眼笑。

冯斯回头冲她也笑了笑,潇洒地弹了一下手指,正在准备第二次扑击的怪鸟瞬间浑身冒出白汽,化为了一座冰雕,从半空中坠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冯斯就仿佛是武侠小说里英俊的少年剑客,在心爱的女侠面前极力卖弄。如他所言,当把几种蠹痕的奥妙参透之后,确实已经进入了从心所欲的境界。姜米就像是在观看一场妖兽料理表演,眼瞅着这些穷凶极恶的怪兽们如砧板上的生鱼片一样,被冯斯各种煎炒烹炸花样收拾。刚开始的时候,她看得十分开心,但渐渐地,她意识到了有些不对。

——这样的炫技,并不符合冯斯的性格。冯斯虽然一向是个混不吝的坏小子,却从来不喜欢吹牛夸耀,当他开口吹牛的时候,通常都是在自嘲。

而眼下,他却如此卖力地变化着各种各样的蠹痕,好像是想要竭尽全力地讨姜米欢心。这似乎只能导向一种解释,那就是——这可能是他的最后一次表演了。

姜米只觉得泪水又涌了出来。但她很快擦掉了眼泪,脸上带着若无其事的笑容,向冯斯招了招手。冯斯用蠹痕在地面上生出了一圈坚硬的带刺荆棘,如同围墙一样暂时隔绝住妖兽们,然后轻快地蹦回到姜米身边:“女王殿下有何旨意?”

“你玩得那么欢实,是不是因为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姜米问。“其实你已经想好了对付魔王的办法,但并不是你战胜他,而是和他同归于尽,对吗?”

冯斯摸了摸头:“哎呀,我平时老觉得你脑子秀逗,这会儿居然又聪明起来了。没错,我是有办法可以试试和魔王拼一拼,但用了这个办法之后,我自己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运气好的话可能变成疯子,运气糟糕一点就得嗝儿屁。”

“所以?”姜米看着他。

冯斯伸出右手,轻抚在姜米的面颊上:“我们认识以来,我一直是个废柴,成天被人当成麻团儿一样捏过来搓过去。到最后好容易真的有点儿龙傲天的范儿了,又要去面对比龙傲天还强的敌人,还是难逃被搓成麻团。好容易能捡到这么一点儿机会,我确实想让你高兴高兴。万一我真的挂了,以后你偶尔想起我,至少能有那么一丁点儿英姿入画的记忆,也就算了不错啦。所以,刚才就算是我的告别演出吧。”

“除了你说的那个办法,真的没别的招了?”姜米也把自己的手贴在了冯斯的手背上,满眼都是温柔。

冯斯用左手指了指周围那些正在极力试图冲破荆棘丛的妖兽:“这片幻域是开放的,魔王在不断地把世界各地的妖兽通过特殊通道召唤到这里,我迟早会力竭,然后我们俩一起被吃掉。他是铁了心的要把我的力量耗尽,然后眼看着我们俩被嚼成碎渣,算是出口恶气。然后,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反正已经灭族了,他大概会破罐破摔,让这些妖兽离开幻域,到北京的大街上去溜达溜达。”

姜米打了个寒战:“那样的话……北京可就毁了,会死很多很多人的。”

“所以我没别的选择了。”冯斯说,“不管怎么样,在你面前臭屁过了,我也就知足了。剩下的,赶紧和魔王拼一拼吧。我未必会赢,但这是唯一的办法,总要精尽人亡才算对得起自己。”

“我就喜欢你这么三俗。”姜米嫣然一笑,“我支持你,没说的。不过,你得带上我。”

冯斯一愣:“带上你?”

姜米挽住了冯斯的胳膊:“我呢,除了貌美如花聪明绝顶之外,还有一个很大的优点……”

“您还真是不谦虚。”

“闭嘴!”姜米屈指在冯斯的脑门上凿了一下,“这个优点就是,专业喜欢看热闹,而且一定要看到底。”

“这他妈也能叫优点……”

“都跟你说了闭嘴了!”姜米一声河东狮吼,“我本来和这些事儿没关系,但后来我妈死了,我又认识了你这个浑球,大概就算是被卷进来了。既然卷进来,我就一定要把热闹看到底,谁也拦不住。”

“你就不能直说你舍不得我想陪我一块儿死么?好歹让我临死前高兴那么几秒钟。”冯斯耸耸肩。

“我是不想让你太得意,你这孩子给点儿阳光就能灿烂到天上去。不过……就是那么个意思。”姜米搂住冯斯的脖子,在他的嘴唇上深深吻了一下。

“真棒。”冯斯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这辈子虽然很多时候不开心,但仔细想想,还是开心的事情多一点。特别是现在。简直想要把时间凝固住,永远就这么着不走了。”

他紧紧地抱住姜米,轻嗅着姜米发丝上的清香,像是要在这一刻把所有关于这个女孩的记忆都牢牢刻在心上。然后,姜米的身体突然闪烁了一下,像幻影一样消失了。

“笨蛋,我现在是龙傲天啦。就算打不过魔王,要把你送出去还是绰绰有余的。”冯斯的脸上依然带着笑,眼角却已经有了眼泪,“陪我死有什么意思?活着每天骂我两句,多好。”

他闭上眼,稍微平复了一下心神,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两只眼瞳赫然变成了金色。而他的蠹痕也开始迅猛地扩张,以寻常的守卫人根本不可能达到的广度,席卷了整片涿鹿战场。

被蠹痕卷入的妖兽们,一个个突然间变得目光呆滞失神,身体僵硬,就像是变成了雕塑一样,失去了活动能力。一只,两只……十只,二十只……一百只,两百只……越来越多的妖兽被蠹痕所控制,冯斯眼睛里的金色也越来越浓,越来越亮,仿佛太阳在燃烧。而他脸上的肌肉也开始微微地抽动,身体也有些发抖,似乎是在承受着某种逐渐累加的痛苦。

“还远远不够,还需要更多……”冯斯咬着牙自言自语着,“再来一些,越多越好!”

他回想起了一天之前的情景。在那个时候,全球的守卫人经历了倾巢而动的突袭后,已经取得了疫苗并且大部分注射了,而冯斯离开了四合村,来到路氏家族的总部。他并没有惊扰其他人,只是轻松地从一名守卫的记忆里调出资料,然后找到了两个连在一起的特殊房间。

两位守卫人的前辈,阿卜杜拉·艾哈迈德与徐武雄,就被安排在这里暂住。冯斯来到的时候,两人正坐在徐武雄的房间里,玩着孩子们喜欢玩的弹珠跳棋。阿卜杜拉显得时而迷茫时而暴躁,徐武雄十分耐心地安慰着他。看到冯斯出现时,徐武雄先是一怔,随即感受到了些什么。

“我从来没有在凡人身上见识到过这么强大的蠹痕,你一定就是天选者吧?”徐武雄微笑着说,“快请坐。”

冯斯坐了下来:“我就开门见山了。我需要两位的附脑。守卫人已经上了魔王的当,注射了含有特殊物质的疫苗。他们本意是为了对抗病毒,却会因此成为魔王的傀儡,我只能将计就计地试试能不能挽回,否则的话,地球的末日就会来了。”

阿卜杜拉依然在玩弄着棋盘上的玻璃弹珠,又陷入了周期性的头脑不清醒状态。徐武雄却听得很明白。他注视着冯斯,目光有些严峻:“能不能详细给我解释一下。我既然来到了这里,就已经决定了要把我的命交给天选者,但我必须确保我的力量不会起到反而帮助魔王的作用。我说的话,也代表阿卜杜拉。”

“我会的。”冯斯说,“还有时间,足够我给你解释清楚。”

他把自己之前在四合村的经历、以及文潇岚在魔王幻境中的所见所闻简述了一遍:“所以我判断出,魔王的种族是一种远古的共生生物,遇到了某些灾祸,可能是被强行冻结在了某种特殊的空间里。而当我获得了从心所欲的能力之后,我从小樱的脑子里阅读出了陈广泽的记忆,并且获取了一些难以解释的翻译能力。把陈广泽的记忆和上杉雪子的笔记结合在一起,很多事情就清楚了。”

“陈广泽的家族世代经商,在清末和日本组织也有过商业往来。他们的家族和一般的守卫人不大一样,并不只是明哲保身,还很有爱国心。那时候,他们隐隐觉察到了日本组织存在的野心,似乎是想借助对华贸易的掩护,深入中国寻找一些东西,于是派出了间谍去刺探。结果,他们探查到,组织的领袖其实是被某种神秘力量所控制的,这个组织各种赚钱的最终目的,都在于探寻人体的秘密,尤其探寻守卫人和附脑之间的关系。尽管他们并没能猜到背后的控制者就是魔王,却也开始对这个组织十分警惕。”

“而上杉雪子也是这样。她曾经怀疑组织内某个人与外敌勾结,于是偷偷安装了摄像设备,没想到却意外拍到了五十岚贤一在自以为的空旷无人处自言自语的古怪场景。她产生了疑心,继续悄悄调查,终于也发现了五十岚背后的猫腻,认定他是受人操控的。而上杉雪子是个精明而有手段的女人,她不依不饶地刨根问底,最后得出了结论:这个几百年来一直以为自己是为了对抗魔王而存在的组织,其背后的主人,恰恰是魔王本人。”

“这可真是让人伤感啊,”徐武雄说,“自己以为可以忠诚地奋斗一生的事业,最后被证明是一场天大的谎言。”

“我怎么觉得您话里有话呢?”冯斯敏锐地注意到徐武雄的语气有异,“您是不是也知道一些什么?”

徐武雄的回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这么说吧,上杉雪子手里所获取的那些来自西藏的魔王鲁赞的资料,就是我给他的。我过去是西藏某个家族的成员,在和那群欧洲人后裔作战的过程中,曾经抢到过一些用黄教密文写就的密信,那些信上记录的,是当年那位曾经和魔王灵魂相通的附脑人的另一段呓语,解读出来之后,是对鲁赞的四个寄魂的进一步的解释,应该也就是你在上杉雪子的笔记上看到的内容。”

冯斯叹了口气:“没错。在上杉雪子逃到四合村后,无意中和陷入了时空陷阱的陈广泽相遇了,那就是陈广泽我说过的他第一次短暂现身的时间。上杉雪子所抢来的那个孩子关银祥,也是陈广泽授意并改造附脑的,为的就是把这份秘密悄悄地传下去,等待真正有能力对抗魔王的人去发掘。按照那份笔记上弯弯绕的隐语,海子乃无边无垠之众生寿数,树乃顶天立地之无穷宇宙,牛乃大千世界之尘埃万物,鱼乃含精酝髓之魔王之血。上杉雪子用人话翻译出来,认为鲁赞的这四个寄魂,代表的分别是时间、空间、物质和魔王的血脉。当时看到这几行字的时候,我的血都凉了,因为我刚刚才把时间、空间、物质这三者统一在了我的蠹痕里,正在洋洋得意自以为了不起呢,却没有想到,这原本就是魔王培养天选者的目的,他就是需要我怀着对抗他的目的变强,掌握这三种维度的操控力量。然后,一旦被他唤醒血脉,我原有的脑体就会死亡,我的思维将会受魔王支配,将成为他的傀儡。”

“所以说,所谓鲁赞四个寄魂的真正意义,并不是掌握了这四个寄魂就能击败魔王,而是另一个截然相反的解释:找到四个寄魂,完成天选者的塑造,就能拯救魔族。王欢辰他们,终于到了最后也没能明白过来。”

“但光是你成为傀儡,也并不足以完成魔王的大计,这方面就要靠那个无名的日本组织了。”徐武雄接口说,“上杉雪子冒着极大的风险找到了组织最核心的研究项目,仔细分析后发现,魔王的最终目的是想要把所有拥有附脑的人类都连接成一种共生的状态。但毕竟个人的能力有限,她无法知道魔王最后会使用怎样的方法。”

冯斯苦笑一声:“但现在我们知道了。魔王首先故意撕裂了异度空间的一些薄弱点,虽然远远不足够把里面的远古生物放出来,却能够对正常空间产生扰动,甚至产生时间的错位,也能够干扰普通人的精神,严重的甚至可以把精神能力物化。他故意把这些薄弱点暴露给人类,也就是王欢辰他们的‘观测点’,相当于先在人类的心目中埋下对‘鬼门洞开’的怀疑的种子。接下来,他授意公司培养出能让蠹痕爆发的病毒浑水摸鱼,引发守卫人的恐慌,再想办法露出破绽,诱导守卫人们抢夺疫苗进行主动注射。而疫苗里所包含的,就是能让附脑联通在一起的药物。不过,当所有守卫人连在一起之后,还必须有那么一个枢纽来代替所有人思维,代替所有人使用他们的力量,成为这个新的共生体的唯一大脑——那就得是我了。天选者,从头到尾都不是人类的天选者,而是能唤醒魔王血脉、可以指挥所有守卫人为魔王所用的枢纽。”

“根据上杉雪子的判断,再加上我自己的猜测,所谓的天选者,就是能承载来自于魔王的基因的特殊异种人类。虽然我不清楚在基因都没有被人类发现之前,他是怎么通过原始的医学技术做到这一点的,但的确,魔王的基因在极少数的守卫人身上存在了。而每一次唤醒天选者的实验,就是看这种带有魔族基因的人类是否具备足够强大的体质、可以让这种基因表现出来。那就像是一种基因开关,开关一旦打开,生死就要看运气。我算是头一个有足够的运气一路活下来的人,尽管这对人类而言其实是坏运气。”

“那么,现在一切看起来都木已成舟了,”徐武雄说,“你还来我这里做什么?我和阿卜杜拉的蠹痕想必你也知道了,可以吞噬妖兽和魔仆的力量化为己用,但这种力量并不能阻止你身上的魔王之血被唤醒。”

“不,我来找你们二位,是为了考虑到后续和魔王的对抗。”冯斯说,“针对他的这一手,我已经有办法了。”

“哦?什么办法?”徐武雄眉毛一扬。

“你听说过范量宇这个人吗?”冯斯反问。

“有所耳闻,听说他是这个时代最强硬的守卫人战士,但现在好像已经身受重伤。”徐武雄回答。

“那个家伙确实厉害,但他启发我的,是他的两个脑袋。”冯斯又把范量宇如何拯救文潇岚的过程讲了一下,“所以我突然想到了,如果最终魔王将会唤醒我的血脉,导致我原来的脑体死亡,但我却拥有第二个头颅呢?”

“那样的话,魔王就会以为他控制了你,但实际上你却可以自主。”徐武雄眼前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但是,如果你真的创造出第二个头颅,像范量宇那样藏在体内,那样……还是原来的你吗?”

冯斯凄然一笑:“那还用问?肯定不是了啊。虽然我可以把我全部的记忆都精确地复制进第二头颅,但是……那只是一个拥有我的记忆的复制品。至于我本人,肯定会在被魔王召唤的那一刹那就消亡。我必须死,非此不能消解魔王的阴谋。”

徐武雄喟然长叹:“路晗衣当时果然没有骗我,你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年轻人。我相信你,也代表我的老兄弟相信你,把我们的命拿走吧。不过,是不是还需要手术啊?”

“不需要手术,也不需要您二位的命。”冯斯说,“以我现在对物质和精神的自由转换,已经不需要移植你们的附脑,只需要直接把精神力量吸取到我自己的附脑里就行了。”

“那倒也不坏。”徐武雄说,“我们还能留着这条命,等待你胜利归来。”

“承你吉言吧。”冯斯笑了笑,“不过,我还有个问题想要问你。按照你的说法,你早已经猜到了守卫人存在的结果就是被魔王利用,为什么你还要跟着路晗衣回到这里?万一我没有识破魔王的阴谋而又吸取了你的力量,那不是加倍糟糕吗?”

“我只是想赌一把。”徐武雄说,“我的命微不足道,但我很爱我的子女和孙辈们,他们和我并无血缘关系,却彼此至亲至爱。我不希望他们今后一辈又一辈都活在魔王的恐慌之下。守卫人这样徒劳地打杀一些魔仆和妖兽,根本就没有用处,事情终究需要从根子上来解决。我赌对了,等到了你,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我尽力而为。”冯斯郑重地向徐武雄鞠了个躬。他侧过身,同样给阿卜杜拉鞠了一个躬。阿卜杜拉依然不明所以,但看着有人给他鞠躬似乎很开心,咧开嘴呵呵哈哈笑出声来。

此时此刻,回想着和徐武雄与阿卜杜拉的短暂会面,冯斯说不清自己脑子里到底是什么感受。徐武雄的问题非常敏锐,直击核心:此刻的冯斯,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冯斯了。他虽然拥有着过往的全部记忆,却只是一颗复制出来的头颅。而过去的那个真正的冯斯,在魔族的基因开关打开的那一瞬间,已经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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