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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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影已经吞没了桥头,仍以不可阻挡之势向前,当移到电线杆时,那些黑影就更象生长极快的藓类植物,无声无息地,将一根木头电线杆染成了黑色,然后又沿墙而上,从墙根,到墙头,再从墙上爬过来就如同夏日正午,在烈日下点燃一张白纸,看不到火光,只能看到这张白纸随着一条线在变黑,扭屈,再被风撕碎

快逃啊

我对自己说,可是那个孩子的我仍然全神贯注于墙上,似乎一点也没发现而我尽管拼命感叫着,却没有一点声音发出,似乎我自己也并不存在

那是我么?

我听见了自己的喘息声,空气从鼻孔里进入肺部,再从肺部挤回空气,发出了一阵阵粗重的声音,但那个孩子的我分明什么都没有听见我想冲过去对自己说,可是那咫尺距离却如同千里之遥,不论我如何向前,总也到不了自己身边

快逃吧

我说,自己却仍然没有听到我看到了那些黑影已成燎原之势,浩浩荡荡地向前奔涌而来尽管我并没有站在高处,却也可以看到了在这一片地方,那团黑色的影子正如水盆中滴入的一滴墨汁一样涌向四周

快逃吧

我绝望地说这时的黑影已经弥漫于天际间,将一切都吞没了,只有在那个孩子的我身边才有一方圆圆的亮光,仿佛站在一口枯井里,更可怕的是,尽管世界已变得全然异样,可是那个自己却仍然毫无觉察,还在看那些红纸,脸上带着天真的微笑

逃吧,快逃吧

我嘟囔着,但一如预料,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我抬起头,看到天幕上已象深夜但那又不是深夜,更象是用一块厚重的黑布把一切都掩盖起来,星月都不见踪影,只有深邃无比的黑暗

终于,我猛地叫出声来

这一声喊叫让我意识到那是个梦可是睁开眼,我以为自己仍在梦里,触目仍是一片黑暗但马上知道那是因为天黑了,并不是还沉浸在噩梦中出不来

热度已经退了,但嘴里渴得象有火烧,而且也没一点胃口,根本不想吃饭我趿着鞋走到窗前,眼前好像仍然有过去的自己在闪过那个穿着过于宽大的不合身衣服的自己,看着红纸上写着的“打倒”、“砸烂”字样,带着天真的微笑,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太多岁月了太久了,这一切都已经模糊不可辨认,象一张因久存而失真的底片,黑白之间的界限也渐渐消失,成为灰蒙蒙一片

不知道在窗前站了多久,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什么时候哭,为了什么哭,那些都不重要,也记不得了,外面这个黑暗的世界于我只是象一个陌生人,一个不怀好意的陌生人

永远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虽然没好全,但也不得不去上班了走进大楼,别人还没来,楼里空荡荡的我整理了一下电脑桌,才有几个同事进来,我向他们打了声招呼,他们看了看我,却没和我说话可能是因为昨天那个公安在过道里说的话他们没听到吧,我笑了笑,泡了杯茶,打开电脑准备把那天没弄好的再接着弄一下

正忙着,有人碰了碰我,我扭头一看,却是文旦我道:“早啊”

他一脸正经地道:“跟我来一下”

我被他弄得莫名其妙,跟着他走出去出去时那几个同事在一块儿窃窃私语,也不知说些什么到了过道里,我小声道:“前天你没听到么,那个公安是因为我的一个作者的事才来询问的,不是我干什么坏事”

文旦仍是一脸木然地道:“不是因为这件事昨天我们还接到派出所的一张通知,说我们杂志因为涉嫌宣扬色情迷信,被停刊整顿了”

这消息象个晴天霹雳,我吃了一惊,道:“不会吧,真有这事?”

“我骗你做什么,老总一肚子气,说是你招来的事,把你辞退了”

我急道:“可我的合同还没到期呢,他怎么能辞我”

“老总宁可付你违约金,也不要你干了阿康,不是我不帮你说话,实在是没办法”

我的身体也已凉透了,只是呆呆地点了点头:“老总让你跟我说?”

他突然笑了:“他怕你会恼羞成怒之下,一刀捅了他”

我也笑了,尽管有些苦涩老总大概仍然觉得我被公安询问过,一定不是好人我拍了拍他的肩道:“我知道”

文旦好象也有些说不出口,叹了口气道:“你的违约金已经打到卡里了,你看看吧以后想过怎么办?”

我伸出手来看来看这只手因为打字太多,指肚都已经磨得发白我道:“有手有脚的,总饿不死不过要是我以后沦落了要饭到你家门口,你可要赏点剩饭给我”

文旦再忍不住,“扑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这人”

虽然说得达观,但走出大楼时,我还是觉得一阵茫然丢了工作,一切都要从头来起

走到街上,从ATM机里取了些钱出来省着些用,违约金够我活几个月了我在路边水果摊里买了两斤苹果,乘公交去拘留所那个姓陈的公安跟我说过温建国被关的地方,我想去看看他

到了那儿,在探访处等了一会,才见温建国出来出来时我吓了一跳,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不过还好,并没有林蓓岚说的那样,身上一条黑一条白,皮肤虽然有些灰,仍然算是正常他坐下来看着我道:“是你?”

我看了看他道:“真是你杀的林蓓岚?”

他也没问我为什么会杀林蓓岚,叹了口气道:“是啊这事跟你也说不清楚”

我默然无语的确,我和温建国没什么交情,似乎也没什么太多好谈了他站起来道:“要没事的话,我回去了,正和几个人打牌呢”

我也站起来,撑着面前的水泥台子道:“温建国,我想问问你,那天你听到哭声,和看到那个老人之间,到底还发生了什么事?”

他站住了,慢慢转过头看着我:“你真想知道?”

他现在瘦得吓人,眼睛也深陷,眼圈黑黑的我道:“你说吧”

他坐了下来,想了想,突然道:“你有烟么?给我一根”

我看了看边上的公安,那公安点了点头,我摸出一根烟来点燃了递进去他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大团烟气,慢慢道:“那天,我听到哭声,在那些黑暗的角落里,仿佛有许多无形的眼睛正在看着我…”

在那些黑暗的角落里,仿佛有许多无形的眼睛正在看着他温建国打了个寒战,关上门,不敢再看这幢大屋子白天还没什么,到了夜晚,就显得妖气弥漫他抱住林蓓岚,正想把手伸到她胸脯上,林蓓岚忽然伸手打掉了他的手道:“你听!”

风很大在嘶嘶响着的风声中,有一连串很轻的脚步声脚步声“沙沙”的,由远而近,虽然被风撕扯得支离破碎,但仍然听得很清楚

外面月亮很亮,虽然有些云,但地上还是亮得吓人,可又正刮着那么大的风,这个夜本身就让人感到异样,再加上这阵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更让人觉得妖异

林蓓岚的牙都在“咯咯”地作响,温建国搂着她的手臂也随着她的身体颤动他拍了拍林蓓岚的臀部道:“乡下起得早,说不定是干夜活的人”

说完了他就觉得不对现在大约是十二点,如果是起早的人,那也起得太早了林蓓岚抬起头,胆战心惊地道:“可…可是…”

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可是来温建国看了看,床铺上面是一扇窗这种乡下的老式房子,窗子都是木板的这扇窗开在外墙上,而那串脚步声正是从外面传来的他爬到床上,伸手要去推窗,手指刚碰到窗板,林蓓岚猛地扑过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温建国有些吃惊,看了看林蓓岚,却见她的脸色已变得煞白,没半点血色她一声不吭,两只手只是执拗地抓着他的手臂她留着指甲,尖利的指甲尖已经刺入了他的皮肤,让他感到一阵疼痛温建国正想让她松一下,却听得窗外有人道:“会有人么发觉么?”

这声音压得很低,风声又大,温建国一时也没听清楚他的手指已经触到了窗上,但一下子没有力量推出去了

“这么晚,柳文渊一定睡着了,不用怕”

另一个人也低低地说着这时…

“探访时间到”

一个管教干部走到温建国身边,温建国站起身,我急道:“同志,再给我点时间吧”

“对不起,这是制度”

那个干部的脸上象是刷了一层浆糊一样,没半点表情我知道再怎么求他也是没用的,可是温建国只说了一半,我实在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正想再求他两句,温建国突然转过头,大声向我道:“七五零九一八”我一时想不明白,道:“是什么?”

温建国已经跟着那管教干部进去了我有些呆呆地站着,仍然想着他报出的那个数字

那只是个六位数字,本地的电话号码却是七位的,如果是外地的,又少了区号可现在温建国已经走进去,没办法再问了

回到家里,照例泡了一碗方便面端着滚烫的面碗,我仍在想着这事,连面是什么味都吃不出来吃完了面,身上开始有些舒服的暖意,可是一想到马上要过年了,我却一个人在这异乡,又丢了工作,心头就有点象被针扎着似的刺痛

我该怎么办?在这个世界上,我象是一件被抛弃的废物,即使自己不承认,那也是一回事我有些悲哀地想着的确,从小到大,我好象从来没有顺利过,四处碰壁,直到头破血流也总是觉得那是时运不济,从来没想过那只不过因为我是个废物

的确,我是个废物我自暴自弃地想着,突然有种没来由的恼怒,把手中的筷子也一把拗断了当筷子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我才象从噩梦中惊醒,身上也不由一凛

家太远了,远得几乎已记不起现在因为时常都发电子邮件,好久都没写信回去

信…

我脑中突然一亮,猛地想起温建国告诉我的那个数字那数字难道会是他的信箱口令么?

温建国的信箱我一直记在FOXMAIL里,一想通这点,我登时来了精神电子邮箱的口令一般是六到十二位之间,温建国人马马虎虎,只怕也用六位数字,好记些他告诉我这个数字,也许是让我去他的信箱里看?我马上找出他的信箱地址,打开了登录页面他没告诉我用户名,那名字多半就是信箱名了我把他的信箱名当用户名输进后又输入那个六位数,心中仍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自己想得对不对

现在上网的人多,打开页面有些慢看着页面成为一片空白,我心中不由有些激动突然,熟悉的登入页面跳了出来

成功了!我一阵惊喜,但不知为什么又有些茫然虽然电子邮件只是屏幕上几行字,但也属于人们的隐私,按理我是不该看的可说实话,看别人的私信总有种偷窥的快意,那大概也是人的劣根性

信箱打开了,里面杂七杂八的很多,大多是些垃圾邮件,不少是色情网站里来的,还有一些是文学女青年的来信,看样子都是十几天前就来的,一直没有收过有一封信特别大,竟然带了个七十几K的附件纯文本七十多K,那足足有三万多字,那就是温建国让我看的?

我点开那封信这信只是几个数字当主题,多半是温建国随手打的,而那个附件的名字也正是叫“新建文本文档”我把那文件下载了,七十多K,得等几秒钟看着电脑屏幕上的进度条在移动,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手也在颤抖

我终于要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了,可是这个时候我却好象没半点兴奋,只是迷惘,还有几分恐惧

温建国那封信前半部份就是他一条条发给我过的那些信息,不知他为什么不直接发给我,却要用那么麻烦的办法给我看我一目十行地看下去,他的文字功夫也当真不差,即使写得那么语无伦次,看上去却仍然让人明白他要说些什么我找着上次看到的地方,由于手有些抖,鼠标都在打滑

“另一个人低低地说道:‘这么晚,柳文渊一定睡着了,不用怕’”温建国这么写道,“这时…”

这时又有一阵风吹过,从远处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象是有人在叹息这声音虽然不响,但是夹杂在风声中,如此忧郁,几乎不象人世所有温建国即使在屋里,身上仍感到一阵寒意,林蓓岚也不自主地把他的手臂抓得更紧,他回过头,拍了拍林蓓岚的肩膀,以示镇定,可是他心中也实在镇定不下来

外面那两个人想必也被吓着了,一时间声息俱无,只有风吹得如同虎啸在低沉而幽远的风声中,“仿佛是一个人在空旷的山谷中吹埙”

温建国突然夹进这么个不伦不类的比喻,让我一下子明白自己只是个看客埙这种古乐器原本就是简单得甚至是粗糙,但吹奏出的声音却浑厚低沉,幽远如夜,也许,在那个陌生的地方,在一个诡秘的深夜里听到的风声真的如同吹埙吧可是,我仍然感到茫然

温建国为什么要加这个比喻?对于叙述而言,这种比喻打断了叙事节奏,完全是蛇足但我隐隐约约觉得,温建国在写这些字时正是惊恐万状,他加进这样的比喻,只是为了让自己平静一些,不至于半途而废

也许,我在看他写的这篇东西时,也需要有这些比喻来打断我的思路,让自己明白自己只是个看客,不至于太过沉浸在里面

“是只猫”屋外那个声音苍老一点的人说着

那只是只猫被风吹得在屋顶上立足不住后掉了下来,发出的一声低低的咆哮猫叫春时的声音很象小孩的哭声,平时叫起来也和人哭着差不多温建国听得那人这么说,竟然自己也有种如释重负之感可是很奇怪,那种叫声却仍然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好象那只猫正在走近

那不是猫了温建国心头突然一凛那不是猫,是人在哭正是那外面的两个人中的一个他不明白这人为什么突然哭了起来,这声音象是咯在喉头,吞吞吐吐,听起来说不出的难受

“哭什么,”那个苍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老子活了六十年,什么没见过,日本人走的时候也没尿过裤子,站起来!”

“阿爸,其实我们在这儿过得挺好…”

“好个屁,这狗不拉屎的鬼地方你还想呆么?老子反正寿数到了,横竖横做这一趟,弄到了那个金佛,你们两个拿了钱就可以去镇上做点小生意,做街上人”

金佛!即使是坐在电脑前看着,我仍然象被刺了一下这三个词我见得多了,不过多半是在杂志上的破故事里那些作者写的夺宝故事里的宝物几乎有一半都是金佛,沉甸甸,金光灿灿,值好几十万,此时看到这个词时马上就有种读故事的感觉了

“那个老人说的确实是这两个字我看了看林蓓岚,她也在看着我,以示我没听错”温建国在这儿这样写道,“那老人的声音低了下去,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可是这两个字如同尖针一样刺进我的脑海,时时萦绕”

在这种文学笔法后面,他大概也在想着那金佛到底能值多少钱吧不但是他,我也在想着如果是纯金的,那么这金佛即使只有拳头大,也起码有二三十斤算十千克好了,一克金价一百多,那可是在一百万以上

一百万!我被这个数字惊呆了虽然百万级的数字在报刊上贪官受贿的数字中也时常能看到,似乎并不太大,但是对于我来说,这实在是个天文数字我登时提起精神看下去,心中隐隐约约地希望这金佛没被他们拿走才好

板窗上有些缝,贴着不知哪一年的报纸,纸张黄得不象样,上面用粗体写着某个地方粮食亩产万斤的好消息,那几个字更贴在一条比较大的缝上温建国用指甲在上面划了一道,那张纸裂开了,一丝风带着尖响吹进来,象把刀子

从窗缝里看出去,路上的浮土都被吹走了,在月光下白晃晃得耀眼,但看不到人影,大概那两个人还站在墙根下从这儿看过去,正看得那口井井上仍然盖着石板石板年深日久,已长满青苔,看过去黑乎乎的

窗外,那年轻人突然又带着哭腔道:“阿爸,老辈子人都说不好动的,阿爸你不要去碰吧”

“小王八蛋,老子打开过一回了,什么事没有,你怕什么?”风声中又传来了“啪”的一声,似乎是打了一下耳光的声音

“可是…”

“快去那金佛有三十来斤重,滑溜溜的不好拿,要不是非你帮忙不可,老子才不叫你来娘的,你这小王八蛋真是老子的种么?胆子这么小”

有两个人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温建国的视野中前面一个背着圈成一圈的粗绳子,看样子年纪有几岁了,走起路来有些一瘸一拐,仍是走得很快,跟在他身后的是个年轻人,但脚步虚浮,一步三摇的样子

我皱起了眉头这样子和温建国的故事里、林蓓岚和我说的都不一样,那里都是说直接看到了一个赤身裸体的人温建国是在写小说,自然可以把一个老人的裸体艺术加工成少女的胴体,但林蓓岚为什么也说得和温建国不一样?她想隐瞒什么东西?

那两个人走到了井边由于隔得远了,只能看到两个模糊的人影站在井台两端,弯下了腰抬着什么

那多半是井盖了温建国想着金佛就在井里?听两人的口风,似乎柳文渊也知道这事,所以那两个人才搞得如此诡秘他恨不得把柳文渊拉起来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来,突然觉得手臂上又有种刺痛,扭头看去,却是林蓓岚抓着他她抓得很尖,指甲都掐进了温建国的皮下,温建国小心地将她的手拿下,正想说句什么,林蓓岚突然小声道:“建国,你听到了么,有三十斤重!”

她把“三十斤”这三个字咬得很重三十斤自然是个约略数字,并不准确,即使只有十千克黄金,那也是一笔了不得的财富了林蓓岚这时神采奕奕,眼睛亮得吓人

温建国写到这儿时突然感叹道:“我一直以为她很清纯,真想不到会这样,我们向来只谈些文学,口不言阿堵物,可这时她整个人简直要烧起来大概就算是美女作家,也很有能价值达到十公斤纯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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