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君子之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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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君子之盟

  若是眼中不见那些高楼厚墙、精美府第,京师与那些红尘中不知名的小城村镇亦无太多的区别,同样的人们在各个角落里上演着世间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略有不同的是,在那蛾冠华服与声色犬马所编织的温情面纱之下,还隐藏着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南疆叛乱平息,边陲失城尽复,皇帝龙颜大悦之下,传诏大赦天下,三军将士皆受奖赏,除了随泰亲王作乱的几位重将之外,其余人等皆不再严究。滇、贵境内本仍有些负隅顽抗的叛军残部,但皆属散兵游勇,难成气候,闻得赦令颁下,亦渐安稳。

  但随着外夷平定,盛世渐至,那些豪门贵族、文武百官亦失去了同仇敌忾的心态,再度开始了永不停息的明争暗斗。

  原有的京师四派中,泰亲王谋反失败,许多得力手下尽皆战死,丞相刘远反戈,关睢掌门洪修罗身陷囹圄,追捕王梁辰远遁他乡,偌大势力冰消瓦解,已可除名;逍遥一派诸人依旧是闲云野鹤的性子,不理政事;随着圣上年事渐高,太子登基在即,踌躇满志,太子府亦公然纳贤招士,广结人缘,权力大涨;而原本势力最大、近年来几乎一统江湖的将军府反倒收敛了许多,明将军自南镔归来后一直托病不出,外事皆交由水知寒与鬼失惊全权处理。

  伴随着旧势力的崛起与没落,那些因军功擢升的新贵、希望光宗耀祖的桀骜少年、为博取功名的江湖人……也在京师这个舞台粉墨登场,京师复杂的派系之争增添了更多的变数。其中最令人瞩目的,无疑就是平西公子桑瞻宇,这个来自锡金、横空出世的神秘汉族少年已成为了各方权贵竞相拉拢的宠儿。

  皇上一声令下,调集了京城最好的匠师与近万劳工,不过一月光景,平西公子的府邸已平地而起。

  为庆贺乔迁之喜,平西府遍发请柬,在新落成的府邸大宴宾客,名单上包括了京师全部有头面的人物。这段时日里桑瞻宇虽然早与许多豪门贵族暗中交往,但这是他首次公开亮相,对于那些久闻平西公子之名却无缘相识者来说,无疑是一次极为难得的攀交情的机会,所以除了近日来安心在将军府中养伤的明将军外,几乎所有的人都前来捧场。

  某些初次相识的宾客瞧桑瞻宇年方弱冠,又来自锡金小国,暗忖他或仅是因时势机缘而成事,不由隐隐生出轻视之念。但酒过三巡后,发觉他不但颇有风范地承起主人之责,而且谈吐得体,礼数半点不缺,俨然是位出自书香门第的翩翩公子,毫无小家之气,不禁刮目相看。

  不多时,皇宫内侍总管葛公公前至,并传圣上口谕:平西公子有功于国,贺其迁居京师,赐御酒数坛,金银宝物若干。

  桑瞻宇跪拜谢恩后,葛公公亲热地拍拍他肩膀,递过一个精巧的小盒子,阴阳怪气地道:“俗言道‘葡萄美酒夜光杯’,皇上赐下的佳酿若仅用普通杯子喝,只怕难得其味。这里面是一套玉制的酒器,乃是当年太子赏我的小玩意儿,珍藏多年,从不敢轻用。还是太子有心,特意嘱咐我带来转呈桑公子。嘿嘿,我虽不好酒,但这么精巧的玩意儿,真是有些舍不得啊……”说话间,又恭敬地朝席中端坐的太子拱手施礼。

  平西公子桑瞻宇可谓目前京师最为炙手可热的人物,乃是各派系争夺的对象。太子如此公开招揽,无论桑瞻宇答应与否,都会将他置于风口浪尖之上,引来天大的麻烦。众人屏气凝神,且看他会如何应对。

  桑瞻宇自明其意,却故意皱眉道:“小弟生长于锡金,不通中原的规矩。记得锡金王赐酒时,无论多少,纵然量浅,亦得当场饮尽。却不知这御赐的美酒是否也是同样道理?”众人听他谈笑间提及锡金王赐酒之事,果然大有来历。而他抬出锡金王,更显得心气极高,怕是不会轻易被太子府收买。

  葛公公一怔,原本阴沉的声音陡然尖利了几分:“桑公子多虑了,泱泱大国之君,又岂会如此?”

  “幸好幸好!”桑瞻宇舒了一口气,“小弟酒量不济,若是喝下这数坛美酒,只怕当场就会出乖现丑,扫了大家的兴致,岂不是罪过。”众人思索他这番话的用意,想必将会是婉拒太子。

  太子遥遥对葛公公打个眼色。葛公公应付这种场面可谓是轻车熟路,低低咳了一声,正要开口打断桑瞻宇的下文,桑瞻宇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朗然道:“今日乃是小弟乔迁之喜,承蒙大家赏面,岂敢藏私,御赐的美酒当与众同饮。太子赠杯,小弟深感其德,不如借花献佛,亦与诸位共享之。不过小弟有言在先,这套玉杯日后必当供于府中,以作今日与诸君传杯而饮的见证之物,大家可要小心些,莫要损坏了。”

  桑瞻宇这番话讨巧至极,表面上虽收下了赠杯,却是以在场所有人的名义,暗中未必承情,偏偏又郑重其事地欲要将太子之礼供奉于堂中,亦算给足了太子的面子,令他欲发作而无门。

  堂中静了片刻,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太子身上。太子面色不改,鼓掌长笑,起身道:“这玉杯虽然精巧,也不过是值几个小钱的玩物,纵有破损也无妨,大家切不可因此而小心翼翼,坏了雅兴。我虽出身于皇室,却亦有一颗江湖之心,今日在场之人,无论官职高低,皆是江湖人,我等传杯共饮,再不提旧日恩怨,必会传为一时佳话……”

  葛公公原本担心桑瞻宇少年心性,说出什么强硬的话来,将场面弄得不可收拾。此际暗舒了一口气,转身命令几位随从开封倒酒,宾主尽欢。思忖一般人得到太子赏识,自当感激不尽,而桑瞻宇却似乎根本不放在眼里,此人心气如此之高,恐怕另有谋算,不得不防。

  “且慢,太子与桑公子提议虽好,我却有些小小的意见!”门帘轻掀,一人飘然而入。诸人不料再起波折,齐齐转身回望,又齐齐发出“喔”的一声惊呼,宛如事先排练好的迎客之举。

  桑瞻宇微微一笑:“忘了知会大家一声,此次小弟还专门从锡金请来了一位贵客与大家相见。”

  来人白衣胜雪,端立堂中,三分俊朗三分飘逸三分潇洒之中还隐带着一分并不喧宾夺主的倨傲,抱拳团团一揖:“在场许多人都是宫某挂念已久的老朋友,我想给大家一个惊喜,所以桑公子才没有提前告知。”

  何其狂拍案大叫:“岂止是惊喜,明明就是大惊大喜。”

  坐在他身边的骆清幽不由抿嘴而笑,她早从何其狂口中知道了他与宫涤尘在城外相见订盟之事,他却偏偏还叫得如此惊天动地,仿佛真是久久不见。这场早就订好的戏份,凌霄公子演得格外卖力。

  宫涤尘自幼离家跟随蒙泊学艺,便以男装示人,所以这世上除了有限的几人之外,谁也猜想不到她的女子身份。再加上“移颜大法”的功效,纵然眼力高明的武学高手,只要不与她时时相处,也绝难发现真相。那日在城外小树林相遇,何其狂一语揭破官涤尘的身份,本只是印证自己的猜测,却不料宫涤尘不但直承不讳,就连身为御泠堂堂主之事亦一并告知。

  宫涤尘虽对凌霄公子了解不多,但知他独来独往,漠视规则,眼中无分正邪,只有敌友。所以,她不惜用自己的真实身份换来何其狂的信任,双方订下共同对付简歌的同盟。

  而今日平西府宴会中宫涤尘的公开现身亦早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宫涤尘的适时出现,使这场宴会出现了第一个小高潮。

  四年前宫涤尘驻留京师不过数日,却以他那神秘的身份、俊逸的丰神、广闻的博识、不卑不亢的态度与暗敛的锋芒赢得无数人的好感觉。其后回到锡金再无消息,愈发令人惦念那惊鸿一现的风彩,想不到此际突然现身,诸人皆起身问安示好。同时更肯定了桑瞻宇另有后台,所以才会对太子的青睐亦不理不睬。

  喧哗的人群中,唯有两人显得十分沉默。一个是乱云公子郭暮寒,四年前宫涤尘入京时就住在清秋院,随后又带来了少年许惊弦,但乱云公子一时鬼迷心窍,暗中施药迷倒小弦,妄图偷窥《天命宝典》,东窗事发后虽当面致歉,但愧疚于心,此次重遇不免馗尬,有意避开宫涤尘的视线;另一人却是将军府总管水知寒,只是淡淡对宫涤尘打个招呼,半阖半睁的眸子漫不经心地扫视全场后停留在桑瞻宇的脸上。宫涤尘的乍然出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其风头不但远在太子之上,就连主人桑瞻宇亦难及万一。这正是最能够观察一个人内心的时候,而水知寒亦敏锐地捕捉到了桑瞻宇面容上稍纵即逝的一丝古怪神情。

  喧哗稍减,骆清幽淡然道:“不知宫先生刚才所说的意见是什么?”

  宫涤尘抚掌而笑:“骆姑娘问得好。”

  丞相刘远故作不忿道:“宫先生显然太过偏心,不独骆掌门,大家都在想你方才的话。骆掌门不是问得‘好’,而是问得‘快’……”众人齐声起哄,要宫洛尘自罚一杯,其中犹以何其狂叫得最响。

  宫涤尘却不慌不忙:“我说骆姑娘问得好,自有道理。因为这个问题唯有她问才是最合适的。”不知有意无意,他始终以“骆姑娘”相称,而非“掌门”,倒令不少人心中颇有猜测。

  骆清幽笑道:“若是宫先生说得出道理,我罚一杯。若不然,可不轻饶你。”按她平日的性格岂会说出这等话来,不像是凑趣,倒似是打情骂俏般,让人更增遐想。

  太子嘴角噙笑,侧身对管平道:“看来骆姑娘想迫宫先生喝下这一杯罚酒,御师神机妙算,可否替宫先生挡过这一劫?”无论于公于私,他都早有将骆清幽收于府中之意,奈何骆清幽身为蒹葭门主,在京师极有人望,纵以太子的尊贵身份亦无法强求。

  管平耸耸肩:“只瞧宫先生胸有成竹的模样,这一杯罚酒喝与不喝都早在他的计划之中。”

  一旁的刘远故作惊讶:“号称‘京师六绝’的‘管平之策’亦束手无策么?”

  管平态度轻松,但那一道炯然的目光却如刀剑般逼视着宫涤尘:“嘿嘿,所谓‘管平之策’不过是宫先生替其师蒙泊国师传言,刘丞相见多识广,岂会把一家之言放在心上,何必再调笑小弟?”看似不动声色的这番话,不但暗中讥讽了刘远,更隐含着对蒙泊国师的轻视,锋芒直指宫涤尘。

  宫涤尘只是微微一笑,对管平的挑衅置若罔闻。她通过这番话肯定了一个猜想:刘远已倒向太子,为得太子宠信,与管平之间不乏争斗,这一点或许可以利用。

  骆清幽开口打破了场中微妙的气氛:“‘管平之策'有目共睹,无需赘言,倒是宫先生有什么方法不喝这杯罚酒更令我好奇。”在众人眼里,这似乎更加证明了她与宫涤尘之间难以言述的暧昧。

  宫涤尘眼望四周,忽发轻叹:“四年前宫某在京师,亦曾参与过一次集结诸多英雄豪杰的聚会。本以为此次来能够再遇许多旧友故交,奈何短短四年光阴弹指即过,故人零落,面对此情此景,不禁感怀万千。”

  她的话把诸人的思绪带到了清秋院大会,当时与会之人中,泰亲王、黑山、水秀皆死,简歌、梁辰下落不明,明将军此番未来,而暗器王林青更是魂逝泰山绝顶,只留下那一段江湖人津津乐道的传奇。

  想到了林青,骆清幽神情微黯。却听宫涤尘续道记得那次在清秋院中曾提及要赠予胳姑娘‘煮香雪’之茶,却迟迟未能如愿。此番入京,一为桑公子之请,二来也为了却昔日承诺。所以尽管不见了许多故交,但能够重遇胳姑娘,亦足慰吾心。”

  骆清幽郑重道:“白露院随时恭候宫先生的光临。”

  何其狂插言:“若是宫先生路程不熟,小弟可带路。”

  宫涤尘点头:“如此最好,那就有劳何公子了。”

  听他三人旁若无人的对答,诸人皆知宫涤尘即便有意京师派系之争,大概亦只会加人逍遥一派,各自沉思。却不知这其实是他们早就订下的言词,以方便宫涤尘出入白露院。

  宫涤尘话题一转:“方才听到桑公子传杯共饮的提议,极是赞成。却有一事不便,想骆姑娘乃是冰清玉洁之体,岂能与我们这些大男人共享一杯之酒?所以闯席而入,失礼之处还请诸位莫怪。”众人齐齐点头。

  太子大笑:“此言极是,桑公子考虑不周,快快自罚一杯。”他迫主人自罚,尽显权势,众人也只能随声附和。而桑瞻宇举杯饮尽,面上不现尴尬,仿如根本未觉察太子的用意。

  当下酒宴再起,不免提及刚刚结束的南疆之战。说起桑瞻宇凭“天脉血石”退却锡金铁骑之事,众人皆赞其识得大体,仿佛功劳皆着落在他一人身上,而对明将军奇袭荧惑城损伤五百将士却不乏贬损之意。

  宫涤尘明白,如今外敌已去,树大招风的将军府又成了众矢之的,而明将军凯旋而归后的刻意收敛反被人视为示弱之举。管平等人内心深处当然不会轻视将军府,故意贬低明将军只是为了试探那些急于在京师立足的新进势力,只可叹除了那些欲投靠太子府借题发挥表白忠心者外,连某些随明将军南征而归的军官亦受其蛊惑,针对明将军当时的战略大做抨击。在京师之地,对世态炎凉感应尤深。

  宫涤尘有心注意水知寒的反应,却一无所得,“知寒之忍”当真是名符其实。反倒是鬼失惊面色不善,强忍怒意闷头饮酒。

  忽听有人道:“我曾听刘统领详细说起过荧惑城之战,明将军奇袭奏效,杀了泰亲王,本应趁敌人军心大乱之际直捣黄龙,赢得一场大胜。奈何明将军用兵保守,坐失良机,反被恢复元气的叛军合围,导致五百精锐损失殆尽,惨胜如败。可见人一旦老了,就不复少年激锐,只知抱残守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宫涤尘应声望去,却是一个四十出头的汉子,侃侃而谈,口沫横飞,相貌陌生,身材壮实,肌肉虬结,精于横练外门功夫,不似是朝中官员。

  何其狂冷笑一声,低低传音入耳:“此人名叫欧阳仁,本来就是个京城中走江湖跑码头的小帮派头领,不知巴结了哪位高官混了个脸熟,竟就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在场不乏精于兵法之人,当知战场情况千变万化,远非这般纸上谈兵所能臆测。但欧阳仁此言一出,堂中却静了下来,既无人反驳,亦无人附和。视线都悄悄移向水知寒。

  宫涤尘心头雪亮,欧阳仁人微言轻,却敢当众置疑明将军的用兵,必是受人指使,多半就是出于太子府的授意。他不知天高地厚,其余人可未必似他不识深浅,皆是明哲保身,隔岸观火。

  水知寒望向欧阳仁,面无表情:“想不到欧阳兄对兵法竟有独到之见。下次若再有战事,水某必向将军引荐,好让欧阳兄大展才能。”众人听欧阳仁公然挑畔明将军的权威,必会惹来将军府的反击,谁知不但水知寒如此笃定,就连鬼失惊亦是不言不语,皆是大出意料。

  宫涤尘注意到水知寒发话前口唇微动,想是传音给身边的鬼失惊。

  欧阳仁道:“水总管说笑了,我欧阳仁何德何能,难堪此等大任。其实明将军用兵虽有可商榷之处,但毕竟战果辉煌,泰亲王伏诛,乱党如鸟兽散,乌槎国上贡求和,因此亦是瑕不掩瑜。不过话又说冋来,南疆一战,敌我实力悬殊,只怕朝中随便派个大将皆可凯旋而归吧……”

  水知寒微笑:“欧阳兄看得如此通透,想必亦能瞧出如若锡金铁骑进犯,中原腹背受敌,不免顾此失彼。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此次平叛,功劳最大的不是将军,而是桑公子。”

  桑瞻宇不料水知寒轻描淡写间就把矛头转到了自己身上,暗暗皱眉,连忙道:“小弟不过是适逢其会,水总管言重了。”

  欧阳仁笑道:“桑公子自是功高,但水总管只怕是误会了我的意思。”

  “愿闻欧阳兄话中深意!”

  “听说明将军执意令水总管留守京师,若不然,这一场功劳怕也少不了水总管的吧。”

  水知寒淡淡道:“原来欧阳兄拐弯抹角说了半天,却是替水某打抱不平啊。”

  欧阳仁一字一句:“水总管雄才大略,本不必屈人之下。”

  水知寒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若无欧阳兄指点,水某还当真不明白这其中的关键。”他眼望四周,压低声音道,“不知欧阳兄是要劝水某造将军的反,还是造朝廷的反?”

  水知寒与明将军同为邪道宗师,一山难容二虎,随着水知寒渐渐掌控将军府大权,两人之间迟早都会有决裂的一刻,欠缺的只是一个时机。按欧阳仁的预想,这些挑唆的话原只需点到为止,彼此心照不宣,何承想如今却被水知寒摆在了台面上,不由怔住,面色尴尬,不知应该如何接口。

  堂中静闻针落,尽管谁也猜不透水知寒是动了真怒,还是只与欧阳仁开个玩笑,但每一道望向欧阳仁的目光都像是望着一个死人。

  太子哈哈大笑:“以往只听说水总管除了寒浸掌外另有独门的忍耐之功,如今才知道水总管装糊涂的本事才是一等一啊。”诸人皆赔笑,水知寒亦笑欧阳兄直言无忌,水某佩服,且敬你一杯。”

  太子举杯:“欧阳兄与水总管一唱一和,大演空城计,给席间添色不少,我也敬两位一杯。”

  水知寒笑而不语,饮尽杯中酒,将杯底一翻,目中透射出一道精光罩住欧阳仁。太子如此说,无疑承认欧阳仁那番话乃是出于他的授意,就算水知寒事后要找欧阳仁麻烦,也得掂量一下后果。

  欧阳仁强按心头惶恐,亦举杯而饮。片刻之间,他既得罪了将军府大总管,亦得到了太子公然的祖护,这一杯酒甘苦的滋味,唯他自知。

  宫涤尘忽开口道:“锡金有怪兽,名曰遂蒙,素以群居,不喜水。每群中仅有一雄性,刚猛,擅猎,余者皆为雌性,弱小,贪食。雄者为王,雌者为妾。某日山洪暴发,遂蒙群争先往高处攀爬,却是毫无秩序,互相踩踏,反倒挤作一团,谁也动弹不得。眼见大祸将至,雄性无奈,自甘伏身于地,任众妾踩背而登高。群雌得救,雄者溺毙。世人皆赞雄性忠勇,而鄙夷雌性贪生忘义……”

  太子冷笑:“宫先生这个故事似乎还未完,最后应该加上一句:然群雌无力觅食,终灭族。”按他的理解,宫涤尘当是把明将军比做雄性遂蒙,把其余众人比做弱小可欺的雌性了。

  宫涤尘微笑摇首:“太子多虑了。其实从另外的角度想想,那些雌性遂蒙面临生死关头却无能为力,只能被动地接受拯救,随后还落上骂名,实是令人同情。”

  太子面色稍霁,呵呵一笑:“故事虽短,却是大有深意啊。”

  “依佛道的理解,众生平等,为了生存而践踏同类,亦算情有可原,虽不值得效仿,也不应该多加指责。不过嘛……”宫涤尘话锋一转,望着欧阳仁缓缓道,“与生存无关,就只是为了些虚名浮利,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毫无凶险的宴席中,就当真令人费解了。”

  欧阳仁愣了半晌方才明内过来,气得直身而起,却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一时呆怔原地,脸色阵青阵红。

  何其狂哈哈大笑:“欧阳兄快快坐下吧,人家不过讲了一个野兽的故事,你又何必急着对号入座?”

  欧阳仁大怒,脱口道:“你放屁……”

  何其狂眼神暴闪:“我没听清欧阳兄说的话,你不妨再放一遍。”厅中众人想笑又不敢笑,好一阵沉寂。

  欧阳仁触到何其狂那似冷静似狂热的目光,心底陡然一虚,下面的话戛然而止。

  桑瞻宇不冷不热地道:“大堂之中口吐秽言,是否显得欧阳兄对我这个主人太不尊重了。”宫涤尘公然向欧阳仁发难,也是给了他一个明确无误的信号,所以言辞上再不客气。

  太子的脸色一变,正欲发作,桌底下袍袖却被轻轻一拉,会意到管平的眼色,恍然一震,脑中念头急转:宫涤尘、何其狂与桑瞻宇同时把矛头对准了欧阳仁,分明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若仅是浮云野性漠视堂堂太子的权势也还罢了,就怕这三人与将军府暗中已有联系,所以才相助水知寒,那可是大大不妙。一念至此,已至唇边的话语又吞回肚中,静观事变。

  欧阳仁原是盼着太子替自己解说几句,此刻见太子神态冷淡,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心头不禁一凉。权衡一番轻重后一横心,斜睨着桑瞻宇道:“我欧阳仁在江湖上闯荡多年,对于那些凭真本事打下一片天地的英雄,自然懂得尊重。至于某些仅仅靠着运气攀龙附凤的黄口小儿,可不瞧在眼里。”他知道宫漆尘与何其狂成名已久,多半招惹不起,而桑瞻宇虽得圣上宠幸,但在江湖上却无半点地位。

  堂中霎时鸦雀无声,欧阳仁话中虽无明确所指,但在场之人都听得出言外之意,实是迫得桑瞻宇无可退避,却不知他要如何处理此事?坊间谣传平西公子武技不凡,今日或可一开眼界?

  桑瞻宇见宫涤尘神情自若,知他应允自己放手一搏,要想在京师立足,正可借此扬威。他是御泠堂公认二代弟子中武功最髙一人,自是不惧欧阳仁的挑战。但太子府公然袒护欧阳仁,伤了他就是与太子结仇……略一踌躇后已有计议,淡然道:“欧阳兄言由心生,就应当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既然瞧不起小弟,大可拒绝小弟的宴请,如今却又端坐席中,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欧阳仁可不似桑瞻宇那般反应快捷,又有极佳的口才,登时语塞。他亦不愿闹得不可收拾,放缓声气道:“我欧阳仁俗人一个,有时也不得不做些言不由衷的事情,可没有你平西公子的高风亮节。”

  桑瞻宇岂会听不出欧阳仁的讥讽之意,却恍若未觉,面不改色道:“方才斥我黄口小儿,如今又赞我高风亮节,欧阳兄可真会说谎啊。”

  “哼哼,那又如何?”欧阳仁暗自警惕。

  在场诸人大多暗觉兴奋,按经验来说交代几句无关紧要的场面话后,接下来就是当庭对峙、血溅五步。

  哪知桑瞻宇呵呵一笑:“不过欧阳兄也无需自责。嘿嘿,据小弟观察,任何一个王公贵族的晚宴里都充满着谎言,你我又岂能例外?”大家都随之笑了起来,话已至此,这一场架是打不起来了。

  欧阳仁正暗自庆幸,不料桑瞻宇话锋一转:“所以,我今天可以原谅你。”桑瞻宇神态肃然,语气重点停在“今天”之上,仿佛他的“原谅”是一种恩赐,对方完全应该为他的幸运而对此感恩戴德。

  这句话似是隐含威胁,又似是给彼此一个台阶。欧阳仁故作不闻,忍气饮酒,再无言语。一旁自有和事佬开几句玩笑,谈几件趣事,引开大家的注意力。宴会表面上欢声笑语不休,内里却是暗流潜伏。

  直到近子时,方才宴罢。送走太子等一众宾客,何其狂与骆清幽有意留在最后,力邀宫涤尘夜访白露院,宫涤尘欣然前往。

  曲终人散,仆从打扫残局,桑瞻宇望着堂中杯盘狼藉,竟觉意兴索然,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耳边忽传来一个细细的语声:“桑公子正值少年得志、春风得意之时,又何故唉声叹气呢?”

  桑瞻宇心头一惊,这是一个陌生的语音,声线飘忽,难辨方位。他偷眼四望,毫不知情的仆人们依旧忙碌不休,除此全无异状。不知是何人深夜潜人府中,他正想喝令手下搜索,那声音又道:“想必这虽是你自己的府邸,却全无做主人的心态吧。说起来你只不过是宫涤尘的一个棋子,表面上风光,其实与这些仆人又有何分别呢?”

  轻轻的语声虽几不可闻,却如一枚重锤撞在桑瞻宇的心头。

  负责警戒的多吉眉头轻轻皱了一下:“瞻宇,好像有些不对劲。”他性情淳朴无华,却有一种天生的警觉,对方的传音之术虽然只针对桑瞻宇一人,他却巳感应到了空气中轻微的扰动,隐有察觉。

  “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若是桑公子有兴致,不妨移步府外的树林中。”不速之客说完后再无声响,亦听不出夜行人离去时衣袂飘飞之音。

  桑瞻宇强按心头震惊,对多吉笑道:“别疑神疑鬼,刚才是不是多喝了几杯?”听他如此说,多吉再无疑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嘻嘻,皇上的御酒还真是好喝啊……”

  “我也有些不胜酒力,你在这儿守着,我到外面散步醒洒。”

  “这么晚了,会不会不安全?我还是和你一起去吧。”

  桑瞻宇淡然道:“你最好记住,你的首要任务是听我的命令,其次才是负责我的安全。”言罢转身出门。

  多吉一时茫然,桑瞻宇虽是让人看不透心思,难以亲近,但从来都是彬彬有礼、态度谦恭,难得说出如此冷冰冰不近人情的话。他不明所以,只好苦笑摇头,喃喃道:“看来这酒真不是个好东西……”

  桑瞻宇往府外那片树林走去。一面暗暗戒备,一面回想方才被那陌生的传音扰乱了心绪,对多吉说话语气过重,心中略有些失悔。自己镇定功力尚不足,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心情,日后更需慎重。

  桑瞻宇在林中徘徊了一炷香的时辰,唯见树影婆娑,除此再无发现。不免狐疑起来:莫非只是什么人跟自己开了一场无伤大雅的玩笑?

  他自嘲地苦笑一声,正想要离开,心头突生警觉。低吟的夜鸟与唧唧的虫声陡然一停,蓦然回首,只见树尖上一个黑影正随着飘摇的夜风起伏不定。

  对方背朝月光,只看得见蒙昽的身影,但却能感应到一道冰冷的杀气正锁定他的面孔,如刀如剑。

  “抱歉,刚刚去解决了一件小事,害桑公子久等了。”来人直到肯定桑瞻宇确是孤身赴约后方才开口,那道杀气亦随之消散不见。

  “朗月清夜,如此良辰美景,多等亦无妨,只要值得。”

  来人一跃而下,似笑非笑:“我保证,对于桑公子来说,这是一次绝对值得的会面。”

  他的身材并不见得高大,腾跃间也毫无炫目的身法,但在那一刹那,桑瞻宇却有一种虎狼扑击而至的可怕感觉,强忍着没有稍退半步以避锋芒。

  桑瞻宇终于一窥对方真容,朴实的装扮、平淡的相貌,是那种在人群中一晃而过决不会引起任何注意的人。然而令他意外的是,他在方才的宴会中曾见过这个人,脱口道:“想不到黄将军手下竟然藏龙卧虎。有如此人物,倒叫我看走眼了。”那黄天渡本不过是随明将军南征的一名偏将,并无显赫的战功,但在京中有豪门暗中相助,方得以提拔,做上了城东守将。而这个深夜约见他的神秘人正是随黄天渡一同赴宴的一名心腹。

  来人微微一怔,随即不以为意地笑道:“桑公子过目不忘,果是欲成大事者,不枉我苦心约见啊。深夜相约,桑公子必是满腹疑惑吧。我不但会替你解答,还会告诉你一些藏在你心中多年的疑惑。”

  桑瞻宇强自镇定:“第一个疑惑:你是谁?”

  来人悠然一笑:“桑公子只知有宫堂主,不知有简堂主么?”

  桑瞻宇心中大惊,右手不觉按在剑柄之上:“简歌!”

  来人对桑瞻宇如临大敌之势视若不见,抬手在脸上一抹,除下面具,露出那一张能令任何女子动心的面容,正是京师四大公子之一、天下第一美男子、御泠堂副堂主——简歌。

  桑瞻宇虽从未见过简歌,但只要一见到这张糅合了男子威武英俊与女子娇丽秀美的面容,便再无疑惑。长剑锵然出鞘,遥指简歌喉头,冷冷道:“本堂逆贼,上来受死!”

  简歌面色不变,亦无防范之意,淡然一笑:“第一关,桑公子已过了。”

  桑瞻宇沉默良久,方才开口:“什么意思?”

  “你若是一言不发,径直出手,那我也不必来见你了。”

  桑瞻宇一字一句道:“现在出手也不晚。”但他的目光定在简歌腰侧那柄“悲血”宝剑之上,心头不由稍稍泛起一丝惧意,若真是不顾一切出手,那剑口之上会不会也沾上自己的鲜血?

  外人或许不知简歌的武功高下,但在御泠堂之中,凡是接触到本堂最高机密的几个人都知道:简歌在御泠堂上一代弟子之中最有天赋,屈人剑法也还罢了,能从最适合防御的帷幕刀网中悟中犀利的杀招,仅他一人。

  简歌长叹一声:“在桑公子的印象中,你我是初次相见吧。其实不然,我坐上青霜令使之位时,曾暗中观察过每一个堂中弟子。那时你虽还只是个孩子,却已给我留下了最深的印象。”

  “什么印象?”桑瞻宇不觉应声相询,话一出口,才发觉言语的主导权已完全掌握在对方手中。那张世间罕见的俊美面容或许没有给简歌天生的霸气,却能不知不觉吸引每个与之接触者的注意力。

  “你是一个天生的不合群者,孤芳自赏,却又要努力给人谦和的感觉;明白自己的高贵与卓尔不群,却又不得不混迹于那些碌碌无为的人中间;压抑不住自己的野心,却又尽量不让人发现。我知道御泠堂对弟子的冷酷训练,人人自危,但对你来说,最大的问题不是生存,而是如何生存……”

  寥寥数语,准确地击中了桑瞻宇的内心,握剑的手已松了下来。简歌为何能把自己看得如此通透?他还知道什么?

  “你必会想,我只不过见了你一次,就已觉察了这么多,那宫涤尘与你相处多时,又岂会不发现你的野心?那么,他容忍你至今,是为了什么?”

  桑瞻宇悚然一惊,这一句话道破了他心中的隐忧。

  简歌微笑摇头:“其实你不必庸人自扰。你隐藏得很好,我能看出来,是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略一停顿,又加重语气道,“但你也不可掉以轻心,南宫世家的人岂好相与?以宫涤尘的敏锐观察力,或许早就看透了你的内心,只不过你现在还有利用价值,等到鸟尽弓藏之际,才是最应该担心的时候。”

  “鸟尽弓藏!”桑瞻宇哈哈大笑起来,他必须反击,他无法容忍敌人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感觉,“你并不是唯一的那只鸟儿,宫堂主的目标也不是你所能猜测的。”

  “关键是,你也不是那唯一的弓。而更大的可能,你只是一支射出去就再也无法回头的箭。”

  桑瞻宇再次沉默,垂首思索。

  简歌语出奇峰:“还记得你母亲么?”

  桑瞻宇抬头:“如何?”

  “她有没有告诉你,你的亲生父亲是谁?”

  桑瞻宇不答,面容已不自然地扭曲起来。

  简歌自顾自道:“我专门调查了你的身世。你送回御泠堂时已有四岁,应该是懂事之时了。就算你母亲没有告诉过你,你自己也能猜出一二吧。”

  桑瞻宇咬牙道:“不用你挑拨离间。”

  简歌嘿嘿一笑:“并非挑拨离间,只是提醒你一下:四大家族与南宫世家的千年仇恨,可不是那么容易被化解的。”

  桑瞻宇长长嘘了一口气,在他幼年的记忆中,母亲提到最多的只有三个人:她的哥哥桑雨鸿、老堂主南宫睿言、四大家族翩跹楼主花嗅香,或许母亲当他年幼无知,才不顾忌自己喃喃的怨语,却不知那些话是如何影响了他的一生。等到年纪渐长,尽管无人求证,但那些萦绕于心头的疑问终于被他逐一确认。对于他来说,无论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花嗔香还是南宫睿言,无论自己处于御泠堂还是四大家族之中,全然没有区别,都令他又爱又恨。他愿意为任何一人、任何一派效命终身,也愿意竭一生之力毁灭他们!

  这是缠绕他心里的最大秘密。所以无论宫涤尘表面上对他再信任,他也永远处于一种矛盾之中。在御泠堂长长的岁月中,他做的只是另一个不得不做的人,而直到今晚,真正的自己方才被简歌重新唤醒。

  简歌一任桑瞻宇沉默着,他知道只有引发那些痛苦的回忆,才更容易做出深刻的反思。

  不知过了多久,桑瞻宇渐渐恢复过来:“你想怎么样?”

  简歌的回答只有两个字:“合作!”

  桑瞻宇冷冷一笑:“与你合作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好处?相比听命于宫堂主,亦无非是换了一个主人,同样的提心吊胆。”

  “桑公子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宫涤尘掌握着你的身世,足以让你在御泠堂身败名裂。而我却无法以此来要挟你,这就是最大的不同。所以……”简歌泰然一笑,“与我合作的最大好处是:你不是弓、也不是箭,而是那引弓之人。对于四大家族和御泠堂来说,毁灭还是化解千年恩怨,都由你来选择。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我还可以帮助你完成你的野心,开创新的天地。”

  简歌的话让桑瞻宇怦然心动,尽管他一直视之为平生大敌之一,但也不得不承认:不管他从前对简歌有何看法,不管他是一个君子或小人,他都是一个魅力十足的人。

  桑瞻宇犹豫良久,终下决断,缓缓抬起掌:“我答应你。”

  简歌俊秀的面容上露出一丝似真诚似阴冷、令人难辨真伪的微笑,与桑瞻宇三击而誓:“这只是目前形势下有利于彼此的暂时盟约。请相信,你我都期待着你羽翼成熟之际,反悔的那一天。”

  桑瞻宇笑了,这是一个危险的盟友,也是一个能够让他真正做回自己、放任野心的敌人。

  至少,他无需躲藏!

  “既然订下盟约,就需要有利于彼此的条件。我在黄天渡门下只是从权之计,不日即将离京,在此之前,我已对你有相应的安排。想在京师生存,首先要有一定的势力,才能得到与之相对应的声望,我会让我以前在京师的眼线逐渐投靠平西府,除此之外,桑公子……嘿嘿,我年长几岁,也不与你客气,桑兄弟还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么?”

  桑瞻宇心中暗忖:简歌既对此早有安排,那么今日相约之前他就巳肯定了自己一定会同意与他合作……一念至此,不免略生反感,不冷不热地道:“简公子最好还是不要改了称呼,免得叫顺了口,在外人面前露出马脚。”

  简歌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桑瞻宇并不盲从的态度表明他不是一个可以轻易被控制的人,两人之间似敌似友的盟约实是对双方的一种考验。只不过,形诸于色也同样说明他的稚嫩:“桑公子说得对,你我的关系一旦暴露,宫涤尘决不会放过你,千万马虎不得。”这是提醒,也是隐含的威胁。

  桑瞻宇略一思索:“要想不暴露身份投靠黄天渡,简公子想必也费了不少心,目的就只是借今日之宴认识我么?”

  “这只是目的之一。你来京师时日尚短,大概不明白京师的宴会其实都是一个个设好的局,每个人都怀着不同的心态参与其中,只要静心观察,你就会得到平时无法获得的信息。”

  桑瞻宇大生同感,故作谦逊道:“小弟初出茅庐,还望多加指点。不知简公子今日所得可否与小弟分享一二?”

  “首先,这次宴会最主要的目标是太子对将军府的一次试探,确切地说,是对水知寒的一次试探。”

  “只可惜水总管忍耐之功天下皆知,谁也看不出他的心意。”

  “嘿嘿,你们都只看到他装糊涂,却不想想水知寒什么样的人,恐怕早就对太子的目的有所察觉,真正入局之人还不一定是谁呢。”

  桑瞻宇一怔,回想宴会上的情形,恍然有悟:“不错,水总管回答欧阳仁的那几句话细细思量之下,大不寻常。”

  “欧阳仁的问题本就愚蠢,而水知寒却奉上了更加愚蠢的答案。焉知这不是他对在场之人的一次试探?”

  桑瞻宇略有不解:“水总管是在试探谁敢反对太子么?”

  “这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在试探太子的反应。当他威胁欧阳仁的时候,太子的公然袓护就是一种回答。正面对抗水知寒,会进一步激化与将军府的矛盾,而弃车保帅,则会令投奔他的人齿冷,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我曾在太子府中多年,深知他可不像他老子一样糊涂,他的答案今日未必是最佳,但以后总会产生效果。若非宫涤尘横加插手,这场好戏究竟会如何收场才是耐人寻味啊。”

  “如果太子与将军府到了势成水火的那一天,简公子看好谁?”

  简歌面上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如果你想有一天凌驾于这两方势力之上,那就努力不要让他们到真正对决的那一天。这是我对你的忠告,真正聪明的渔夫,会让鹬蚌都为自己所用。”

  桑瞻宇心中一动,第一次感觉到这个近乎与虎谋皮的盟约对自己亦并非坏事。简歌瞧出他的心思,肃容道:“要真正体会到这一点,桑公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那么,我对你有何用处?不妨说出你的条件吧。”

  “第一,我需要你替我找一个精通迁繁盘的人。”

  桑瞻宇首先想到了白玛,御铃堂二代弟子中,她的武功、智谋皆不足道,但对迁繁盘的操纵手法无人能及:“我有一个人选,但未必可靠,而且,可能脑子还有些问题……”

  简歌大笑:“那才最好不过。我不喜欢杀人,事后灭口能免就免。”

  桑瞻宇已猜到迁繁盘必是与青霜令有关,却想不透其中关键。

  简歌续道:“我希望桑公子做的第二件事有些麻烦。”

  “但讲无妨,我尽力而为。”

  “桑公子可去过南宫世家家宅的内堂?”

  “只去过一次。”

  “在那堂中挂着一幅诗,你可见过?”

  “举觞明朝露,胜如年少。白马封侯骨,尘压眉峰……下面的有些想不起来了……这首诗有什么特别的么?”事实上桑瞻宇对那首诗印象很深,因为这意义晦涩的诗出现在南宫世家的内宅之中决不寻常,所以早就记了下来。只是听出简歌语气中不自觉流露出的热切,有意隐瞒。

  “这首诗最特别之处,在于它没有一个重复的字。我需要你不露声色地打探这首诗还有没有其他的排列方式。”

  桑瞻宇暗忖:诗词之中除了一些语气词外,向来少有重字,原也不足为奇,简歌为何要刻意强调这一点?想到他方才提及迁繁盘,已隐有所悟,看来这一切都与青霜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心中念头急转,面上反而露出难色:“此事恐怕只能向宫堂主打听,如若这首诗果然特别,只怕我一提及就会被他发觉。”

  “我知道此事难度极大,你量力而行。我对桑公子的要求自前只此两件事。另外提醒一句,要想在京师发展势力,除了吸收新人,还有一些人需要注意。比如当年的刑部总管洪修罗……”

  “洪修罗?他不是已在狱中了么?”

  “不然。据我所知,洪修罗早已被偷偷放出,目前正替皇上暗中监视京师各派势力的动向。不过,他自知皇上对他只是一时利用,绝无真正的信任,像他这种曾经风光无限之人,怎会甘心永难见天光?明知希望渺茫,却依然藏有东山再起的野心,正好可被你所用。”

  桑瞻宇心有所动,拱手称谢:“多谢简公子指点,小弟受教了。”

  遥遥传来二更梆响,简歌望望天色:“骆清幽虽然故意表现出对宫涤尘的好感,但为避嫌,即便有何其狂相陪也决不会留他夜宿白露院,只怕快回来了,你也回去吧,免得令人生疑。近期我们不会再见面,不日将陆续有人投靠平西府做清客,将会接连带来我们的下一步计划……”

  “我如何辨认来者是你的人?”

  “嗯,容我想想,就以‘寒魂谢’三字做为暗号吧。”

  “寒魂谢!词虽古怪,又颇有韵味。”

  “嘿嘿,妙手偶得,叫桑公子见笑了。说实话,这三个字有关我过去某次深刻的经历,且看你能否猜出其中深意。”

  那一刹,桑瞻宇脑中闪过一道灵光。以他对简歌的了解,他不是多说废话的人,更不是一个喜欢提及自己过去的人。方才让自己做的两件事固然事出有因,但多半只是个幌子,而“寒魂谢”这个古怪的词,才是简歌今晚的真正目的。他面上不动声色:“简公子果然是个雅人,容我慢慢回味吧。”

  简歌炯然的目光从桑瞻宇脸上收回,他能肯定桑瞻宇之前从未听说过这三个字,这也越发让他相信包括那句“诸神诫”都必是青霜令上的原话,只是无从猜测真正的意思。

  桑瞻宇忽道:“今年九九重阳之际,简公子是否会去扬州一行?”

  简歌微怔:“这个消息你是从何处得到的?”

  “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曾偶尔听宫堂主提及重阳之时欲去扬州,同行的似乎还有凌霄公子何其狂,恐怕与简公子有关。”

  简歌见桑瞻宇态度略有些犹豫,立知究竟,冷笑道:“看来宫涤尘对桑公子也并非完全信任啊。”

  桑瞻宇面色微变:“此事原本与我无关,自然不会多打听,不过是好意提醒简公子一声罢了。”事实上宫涤尘从未对他提过此事,只是从多吉那里套出些口风,不甚了解,有些芥蒂,所以才向简歌求证。

  简歌此去扬州乃是与裂空帮帮主夏天雷订好的约定,极少人得知,暗忖难道夏天雷极信任的人之中藏有宫涤尘的奸细?他明白桑瞻宇所知不多,再问无益,而且已成功地在他心中播下了怀疑的种子,无需再多言。他不置可否地一笑,忽恭身施礼。

  桑瞻宇一怔:“简公子何故如此?”

  “扬州势在必行,纵然宫涤尘与何其狂联手,亦难阻我大事。而桑公子能把如此机密之事相告,足见结盟的诚意。更何况……”简歌脸上浮现出莫测高深的笑意,放低声线道,“引开了宫涤尘,又走了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何其狂,才正好让桑公子在京师大展抱负,可莫要辜负了我的一番苦心。”

  在这燥热的七月之夜,桑瞻宇心头却浮上一丝凛冽的寒意。莫非简歌是故意把这消息不露痕迹地传到宫涂尘与何其狂耳中,而且毫无令人怀疑的破绽。若自己的猜想属实,此人心计之深,实是可叹可惧。

  简歌重将面具戴上,又化作平平无奇的模样,转身欲走。

  “最后还有一事,请简公子坦诚相告。”桑瞻宇终于按不住勾留于心间的疑问,手指悲血佩剑,“见我之前,你可与人动武了么?”

  “问得好。若是桑公子没有这洞若观火的眼力,我也不必多此一举了。”简歌淡淡道,“宴间你既然告诉那欧阳仁‘今天’原谅了他,子时一过就另当别论,我只是替你做了你应该做的事而已。”

  桑瞻宇心惊更甚,凭心而问,他虽隐有杀欧阳仁立威之心,却知那并不明智,树大招风,锋芒毕露的人在京师实难长久,除非你有将军府那样的实力。所以,席间的话只是一种不会实现的威胁。想不到简歌却当真杀了欧阳仁,这到底是替自己帮忙,还是有意陷害自己呢?他冷冷道:“简公子不是说不喜欢杀人么?”

  简歌耸耸肩:“大丈夫欲成大事,不得不为。桑公子无需多虑,表面上杀此人于你有弊无利,但按当时的情形,水知寒、何其狂都有可能杀他,欧阳仁的死只引起众人的猜测,而他们的怀疑将会在无形中为你推波助澜。神通广大又捉摸不透,这就是你在京师立足的起点。”随着淡若轻风的笑声,简歌闪人林深之处,再也不见踪迹。

  在府外的一道幽暗的小巷边,桑瞻宇看到了欧阳仁的尸体。剑入眉心,一招致命。已近凝结的热血,在夏夜里弥漫起淡淡的雾气。

  不知怎么,回想简歌可怕而有效的种种手段,他的心情也一如那淡淡的血雾,虽然腥昧难忍,却又带着一丝嗜杀后的兴奋。

  桑瞻宇笑了,朗声长吟:“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返身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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