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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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心悲异方乐,肠断陇头歌。

  薄暮临征马,失道北山阿。

  ——北周·王褒

  雪,一日日的重了。

  冰封的千里黄河,蜿蜒东去。在浩瀚北地上,显出一种博大和凝固的力,

  向燕云的一曲《落日》,已吹得颇为熟稔。

  “顺着黄河,是不是一直可以走到大海?”

  “是的。”

  向燕云托着下巴,看上去完全是一副少女的形态:“你见过海么?”

  “见过。”李靖回答。

  “我想去看看海……我想看看那传说中比沙漠和草原更广阔的天地。”

  “哦……”李靖沉吟,“其实都是一眼望不到边,‘更广阔’倒也无从说起……”

  阴山,摩天峰。

  一个长长的冬季即将过去,向燕云的脸色似乎红润了些。而李靖,似乎更加消瘦和深沉。

  向燕云还不明白他的感伤——这个文武全才的年轻人已经即将迈出年轻人的行列。他一天天逼近了而立之年,但梦想中的功业似乎还远在天边。

  那样的焦躁和无奈,还不是十几岁的少年所能体会的。

  这大雪封山的季节,他无以解忧,便重温着那些热血沸腾的故事,卫青,霍去病,李广……那些卫国辟疆而名留青史的上古名将,早在儿时遍成为了他的楷模。而那个沉默的小女孩,就成了他唯一的听众——李靖似乎忘记了,这女孩的血管里还流淌着一半“胡人”的血液。

  讲到兴致来时,李靖就随手折下一枝枯枝,在雪地上讲解着兵法。向燕云认真而渴求的听着这些父亲还没有来得及教给她的东西——她不确定自己是否需要学会这些,她的归宿是江湖,而江湖有着另一套法则。

  天气晴好的时候,李靖也会教她吟诗作画,告诉她刚刚时兴的“四声八病”的说法。向燕云只是会写几个字,学起来的时候,难免艰涩了许多。当她抬起清澈的眼睛请教时,李靖实在不敢相信:就是她么?她还不满十四岁,是以怎样的豪气孤身迎战数万大军?

  向燕云也开始莫名的喜欢和李靖在一起——或许是为了暂时甩开风云盟中繁重如山的公务,也或许只是为了躲避咄苾哥哥火热而惊诧的目光罢——她明显的感觉在厚厚的冬装下,自己的身躯一日日的丰满起来了……

  无人的时候,她也会偷偷地想:那些春日踏青,塘中采莲,月下流泪的闺中女儿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怀?

  那杏花春雨里的江南,又该是什么样的景致?

  想着想着,她步入了豆蔻年华。

  那是初放的蓓蕾,二月枝头的杏花。

  李靖,用一袭洗的发白的青衫,把一种淡淡的愁绪揉进了她坚硬如铁的心间,她的眉眼被那些诗赋一点点的抚开,渐渐也有了书香女儿的气质和风华。

  ——许久不见咄苾了,向燕云已经有一点不习惯别人喊她“朵尔丹娜”。

  那个李靖的样子,偏偏在梦中朦胧开来。

  “燕云,有一样小礼物送你——”又一次踏入李靖简陋的书房时,李靖背对着她,手中提了一管笔,很有些自得。

  他的手下,是一幅巨制长卷,《黄河入海图》。

  向烟云被那狂澜冲天的气势震了一震:黄河,宛如一条挟卷一切不可方物的巨龙,正迫不及待冲向汪洋大海。河海交界之处,是何等壮阔激烈,激起的波澜几欲滔天。

  ——李靖,怕是要走了吧?

  向燕云的脸色忽然一凛,桌上的白纸上横竖相交画着几条直线,直线上点着无数墨点。这简单的图案她实在太熟悉了,正是风云盟阴山总舵的兵力分布图。

  向燕云抬起头来,打量着李靖,目光渐渐变的冰冷。她一字字道:“多谢!”拂袖而出,嘴角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苦笑。

  这已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再过一个月,就要春暖花开了……

  在摩天峰以北七百里的一座帐篷里,火正熊熊的燃烧着。

  两个男人在喝酒,年长的一个穿着华丽的袍子,像一只高贵的凤凰;年轻的那一个却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在火光的跳动下闪着丰润的光泽——不得不承认,衣服对于他这样的人物来说,是多余的。他乌黑的头发微微有一点卷曲,披在宽阔而坚挺的肩膀上,只有一条镶满波斯宝石的腰带,似乎标明了他不同一般的身份。

  “当!”一枚铜钱落在纯金的酒碗里。

  “喝酒喝酒!”年轻人展颜:“这江南东道,是我的了!”

  他们面前是一堆木刻的筹码,赫然刻着天下诸道的名称。

  ——这是两个什么样的人,居然敢用一枚小小的铜钱赌注天下?

  墙角横七竖八躺着无数酒囊,残余的酒水流了一地,两个人虽然都是海量,也已经大醉酩酊了。

  最后一枚铜钱在半空中飞速的旋转,“宝——”“文——”两个人一起大喊,铜钱重重落在碗底,因为用力太大,竟然竖嵌在纯金的碗底,不是正面也不是反面……

  “啊……”年长的人有些泄气了:“难道说这天下我们都没份么?”

  “大哥不要泄自己威风——”年轻的那个推了一把他的肩头:“这天下,呃……我们平分,江南是你的,江北是我的,若何?”

  “好你个咄苾啊——”年长的那个反推了一把他的肩头:“你还真会占便宜,随手一划就到了长江了……不行不行,河北归你,河南是我的。”

  一道刀光划过,墙壁上的地图被一分为二。

  “大哥慢来!”咄苾连忙抢上:“像你这样,我又何苦日日练兵,受两个哥哥的窝囊气?这样,淮河为界,我们南北而治,可以了吧?”

  又是一道刀光划下,地图已被切成三块。咄苾哈哈大笑,随手一拍,破碎的地图和一堆筹码一起跃入火中,火焰轰然窜起老高,映得大帐中一片通红。

  二人一起醉倒在火堆旁,帐内温暖如春,那王霸雄图的梦,是如此美好。

  帐外,寒彻朔甲,雪满弓刀。

  “我的母亲,是当今可汗的亲妹妹,摩云公主。

  我外公一向视汉人如仇,所以当我阿妈爱上阿爹的时候,在宫中掀起了一场滔天巨浪,我外公差点杀了她……

  但是后来,我娘怀了我,爹爹就义无返顾的带着她逃走,他们一路向北跑,终于在燕然山被人追上,惊吓之中,我来到人间……

  我爹爹为了护住我们,苦战了一天一夜……爹爹他一定很爱我娘,也很爱我,是不是?”

  李靖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向燕云的声音似乎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是的……”他回答,“那么后来呢?”

  “后来,我外公和舅舅也出手了,我娘不忍心看见丈夫和父兄厮杀,就……跪在他们面前,自毁了面容,求得他们谅解……”向燕云转过半边身子,轻声道:“我从没有见过我娘原先的样子,他们都说,我娘本来是草原上头一号的大美人,可是自从记事起,我见到的就只是魔鬼的脸……”

  “那一年,咄苾哥哥只有十岁……他一向很喜欢姑姑,就冲上去护着姑姑,也死死护着我……外公终于放过了爹爹,但从那以后,两个人再没有见过面。再过了几年,外公就去世了。他临走的时候,让咄苾哥哥到阴山把我抱了去,他说:只要看得见突厥牧马人的地方,就是小朵尔丹娜的家……”

  “李靖!”向燕云转过身,脸色冷的象阴山的寒风:“我不是汉人,也不是突厥人,我对什么天下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只知道,我要复仇!两年前,李渊把我爹爹请到太原,又安排下大批高手——暗算了他,他一直以为杀了我爹爹就可以夺到风云盟,可是他在做梦!”

  “我决不会放过他!”向燕云的眼睛开始喷火:“李靖,我谢谢你教会了我这么多东西……可是你最好知道,风云盟是用无数条人命换来的,不会被人利用,任何人!”

  她逼视着李靖:“你太低估我了……我虽然还很年轻,可是能活到这么大,已经不容易!”

  李靖的脸微微红了红,好厉害的女子,哪里还象是前几天一派天真的小孩子?或许,那偶然一现的天真,也不复再现了吧。

  向燕云抬手,马鞭直指南方:“我不送你了,前面过了黄河就是汉人的地方了——自己保重!”

  李靖一揖,重重道:“多谢!”

  他轻磕马腹,扬鞭,远去,再没有回头。

  向燕云摸出怀中新制的短笛,兀自带着柳枝的清新,凑到嘴边。流淌出的,正是那支《哀郢》。无限哀凉,洒落关山。

  笛声呜咽中,又渡过了两个纷扰的春夏。

  隋文帝仁寿元年。

  三月,草长莺飞。这是一个异常明媚的春日,敕勒川上,处处洋溢着蓬勃的生命与希望。

  阴山摩天峰上,也染上了一重绿意。总舵之后的一片茵茵绿地极是开阔,一向是风云盟的重地。

  向燕云盘膝坐在一方大石上,导引体内那股阴寒的内力循入百脉,这两年来,她体内阴阳二气已渐渐合一,收发可以由心。

  “见过盟主。”站在一边的中年男子锦袍玉面,正是风云盟南路炎风使骆碧奇。

  向燕云回首道:“哦?”

  骆碧奇含笑:“今日是盟主寿日,属下略备薄礼,望盟主笑纳。”

  向燕云摇手道:“骆风使言重了,向燕云不过成人,哪敢妄言一个‘寿’字,收什么礼物?”——今日正是她的十六岁生辰。

  向燕云的话没有说完,眼睛就有些直了。墙角一名弟子正捧着一柄通体透明,冰雕玉琢的长枪。

  自从那柄“巨灵枪”丢了之后,她一直苦于没有趁手的家伙,这柄枪实在极合她的心意。

  骆碧奇躬身道:“盟主见责的是,属下造次了。”说罢,告退转身而去。

  “这个……”向燕云忙道:“慢着!”

  骆碧奇回转身来,恭恭敬敬地问道:“盟主还有什么吩咐?”

  向燕云咬了咬嘴唇:“这枪……倒是很扎眼,你们从何处得来?”

  骆碧奇忍俊正声道:“启禀盟主得知,这枪是一名文士家传至宝,名唤做‘寒阒’。有一日家中遭遇盗匪,幸亏为我兄弟所救。后来,我一名属下擒住一个盗匪才得知,他们便是冲这枪去的。那名文士一来报恩,二来免祸,再说家中也无人使得了这柄枪,就索性送了我们。……既然盟主看不上眼,属下就告退了。”

  向燕云心中一急,终于嗫嚅道:“本座……那个……我刚才一时失言。骆风使,我当真没有见到这柄枪。”

  骆碧奇哈哈大笑,要知道向燕云自小在摩天峰长大,与众首领一向以“叔叔伯伯”相称。但自从父亲惨死,性情大变,往往终月不见一笑。这偶露的小孩儿脾气,看上去真的是可爱无比。

  向燕云拈起那柄“寒阒”,入手便是大喜。那柄枪比起父亲的“巨灵”还要重上几斤,偏偏纤巧玲珑,似乎是为女孩儿家专门打造的一般。也不知道是什么质地,此枪通体生寒,似乎在与体内那股极寒的内力遥遥呼应。

  向燕云几个起式,一招“龙跃于渊”,反枪横扫,枪风破空,竟隐隐有雷霆之声。

  一旁的骆碧奇大笑:“恭喜盟主,‘寒阒‘枪终遇其主!”

  向燕云也不禁抿然一笑,心中实在得意之极。

  笑声未毕,他旗下一名弟子匆匆奔了上来,跪下行礼,眼睛躲躲闪闪的看着骆碧奇,似乎有话要说。

  骆碧奇斥道:“讲!”

  那弟子道:“属下等离开张文千宅上一个时辰,那伙强人便去而复返,他们搜不到枪,便……张文千全家惨死,只剩下了一个两岁的幼子,被藏在马桶里,幸免一死。”

  向燕云脸色一变,低头看新得的宝枪,恨声道:“张家上下,无啻因我而死……这笔债,我记下了。那伙强人是什么来头?瓦岗寨的?”

  骆碧奇道:“以他们的武功做派,似乎不像什么帮派所为……以属下所见,他们是朝廷的人。如若不然,也是什么官府的家将!”

  向燕云叹口气:“那个孩子呢?”

  外面有人抱上一个男婴,虽然大大的惊吓了一场,却不失灵慧,睁着一双小眼睛,哼哼唧唧的哭泣。

  向燕云眼光一扫,见那孩儿衣中露出一角白绫,抽出看时,是一纸血书。其书草而不乱,足见写书之人也是极镇定的人,那绫书写道:

  “枪奉神英,仇归地府。拜恳向盟主送此子于西京杨素府上红拂女处。待戮人张门洪氏泣书。”

  左仆射杨素,一时权倾天下。

  “好一个张夫人,难为她大敌当前还写得出这样礼数不缺的书信,真是书香门第的风范……”向燕云赞了一声,便陷入了沉思。身边下属不敢多言,只等她示下。

  向燕云沉吟良久,用力将绫书握在手里:“骆风使,看来……我要下山一次了。”

  (二)

  紫泉宫殿锁烟霞,

  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

  锦帆应是到天涯。

  ——唐·李商隐

  有隋一朝,建都大兴城(即后来的长安,如今的西安),号之为“西京”。

  杨素正斜据在一张软榻上,神色极是凝重。

  二殿下杨广工于心计,逐渐取得圣上的信任,玩弄太子于股掌之间。他气焰日盛,只怕不出好几年便要君临天下。而他——杨素,这当朝首辅,届时的两朝元老,应该如何守住如今的基业?

  正想到杨广,便有下人来报,二殿下来见。

  杨素一惊,连忙整顿衣冠,迎将出去,吩咐下人整理桌筵,歌舞伺候。

  杨广——一个被无数人叹息过的名字。

  如今杨广正坐在一张青玉的太师椅上,修长的手指托着一杯杨太师窖藏多年的美酒。

  良久,杨广才略抬起眼睛,把玩着酒杯,轻声道:“太师,你可记得十年之前,我们在江都飞花阁把酒畅论天下绝色那日,太师以三个江南女子斗得我无地自容?”

  杨素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是陪笑道:“记得,记得,那时殿下还是少年,如今……咳,殿下依旧青春正盛,臣已经老朽不堪了。”

  杨广抚掌大笑:“太师哪里说话!太师是我大隋开国重臣,文兼武备,慧眼无双。这一回我总算带了七个人来,要再与太师比试比试。”

  他不待杨素答话,轻轻击掌,门外鱼贯走入七个绝色的女子来。

  第一个斜梳双鬟,肤若凝脂,长身玉立,清雅无双。

  第二个柳眉杏眼,流盼生情,倾城倾国,姿容绝代。

  第三个紫衣玉带,怀抱琵琶,无风自举,几欲凌波。

  第四个青衫飘扬,手按玉笛,江南西子,丽质天成。

  第五个华服锦袍,宝钗玉钿,雍容华贵,凤仪宫中。

  第六个红绫彩织,耀人眼目,风情万种,柔媚消魂。

  第七个胡服夷饰,赤足而前,款摆生姿,仪态万方。

  这七个人一走进来,大厅里歌儿舞女顿时黯然失色。须知杨广穷七年之力,才暗地搜集了这七个天南海北的佳丽,任哪一个都是颠倒众生的角色,且各自身怀绝艺,通宵诗书。杨广爱若性命,自以为享尽人间极乐,今日若非为了一吐当年斗败的恶气,也不会将七人一起唤出。

  杨广得意道:“这七个女人,可以说占尽了天下风光,太师!太师!这一回你可输了罢!”他举杯道:“给太师开开眼界。”

  那梳双鬟的女子与柳眉女子走了上来,一左一右拥住杨广,一个执壶斟酒,一个轻轻揉捏起他的肩背。

  当下,琵琶与玉笛丝竹齐奏,那红绫女子与胡姬对了个眼色,踏节起舞。宫妆女子和声唱道: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胜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此歌在当时极是著名,正是前朝陈后主的一曲《玉树后庭花》。

  七名女子,各有来历。抚琵琶的,是西域第一琵琶圣手的独传弟子龙丹;吹笛子的,是江都城里花魁才女林清商。

  两个美人儿,梳双鬟的小字莫愁,名动洛阳;另一个是岭南有“千山明珠”之称的丝丝。两个舞女,身披红绫彩带的,是前朝一遗老的侍妾风绯,被杨广恃武力夺来;胡姬少女却是大宛进贡的奇宝阿塔儿。至于那个宫妆艳妇,是杨广新纳的宠妃顾双成。

  龙丹与林清商一向互不相服,各自出力。那场上丝竹互致缠绵,飞彩流红,着实当的上“开开眼界”四个字。

  杨广狂笑道:“杨太师,你府中若找得出一个人与她们随便哪一个比试比试,孤王的江山与你共之。”

  杨素闻言,脸色不禁变了,要知道杨广自恃身份,不吐戏言,今日斗美却是大好良机。

  他略一思索,还是轻轻击打桌面道:“老臣不敢!”

  杨广起身冷笑道:“杨素杨太师,你认输便是,什么敢不敢的!我不怕告诉你,你在这大兴城里实在是扎眼,既然自认臣子,以后……就要守着臣子的规矩。不然的话,哼哼!”

  他话里藏刀,今天哪里是斗什么美?分明是借题发挥,杀一杀杨素的威风。

  杨素缓缓端起面前一杯酒,一仰脖子喝了下去。忽然,他轻声说了两个字:

  “红拂。”

  门外,传来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这叹息的声音虽轻,却清清楚楚的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好象藏了许多的无奈,许多的辛酸,只是轻轻一叹,让每个人的心里都是一凉。

  连阅人无数的杨广,也不禁为之变色,一颗心怦怦跳了起来。

  一缕凄清销魂的笛音传了进来。

  林清商的玉笛“创”的摔了个粉碎,惊呼道:“《哀郢》!”

  同一阕《哀郢》,李靖吹来有万马临城之威,向燕云奏来有大漠落日之壮,而到了门外人的口中,是蓦然回首的满腹悲凉。

  笛音凄怆宛转,一似远古洪荒的呼唤,直令人想起前世来。

  那一刻,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想起了些什么,那些藏在心中最柔软的角落的,又甜蜜,又辛酸的往事。

  林清商七岁抚笛,音律之妙,罕有其匹。这曲《哀郢》一起,生生勾起她无数前尘往事,似水流年,玉桥明月,竞相涌上心头,两行清泪“扑朔朔”落了下来。

  此时笛声一变,转而直上,如鹰啸长空,而长空寂寥。笛音勾魂摄魄,月冷寒夜,红尘如水,决计不堪回首。

  林清商孤高一世,一向目下无尘。眼见青春过半,却未曾遇上一个知心的人。现如今,隋宫苦冷,侯门如海,一身绝艺,满腹诗才也只能供人玩弄。一念及此,她恸从中来,竟一口鲜血喷出,桃花委地。

  《哀郢》三变,只不过变了一变,眼见笛声再变,这一代佳人便要立毙于斯。

  帐外之人似乎有所察觉,笛音为之一缓,如挚友安抚,愈来愈低,愈来愈慢,终于渐入空远。笛声一停,又是幽幽的一叹。

  林清商血泪交织,落在衣襟上,染得一片触目殷红。

  那六个女子这才反应过来,惊觉自己也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妆容一片狼藉。

  杨广也不能自持,右手已经不知不觉地伸了出去。

  只见素腕一探,珠帘响处,转过个淡淡的人儿。

  她一身素衣,并无什么环饰,眉宇间丝毫不沾人间烟火气,若广寒婵娟乍现尘世。

  那女子姿容也不是绝世,却带着不可逼视的恬淡。

  她盈盈一拜:“参见殿下!”

  杨广吃吃道:“红……红拂?”

  乱世风云一触即发,红拂正年少。

  红拂,又一个令青史变成传奇的名字。

  杨素佯怒道:“大胆红拂,以此不祥之音惊吓王驾千岁,你该当何罪?”

  红拂转身再拜:“红拂放肆了,殿下恕罪,诸位姐姐休怪!”

  杨素这才转怒为喜:“红拂女是我家中侍妓,丝竹歌舞倒也粗通——红拂,还不向诸位夫人讨教一二?”

  红拂螓首一低,一双剪瞳明眸微微一转,便挪步到龙胆身边,笑道:“姊姊圣手,琵琶可否借我一用?”

  龙丹一愣,只觉得她笑容可亲,令人无法抗拒,将手中琵琶递了过去。

  红拂接过,也不调弦,信手一拨,曼声唱道:

  “汉虏未和亲,忧国不忧身。

  握手河梁上,穷涯北海滨。

  据鞍独怀古,慷慨感良臣。

  历览多旧迹,风日惨愁人。

  荒塞空千里,孤城绝四邻。

  树寒偏易古,草衰恒不春。

  交河明月夜,阴山苦雾辰。

  雁飞难入汉,水流西咽秦。

  风霜久行役,河朔倍艰辛。

  薄暮边声起,空飞胡骑尘。”

  杨素捋须而笑,红拂唱的正是他的得意之作《出塞》。金戈铁马之气交迸于樱唇玉齿,激将杀伐之威传吐于莺语燕啭,红拂动声音不是很大,也不见太多变化,却是振聋发聩,硬生生将适才《后庭花》的铅华脂粉一扫而净。

  “殿下……”顾双成面色苍白,偷偷看着杨广。

  杨素双目微闭,似乎还沉浸在绕梁的余音中。他胜券在握,斜睨杨广:“殿下,红拂是我一名舞妓,弹唱吹奏嘛,只不过是外门小技,殿下见笑了。”

  杨广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恨声道:“走!”

  他大步走出,一双眼睛还兀自定在红拂脸上。七名女子跟随走出,心情各异,但都看了红拂一眼。

  待到杨素送客转回,终于大笑道:“红拂啊红拂,你可看到杨广那小子的馋相?将来的大隋天下,只怕有定你的一份了。”

  红拂只是一笑,飘飘离开了大厅。

  各府各县都有美女,而且天下美人各不相同,春兰秋菊各有千秋。

  但要说到绝世佳人,往往百十年才出一个。

  仅仅是那一个个名字,就往往能令人产生无尽的遐想,在历史的沧桑中添加一抹飞扬的胭脂红。

  无论怎么算,红拂都是其中的一个。

  红拂端坐在镜边,打散了云鬓。

  镜中的人儿,似是灵河水边的倒影,清丽宛如天人。

  她紧紧蹙着眉头——又是一场无聊的争斗!

  一群女人赌美争胜,胜又如何?败又如何?

  不错,她胜了,但是一种更深的屈辱感从心底钻了出来。或许只有那面铜镜明白,她脱俗的面容下,隐藏的是怎样一颗渴望高飞的心。

  机会!无论什么代价,只要能摆脱这种生活,她都愿意试试。

  红拂的长发黑亮如漆,几可及地——她还没到为了白发而发愁的年纪,但已经应当为了终身而郁郁了。

  “小姐——”使女泠泠推门而入,一脸的灿烂。在她身边放下一盏她最喜欢的“玉雪汀”。

  “冷冷”,红拂回头:“怎么了?瞧你那喜气洋洋的样子。”

  冷冷巧笑道:“小姐,今儿可来了位奇客。你猜怎么着?老爷那文才,平时连皇上也要让着他几分,今天居然被人说的汗都下来了。”

  红拂淡淡道:“哦?”

  冷冷见她不信,便背起手来粗声粗气道:“天下方乱,群雄虎视待起。公为帝室重臣,须以收罗豪杰为己任,不宜踞见外客。”

  红拂手微微一抖,茶盏轻响了一声,她点头道:“好一张利口,大人他……怎么说?”

  冷冷见主子动心,分外得意,托着香腮道:“他们谈论些什么兵法,我听不懂。只听见老爷最后大笑着拍了拍锦榻,说‘卿-终-当-坐-此’!”

  红拂不禁放下了茶盏,不动声色地问道:“他,他是怎么样一个人?”

  冷冷笑的更是灿烂:“他啊,身高九尺,魁梧英俊,年纪在三十上下,浑身书卷气……嗯,倒是还配了把宝剑,似乎很有些功夫。老爷说,李公子文采武功都在他之上,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妻室。”

  这最后一句说的又轻又软,红拂正在凝神谛听,听到这里,面上不由一红,啐道:“死丫头,你下去吧!”

  冷冷见小姐不为所动,努嘴道:“小姐你真的不去看看?所有的姐妹们可全都抢着去端茶倒水了……”

  红拂霍然起身:“拿我的琵琶。”

  红拂一路走进大堂,风风火火。

  才转过照壁,她就看见了李靖。

  李靖正陪坐在下首喝酒,看上去却占据了大半个屋子。

  红拂仔细打量了一眼李靖,风波不起的心湖便泛起了波澜。

  李靖也在斜窥着这个女子:月白色的长袍,淡青色的褶裙,只有两条与长袍同色的裙带拖曳至地,其余再无装饰。

  丰润的鹅蛋脸,清眉秀眼间略有几分轩昂之色,一双秋水,清如冰,澄如露,毫不畏惧的迎着他的目光。

  好一个美人啊!李靖惊叹道,这女子的五官拆了开来也不过寻常女子,但她俏生生在那里一站,一顾一盼便有了无限风情,举手投足便有了脱尘之意,又让人生怜,又让人生敬。

  杨素端起杯酒,劝道:“红拂是我府中第一绝色,轻易不见外客。没想到药师你一来,她就自己上前助兴了,岂不是缘分么?来,来,红拂啊,李公子文武全才,当世无双,还不快快敬公子三杯?”

  红拂依言上前,执壶满上一杯,款款奉上。

  李靖不由一怔,那杯酒斟得即将溢出,红拂一双手都在微微颤抖,她乃是大家侍妾,岂有如此不懂礼数的道理?

  他心头生疑,不声不响的饮尽此杯。红拂似乎自知失礼,第二杯酒便只斟了七分,粉面含羞,递了上来。

  李靖暗自点头,留心那第三杯酒时,果然堪堪斟了三分,只盖过杯底。

  李靖伸手接过,红拂手一抖,酒杯直摔下来,李靖轻轻接住,笑道:“杯小手滑,难怪姑娘把持不住,好在李某也是眼明手快之人,请!请!”

  杨素也不知是没看见还是不知究底,依旧大笑:“红拂,把昨天那曲子再奏一遍,为公子助兴。”

  红拂拜道:“《哀郢》声凄气厉,不是迎宾之曲。红拂斗胆以自制新巧,一迎远客。”

  她拿过琵琶,纤纤玉指便拨弄起来。琵琶那是汉时由西域龟兹传入中原,在西域本是直颈,传入中原才改为曲颈,又加入了诸多技法。红拂弹来却仍用古法,重手勾抹,宛转之上,又添了几分峥嵘。

  红拂曼声唱道:“远来佳客听妾吟,走马西京上青云。高山流水知音少,飞歌月明侧耳听。”

  一支曲子唱完,红拂旋即告退,李靖却似乎陷入深深的沉思。

  月夜,更深。

  香炉中的一块龙涎烧得只剩下灰烬。

  红拂早已换上了仆役的衣服,用一块青帕包了头发,随身一个小小包裹里藏的少许是金银细软。

  她轻手轻脚推开门,却几乎惊呼出来——门外站着的居然是冷冷。

  红拂一把将她拉进屋来,压低嗓子道:“冷冷,你?”

  冷冷扑通一声跪倒,望着红拂:“小姐,你不能走啊!那个姓李的和你只是一面之缘,你——”

  红拂忙拉起她:“好妹妹,你听我说。我……已经将终身托付给他了。白日宴席上我敬了三杯酒,第一杯是‘十分满溢,难以自持’,第二杯是‘七分酒意,三分人情’,第三杯是‘酒少情浓,背(杯)水一盟’。李靖聪明绝顶,便接下我的杯子,又说他也是眼明手快之人……冷冷,我这才在唱词之中定下‘远走高飞’的计划,又说出‘月明’的时间。我苦等多年,终于遇到一个如意郎君……你,明白了么?”

  冷冷点头道:“那也行,我和你一起走!”

  “你?”红拂奇道。

  冷冷一把扯下罩衫,也露出一身仆役短打,恳切道:“小姐,我知道你对我信不过,可是冷冷跟了你这么些年,再也遇不到小姐这般才貌双全的人物了……小姐,我也不想一辈子留在这里,而且你一走,老爷也会打死我的——你带我走吧!”

  红拂一咬牙,心道夜长梦多,耽搁不得,终于点了点头。

  冷冷还欲收拾,被红拂一把拉住,夺门而去。两人一气跑到花园的小侧门才停了下来,心却又是一凉——平日大开的小门,今天居然是紧锁的。

  冷冷急道:“小姐,我去找把梯子来。”

  红拂摇头道:“来不及了,杨素是什么人物?怎么会听不出我歌词中‘远走高飞’四个字的暗示?今日……我大意了。”

  冷冷一听,也是手足无措,忽然灵机一动:“小姐,我背你上去。”说着便蹲在墙边。

  红拂见她消消瘦瘦,哪里忍心踩上去?

  冷冷催促道:“小姐,快!”

  红拂一咬牙,踩在冷冷背上,那丫头也是硬气,用力一送,眼看红拂就要抓住墙顶,忽觉脚下一空,人已重重摔在地上。

  她回头看时,不由得心胆俱裂,冷冷俯卧在地上,背心上端端正正插着一枝雕翎箭。

  红拂知道今天大限已去,心一横,站了起来,大声道:“太师,既然要擒杀亡奴,还躲躲闪闪的做什么?”

  树影之下,走出一个人来,正是当朝仆射,楚公杨素。一阵细索声响,二三十个家丁快步跑出,团团围着红拂,手执绳索,便要抓人。

  杨素戟指骂道:“无耻贱婢!老夫一向待你不薄,吃穿用住与夫人小姐无异,你!你居然敢跑?你忘记那藏头诗是谁教你的了?”

  红拂凄然一笑:“太师养我十年,也不过是伺候贵客,为太师邀宠而已,这‘不薄’二字,从何而来?红拂何尝不知道太师是文中魁斗,雕虫小技,本不该班门卖弄,今日我自知难逃一死,但若是能救李公子一命,倒也值得。”

  杨素勃然怒道:“谁说我要杀李靖?你瞧不见老夫待之以上宾之礼么?”

  红拂冷笑:“太师,我既然跟随你十年,你的为人又岂有不知?李靖心高瞻远,不是池中之物。太师一旦网罗不了,就决不会容他活下去!”

  杨素被她一语道破,大怒:“拿下!”

  红拂一个转身,便向墙上撞去。哪知杨素早已料到,身边一个侍从挥手掷出道绳圈,将她拖翻在地。随即两名随从便奔了上去,一左一右将她架了起来。可怜一个弱小女子,哪里挣扎的了半分?

  正在此时,一名仆从匆匆奔上道:“太师,李靖那厮武功奇高……被,被他跑了!”

  杨素已经怒不可遏,看看红拂,眼中隐然有得意之色。便一记耳光打了出去,掴得她披头散发一张白玉般的脸庞,顿时便青肿起来。

  杨素吩咐道:“给我捆了这贱婢,割了她的舌头,关到马厩里去!我倒要看看,我收拾得了她不能!”

  侍卫们齐齐答应了一声,便有人上去缚了红拂双手。一名瘦削男子拔出柄匕首,单手捏开了她嘴巴。

  红拂又惊又怒,拼命挣扎,泪水流了满脸。

  那侍卫见她外衣已经挣开,露出贴身小衣与半截玉雪光莹的胸膛,一张满是青紫的脸依旧楚楚动人,美极了的眼睛里满是恐惧,长长的睫毛上犹自挂着两滴泪珠。一双樱唇在手里委屈的张开,露出两排碎玉般的牙齿和一条小小的,也不知唱过多少动人的歌子的舌头。——他这一刀,竟是无论如何也割不下去。

  红拂似乎想要叫嚷,又喊不出声来,只吐气如兰,一阵阵钻入那侍卫的鼻孔中。

  那侍卫只觉得心荡神摇,手中的刀居然落在地上。

  杨素更是大怒,一把抽出腰刀,一刀劈死那人。又将血淋淋的刀尖直指红拂。

  忽然,他顿住了,高高的墙头上,赫然站着条雪白的影子,正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杨素一惊:“什么人?”

  那人并不理他,只向着红拂道:“红拂?”

  红拂大叫:“姑娘救我!”

  那人声音虽冷,却清脆甜润,还是个年青少女。

  也不见什么动作,那女子已经飘然而下,她身材颇高,虽不如红拂美艳,从容大度,落落潇洒却是犹有过之。

  她挥手斩断红拂手上绳索,问道:“你可是姓张?”

  红拂连忙点了点头。

  那女子道:“我们走!”

  面前数十个手持利刃的壮汉,在她看来,就像一堆死人一般。

  杨素不禁后悔:府中的高手已经全部派出追拿李靖,眼前的女子看上去深不可测,只怕没有人制得了她。

  那少女抱了红拂,轻飘飘向墙上掠去,瞬时百箭齐发。

  那少女左手抱着红拂,右手微微一带,已将数十枝箭捞在手中,身形毫不顿涩,已站在墙头上。

  她冷冷回头,目光在杨素和下人们身上扫过,冷电一般,凛然道:“要动手么?”

  右手一甩,数十枝箭齐齐飞出,排成一竖列,钉在一棵大树上。她一掌挥出,那棵合抱的大树自中一分为二,“咯吱”一声劈开了。

  她这一手用力甚巧,将内力贯穿在箭上,看上去实在极有声势。那些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第二轮箭,竟是没人再敢放出去。

  那女子拉了红拂的手,轻若无物的飘了出去。

  一轮明月挂在夜空中,清辉无语,洒满人间。

  夜空中,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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