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清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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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乾清宫的这场小风波,咸阳宫那边早就得了消息。谢迤逦惊得差点动了胎气,一直候到中夜犹不敢睡下,直到望见宫门外远远过来一串纱灯,悬在半空中打转儿的一颗心才终于落了下来。

  琴太微远远看见堂上端坐着一位珠围翠绕的美人,知道必是表姐淑妃,忙趋前敛衽行礼,口称万福。谢迤逦待她礼毕,起身亲自扶了起来,细细打量了一番,笑道:“两年不见,妹妹长高了许多。”

  彼此寒暄之后,谢迤逦打发乾清宫的人回去复命,便将琴太微带入内室,教她将今日情形一一说来。琴太微乍见亲人,早把什么都忘了,立刻将这一个月的遭际向表姐和盘道出,说到自己从小院中越墙而出溜进楼上,又借风抛了一顶平巾打中谢迁,听得淑妃惊奇不已。淑妃又问及谢迁怎么会去了皇史宬,她踌躇了一回,才说出了借徐小七传书之事。

  “你们好大胆子。”淑妃不觉骇道。她不便责备琴太微,却想莫非父母如此糊涂,竟容忍谢迁做出这等荒唐之事?亏得皇帝没有计较,却不知皇帝为何竟不计较,也不知将来还会不会再计较。她在房中徘徊了一阵,对眼前皇帝的想法,心中竟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原来,是郑公公和田知惠把你藏起来的?”淑妃思忖道,“怪不得连我也找不到你。”

  琴太微点了点头:“是郑太监救的我。”她忽然想到除夕前的那个下午,隐约听见郑半山跟人说的那句话:“这孩子确实什么也不知道。可留她一命吗?”

  正是这句话,促使她写下了那纸藏头的文字。自那之后她小心留意,想探知这话究竟是对谁说出的。然而这情景再没出现,而郑半山待她的慈爱却一如既往。乃至她以为那天下午的偶遇,或者只是源自内心不安而生出的一场幻觉。如果真有人来过,为何不曾听见走动之声呢?

  她犹豫了一下,不再向淑妃提起此事,却问:“姐姐,郑公公会被陛下责罚吗?”

  淑妃仍在出神。过了一会儿,她才淡淡地说:“郑公公是太后的心腹,皇上从不为难他。倒是谢迁,还有你,这个罪责可不小,不知皇上是不是真的就放过了——皇上没有留你的意思吗?”

  现在琴太微当然知道“留”是何意,她微微红了脸,低声对淑妃说:“皇上讲,那样的话,姐姐会生气的。”

  谢迤逦呵呵一笑。

  按皇帝的意思,是要琴太微留在咸阳宫陪伴淑妃。不料次日刚刚起身,坤宁宫就来了两个女官,传皇后口谕,说要看看新入宫的琴内人。谢迤逦心道不妙,只得匆匆换上大袖衫,带琴太微出门。

  刚到坤宁门,却见郑半山正巧从里面出来,朝她们颔首微笑。琴太微猜郑半山安然无事,心中稍微安定,谢迤逦却是变了面色。

  徐皇后每日都起很早,用过早膳,读过经书,这时在养正轩陪大皇子描字。长哥儿已经十五岁了,个头长得比皇后还高一些,人又生得胖,穿了一件油绿圆领袍,好似书案上扣着一只大西瓜。皇后立在他身边,把着他的手描字,一边反复地告诉他这是什么字。大皇子十分乖顺,任由母亲摆布,只是张着嘴呵呵地笑,仿佛这是个很好玩的游戏。琴太微在家时,曾听大长公主和沈夫人悄悄议论,说徐皇后养的这个嫡长子竟是疯傻的。

  徐皇后见他们过来,命内官们把长哥儿带下去。长哥儿舍不得母亲,又撇嘴欲哭。徐皇后无奈,只得搂着他劝慰一阵,教他在一旁坐着。

  谢迤逦与琴太微依次行过大礼,徐皇后请淑妃坐下,又命琴太微上前,细细打量了一番,对淑妃笑道:“我记得前两年,这孩子随大长公主进过宫的,对吧?”

  淑妃笑道:“娘娘好记性,那年太后万寿节,大长公主带着她和我妹妹进过宫,还给太后和娘娘磕过头呢。”

  “可真是个美人儿,颇有你姑母当年的风采。”徐皇后称赞道。

  琴太微听到自己母亲被提起,忙又敛衽。徐皇后瞧着她,慢慢说道:“若按我的意思呢,索性就叫你留在咸阳宫陪伴淑妃。她如今身子沉重,不便走动,有个亲人陪着说说话、散散心也好,只是今天一早,太后那边特意差遣郑公公过来传了话,教你侍奉坤宁宫。”

  琴太微听见这话,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谢迤逦忙道:“能够伴驾中宫,受皇后娘娘教诲,那是琴妹妹的荣幸。”

  徐皇后瞧着这对表姐妹,一个桃李正秾沉鱼落雁,一个豆蔻梢头我见犹怜。任谁也要猜测皇帝会将飞燕合德兼收并蓄,也怨不得太后生了气。

  她也不便多说,对琴太微含笑道:“你是琴督师的千金,又受大长公主抚养,必然幼受庭训,知书达理,这是不消问的。只是方才我听郑太监说,你还能写得一手好字,直将文华殿的翰林们都比下去。我却不信,你写来我看看。”

  立刻便有宫人摆上桌案,布好笔墨。琴太微方要落笔,才想起来:“请问皇后殿下,教我写什么?”

  徐皇后从手边抽了一张青藤纸出来:“你将这个抄一遍。”

  青藤纸上是用朱笔写就的几行草书,字迹峭劲秀丽,读来是一篇骈俪文——什么“黄芽遍地,奈何迷者追寻;白雪漫天,任耳英才锻炼。”文章辞藻琳琅,玄思妙想,读之令人口齿生香——却不太明白说的是什么。琴太微也不好多问,用一笔婉丽的赵氏松雪书抄写了一遍,呈给徐皇后观看。

  徐皇后点了点头,赞叹道:“果然很好,我这里需要抄写青词的人,你就留在我身边做个女史吧——归在尚仪局。”

  琴太微悟了过来,原来徐皇后让她抄的那个文章,正是青词。这是道家斋醮时献给上天的祝文。先帝修道十余年,极好青词,乃至朝臣争相以供奉青词博取圣眷,十年寒窗推敲八股的心思,都挪到了四六金文上。琴太微记得父亲说起此事时不无嘲讽,道是“君不君,臣不臣,不问苍生问鬼神”。直到今上主政,这一套自然废弛了,无人再敢以青词邀宠。后宫里热衷求神问道者,只剩了徐皇后一个人。

  琴太微谢过恩典,徐皇后又道:“你进宫半年,一直未曾习得宫中的礼仪。让曹典籍先带着你熟悉一下。”

  便有一位年长女官上前,彼此拜见之后,领了琴太微到尚仪局去报道。淑妃又与皇后说了几句话,慢慢告退了。等她走远,徐皇后方小声命人换了椅垫。回头看看自己的儿子,捏着笔在纸上乱舞,直弄得墨汁淋漓,她不由得叹了口气。又见心腹女官唐清秋立在一旁,便唤了过来,为自己捶捶背:“为教这小冤家写几个字,站得我腰都酸了。每天手把手地教,如今还是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早知如此何必叫杨檀,直叫杨木倒简单。”

  唐清秋听了这话,不觉好笑只觉心酸,忙换过话头:“娘娘真要把琴家那个女孩儿留在身边?”

  “太后都发话了,敢不从命?”徐皇后道,“我若不看好了她,将来也难交代。”

  唐清秋附在皇后耳边:“我听说昨天晚上差一点就……叫这女孩儿哭闹了一场,竟然也就算了,可见皇上甚是怜惜。只怕没有那么容易放下吧?”

  徐皇后淡淡瞥了她一眼:“你是这样想的?”

  唐清秋垂睑道:“奴婢也就是随口说说。”

  徐皇后道:“既然连你都有这样的念头,其他人则更不知要说什么了。只是我这坤宁宫中,断断不许这种话流传。太后叫我看着这丫头,就是不许皇上打她的主意。你们这是要我违拗了太后的意思吗?”

  “奴婢知错。奴婢会吩咐下去,这件事不许再议论。”唐清秋停了停,却又问,“那……昨晚娘娘叫人去查这孩子是怎么入宫的,这还查不查?”

  “当然要查。”皇后道,“皇上必定也着人暗中查问去了。把公主的至亲拿出来问罪,这不像是皇上的行事,只怕他自己心里还莫名其妙呢。如今不过是顺水推舟,乐得不声张罢了。”

  “是不是?”唐清秋朝清宁宫的方向努了努嘴。

  皇后摇了摇头,轻声道:“到底是谢表妹的独生女儿,太后不会做得这么绝。再说她若是动了心思,直接就把人拿进清宁宫了,怎么会扔给我?所以这事蹊跷,咱们不能大意了去。查出来说不说是一回事,总要心里有数才行,看到底是谁在背后做手脚。”

  “娘娘见教的是。”唐清秋恭谨道。

  皇后忽道:“你看这个琴太微,比她表姐如何?”

  唐清秋道:“她们姑表姐妹,还真有几分相似。琴内人的额头圆一些,眼睛大一些,还有两个笑靥儿。只是面相有些清冷——总归比不上淑妃的美貌。”

  “她还小呢。”皇后轻笑一声,不觉回想了一下淑妃少年时的模样,忽道,“其实她们很不一样。不知怎的,我竟有点喜欢这孩子。”

  唐清秋笑道:“是吗?那倒是她的福分了。”

  “你看,阿楝的字那么潦草,她连蒙带猜只抄错了两处,可见是聪明的。”

  “娘娘喜欢聪明孩子?”

  “谁不喜欢聪明孩子呢?”皇后叹道,“便是阿楝,我也甚是喜爱啊。”

  自入坤宁宫后,琴太微每日跟着曹典籍学习宫中礼仪,熟知本司事务,司籍司掌管宫中经籍图书、笔札几案等,司中女史们只做些文书工作,间或为徐皇后抄写经书。琴太微被派在东披檐的清暇居当值,专司为皇后誊录青词。皇后不是天天斋醮,青词亦不是天天有。她不久便知道徐皇后所用的青词,都出自徵王之手。皇后每每有了想法,便写在字条上,差内官送往西苑,徵王拟好了青词,再遣人递回来,传到清暇居。琴太微接了青词稿子,仔细誊录在青藤纸上。徵王字迹潦草,有时她亦辨认不出,只得趁空去请教皇后,皇后虽熟悉徵王的笔迹,亦有猜不出时,便又派人去西苑询问。如此来回几次,彼此都觉烦琐不堪。琴太微便学了个乖,但有认不出的字也不问人了,自己揣摩文意另拟一字补入。这么做其实没人会发觉——因为誊写好的青词,最后都会在香炉中化作一缕袅袅青烟,她琴太微写得是对是错,只好去问元始天尊和太上老君。

  尚仪司的主事女官见琴太微悠闲,便差遣她隔日去书堂为宫人们讲课。宫人们多不大认字,女官们会定期为她们讲授女则、女戒,以孔孟之道来规范这些年轻女子的言行。琴太微混在一众三四十岁的授课女官之间,显得尤为特别。宫人们看她年轻面嫩,都肯与她亲近闲聊。更有人风闻她出身不凡,曾蒙皇帝眷顾,料想她将来必然封妃,因此着意前来巴结。

  不多几日,琴太微便将宫中各色主子了解个大概。比之先帝朝的那个血雨腥风的内宫而言,如今宫中可谓一派安和宁静。皇帝脾气甚好,虽然专宠淑妃,亦不十分冷落其余妃嫔,对宫人们都是春风细雨;徐皇后贤淑温柔,待下仁慈,宫人们犯了过错受罚时,如能求到皇后那里,往往会得些宽免;皇长子杨檀不必说了;皇次子杨樗是个莽撞少年,宫人们都不招惹他;皇帝的兄弟姊妹仍然留在宫中者,有三个弟弟。

  宁王、颖王和攸王,两个妹妹,天台公主和仙居公主,这些皇子公主都是庶出的,跟着太妃们住在慈宁、慈庆两宫,不甚起眼,仅仙居公主稍得徐太后垂青,偶尔能出入清宁宫中。皇帝的侄儿徵王温和有礼,风致卓然,是年轻宫人们热衷谈论的话题,他已成年,故不在大内而长居西苑。总而言之,在这宫中上下,只不能得罪一个人,那就是清宁宫的徐太后。先帝当年宠佞无数,宫中风云迭起,但无论东风压倒了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了东风,终究还是徐太后独大。今上即位后三年,周德妃曾生下一名皇子,刚落地时就浑身青紫,回天无力。皇帝和皇后本意是处罚几个接生的医婆,但太后闻知此事,下令将长庆宫上上下下百来号人全都拘了起来,其余各宫亦有被牵连者,都关在一处严加审讯。

  “最后那两百多个人,一个也没活下来。”

  说起这段秘闻的人,是与琴太微同居一室女史沈夜,两人年纪相仿佛,故琴太微对她便多几分亲切。晚间熄灯睡下后,两人常常躲在被中闲谈。沈夜说这句话时,把声音压到几不可闻,仿佛并非人语,只是高墙之间掠过的汩汩夜风。

  “而且事后不久,皇上当时很喜欢的一个顾美人,就自己投井死了。”沈夜悄悄说。

  琴太微惊道:“难道是那个顾美人害的——”

  “嘘!低声!”沈夜喝住了她,“其实谁知道呢,宫正司的杜娘子经手过此事,据说当时查来查去,并未找出过硬的证据。而且周德妃怀胎时,亦曾有过几回胎相不稳,都是太医院看过的。”

  琴太微还不太懂得什么叫“胎相不稳”,但亦知沈夜暗示顾美人是被冤死的。

  “这又为何……”

  “因为那时候,她正蒙圣眷,可是太后很不喜欢她。”沈夜道。

  琴太微不由得想起了史上那些红颜祸水的后妃,虽得帝王宠爱,终究没有好结局:“她……品行不好?”

  “也不是,她很温婉。据说……”沈夜的声音几乎完全消失在衾被间,“她的兄长在潦海军中,揭发了徐将军一次冒功贪赏……”

  琴太微不觉颤抖了一下,想象那井中女子惨无血色的面容,只觉这春夜的空气亦如井水般冰寒彻骨,令人窒息。过了很久,她才想起来问:“难道皇帝会看着她死吗……”

  沈夜大概已经睡熟了,没有回答她。

  徐皇后不肯让皇帝着恼,遂准许琴太微常去咸阳宫陪伴淑妃。所以琴太微不当值又无青词可抄时,便往咸阳宫小坐。谢迤逦如今身躯渐重,不能久站着画画,只爱在自己房中打棋谱玩儿,琴太微过来,便可陪她摆上一两局。这期间沈夫人又进宫一次,见到琴太微,不免搂着抹了几滴眼泪。因为谢迤逦的身孕,沈夫人带来的都是好消息。譬如谢迁选了翰林院庶吉士,有人向谢远遥提亲等。因天气回春转暖,大长公主的病势亦有了起色,虽还不能下床,渐渐可以说些简单的言语,饭量也都增大了些。琴太微牵挂外祖母的病情,还托舅母将自己的平安信带到公主床边。但关于谢迁的婚事,淑妃和沈夫人从不向琴太微提起。琴太微心中悬念,亦更不好开口问她们。

  皇帝常来淑妃这边探望,偶然遇见琴太微时依然和颜悦色,状若慈爱长辈。宫中流言并没有因为徐皇后的禁止而中断,琴太微亦有觉察,尴尬不已。连沈夜都悄悄问她,难道淑妃因为怀孕而不能侍寝,便想用自己的表妹来固宠吗?留意到皇帝总在晚膳之后到咸阳宫,她便有意绕开这个时辰,甚至也悄悄减少了对淑妃的探访。

  终有一日,徐太后还是找上她了。

  琴太微与沈夜正在清暇居整理稿纸,忽有内官传徐太后的话,指名要琴内人走一趟,将徵王写的青词选送几章到清宁宫去。琴太微匆匆检点了几章青词,换了身干净袄裙,又篦了篦头发,便去找曹典籍。曹典籍道:“也不用怕。记着规矩,比平时更小心谨慎些就是了。”想了想又说,“若问你什么话,答不好的就老实说不知道,千万别自作聪明。”

  琴太微点头称是。曹典籍又道:“早点回来。申正时娘娘要在钦安殿斋醮。”

  走到清宁宫时,太后午睡方起,正在梳妆洗面。管事的宫人出来,教琴太微在廊下等候传唤。清宁宫虽不及乾清、坤宁两宫华屋广厦,极尽雕琢工饰,却另有一番气象森严。此地宫人内官皆行止轻盈,屏气敛声,寂如游魂,唯一的灵物,却是院中游荡着的几只猫儿。

  在廊下等候良久,直站得两腿发酸。她意识到太后大概早就起来了,不过是让她候着而已。等终于被唤进殿中,她看见梁毓太妃和仙居公主正在里面,陪太后闲聊。太后看她行过大礼,便教身边的宫人下去,从琴太微手中拿过那几笺青词,翻了一会儿。

  梁毓太妃在一旁凑趣道:“既然是徵王的手笔,想来写得极好。”

  太后的唇角微微勾起一丝笑意,却道:“也还罢了,跟从前写的那些差不多。”

  梁毓太妃继续奉承着:“徵王的字迹真是行云流水。”

  太后忽然叹了一声:“我这些孙子里,就属阿楝是个出类拔萃的,可惜啊……”

  梁毓太妃听见这个可惜,忽然尴尬住,不知怎么接话。

  太后却说道:“可惜他那点聪明劲儿,成天就放在这些无用的事情上,不像他父亲,倒随了他爷爷。”

  梁毓太妃笑道:“这只是皇后要他写的。难道婶娘有求,侄儿能不答应?”

  太后也没理她,拿着稿子自顾自地又翻了一回,喃喃道:“倒还真是好词句。”虽说如此,亦并没有留下鉴赏的意思,看完就还给了琴太微。

  琴太微接了稿纸,正要告退,忽听得太后道:“你是淑妃的表妹?”

  琴太微一凛,连忙垂手答道:“是。”

  太后微笑道:“你入宫这一两个月,可有去看看你表姐?”

  琴太微谨慎道:“回太后,奴婢得了皇后娘娘的指令,每隔三五日,去咸阳宫拜望淑妃,陪她下棋。”

  “哦……你也会下棋,下得好不好?”太后笑道。

  琴太微见太后的语气越发和婉,心下略宽,道:“奴婢愚笨,棋下得不好,需淑妃让子。”

  “呵呵,迤逦也有给人让子的时候?”太后笑道,“你就让她多赢几回,高兴高兴嘛。她是有身子的人。”

  琴太微回道:“遵命,奴婢下次不教她让了。”

  “你姐姐身体可好?”太后忽然收了笑容,肃然问道,“这可是头等大事。”

  琴太微仔细想了想,道:“我每次去淑妃那里,都见她神色安和,食欲良好,心情也不错。我也未听那边的宫人谈起淑妃有何不适……想来是好的。”

  “胎相可稳,不曾见红吧?”太后又问。

  琴太微不觉哑然。

  梁毓太妃在一旁笑道:“这孩子年纪太小,哪里懂这些个。”

  太后亦笑道:“我老糊涂了,这些该唤了医婆来问才是。你且跟我说说,除了你,还有谁经常去陪淑妃的?”

  “舅母……也就是谢侍郎的夫人,曾进宫一次。”琴太微一边想,一边慢慢数着,“我在咸阳宫遇见过沈美人几次,皇上也去过几次,还有孙丽嫔带着小公主来过……”

  “皇上也去过?”

  “是的。”

  太后慢慢地吹着茶杯上的热气,道:“皇上也真是的。这个时候了,还要去扰淑妃,也不怕有个闪失。”

  琴太微心道,被皇帝看一眼又能有什么闪失。却听太后又问起:“皇上去看淑妃,他们都做什么来着?”

  “就是说说话吧……”琴太微努力地想了想,皇帝和淑妃在一起时,常常避着旁人,她也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憋了半天又说:“皇上有时会在咸阳宫用晚膳。”

  “哦?”太后忽然挑起眉毛,“皇帝那个脾胃,整日不是寒的就是热的,没一点儿保养的。这时候怎能让淑妃随着他吃那些东西?他们都吃什么了?”

  琴太微快要急出汗来了,她努力回想了下皇帝和淑妃吃饭时的场景,无奈她并没留意过那张饭桌,更别说什么寒什么热了。她默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曹典籍的话“答不好的就老实说不知道,千万别自作聪明”。于是索性道:“奴婢确实不知道。”

  “哦……”太后放下茶碗。

  梁毓太妃笑道:“太后逗小孩子玩儿呢,她才进宫几天,哪里弄得清这些。”

  太后瞥了梁毓太妃一眼,浅浅笑道:“正是小孩子,所以有些话呢,得交代她。皇后和淑妃未必记得起提醒你。食物是一桩,熏香也是一桩。有些特别的香料据说会令妇人滑胎。你们年轻女孩儿不知轻重,若熏了这些香,万万不要再去咸阳宫了。”

  琴太微道:“谢谢太后教诲。奴婢记住了。奴婢是女官,一向只用桂花、茉莉之类。”

  “哦,也是。”太后道,“女官们的分例里没有那些香,妃嫔们也不会用——皇帝不曾把麝香带过去吧?”

  梁毓太妃刚要说什么,忽然被太后横了一眼。

  “奴婢……不知道皇上有没有带麝香。”琴太微茫然道。

  “那他带的什么香呢?”

  “奴婢不知道……”她在皇帝的卧房里闻到过龙涎,但皇帝身上带什么香却真没留意过。太后何不问乾清宫的司饰呢?琴太微忽然悟了过来,太后的话绕来绕去,根本是在问她有没有接近过皇帝。她索性道:“其实奴婢很久没有见过皇帝了。”

  “很久没见?”太后淡淡道,“那你上次见到皇帝是什么时候?”

  琴太微想了半天,实在记不起来,只得摇头道:“奴婢真的忘了。”

  问到这个地步,太后也觉得不耐烦了,笑道:“我只道谢家的女孩儿个个机灵,没想到你竟是个一问三不知的。你去吧。”

  琴太微如释重负,辞了太后和梁毓太妃,心中只道是总算逃过一劫了。她快步走到庭院中,只觉暖春初至,绿意融融,连空气都是清凉的。乍见到花台上蹲着一只纯白狮子猫儿,轻俏柔软,团团可爱,眼睛一蓝一绿宛如翡翠。她此时心情松快,不免飘飘然起来,见四周无人,便朝那猫儿轻轻喵了一声。

  白猫听见声音,回头望了她一眼。琴太微见它淡定自若,料想可以摸一下那身软软的长毛。她踮着脚,慢慢凑过去,又喵了几声,那猫儿瞧着她,只是端然不动。她心中一喜,望着那对盈盈的眼睛,徐徐伸出左手。

  白猫的瞳孔猛然一收。

  琴太微只觉白刃一晃,手背上已被狠狠地割了一刀,痛得她猛抽一口冷气,连退了几步。那白猫挠了她一爪,便耸身一闪,沿着墙头就跑掉了。

  琴太微捂着手背上的流血伤口,急急向坤宁宫奔去,打算找人讨一点伤药敷上。没想到寻了几处都无人,一座坤宁宫竟已半空。她正在奇怪,忽见沈夜扶着髻子,匆匆走过。琴太微一把拉住她,直问缘故。

  沈夜忽然一笑,低声道:“因为今天徵王过来了。”

  琴太微只觉头顶湛湛长空,忽然炸响起了一颗惊雷。她也顾不得手上的伤口了,慌忙朝钦安殿奔过去。沈夜在她身后笑道:“就急成这样了吗?斋醮还没开始呢。”

  “没开始?”琴太微停了下来。

  “娘娘还在更衣呢。”

  她脑中一片混乱。这次斋醮所用的青词是她上午才抄好的。因为看不清字迹,她索性改了整整一句话。青词由道士诵读之后,才会烧掉。平日也就罢了,今天如果让徵王听见,岂不是立刻露出破绽。此刻唯有赶在斋醮之前把那青词重抄一遍,伺机换下,或有一线生机。如此盘算着,她甩开沈夜,三两步赶到清暇居。

  房中寂然空虚,不知谁支开了窗格。雍风拂过稿纸,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她奔过去关窗,经过书案旁扫了一眼,忽见有人,吃了一惊。

  那人立在书案旁,握着她常用的一支笔,不知写什么。究竟是怎样的人才会沉静到全无气息,就好像他并非生人,而是案几上幽香的兰草,或者壁间挂着一轴宋时的古画。她瞪着这笔触臻丽的图轴,一时失神了。

  他忽然抬头,恰好撞上她的目光,脸色霎时一沉,目光忽如刀锋般掠了过来。

  她吓得倒退几步,敛衽行礼:“殿下万福。”

  “你认得我?”他冷然道。

  这原不该是个问题。宫中除了内官,男子不过寥寥几人,任谁也能猜出他的身份。但琴太微惊惶失措之下,竟然脱口说出了真实原因:“我见过令尊的容像。”

  如此不智的回答,说完她就后悔了。他却低下头继续写字,竟不再理会她。她站了一会儿,不知是否应该告退。那篇青词的底稿就在书案上放着,青藤纸和朱笔也齐备,她甚至应该向他请教几个字。但她的心像是一下子被撞碎了,哪里还敢再和他说话。

  就在这时,清暇居的大门哗然打开,徐皇后领着道士们过来了。她已换上白鹤氅与莲花冠,手持一柄象牙麈尾,飘飘然进来,含笑道:“阿楝还不走吗?”

  “这就走。”徵王振振袖子,从书案旁绕过来,朝皇后行了个礼,已换上一副温雅恭谦的面容。

  琴太微自见皇后入门,便缩到一旁,胸中焦躁如有百爪挠心。她看见皇后身边的女官捧着一只金盘,里面正是那篇篡改过的青词。偏偏这时皇后一眼瞧见她了,随口对徵王道:“阿楝,你已见过这位琴内人?她是琴督师的女儿,写得一手好字。你写的青词,每次都是她誊录的。”

  皇后一边说,一边将盘中的青词拿了过来,递给徵王鉴赏。他似乎看了很久,久到琴太微连呼吸都快忘记了。她低着头,盯着他那件天青色潞绸道袍的衣角,眼中只看见潮水漫漫,浸得她浑身僵冷。

  最后徵王说了四个字:“法书精妙。”说完似乎觉得不够,扫了琴太微一眼,又淡淡道:“有劳女史了。”

  琴太微勉强拜了他一下,已是浑身冷汗说不出一句话来。皇后留意到她神色有异,催问着:“琴内人,你不舒服吗?”

  琴太微只得回道:“还好。”

  却是徵王轻声说了句:“她的袖子怎么了?”

  皇后低头一瞧,琴太微的左袖上沾了斑斑的血迹。她掀开袖子一看,原来已经凝住的伤口又裂开了。众人哗然。皇后捉她的左手看了看,皱眉道:“你上哪里淘气去了?”

  琴太微道:“猫儿抓的。”

  皇后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宫中只有太后那里猫多。她也不便说什么,叹道:“你别去钦安殿了,赶快回去上药吧。好好的一双手,留下疤就可惜了。”

  曹典籍从钦安殿回来,到房中探看琴太微,又细细问过了清宁宫的情形。琴太微不由得问道:“我怎么得罪太后了?”曹典籍只是摇头,却拿出一只斗彩小瓷瓶来,道:“这是皇后赏给你的药,涂在伤口上,将来不会留痕迹。”

  沈夜在一旁听见,凑过来看了一眼:“这不是西苑的药吗?”

  “是啊。”曹典籍道,“还是去年秋天徵王配了献给皇后的那些,就剩了这么一瓶子,先给你用着吧。”

  沈夜连连笑道:“我若能得徵王一瓶子药,便是被猫儿抓成台上的花脸也值得了。”

  那药膏中配了不少龙脑,森森然凉透肌肤,令琴太微觉得不适。她忽然记起清宁宫那只白猫的眼睛,敏锐、疑忌、警醒,是了,就杨楝的眼神。

  自西安门进入皇城,沿羊房夹道一直往东直抵太液池畔,只见沿湖琼宫玉宇,乔松参立,较大内更有一翻山水清幽之景象,此处即是西苑。太液池西岸,沿着皇城西墙下一脉叠石小山,山上有前朝旋波台的遗迹,山下水木清华,藤萝披拂,野意森森有如蓬莱仙境。先帝晚年好静,自大内移跸西苑,兴建了以玉熙宫为首的重重宫殿。先帝薨逝之后,玉熙宫易为徐太后消夏之所,而临水一带的清馥殿、虚白室及天籁阁等几处宫馆则空了下来。因徵王在京中并无府邸,又不便留住大内,徐太后遂将西苑这一隅指给他暂居。

  四月底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日光打在官道上激起阵阵白尘。田知惠一路步行过来,脸上被一层薄汗闷闷地糊住,直到跨入清馥殿的院门,才顿觉浓荫翳日,清气入脑,丝丝凉意贴着肌肤爬上来。

  徵王并不在殿中,却有管事太监程宁过来,引他往后面去。他把跟着的小内官留在殿外,自家手里捧了匣子,跟着程宁走到湖边,远远望见徵王坐在芭蕉下,半卷了道袍的袖子,正用一只茶碾细细研磨着一种黑色药粉,神情极为专注。徵王杨楝好香道,又略通岐黄之术,所用药丸、香饼之类都是他自己亲手配成,太医院供奉的药品还入不了他的眼。

  田知惠观察了一下,林中并无侍从内官,跟着的只有一名年轻宫人。那宫人身段窈窕,穿着翠蓝色织金纱衫,较普通宫人略显华丽。去年七月,徐太后曾指给徵王一名林姓侧室,料想正是这位美人。田知惠仔细地拭去了脸上的汗水,轻轻地走过去,低声道:“殿下。”

  杨楝似乎这才发现他,停下了手,抬头看了看,微笑道:“不过是送几本书,派个人来就是了。你竟然亲自跑这一趟。”

  田知惠摇头笑道:“这几本书颇有些名堂,那些小孩子字也认不清几个,哪里说得清这些。”匣子放在石桌上,打开一看,里面是十卷《册府元龟》。徵王亦吃了一惊,不觉站起来俯身观看:“先帝晚年搜遍朝野而不得此书,都只当是失传了。想不到它还有重现于世的时候。”

  “有人开六百两银子的价钱,海日阁都没有卖。曹渠知道殿下必定喜欢,特意留了下来。”

  杨楝听见这话,微微一笑:“让他吃了这么大的亏,倒叫我过意不去了。”

  田知惠尚未应声,杨楝忽然对林夫人说:“把这些收了吧。”

  林夫人将茶碾、药杵、钵盂等物捧走,又端来一盆清水,服侍杨楝净了手。她眉眼低垂,静默无声,用一方绢帕为他擦拭手上的残水,动作极为轻柔。杨楝亦只是瞧着自己的手出神。一时三人都无话。

  直到林夫人端着铜盆袅袅地走远了,田知惠才轻声道:“有件要紧事。”

  田知惠身为司礼监提督经厂太监,掌管书籍的收集和印刷,他时不时地过来面见徵王,总是以送书为名目。此时身边无人,他立刻低声道:“翰林院庶吉士冯觉非。”

  “状元郎?”杨楝轻声道。

  “冯翰林托我传句话,他想找个机会拜见殿下。”田知惠道。

  杨楝吃了一惊:“他找我做什么?”

  “奴婢亦不知,今日是第一次见他。”田知惠道,“不过他提了一下余无闻先生……”

  听见“余”字,杨楝隐隐明白过来,却道:“他的母族是明州巨贾,有机会结识余先生。不过他身为新科状元郎,又居清贵之职,并不宜与亲王结交,见了只是徒惹疑忌。”

  “奴婢原也是这么想,跟他说不必多事。不过他十分坚持,口才又好,奴婢竟然推脱不掉。”

  “也有你推不掉的事。”杨楝笑道。

  田知惠道:“说起来,此人运气好极。他这个状元本来是白捡了谢迁的,这还不算,如今皇上放着自家小舅子不怎么搭理,反倒教他日日随侍御前。他倒也能干,又有文名,又会做人,今年新科的这一群进士俨然把他看做首领一般。”

  “果是会做人,你都夸起他来了。”杨楝忽岔开话,“——皇上冷落谢迁,我也有所耳闻,这却是怎么回事?”

  田知惠面上露出几分尴尬:“大约还是为了皇史宬的案子。皇上为着淑妃的面子不追究,心里肯定是气恼的。”

  杨楝追问道:“我听郑先生提过一句,说只该早点把人送走。究竟是怎么走漏消息的?”

  田知惠道:“师父和我都只道她是个天真女孩儿,平日相处十分融洽,哪知她居然颇有心计。事后悄悄盘查一番,问题出在我手下一个小孩子身上。”于是便将琴太微借代写时文而传书沈家的事情讲了一遍。

  杨楝一边听,一边想起那天在清暇居里琴太微吓得魂飞魄散的可怜模样,暗暗好笑:“虽有些小聪明,到底弄砸了。——那孩子你打发了吧?”

  他说的是徐小七,田知惠回道:“找了个错儿,打发到天寿山守陵去了。”心中却想,他不会还想要小七的命吧?

  好在杨楝对这个处置并无异议,只说:“以后要加倍当心,小太监好打发,坤宁宫的小宫女却是你打发不了的。”

  “奴婢知错。”田知惠垂目道。“麻烦出在奴婢身上,要怎么收拾残局,还请殿下垂示,奴婢终是去拼命办成了。”

  “不必了。”杨楝摇头道:“郑先生和我商量过,她原来无关紧要,由她去好了。”

  “殿下明鉴。”田知惠应道。他肯就此放过琴太微,那倒是再好不过。

  当初杨楝就藩杭州时,受过东南总督琴灵宪的关照,彼此可谓有恩有义。知道这层关系的人不多,田知惠倒也是其中一个。他实在是想不明白,杨楝对琴灵宪的女儿,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杨楝自然不会告诉他。芭蕉叶底青色的暗影投在他的面容和衣襟上,宛如一泓沉沉碧水,唯有林间散碎的日光在水面轻轻跃动。但他的眼神比碧水还要冷,不起一痕风波。每次触到杨楝的眼神,田知惠都会感到莫名失落。早年记忆中,那个和他一起读书的小皇孙,似乎并不是这样的。

  田知惠等了一会儿,见杨楝还在出神,不得不又问:“冯翰林的事……”

  “他啊……”杨楝回过神来,“据我想来,皇上冷落谢迁,还是为了规避外戚,总不能真是为了一个宫女吧。冯觉非可有透露,到底为什么要见我?”

  “他嘴紧得很。”田知惠苦笑。

  “既是余先生的人,我可冷落不得。”杨楝道,“不要在海日阁……去阳台山吧,六月初十。”

  “是。”

  “去吧,别在这里耽搁太久——倒是连茶也没让你喝一盏。”他站起身,从袖中拿出两只粉青葫芦小瓶,递给田知惠:“快要入夏了,这是新配的清凉散,你用着试试。见到郑先生替我问好,请他得空时,再来陪我下盘棋。”

  田知惠袖了药,临别时依旧道了声:“殿下珍重。”

  “嗯,彼此彼此。”他轻声说。

  晚间又收到了坤宁宫送来的青藤纸,求一篇祝祷太后安康的青词。杨楝屏退侍从,静心思索,笔走龙蛇,一盏茶的工夫就拟好了。写毕又用楷书誊写了一遍。

  打发走坤宁宫的内官,杨楝把田知惠送来的一匣书抱出来,慢慢翻开。翻到第三册,书页间飘出一张薄如蝉翼的信笺,上面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无抬头,无具名,只有信纸背面用朱砂勾了淡淡一朵如意云纹,是余无闻与他约定的标记。

  信中谈及海外风情,往来人物,江南局势,日常闲聊之外,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事情。他细细地读了一遍,仍觉不足,又读了两遍,才踱到灯台边,把信笺伸到烛火中。

  火焰倏地张开,如一只大红蛱蝶在手中急剧地翻飞扑闪。他盯着那变幻不定的热烈色泽,心中亦燃起一点小小快意。

  “殿下,烧着手了!”林夫人掀开珠帘,急急冲过来。

  杨楝瞥了她一眼,冷冷道:“谁让你看的?”

  林夫人一惊,不觉垂下头:“妾知罪。”

  杨楝并不理她。他将那焦黑脆弱的蝴蝶投入熏笼之中,看着它瞬间飞灰烟灭。纸灰的草木气息,亦被冰凉如水的龙脑香气迅速淹没了。只有指尖残存的一点灼痛,提示那封海岛来信是真的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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