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不知几时有明月 但愿千里共蝉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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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克爽道:“我当然知道,晴儿姑娘是郑兄弟同师学艺的……”

  忽然察觉了不妙:“这小流氓拐弯抹角的,岂不是在说我与晴儿姑娘怎么怎么了?”

  还没有想出了如何解释,痨病鬼小叫花连人带身子已然袭到。

  仓促之间,不及还招,郑克爽只得就地一滚,避开了致命的一击。

  痨病鬼小叫花犹如疯了的一般,一脚接着一脚,双脚连环,将郑克爽踢得不要说还招,根本连站起来的机会也是没有。

  郑克爽的武功,一是怪异,二是水上功夫。而那怪异也是因为水上功夫而来。

  今日在陆地,他的武功就毫无怪异可言,也就不具威慑了。

  是以在痨病鬼小叫花的攻击面前,郑克爽显得手足无措。

  痨病鬼小叫花武功高强,却又身体孱弱,他与晴儿、雯儿姊妹自小同师学艺,一直倾慕着师妹晴儿。然而却又自惭形秽,不敢对师妹表明心迹。

  这一次酒醉之后,又得韦小宝的挑拨,是以长期压抑于内心深处的情感,如瀑布般不可抑制地喷涌而出,一发而不可收拾。

  他的武功原本便极为阴毒,这次“情敌”相斗,更是招招杀手,招招不离对手要害。

  郑克爽顿时险象环生!

  韦小宝幸灾乐祸,双臂抱在胸前,一迭连声地添油加醋,道:“打,狠狠地打这个郑小甲鱼……哎呀,郑小甲鱼,他奶奶的你也大不成话了,你调戏晴儿姑娘的本事大得紧啊,打起架来,怎的这等窝囊?他妈的做缩头乌龟么?”

  就在韦小宝说话间,痨病鬼小叫花一脚踢向郑克爽的太阳穴。

  郑克爽闪无可闪,避无可避。

  这一脚带着“呼呼”风声,内力强劲。

  郑克爽自知功力所限,也不敢贸然伸手去格,连滚带爬,钻进了桌子底下。

  痨病鬼小叫花一脚踢在桌子上,“哗啦”一声,那酒桌成了一堆碎木片。

  韦小宝叫道:“两个郑老兄啊,你们要打就痛痛快快地打,这样不是两只乌龟碰头么?

  他奶奶的,老子看也没有劲头啦。”

  忽然一块碎木片飞来,击在韦小宝的额角上,顿时鲜血长流。

  韦小宝道:“唉呀,唉呀……他奶奶的,怎么打老子啦?”

  痨病鬼小叫花冷冷道:“你再他妈的胡说八道,扰乱了老子的心神,咳,咳,老子有本事,叫你这辈子不能说话。”

  韦小宝心道:“咳,咳,怎么不咳死你啊?”

  却是真的不敢再说话了。

  痨病鬼小叫花说话之间,招数却是一点儿也没有放松。

  一脚紧似一脚,一招狠过一招。

  郑克爽根本就没有站起来还手的机会,只有在地上一直滚来滚去。

  滚着滚着,被那一棵老槐挡住了身子。

  郑克爽再无退路。

  痨病鬼小叫花眼里病态的目光发绿,如暗夜中的野狼。

  他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一边疯狂地狞笑道:“咳,咳,嘿嘿,你跑啊,再跑啊!”身形跃起,双脚朝郑克爽的胸口猛地踏了下来。

  情急之下,郑克爽双手猛地举起身旁的一只石凳,挡在自己的胸前。

  只听一声闷响,石凳破碎。

  那石凳有百余斤,却被痨病鬼小叫花一踏之下,碎成了数块。

  这一踏之力,何止千百斤!

  若是踏在郑克爽的胸口,试想他的血肉之躯,如何经受得了?

  缓得一缓,郑克爽顺势滚了出去,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将一套“八卦十变泥鳅功”施展了开来,与痨病鬼小叫花斗在一起。

  “八卦十变泥鳅功”是水里的功夫。

  但不得已在陆地上施展,虽说功力大打折扣,却也颇具威力。

  因为“八卦十变泥鳅功”那独特的内家真力,常人极难应对。

  痨病鬼小叫花的陆上功夫,虽说高出对手许多,却因怒火攻心,不免心浮气躁,招数之间,也不免露出些许破绽。

  郑克爽的武功也自不凡,抓住敌人的空当,长驱直人,急攻几招。

  痨病鬼小叫花大吃一惊,只得回招自救。

  十数招之后,两人已是势均力敌,打了个平手。

  痨病鬼小叫花不依不饶,连连把狠辣的招数,递向郑克爽的要害。

  郑克爽又急又怒,道:“喂,朋友,你为甚么与我过不去啊?”

  痨病鬼小叫花咬牙切齿,道:“你自己知道!”

  郑克爽道:“敢情真的是为了晴儿姑娘?”

  痨病鬼小叫花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并不作出回答,却一个“黑虎掏心”,一记长拳,狠狠地击向郑克爽的胸口。

  郑克爽忽然垂手站立,任凭敌人施行杀手。

  痨病鬼小叫花一招得手,却见敌人坐以待毙,不由得一怔。

  他也是“名门正派”的门下,不愿拣这个现成的便宜,硬生生将拳收回。

  然而,痨病鬼小叫花并未达到一流高手的地步,远远做不到收发由心,是以那记重拳,还是击中了郑克爽的胸口。

  郑克爽一个踉跄,倒退数武,“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痨病鬼小叫花喝道:“你为甚么不还手!”

  郑克爽喘息片刻,面色苍白,惨然道:“我为甚么要还手?”

  痨病鬼小叫花冷笑道:“你以为你不还手,咳,咳,我就杀你不得么?”

  郑克爽竟然向痨病鬼小叫花作揖道:“你杀了在下,在下感激之至。”

  说完,一动不动地垂手站立。

  痨病鬼小叫花看他的模样不似作伪,并且两人已过了数十招,知道自己的武功与对方相比,只不过略占上风而已。

  他为甚么闭目待毙?

  痨病鬼小叫花双拳一错,蓄势待发,道:“你真的不怕死?”

  郑克爽做然道:“在下虽然不才,然而身负国恨家仇,不是怕死,却是不敢去死;不过,若尊驾是因为晴儿姑娘杀了我,那便下手就是。”

  痨病鬼小叫花怒道:“事到如今,你还对我师妹不死心么?”

  郑克爽道:“死心也罢,不死心也罢,咱们两个,只怕都与晴儿姑娘无缘了。”

  痨病鬼小叫花惊问道:“你这是甚么意思?”

  郑克爽道:“晴儿姑娘跟了于阿大走了。”

  痨病鬼小叫花问道:“于阿大?那是谁啊?”忽然想起在微山岛上那个使了“狮子吼”

  神功的青年汉子,便道:“就是韦小宝的结义兄弟么?”

  郑克爽默默地点点头。

  痨病鬼小叫花怒道:“姓于的是个甚么东西!郑……

  朋友,他在哪里?”

  郑克爽摇头道:“不知道。晴儿姑娘常常唱一支小曲儿……”

  他的耳边,响起了晴儿满是深情的歌声:“熨斗儿熨不开的眉间皱,剪刀儿剪不开的腹内忧,菱花镜照不出的你我形容瘦,周文王的卦儿准,算不出的你我佳期凑……”

  晴儿在情不自禁地小声哼唱这支小曲儿的时候,眼里溢出的那份真情,那份厚爱,那份纯洁,那份少女槽怀,令每一个男子嫉妒。

  若是得到那份眼神,他宁愿去死。

  若是得不到那份眼神,他也宁愿去死。

  郑克爽心灰意懒,在痨病鬼小叫花凌厉的招数面前,突然束手待毙。

  痨病鬼小叫花恨极,道:“那个于阿大是甚么东西,藏头露尾,身份不明,也他奶奶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么?老子毙了他!”

  郑克爽低声道:“杀了他,晴儿姑娘一辈子也不会高兴的。”

  痨病鬼小叫花恨声道:“她高兴了是为别人高兴,不高兴了也是为别人不高兴,咳,咳,又关老子甚么事了?又有甚么区别了?哼哼,老子得不到的东西,他姓于的一样得不到。”

  郑克爽道:“不,只要晴儿高兴,便是整日里与她心上人在一起,我,我也高兴。”

  痨病鬼小花道:“哼,惺惺作态!……姓于的现在哪里?”

  郑克爽摇头道:“我不知道。”

  痨病鬼小叫花道:“那好,老子先杀了他的盟兄韦小宝,不怕他不找上门来。”

  他的眼睛四下一瞟,叫道:“咦,韦小宝呢?”

  韦小宝早已走了。

  若是在以前,他一时不见了七位夫人的面,便极为想念。

  可他这时却不想进京城与妻儿老小相聚。

  他这时已然清醒,思付道:“江湖险恶,还是回京城的好。不过,那也没有多少意思。

  再说,若是回了京里,小皇帝问我:‘河督大人得胜班师了么?河工治理得如何啊?’老子道:‘皇上鸟生鱼汤。’……他奶奶的张口便是鸟生鱼汤,可大也不成话。”

  十数天之后,韦小宝出现在黄河工地上。

  韦小宝原本是要去开封河督府的,这一日已是离开封不远,他在河堤上慢慢走着,忽然前面来了一营兵丁,前面排着官老爷的“肃静”、“回避”等执事,两队衙役,口中低而威严地呼叫着。

  随后是兵丁敲锣打鼓,喇叭吹得震天响;在队伍的正中间,是一顶绿呢大轿。

  这里是黄河大堤,除了河工上的官员,不会有甚么地方官来。并且那顶绿呢大轿,除了朝廷大员,也是没人配坐的。

  韦小宝一见大喜,心道:“靳辅老儿倒是识相,老子救了他的老命,他倒是知道巴结,知道老子要来,提前派了执事;来欢迎啦。”

  心中得意,便站在路口,拍打拍打衣衫,等着靳辅下轿迎接。

  岂知那一班子衙役,还没到得韦小宝的跟前,便伸出手中的棒子作势要打,口里吆喝道:“闲杂人等,赶快让开!”

  韦小宝吃了一惊,心道:“他奶奶的,怎么打起河督老爷来了?”

  再仔细一想,便恍然大悟:“原来靳辅老儿不是迎接老子的,是他自己办公事去啦。

  哼,这里就是黄河,又不是京城,你臭摆了给谁看啊?这等铺张,还他奶奶的自吹自擂,甚么两袖清风、三袖清风,我看也是大大的靠不住。”

  他生怕稀里糊涂地让衙役们打上一棍子,便靠堤坝边上站着。

  那队伍好长,绿呢轿子又在队伍中间,韦小宝越想越是窝火:“老子拼了性命,救了靳辅老儿,他倒自己摆起了威风,全不将老子放在眼里。到底老子是河督,还是你靳辅是河督啊?”

  待得轿子到了面前,韦小宝的心里忽然涌过一个念头:“他妈的,老子将靳辅老儿从轿子里拖了出来,叫他丢丢丑也是好的。”

  忽然身子一晃,已然入了队伍之中。

  韦小宝的“神行百变”,对付不了武林高手,对这些寻常兵丁,却是绰绰有余。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韦小宝已钻进了绿呢大轿里了。

  众兵丁犹如遇到塌天大祸一般,乱糟糟地又喊又叫道:“不得了啦,这小子钻进了轿子里啦!”“惊动了小白龙他老人家的大驾,那可怎么办啊!”

  韦小宝刚进轿子,里面黑乎乎的甚么也看不清,便一把抓去,骂道:“大胆靳辅,见了本督,还这等作威作福么?”

  岂知一抓之下,没有抓到人,却是抓了个甚么滑腻腻、冷冰冰的东西。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条白色的小蛇。

  韦小宝素来怕蛇,“啊”地惊叫一声,将小白蛇甩了出去。

  那轿子里原本就没有坐人,里面只是放了一把太师椅,椅子上一只红漆托盘。那条小白蛇,原先就盘踞在托盘里。

  韦小宝手一甩,小白蛇便又落进了托盘。

  轿子猛地停了下来。

  兵丁们七手八脚,大刀长矛,将轿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韦小宝听得外面的动静,将轿帘悄悄拉开了一条缝隙,一看之下,大吃一惊:“他奶奶的,抓强盗么,这等张牙舞爪的?”

  韦小宝不觉害怕,忙将轿帘又放了下来,心中忖道:“老子若是这时出去,定然要被他们象剁肉一般剁成十七二十八块。”

  只听得一个声音喝道:“喂,你是甚么人,胆敢惊动小白龙他老人家的大驾?”

  韦小宝极是奇怪:“老子的名头大得紧啊,真正是名满江湖。”

  便笑道:“你们既是知道我老人家的名号,怎敢这等大呼小叫的?”

  外面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你,你真的是小,小白龙?”

  韦小宝道:“老子坐不改姓,行不更名、小白龙的便是。”

  外面的声音道:“小白龙怎能这个样子?”

  韦小宝诧异道:“老子的亲娘生下老子就是这副模样,还能变得了么?你们不信,便将靳辅老儿叫来,一认就知道老子这小白龙是真是假了。”

  这些兵了见韦小宝身形一晃便进了轿子,又自称小白龙,而且还称呼老河督靳辅为“靳辅老儿”,忽然像悟到了甚么。

  韦小宝听了一下,忽然四周鸦雀无声,又将轿帘拉开一道缝隙,一看,周围的兵丁黑压压地跪了一地,一个个磕头如捣蒜。

  这等前据后恭,韦小宝奇怪之极,道:“喂,你们这是做甚么啊?”

  一个年纪较大的兵丁道:“小的们不知你老人家驾到,罪该万死。”

  韦小宝道:“甚么就罪该万死了?你们赶快领了老子,见靳辅去者。”

  众兵丁“喳”了一声,将轿子抬起,飞奔而去。

  韦小宝胆战心惊地将红漆盘子端起,自己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上,对盘踞在盘子里的那条小白蛇道:“咱们俩一般无二,都是小白龙,我不咬你,你也不要咬我,好不好啊?……”

  幸喜那白蛇极为老实,如一盘香似地盘在盘子里一动不动。

  斩辅就在前面不远处。

  靳辅与历任河督不同,他治理黄河,历来吃住都在工地上。

  他早已得报,恭恭敬敬地立在道边,等候“小白龙”大驾光临。

  见到轿子里走出了韦小宝,靳辅一怔之下,又惊又喜,忙跪倒磕头,道:“韦爵爷,哪阵风把你老人家给吹来啦?”

  韦小宝将漆盘一举,笑道:“在下小白龙,奉旨治理黄河来者。”

  两人略作寒暄,靳辅让人将“小白龙”请进了临时官邸,自己陪同韦小宝随后进去。

  靳辅请韦小宝坐了上座,纳头便拜,道:“卑职靳辅,叩谢韦爵爷的救命之恩。卑职能有今天,全是韦爵爷所赐。””

  韦小宝笑道:“靳老爷,你这样说,我可是不敢当了。

  那可是皇恩浩荡,我不过是在皇上面前仗义甚么言罢了。”

  靳辅一迭连声吩咐摆宴。

  因在河工上,宴席也极为粗陋。靳辅素来节俭惯了,如见了琼浆玉液一般。

  韦小宝可是难以下咽,心道:“靳辅老儿抠唆得紧,便拿这个来款待救命恩人么?”

  心中颇不舒坦,正要找靳辅的麻烦,却见靳辅吩咐帐房,取来了一只封袋。

  靳辅双手将封袋捧给韦小宝,道:“韦爵爷,你老人家的薪俸请收下。”韦小宝道:

  “无功不受禄,这个却是不敢当了。”

  靳辅道:“你老人家是河督,这是薪俸。”

  韦小宝接过,笑道:“既是薪俸,那是皇上的恩典,却是不能推辞的,只得遵命收下了。”

  将封袋放手中一掂,分量颇是不轻,心头痒痒的,极想打开看看,却又怕被靳辅小看了,道:“这河督的薪俸,还说得过去么?”

  靳辅道:“薪俸都是一样的,也要看甚么人去做才是。

  比如你韦爵爷,能够屈尊做河督,在皇上面前又能说得动话,实在是沿黄千千万万草民的福分,薪俸自然便要高一些了。”

  韦小宝掂着封袋,笑道:“若是太多了,怕是不好意思罢?”

  靳辅举起一只巴掌,低声道:“不多,不多。总共才五十万两。”

  韦小宝吃惊道:“五,五十万?”

  靳辅道:“李家村的堤坝刚要合龙,河务上暂时只能拿出这么点钱。韦爵爷若是等着用钱,卑职日后再想办法就是。”

  韦小宝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韦小宝不是没见过钱的人,十几岁时奉旨去抄奸臣鳌拜的家,一天就到手四十五万两银子;在台湾做了三天的钦差,就刮了一百五十万两银子的地皮;到云南吴三桂的平西王府做了一趟“赐婚使”,不但监守自盗,将赐婚的建宁公主从吴三桂的儿媳变成了自己的老婆,而且起码得了吴三桂一百万银子的贿赂……

  可是,这里是黄河,不是台湾。

  面前是“治河八年,两袖清风”的靳辅,不是搜刮民财的大汉好吴三桂。

  韦小宝眼睛微睨着靳辅。

  靳辅土头土脑,衣衫破旧,面色苍老而又疲惫,怎么也不像出手就是五十万的阔佬。

  韦小宝心道:“这个糟老头子穿着打扮,犹如丐帮的徒子徒孙一般,看不出倒是一个腰缠万贯的阔佬。老子学了一个乖:越是有钱,越是要装穷,那便是两袖、三袖清风啦。”

  又想到:“有了钱不敢花,那又有甚么意思?老子甚么都能装,装穷光蛋却是不会。老子有钱就得花差花差。这两年多来,老子只出不进,坐吃山空,也该有些进项,补补亏空啦。”

  其实,他真正误会了靳辅。

  靳辅治河八年,确实是两袖清风。但他却又不是一个腐儒,知道对京中的大佬,该花的钱一定要花,若是该花而不花,那自己空有一身本事与抱负,只要朝中有人捣乱,便将一事无成。

  见韦小宝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靳辅道:“韦爵爷,你想甚么哪?”

  韦小宝的兴致好得多了,道:“靳老兄,你们兴师动众的做甚么啊?”

  靳辅微笑道:“启禀河督大人,李家村堤坝今日合龙,请了白龙大王来了。”

  韦小宝愕然道:“那不过是一条小白蛇,又是甚么大王了?”

  靳辅道:“河工上历来讲究这个,堤坝合龙啊甚么的,都要请个大王来。这个白龙大王,又是龙王之中最为灵验的呢。我们请了多少次都请不来它老人家,韦爵爷,你老人家一到,它老人家也赏光啦。”

  韦小宝一经吹捧,不禁飘飘欲仙,笑道:“我明白了,原来咱们做河督啊,便是请龙王爷就是啦。那也是容易得紧。”

  靳辅一本正经道:“那倒也不尽然。像你老人家乃是大富大贵之人,不要说做个区区河督,便是将来做了王爷,也自然有天上的星宿相帮。”

  停了一下,靳辅感慨系之,道:“像卑职么,那可就没有这等福气了,只得‘敷土刊木,奠高山大川’;贩夫走卒,共操役之劳了。”

  (庸按:“敷上刊木,奠高山大川”,语出《尚书·禹贡》,意思是说:大禹治水时,划分地区为九州,随山势砍伐树木,以通道路;又定高山大川为州的境界。这是大禹治水的主要方法。)靳辅这样说话,倒并非讥刺韦小宝,而是发自内心的感慨。

  韦小宝心道:“靳辅老儿惯会掉书袋,敷土不知是块甚么土?刊木也不知是根甚么木头?……老子却不去问他,免得像上次那样,甚么宁人吃食、宁人不吃食,惹得小皇帝老大的不高兴。”

  李家村河工合龙,是治河工地上的一件大事,加之“白龙大王”大驾亲临,河督韦小宝也亲自到来,更是增添了许多的喜庆气氛。

  韦小宝是喜欢热闹的人,靳辅请他主持合龙仪式,他便慨然应允。

  靳辅乐得有个空闲,又去勘察水情去了。

  那仪式却也简单,无非是韦小宝带头拈香、磕头而已。

  韦小宝心道:“老子的婊子妈妈见了有身份的贵客要磕头,老子见了小皇帝要磕头,修河的人见了蛇也要磕头——可见天下事都是一个道理:见面就磕头,总是不错的。”

  韦小宝高高兴兴地一直忙了三天,才将大堤合龙,将“白龙大王”送走。

  他本来是个小流氓小无赖,混迹朝廷,又学了纨绔子弟的禀性,习惯于灯红酒绿,时时刻刻离不开喝酒、赌钱、玩女人。

  现下在河工之上,地处荒凉,除了民夫,不见人影,哪里忍耐得住?

  却又不便就走,他心里道:“他奶奶的,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老子好赖拿了靳辅老儿五十万银子,拍拍屁股走了,那也太不成话了。”

  靳辅出去勘察水情,一去就是十余天。韦小宝百无聊赖,吃了饭便要戈什哈陪着,四处闲逛。

  这一日晚上,信步走到一个窝棚之外,只见里面灯火通明,传出了毗五喝六的赌博之声。

  韦小主便如到了家一般,大叫着欢呼一声,一头钻进了窝棚。

  窝棚里一帮民工,正在赌钱。大多数民工围在一起掷骰子,将窝棚挤得水泄不通。

  韦小宝翘起了脚跟,却见里面是一张方桌,四人分坐四角,正在推牌九。

  韦小宝笑道:“他奶奶的,赌牌九也不告诉老子一声么?”

  哪知民工们尽是一些粗壮汉子,韦小宝身单力薄,拼命地挤来挤去,却如撞在一堵墙上一般,哪里挤得进去一步?

  跟随的戈什哈挥拳便朝人群打去:“他妈的,河督老爷来了,还不快回避?”

  韦小宝一生之中,只有在赌场上才最讲道理,当下踢了那‘戈什哈”一脚,笑着说道:

  “他奶奶的,赌钱场上无父子,分甚么河督、民工?便是皇帝进了赌场,也是平头百姓一个。”

  只听得桌子旁,一个面目清癯的老者笑道:“老朽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第一回听到官老爷说了一句人话。大伙儿让让罢。”

  这些民工似乎极听老者的话,自动地让开了一条道儿。

  韦小宝边往里进,边拱手作了个四方揖,道:“谢谢诸位啦。”

  一屁股坐在老者的对面,一看,只有老者的面前放着十数两碎银子,其余的三位,大多数是铜钱,银子也就是三钱五钱而已。

  老者道:“我们这里是穷兄弟们穷乐和,却是不入达官贵人的眼。”

  韦小宝一见赌注大小,顿时大为扫兴,道:“大伙儿玩罢。”

  老者是庄家,掷骰子笨手笨脚,四个人连洗牌都洗不好,一看便是“羊枯”。

  老者又推了几把,有赢有输。

  韦小宝在旁看着热闹,虽是赌注极少,也使得他不禁技痒,暗付道:“他奶奶的,见了羊枯不捉,简直伤天害理!”

  便笑着对老者道:“让我推几庄,行不行啊?”

  老者极是识相,将牌一阵搅合,推到韦小宝面前,道:“理当由官老爷坐庄才是。”

  韦小宝接过牌,将骰子在手里轻轻一抛,便知道是灌了铅的。

  韦小宝不由得大喜过望:“老子原本不想赢你们,你们自己却将做了手脚的骰子送上门来了,却是怪老子不得了。”

  略做手脚,几把下来,老者他们的银子、铜钱,都归了韦小宝了。

  韦小宝的眼里,哪里看得上这几两碎银子、几串铜钱?手一推,将银子都推了回去,笑道:“大家好朋友,玩玩罢了。”

  那几人顿时喜形于色,正要将各自的钱收回,却听得老者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些人似乎对老者极是忌惮,一个个地便将手仙汕地缩了回去。

  韦小宝心中极为不快,忖道:“他妈的,这不是与老子过不去么?”

  老者将钱又给韦小宝推了过来,平静他说道:“男子汉大丈夫,输就输了,赢就赢了,哪里能够反悔?官老爷未免大也看不起兄弟们了。”

  韦小宝笑道:“尊驾的赌品不错哪。”

  老者拱手道:“承蒙夸奖,赌品即人品,老朽却是不敢不遵的。”

  几句话,说得韦小宝如遇知音,道:“说得好!人品是甚么东西?天下最重要的是赌品。”

  说着,韦小宝站起身来,将钱捧在手里,忽然向满窝棚的人群撒出,道:“大伙儿拿了去分了,喝酒玩姑娘去罢。”

  民工门掷骰子、推牌九,实际上都是赌的血汗钱,这时候见财从天降,一怔之下,忽然欢呼一声,一起跃起身来抢钱。

  刹那间人头攒动,你争我夺。

  忽然,老者自座位上一跃而起。

  半空中纷纷撒落的铜钱、碎银子,忽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者却又稳稳当当地坐在了座位上,便似压根儿没有动过一般。

  可是,韦小宝漫天撤落的钱,却是一文不少,全部放在他的面前。

  老者对韦小宝一拱手,道:“官老爷手气好,老朽佩服得紧。”

  韦小宝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思付道:“真正看他不出,这老头的武功恁的了得!”

  当下韦小宝也一拱手,笑道:“老爷子这等手疾眼快的招数,叫千手观音啊,还是叫万手如来?在下也是佩服得紧哪。”

  老者淡淡道:“这些草民眼皮子浅,倒是叫官老爷见笑了。”

  韦小宝道:“钱财是身外之物,老爷子也不必太过认真。”

  老者冷冷一笑道:“不错,钱财身外之物,确实不该看得比性命还贵重。”

  话里有话,韦小宝忽然打了个“激灵”。

  他眼珠子一转,打了个哈哈,道:“好,这钱若是不收,倒是看不起诸位弟兄了。在下遵命收下。老爷子,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韦小宝将赢来的铜钱、碎银子揣进怀里,转身便走。

  老者道:“官老爷何必要走?他们出手太过小气,咱们两个赌他一盘,如何?”

  韦小宝笑道:“在下还有些公务,待得闲了,定来领教。”

  说完,便朝外走去。

  满窝棚的赌客忽然全部站了起来,挡住了韦小宝的去路。

  跟随韦小宝的戈什哈看出了苗头不对,却仗着官势,猛然拨刀在手,喝道:“竟敢对河督大人无礼,要造反么?”

  他挥刀便砍。

  却见老者的身子在桌子上一蹭,手臂暴长,“戈什哈”

  的胸前穴道已被紧紧拿住,手中的刀,“哗啦”一声掉落在地。

  老者如拿甚么玩偶,轻轻地将“戈什哈”放在身边的凳子上,道:“大家好朋友,好好儿玩玩,你何必扫大伙的兴?”

  戈什哈面如土色,作声不得。

  韦小宝久经江湖险恶,知道今日入了人家的毂中,倒是处变不惊,付道:“这些穷光蛋,无非是想赢老子几个钱罢了——他奶奶的,咱们哥儿俩到底谁赢谁,还说不准呢。”

  老者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着的纸,道:“老朽这一张纸,赌五十万银子。官老爷,赌不赌啊?”

  韦小宝暗暗骂道:“他奶奶的,你去做御前侍卫倒是再合适不过,甚么玩意儿,便值五十万银子?便是卖你闺女、孙女的身价,也值不了这么许多啊。哼哼,拿老子做羊枯么?”

  忽然,韦小宝的心头一震:“五十万?他为甚么不赌四十万、六十万,单单是五十万?

  不就是靳辅老儿给我的数目么?只怕这老者大有来头,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罢甘休了。”

  老者追问道:“官老爷,赌不赌啊?”

  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不赌也得赌啊!”

  韦小宝笑道:“不要说老爷子拿了一张纸,便是一句话,也值五十万银子啊。古人一句话还值一千两金子呢,何况你老人家啊?”老者将纸片推在桌子上,道:“老朽的五十万押上了,官老爷,你也请罢。”

  韦小宝将手一摊,道:“不瞒老爷子说,三十、五十万银子,在下倾家荡产,倒是还拿得出。不过,一下子现兑现地拿这许多,却为难得紧了。”

  老者的眼里,忽然精光陡现,沉声道:“官老爷,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一下子收进了五十万,自然能一下子拿得出五十万了。”

  韦小宝更是心惊,暗忖道:“这人处处敲打着老子五十万银子的‘薪俸’,到底是甚么路道?”

  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惊问道:“请问老爷子,你老人家可是……”

  老者打断他的话,道:“我是谁无关紧要,咱们赌钱要紧。”

  韦小宝心道:“老子这两年财运不好,只出不进。这五十万看来又得跟别人姓了。”

  韦小宝口中道:“是。请老爷子吩咐,咱们怎么个赌法啊?”

  老者道:“你是庄家,自然你说了算。”

  韦小宝思忖道:“老爷子刚才露了一手极为厉害的武功,凡是武功好的人,做起老千来往往得心应手,有赢没输,老子只怕不是对手。这五十万银子,九成九要让老头拿走了。”

  又想道:“若是一盘定输赢,老子连翻本的时机也没有,大也吃亏了。”

  韦小宝想了想,便道:“老爷子,咱们五局三胜,怎么样?”

  老者点头道:“我总随你便是。”

  韦小宝将牌洗得“哗哗”直响,暗暗做了手脚,将天牌、地牌一副副地排好了,在骰子上吹了口气,兀自念念有词,道:“天灵灵,地灵灵,赌神菩萨来显灵,骰子小鬼抬元宝,一只一只抬进门!通杀!”

  手指在掌心轻轻地一拨,骰子掷了出去,果然是个七点。

  韦小宝心中大喜:“好久不赌了,老子的手法还是没有生疏。”

  韦小宝面上却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道:“手气霉透了,不要摸个别十罢?”

  伸手便拿第三副牌。

  牌还未到手,老者忽然伸出手来,将桌子上的牌搅乱了。

  韦小宝怒道:“喂,这算甚么?”

  老者淡淡道:“你赢了。”

  老者并没有摸自己的牌,更没有看对方的牌,便自认输了。

  韦小宝笑道:“承让,承让。”

  他一边洗牌,一边暗暗警觉:“这老头精明得紧,看来定是知道老子摸了副天牌了。老子捣鬼,还是小心一些的妙。”

  第二次掷骰子,手指在掌心将骰子转得厉害些,果然,骰子落在桌子上,“骨碌骨碌”

  地转了半天,却是个九点。

  老者道:“这一副又是你赢了,咱们还是省点儿事,第三副罢。”

  不摸牌,更不看牌,便连着认了两次输。

  韦小宝暗暗称奇:“老子出了娘胎便赌牌九,却是从来没见过这等赌法的。”

  五局三胜,韦小宝等于没赌便赢了两局,已是占足了赢面。

  第三局,韦小宝刚刚洗完牌,才将骰子拿在手中,还没有来得及掷,老者便不动声色,说道:“我摸天门第一副牌。”

  天门第一副牌,却是副地杠,韦小宝洗好了预备自己摸的。

  听得老者的话,韦小宝道:“我还没掷骰子呢,你就怎么知道天门第一副是你的?”

  老者道:“掷不掷都是一样的。”

  韦小宝哼了一声,手腕高高抬起,骰子便落在了桌子上。

  他心中有数,落下来一定是个八点。

  岂知就在骰子已然定下时,其中的一只莫名其妙地翻了个身,八点变成了五点。

  老者道:“我说我是天门第一副,如何?”。

  韦小宝极为丧气,道:“好,老子也跟你学学,算你赢了一局。”

  接着是第四局,又是韦小宝刚将牌摆好,老者便道:“这回我要天门第三副。”

  韦小宝道:“哼,骰子是你儿子,还是你老子?这等听你的话!”

  一掷,却又是在最后关头,骰子颠倒了一下。老者言中了。

  韦小宝咬牙道:“好,算你狠!”

  两人各胜两场,平局。

  韦小宝自小在赌场滚来滚去,甚么样的人物没有见过?知道今日遇到了高手,心中却极不服气,“哗啦哗啦”

  地洗了牌,摆好、负气问道:“老爷子,这一局你要哪一副?”

  老者道:“听天由命罢。”原来,韦小宝知道老者内功高强,又精于赌博一道,虽是自己掷骰子,老者却能使了甚么门道,随心所欲地将骰子弄出他所需要的点数来,是以“决胜局”的这一副牌根本没有作弊。

  洗牌不作弊,掷骰子自然也就不需要作弊了,随随便便地掷了个七点。

  韦小宝道:“咱们俩谁认输啊?”

  老者道:“官老爷果然冰雪聪明,在官场上一定得意,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公侯万代。”

  韦小宝道:“讨你的吉言。”

  伸手便要摸牌,老者却挡住了他,道:“韦爵爷,我看不必赌了。”“韦爵爷”三个字,一下子将韦小宝的心提了起来:“这人果真知道老子的来历,然而老子却是不知道他的路道,他奶奶的非输不可。”

  韦小宝慢慢道:“爵爷甚么的可不敢当,在下见了老爷子,可是面生得紧,却又面熟得紧啊。”

  老者说道:“对老朽面生面熟,却不打紧,韦爵爷,咱们赌牌九也没有多少昧道,不如干脆做笔生意,怎么样啊?”

  韦小宝在心里苦苦思索:“老子是在甚么地方见过他的呢?难道真的是……”

  老者又催促道:“到底怎么样啊?”

  韦小宝道:“请老爷子划下道儿来罢。”

  老者道:“咱们又不用动手过招,划甚么道儿?老朽就用这张纸,卖你五十万银子。”

  韦小宝心中忿忿然,忖道:“老子倒是不心疼这五十万银子,却是吞不下这口气。就凭你一句话,轻飘飘地就拿走五十万沉甸甸的银子么?老子这个羊牯,做得太也不值了。”

  老者将折叠的白纸握在手中,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韦爵爷,其实我这张纸呢,原本就是一张白纸,一点东西也没有。”

  说着,手一张开,那纸已化成了碎片,老者顺手扬去,便如空中落了一场大雪。

  老者缓缓道:“老朽便用几句话,换韦爵爷的五十万两银子,看值是不值?”

  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不开花,你的话是圣旨么?金口玉言么?值这许多银子?”

  老者道:“韦兄弟,沿黄数百万生灵,性命都系于靳辅一人身上;靳辅的性命,又系于你韦兄弟一人身上……”

  他停了一下,笑道:“韦爵爷,这两句话能卖得五十万两银子么?”

  韦小宝惊愕地脱口而出,道:“黄龙大侠!”

  这几句话,正是韦小宝与黄龙大侠第一次见面时,黄龙大侠正告韦小宝的。也正是为了黄龙大侠那身怪异之极的武功,更是害怕他发出的若是韦小宝不听他的话,他便要杀了韦小宝的儿子、女儿,叫韦小宝断子绝孙的威胁,韦小宝才冒了性命救了靳辅。

  后来,在微山湖中的微山岛上,黄龙大侠又与洪安通、痨病鬼小叫花、郑克爽、晴儿一起,抓住了韦小宝,要将他置于死地。

  不过,那几次黄龙大侠都是戴了人皮面具,见不到他的真面目,想不到他生得清癯、儒雅,就像乡下一个教私塾的老秀才。

  韦小宝笑道:“老爷子好啊?真正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隔四夏。今日得见尊范,也是三生有幸,四生有幸。”

  黄龙大侠一怔,他不知道韦小宝常常用错成语,心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成语倒是听说过了,却哪里又冒出甚么四夏来?还有甚么三生有幸、四生有幸,此人当真莫名其妙。”

  但他听得出此人说话口不应心。便也随口敷衍道:“那也不用客气啦。”

  韦小宝忖道:“老子真正倒了八辈子的大霉,武功一塌糊涂,却又尽遇到一等一的武林高手。三生、四生有幸?

  只怕十七二十八生都没幸了。”

  他知道这些高手,除了找麻烦,别的没有大事,心中怨恨之极,道:“晚辈见了老爷子,便不由得想起一个人来。”

  黄龙大侠道:“想起谁啊?”

  韦小宝道:“想起我爹爹。老爷子,你老人家真正如我的亲爹爹一模一样。”

  韦小宝心中得意之极:“也不知道老子的爹爹,是哪一个狂嫖烂赌的混帐王八蛋,你便做老子的爹爹,那也好得紧哪。”

  他极会演戏,面上却是一副极为尊敬的模样,继续道:“老爷子,我甚么事也不懂,你老人家便像我爹爹那样,好生管教我罢。”

  黄龙大侠心中大是感动,道:“韦兄弟,快不要这等说。实话说罢,老朽常常在暗中跟着你,看你这人虽说有时滑头些,心倒是不错的。”

  韦小宝心中大怒,暗暗骂道:“他奶奶的,这等孝顺么?常常暗中跟着老子,倒不是老子的爹爹,简直是老子的儿子了。”

  黄龙大侠语气恳切,道:“那一日你在开封河督府,靳辅托人给你留下了十万银子,你不但没收,反而说了一番义正辞严的话,很是令人感动。”

  那日在河督府,靳辅的老鼠胡子师爷给了韦小宝十万银子,韦小宝不但没要,反而说道:“靳大人把我当成甚么人了?沿黄百姓,祖祖辈辈受黄祸之累,大是苦不堪言,咱们体恤他们还来不及,怎么能额外增加他们的‘赋徭’?”

  其实韦小宝爱财如命,哪有见到十万雪花银不动心的道理?只是康熙谂知韦小宝的脾气,临行前便先告诫他:“你若是见钱眼开,到时候可不要怪我这个大舅子不给面子啦。”

  黄龙大侠不知原委,当时正伏在屋顶上,听了之后竟是大受感动。

  韦小宝忽然嘻嘻笑了起来。

  黄龙大侠道:“你笑甚么啊?”

  韦小宝道:“我说了,老爷子不要怪罪,那一日我不知道你老人家在房顶上,以为是甚么野狗啦黄鼠狼啦在房顶上与老子捣乱,倒将野狗、黄鼠狼、野猫、耗子的甚么十七二十八代祖宗,骂了个狗血喷头。老爷子,那可不是骂你啊。”

  黄龙大侠淡淡道:“老朽做的就是挨骂的行当,也计较不了这许多。”

  他话锋一转,道:“今日咱们沿黄州县的弟兄们等在这里,韦爵爷,你想想为甚么?”

  韦小宝道:“赌钱啊。”

  黄尼大侠道:“黄灾深重,大伙儿也没了赌钱的兴致。

  只是听说河督大人要拿五十万两银子赈灾,便都来领银子了。”

  韦小宝心里恨极,暗暗骂道:“狗屁黄龙大侠,鼻子真正的比狗还尖!老子刚刚拿了薪俸,他奶奶的便讨饭来啦。”

  黄龙大侠猛地跳在桌子上,喝道:“弟兄们,快快谢过了韦爵爷的大恩大德。”

  那一伙儿赌徒,一起站立了起来,抱拳道:“沿黄百姓,谢过河督大人。”

  人多,又个个是粗豪汉子,声音震耳欲聋。

  韦小宝吓得一颤,心道:“哪里是感谢老子?分明是威逼!”

  但他极为光棍,自慰破财免灾,只得将五十万银子的银票掏了出来,笑道:“银钱身外之物,人用了狗花了,都是一样的。”

  韦小宝讲的是一口扬州土话,又说得极快,大家根本没有听出他说的到底是甚么话,他舌头一卷,骂人的活已是出口了。

  好在这些人即便听出了也不会在乎,一个个感激涕零,将韦小宝当作了赈灾放粮的包龙图、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举世难得的清官大老爷了。

  黄龙大侠喝道:“大伙儿不要吵了,河督大人仗义疏财,拿出这么多的银子赈灾,咱们可得当着他老人家的面,郑重其事地起个誓。”

  黄龙大侠大喝道:“拿酒来!”就见有人抬了一大坛酒,放在桌子上。

  黄龙大侠掌缘如刀,往酒坛子上轻轻一挥,坛子便被削去了一截。

  截面光滑,便是再锋利的刀子,也削不出来。惹得众人大声喝采。

  黄龙大侠拔出匕首,双手捧给韦小宝,道:“河督大人,请!”

  韦小宝惊问道:“做,做甚么?”

  黄龙大侠道:“五十万两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关乎千千万万灾民的性命,请河督大人带领弟兄们,喝血酒,起毒誓!”

  韦小宝生性怕痛,笑道:“老子五十万两银子的血都出了,几滴人血就免了罢?”

  黄龙大侠低声道:“韦兄弟,实话对你说罢,眼前的这些人,一个个都是被黄灾逼得走投无路的主儿,逼急了甚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韦小宝道:“他奶奶的,老子五十万两银子拿了出来,没皱皱眉头,他们还能怎样?”

  黄龙大侠道:“话不是这等说,这些刁民,都教官府骗怕了,都说官老爷们说话如同放屁一般,实在信不过的。

  你喝了血酒,他们知道你是真心诚意,永不反悔,也就放心啦,不然……”

  忽然,数十位“赌客”齐声道:“请河督大人领头喝血酒!”

  韦小宝吓了一跳,暗道:“喝血酒起毒誓就不能反悔了么?老子说过的话,向来不算数,要反悔便反悔,你管得着么!”

  然而看那阵势,哪里容他不出血?

  韦小宝也极光棍,袖子一捋,笑道:“兄弟们与我一起喝酒起誓,那是朝姓韦的脸上贴金哪。姓韦的祖上烧了高香,结识这么多的英雄好汉。”

  心里却将这帮人骂了个够:“他奶奶的,老子十七二十八代祖宗作孽,叫老子碰上了这一帮子混帐乌龟王八蛋。日后老子银子不要了,也要将他们一个个地送到开封府去,脱了裤子打屁股,打完了再发配三千里外,与他妈的守城军士为奴。”

  韦小宝心里骂得够了,才学着黄龙大侠的样子,高高抨起衣袖。

  可是那匕首下去却是极轻,只在胳膊上划了条白自的道道。

  韦小宝笑道:“老爷子,你的匕首不快啊。”

  黄龙大侠淡然道:“有的人皮厚,寻常匕首自然划他不破了。”

  韦小宝自然听出了黄龙大侠话中的讥刺之意,却又怕痛,不愿意再划第二刀,便用手拼命的挤,半晌才挤出两滴血来。

  将可怜巴巴的两滴血滴进酒坛子里,韦小宝将匕首转给黄龙大侠,笑道:“幸亏老子的皮薄,不然拿了大炮来也是轰不出血的。”

  黄龙大侠一匕首下去,胳膊上拉开一条深深的口子,鲜血流进了酒坛。

  一个一个地传了下去,不一会儿,那酒便变得血红血红的了。

  黄龙大侠取了碗,舀了一碗血酒,恭恭敬敬地端送给韦小宝。

  韦小宝接过,象征性地喝了一口。

  他咂咂嘴,说道:“老子甚么酒都喝过,狗血酒倒是第一次喝。”

  韦小宝将那“狗”字说得极轻极快,说完了却又暗暗后悔:“他奶奶的,老子也是狗?

  这不是连自己一块儿骂了么?”

  黄龙大侠领着其余众人,却是一人一碗地喝得极为郑重。

  血酒喝完,黄龙大侠起誓道:“苍天在上,后土在下,河督韦小宝筹集的五十万银子,每一钱都当使在沿黄灾民身上。若是有人中饱私囊,叫他掉进黄河里,喂鱼鳖,万劫不得翻身!”

  接着,黄龙大侠便当众分派银两:某州某县多少,某州某县多少……按照人口及受灾程度,分派得极为合理。

  大伙儿都没有疑议。

  最后,黄龙大侠抱拳道:“韦爵爷,你若是看得起大伙儿,从今以后便拿我们当兄弟,但有差遣,水果火里,在所不辞!”

  韦小宝也抱拳道:“好说,好说。日后兄弟们再缺钱花了,也来找姓韦的便是。”

  大家正要散去,忽然黄龙大侠冷冷道:“何方高人?请进来罢。”

  话音刚落,脚尖在桌面上一点,身子已横着从人头上飞了出去。

  众人正惊愕间,就见黄龙大侠手中提了一个人,又从人头上飞了回来。

  片刻之间,黄龙大侠已然戴上了人皮面具。

  那人显见已被拿住了胸口要穴,黄龙大侠将他朝桌子上一掼,喝道:“你是甚么……”

  一眼看到那人的面目,讶然道:“原来是你!”

  韦小宝一看之下,不山得也是一喜,拍掌道:“辣块妈妈不开花,你来了么?”

  那人不是别人,是痨病鬼小叫花。

  痨病鬼小叫花被黄龙大侠封住了胸口大穴,本来就满是病容的脸上,更是苍白。

  韦小宝见痨病鬼小叫花,心道:“老子吃这只小乌龟的气,吃得忒也够了,碰巧黄龙大侠这些弟兄们白拿了老子五十万两银子,老子便叫他们收拾收拾他,也出出心中这口恶气。”

  正要开口,痨病鬼小叫花却道:“咳,咳,韦……帮主,快,快救救师妹。”

  韦小宝一听“师妹”二字,不由得大为关切,道:“哪个师妹啊?”

  痨病鬼小叫花道:“是,是晴儿师妹。”

  韦小宝一听不是雯儿,便放了心,道:“原来是晴儿小花娘啊。”

  痨病鬼小叫花哀求道:“帮主,请你看在大家都是丐帮中人的份儿上,咳,咳,救救晴儿师妹。去晚了,只怕她,她没有命了。”

  韦小宝道:“哼,这时候就认了老子这个帮主了?你们早做甚么了?恶有恶报,晴儿小花娘死了活该,你又急的哪门子?”

  痨病鬼小叫花未及说话,黄龙大侠忽然目露精光,喝道:“晴儿……晴儿姑娘在哪里?”

  痨病鬼小叫花道:“在,在黄河里……”

  黄龙大侠“啊”的一声,朝着痨病鬼小叫花的胸口就是一脚。

  他身形一纵,便已没了踪影。

  痨病鬼小叫花被黄龙大侠一脚,踢得“哇”地一声,肚子里的水像喷泉般的射了出来。

  那水黄乎乎的泥浆一般,不一会儿便在地上吐出了一大滩。

  韦小宝一看,已明其理:“定是晴儿小花娘遇到了甚么大对头,将她扔进黄河里去了。

  哼,晴儿小花娘陆上功夫了得,水里么,便与我小白龙一样,一塌糊涂之极,还有不吃亏的?”

  看痨病鬼小叫花苦胆都吐破了,付道:“这小子不自量力,一心去做护花使者,不料自己也灌了一肚子的泥浆,这才来讨救兵的。”

  韦小宝幸灾乐祸,问道:“谁这么大的胆子,将晴儿小花娘扔进黄河里啦?”

  痨病鬼小叫花道:“是郑,郑克爽,咳,咳……”

  韦小宝大奇:“他奶奶的,郑小甲鱼拼命地追晴儿小花娘,怎的下了这等毒手?”

  他极喜欢看对头与对头打架,何况还有武功高深莫测的黄龙大侠也在其中?便叫道:

  “小的们,去黄河边儿上,看乌龟、甲鱼打架去者。”

  一看,却是一个人影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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