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风 江南作品全集 九州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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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作品全集》·[九州短篇小说]

  【猎风】

1

  韩绛川在火堆中添了块柴:“那就说说宛州的商人吧,其实名利场上,也有很多与众不同的人呢……”

  如果说重骑兵,没有人敢和青阳的虎豹骑相提并论,而说金属的炼制和打造,火山河络的技巧就像是不可逾越的大山,至于诗歌的吟唱,一个普普通通的羽人少女也足以令东陆宫中的博士汗颜,据说她们歌唱的时候,风为之止息,落叶垂直的坠在脚下,入骨的忧郁和轻愁弥漫整个森林,连飞鸟也为之回翔,天地间静得只有一支遥远的歌谣。

  造物的神奇实在不是任何种族的语言可以描述的,它将不可思议的能力赋予不同的种族,别人纵然羡慕,却是难以模仿追效的。

  宛州的商人,也是这样。有人说九州大概不是人、羽、蛮、洛、魅、鲛六个种族,还要加上商,因为宛州商人赚钱的本事,已经不算是人了。

  说起宛州商客的阔绰,外面的人都是不信的。薛北客这个名字你们可能听说过,他在夜北是称霸一方的富豪,家中的牧场不下万顷,放马奔驰,一日一夜都未必能从这头跑到那头去。燮王北巡,登上高山看他的草场,无边无际的绿色一眼望不到头,白色的羊群仿佛大片的云,每一片都不下万头。燮王惊讶之余也开了个玩笑,说若是这些羊都是战马,天启城也不是我们姬氏的,而要改作薛氏的天下了。

  薛北客在东陆之北的商路上所向披靡,却不忿宛州商客豪阔的名声。于是五十七岁那年,他把产业交给长子打理,带着亲随七百人,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直下宛州,到达了沁阳城。薛北客到的当天,就散发请柬,邀请沁阳所有的商户晚上赴宴,奇怪的是,他当时尚无住处,却说要在城东庆辉坊的大宅中宴客。宛州商客们知道薛北客的名声,派了手下去庆辉坊探明道路,才发现薛北客所提的大宅,竟然只是一片空地。觉得被戏弄的宛州商户们非常愤怒,于是他们互相传帖,决定一齐前去“赴宴”,而后借机羞辱他。不过当傍晚时候商户们赶到庆辉坊的时候,却看见白天还是一片白地的宅基上,一间雕饰精致的广厦已经拔地而起,薛北客轻衣宽带,带着随从们在门口迎候含笑请客人们入席。

  进入那间广厦,商户们更是被其中的辉煌震惊,建筑和装饰的风格集中了羽族、人类和河络的风格于一身,而这座恢弘的屋宇竟是薛北客的随从在一日之间搭建而起的。薛北客排下的宴席是流传自胤朝皇室御宴的鲤唇驼峰席,菜馔的精美,侍酒少女的娇媚,都令见多识广的商户们错以为身在幻境中。席到一半,薛北客令从人捧出成箱的翡翠作为贺礼,赠给在场的所有商户。大家都知道澜州出产的翡翠比起宛州的水苍玉和山玄玉品质更佳,拿到这些价值连城的翡翠时,都激动得双手颤抖,不能自已。

  薛北客散完了翡翠,才笑说自己带的所有翡翠一天之内全部送出了,只余下一枚。已经被他豪气折服的商户问起为何只留一枚的时候,薛北客只是微笑着伸出小指,露出其上的一枚翡翠戒指。那枚戒指上的翡翠毫不起眼,令在场的商户们哑然,此时一名当铺的老朝奉却忽然颤抖着起身,拜求那枚戒指一看。薛北客含笑把戒指给他,老朝奉足足看了半晌,忽然惊叫了一声:“是龙血翡翠,世上真的有这种翡翠!”

  龙血翡翠这四个字让博闻的沁阳商户们大惊失色,龙血翡翠是翡翠中的极品。倒不是源于它的质地,而是这种翡翠是秘道大师制作法戒器的珍奇原料。相传古代巨龙死后,它们的血经过千万年才会化成这种翡翠,而这种翡翠仿佛一种天生的魂印器,带着龙族的智慧和力量。它的价值,更是不可估量的。

  薛北客一举震慑了沁阳商户以后,以其雄厚的资金在沁阳城里大片的收购铺面。他的立意就是一举垄断沁阳商业,所以不愿让一家小商户逃出自己的控制,若是有人不愿出卖产业,他就以金钱威压,又雇佣流氓滋事,逼得对方不得不屈从。一时间沁阳的市面人心惶惶,大小商家无不战战兢兢,恐怕保不住自己的产业。有人甚至传说薛北客有不臣之心,妄图控制宛州的商业,用以对抗燮王。宛州十镇其他的大商会也不敢妄动,只能观察他进一步的举动。

2

  此时却有一个老人传书,希望宴请薛北客。薛北客颇为诧异,他只听属下说这个老人在沁阳非常出名,却并非商户,只是一个穷儒,喜欢兴办义学,给家中无钱的孩子读书。薛北客不乏豪客的气度,怀疑其中自有别的深意,于是坚持赴宴。

  老人对于薛北客的赴宴似乎极是欢喜,茅舍虽然简陋,但是碗碟却是新购的粗瓷,老人的妻子面黑带疤,在厨下忙碌,老人就陪着薛北客,席间极尽恭谦,希望薛北客能够放过沁阳的小商户,并说商户们置业不易,甚至是祖孙数代的传承,一家还要仗此生活。

  薛北客看不出老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以他豪阔的脾气,又最讨厌有人以道义来罗嗦他,渐渐地就失去了耐心。到了最后,他忍无可忍,掀起衣袖露出那枚龙血翡翠的戒指说:“我年少的时候不过是个放马的孩子,现在我单凭这枚戒指就可以买下半个沁阳城!我历经艰苦,才有今天的成就,以我的实力的地位,我何须管那些庸庸碌碌生活的人?那些人,又焉能知道我的志向和抱负?”

  老人看了那枚嵌着龙血翡翠的戒指,许久才长叹一声,转而去看薛北客砸碎的杯子。

  “舍下简陋,特意买了新瓷招待贵客,现在倒是没有新的器皿了,”老人忽然对着厨下的妻子喊,“把旧年那些碗盏拿一个出来为贵客盛酒吧。”

  老人的妻子在围裙上擦着双手走出来,抱怨道:“都满是灰尘,许久不洗的东西,一时怎么好拿出来?”

  “叫你拿你就拿,我还是一家之主不是?”老人有些怒气。

  妻子无奈,起身去了后面的柴房,许久取回一只满是灰尘的酒盏,去厨下洗刷了。薛北客此时怒气也渐渐消退,就想离去,老人却请薛北客再饮最后一杯。片刻,老人的妻子将洗好的酒盏奉在薛北客的面前。当薛北客伸手去拿那酒盏的时候,他的手却像被电了一下,他忽然发现那酒盏竟然是翡翠的,而且玉色和自己手上的戒指一般无二。

  “贵客见谅,只买了几件新瓷,只好拿这只旧器皿充数了。”老人的妻子并不退下,却在一旁静静地说。

  她在厨下忙碌的时候就像一个乡间的农妇,可是此时薛北客猛一抬头,却觉得这个年老色衰本又其貌不扬的老妇却有一种王妃般母仪天下的气度,不施脂粉的眉宇间自有一份华贵的气宇。

  “龙血翡翠,薛先生所说的就是这种吧?”老人淡淡地说,“先生那枚戒指我不曾见过,不过当初我请玉工磨制这套旧器皿的时候,还有些散碎的玉料,被那个小人偷走了。有一些流落在燮王宫中,或者也有一些被磨制成了戒面。”

  薛北客再看老人,还是那件葛布的长衣,老人整个人却完全的不同了。

  “先生……”此时的薛北客和那个看见龙血翡翠戒指的老朝奉一样,完全止不住声音的颤抖。

  老人静静地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拿起一枚铁筷子,将龙血翡翠的酒盏敲得粉碎。

  “不要!”薛北客要去阻挡,却已经迟了。

  老人拿起自己的粗瓷杯饮了一口,悠然叹了一口气:“年轻的时候喜欢金玉古董这样的东西,一心只是要赚钱,要富比王侯,揽尽至宝。直到有一天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白发苍颜,而我收集的金玉古董却还依旧,我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个傻子。再过许多年我化成一具枯骨,这些金玉还是依然故我,到底是金玉归我所有,还是我为金玉所有呢?我短短一生的数十年,尽数都耗费在这些没有生机的死物上面了。”

  老人看了看薛北客目瞪口呆的模样,微微摇头:“世人说翡翠珍贵,可这种不可穿不可食的东西。在我看来用来做便器也不为过,何况是作为盘盏?你觉得可惜,不过是还未真正拥有不可计数的金玉珍玩,更不曾领会那富有天下背后的孤独而已。”

  “人能活几何?你要做什么?你可真的清楚么?你的志向和抱负?开国的羽烈王从一介布衣而有天下,却自谓平生所错其实太多,你的志向和抱负,敢和他相比么?”老人起身掸了掸袍子,携着妻子的手缓步走向门边,“每个人活在这世上,都有他的不容易处,别人一生的积累,你何苦要夺之而后快呢?”

  柴门吱呀一声,老人就这么离去了,只留下薛北客一人静静地呆坐在茅舍中。等到他想起来去追赶老人的时候,早已没有了老人的踪影,只有屋前老人手植的小树摇曳。

  等他回到宅邸,随从才来通报,说是有人送来巨额的黄金,要求买回薛北客强行收购的所有小商铺。薛北客一生都不曾见过如此多的黄金堆在一起,夸父族的男子高举着铁箱鱼贯而入,每一箱都是足赤的金条,从门口一直堆到中堂。

  薛北客知道这是老人要以黄金赎回那些小商户的产业,他沉默良久,只是收下了金条的一半,表示愿意将收购的商铺全部返还,剩下的一半金条请那些夸父带回,并对老人致以问候。夸父们却说自己无能为力,老人暴露了身份,已经带着妻子远走,即使这些跟随他多年的夸父族仆役也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了。

  两个月后薛北客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沁阳,临走他特意留下一笔黄金,资助老人兴办的小小义学。至今沁阳的贫家孩子都能读书,据说还是托了那个老人的福呢。

3

  “这个故事我倒是也听说过,”华敦插了一句,“不过算来算去,薛北客称雄之前,宛州实在没有什么退隐的大商户。而且真说那样的阔绰,除非是江氏的主人,不过听说江氏的大权都是掌握在女子一脉的手中,这样一个老人到底是谁,实在是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韩绛川笑笑:“都说了是故事了,也未必就是真的。薛北客资助义学的事情是有据可查的,不过也许是他忽然领悟了良心发现,后人不过虚托了一个故事而已。”

  “那薛北客也算是一个英雄了啊,”华棉一付惊叹不胜的模样,“我以前可是看不上商人的,觉得最有钱的是商人,最小气的也是他们。”

  “不是他们,”华敦苦笑,“女孩子家就知道瞎说,我们就是小商户,赚钱养家,也不易,你连爹都看不起啦?”

  华棉呆了一呆,急忙吐了吐舌头,那付孩子说错话的模样,让银牙康奈不禁咧嘴笑了起来。

  韩绛川也笑笑:不过我真正要说的是宛州商人中一个很传奇的人,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公子忽。“公子忽?我听说过的!”华棉瞪大了眼睛,“百年公子?是不是他?”

  韩绛川笑着点头:“是啊,公子忽确实是个传奇。有人叫他百年公子,是说自大燮开国,百年来当着无愧的第一公子就是他了。虽然是有些夸张,不过公子忽毕竟是独一无二的……”

  他崛起之前,宛州没有人听过他的名字。他离去的时候,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他仿佛流星一样在宛州的天空上一闪而过,人们回忆的时候,只能看见流星过去留下的一道光痕了。

  公子忽来到宛州白水城的那一天,守城的军士忽然吹响了号角,震动了整个白水城。这是敌人进攻的预警,承平之世已有数十年,白水城的人从未经过战争,此时惊惶失措,一片混乱。城尹和都护手忙脚乱的奔上城墙,才看见远处黑压压的骑军,在白水城外的山道上鱼贯而行。

  守城军士刀出鞘弓上弦,全神戒备的时候,当那支庞大的“骑军”终于接近了城下。这时人们才看清那不是什么骑兵,那是上千头扛着货驮的健驴。为首的是个年轻的公子,懒散的斜跨在驴背上,吹着一根翠玉的笛子。

  “我家公子忽,奉上薄利,请城尹分赠百姓,”一名精干的随从带着二十箱礼物登上城楼。

  箱子打开,五箱是精美的玉簪,五箱是玳瑁的手镯,五箱是极北之地的麝香,剩下的,则是码得密密实实的金铢。闻风出来看热闹的百姓都为这豪阔的出手震惊时,年轻的公子忽拍着小驴,衣衫轻扬的穿过城门,仿佛一阵不知来自何处的清风。

  就这样,公子忽在白水城建立了他的基业。他迅速的和宛州十镇的其他大商家订盟,共享水道、码头和商路,生意迅速铺展到宛州乃至中州,最后连北陆青阳国的宫中都使用带有“忽”字标记的银器,他不过用了短短的十年,就成了贵族王侯也不敢不奉若上宾的豪商。

  公子忽的来历始终是个迷,有人传说他是大晁皇朝时候青王的后裔,知道大晁时代那笔失踪近千年的国库藏金的所在,所以他其实是以行商为掩护,悄悄的把沉重的金铤挖出来,夹带在货物中运到宛州。不过这话怕是妄传,公子忽第一笔本金是否来自古老的秘藏谁也无从考证了,不过他称霸白水的时候,掌握着六万余顷的森林,整个宛州一半的玉矿,还控制了河络制器的整个销路。这些资产又怎么能以区区一笔黄金来衡量呢?以这么大的基业来掩护,去挖掘一库黄金,这么想的人未免太小气了。

  有亲近公子忽的人说,他确实是行商的天才,而且异常的刻苦。一般的商人不过是贱买贵卖,跟风而行,公子忽却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宗卷馆。他府里的门客博士计算整个东陆四州每年消耗的各种货物,以及水道和商路的运输能力,并将这些消息都绘制成图用以参考,他的宗卷馆最庞大的时候,不下十万卷宗。那些繁复晦涩的图表,在别人看来无疑是天书,公子忽研读起来,却废寝忘食,有时候找到了商机,就在宗卷馆中高声呼酒,和宾客们一起狂饮。

4

  公子忽还有很大的赌性,为求一胜不惜行险。

  他来到宛州的第一笔大生意就是当时销金河林场木材的争夺。公子忽本身已经有宛州六万顷的森林,但是和澜州销金河的木材产量相比,还是不能不甘拜下风。那时候南淮城的大商客褚汶和他在木材市场上的争夺相当激烈,褚汶就想到了要去打通销金河木材的通路,这样把销金河的大笔木材引进宛州,压低价格,只要一年就可以打垮公子忽的林场,从而独霸宛州的木材市场。公子忽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褚汶的使者已经带着大车的黄金,向着澜州出发超过一个月了。褚汶确实也是行商的奇才,这一招赌注下得极大,却真正打中了公子忽的要害。公子忽震惊之下,闭门三日不出,三日后,他忽然下令典压他在白水的所有铺面。试想以公子忽的家业,即便是宛州总商会江氏以家族之力,也无钱收购他的产业,一般的典当铺子又哪里敢让他典压铺面呢?不过公子忽自有办法,他把所有的店铺都以半价典压给白水的散户。零散的商户虽然不成气候,但是他们聚集起来,本金却是惊人的数字。以公子忽豪阔的名声,加上半价典压的好价码,散户们纷纷动心。于是只在十日之间,公子忽就将所有的产业典压出去,约定来年以三分利息赎回。同时白水城所有的现金和金玉都汇集到了公子忽的手中,他亲自带着这笔现金和珠玉,雇佣一队快船沿着越州的海岸北上。众所周知,通常去澜州的水路,从中州的海岸前进穿过天拓峡是最为安全的,越州水路风高浪急,不知多少船队曾经葬身海底。但是公子忽没有采纳门客的建议,他坚持要从越州航线北行,因为越州航线在风势好的时候更快。他只要夺取澜州的林场,其他的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那一路行得极为艰险,七艘大舰组成的船队到达澜州的时候,仅仅剩下三艘,金玉也损失了三成之多。据说在海上遭遇风暴的时候,公子忽赤裸上身,亲自带着门客们和水手一起顶着狂风暴雨降帆操舟,连续两日三夜都不下甲板。这个看似文弱的公子身上那股野性令水手们都惊叹不已,于是整个船队都听从他的号令,仅仅用了二十三天,就在澜州靠岸。公子忽不眠不休,带着成箱的金玉在秋叶城购买林场,只要手持林场地契来出售木材的人,公子忽现金交易,气概夺人。这种气势澜州的客商哪里见过,短短三日,公子忽所带的金玉就都变作了成箱的单据,而来出售木材的商户还是源源不绝。公子忽没有了现金,但是他已经在澜州建立了信誉,他手书的欠条一样的有效,交割的单据还是雪片一样向他手中汇集。

  等到七日之后褚汶的使者带着大车登上澜州的山原时,他们惊恐地发现澜州来年的所有木材都已经是公子忽的了。那时公子忽正坐在晋侯的府邸中饮酒,从容不迫的说这笔豪赌一年之内就能收回利润。

  确实如他所料,当他掌握了销金河的木材。褚汶就彻底落在了下风,这个主意本事他想出来的,但是仿佛一把双刃剑,可以伤到公子忽,也能伤到他自己。褚汶的林场无法抵挡来自销金河的木材狂流,仅仅一年间,曾经富甲南淮的褚汶不得不将全部的林场出售给公子忽,还背上了无数的欠债。

  公子忽看他木然地递上林场的地契,也长叹一声,仿佛这声叹息已经压抑了整整一年。

  “只差一线,”公子忽说,“在这里奉上地契的就是我而不是你了。”

  公子忽倒也并不为难褚汶,他将林场两成的资产划到了褚汶的名下,令褚汶为他打理,褚汶从此就成了公子忽林场的大管事。当时有人劝公子忽说褚汶聪明犀利,让他掌握大权,将来可能暗地里作怪。不过公子忽却只是笑,说那一战褚汶已经胆丧,一个折了锋芒的人不会再是以前的褚汶了。果然不出他的所料,直到公子忽离开白水,褚汶都只是安安静静地为他打理林场,以前那个狡猾如狐凶猛如虎的豪商褚汶,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公子忽的名声也相当的不错。单说财富,他极盛的时候也未必能超过自羽烈王之世称霸数代的宛州江氏,不过若说豪气,江氏的主人却是远远不及他了。

  他有古时世家的风范,喜欢在府中蓄养宾客。只要有几分才华,愿意进入公子忽府中的,他都敞门招待。甚至有些市井中的浪荡子冒充高士,公子忽也并不拒绝,宾客们劝他择人,他只说不至于为了几个小人败坏了待客至诚的名声。

  但他对物欲却没有什么要求,虽然家中蓄养着各族的歌姬舞女不下千人,不过他却终身未婚,这些妖娆不过是给往来的客人佐酒享乐的。他的衣食也简单,吃得少而精致,没有排场,也不浪费。那种什么水晶馔、鲤唇驼峰席、流杯宴的把戏公子忽府上的厨子都能做得出来,不过也只是做给客人享用,公子忽本人这时候不过饮一杯米酒,在旁边作陪。

  “年轻英俊又多金,还不好色,不好花钱?”雷渡看着华棉一付神游太虚的模样,不由自主的歪了歪嘴,“这种人,不像是真的,倒像是坊间那些便宜的刻板书上的小故事了。”

  “倒也不是,”韩绛川笑笑,“公子忽只是不好在女乐和饮食上花钱而已……”

  公子忽自己也有一掷千金的时候,而且他花在玩乐上的金钱绝不比别的富商花在女乐上的钱少。

5

  公子忽喜欢打猎。

  若是寻常猎一猎野兔黄羊,当然不算是什么豪奢的举动,一张弓一袋箭一匹快马而已,能值几何?偏偏公子忽喜欢捕猎的,确实些令人望而生畏,甚至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庞然大物。

  夜北有种叫做专犁的异兽大家都知道的,但是捕捉这种异兽,却是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专犁的别名叫做寒兽,有人说专犁每个关节里都有一粒散发寒气的明珠,所以将它全身冻得冰冷。这种寒冷连它自己都无法忍受,只好藏在有地热的温泉里。好在它们活得很长,又没有天敌,否则早就绝种了。一般的动物只要被它接近,以满嘴的寒气一吹,连骨骼都会冻成冰渣。

  但是公子忽的性格,偏偏是对这种危险的动物有兴趣。他从古书上读到专犁的故事,兴奋难耐,和几个门客商议之后,订下了捕猎的计划。其实今天回想起来,公子忽的办法也并不艰难,只不过别人却没有他那样肆无忌惮的天才想法。夜北固然寒冷,但是却有温泉地热。公子忽调集人手,在夜北发掘热泉。他们发掘的温泉连在一处,通向夜北一处死火山的山口,而那个死火山虽然不喷发了,山口里还是滚烫的。公子忽下令在火山边炼钢,将一锅一锅的钢水倒进那个巨大的火山坑里,钢水冷凝之后就结成了一层薄而光滑的铁壁。

  这一切做好之后,公子忽带着门客们吹响了一种夜北猎人常用的雾笛。传说这种笛子的声音最像专犁的叫声,雄性的专犁听到这声音,自然会以为是雌性发出的求偶的消息。果然不出他们的预料,藏在温水潭中的雄专犁误以为是同伴,兴奋的钻了出来。它寻觅着,发现一个又一个的温泉眼,专犁只在有泉眼的地方活动,这个发现让它更加振奋。它在每个泉眼中怯退了身上的寒气后,就追寻着雾笛的声音进发,最后的目标则是那个死火山的山口。

  死火山是最大的温泉,当专犁看到这池温泉的时候,它觉得是找到雌专犁的家了,于是开心的跃进了火山的温泉中。此时公子忽的门人们早已在火山的山壁上凿出了缺口,温泉的水倾泻而出,专犁失去水的依托,顿时落在了火山坑的底部。而四壁都是光滑的钢铁,凭它的利爪也不可能爬上去,公子忽就这么捕获了专犁。

  他的雄心到此也就为止了。公子忽并没有杀死专犁,他只是收集了专犁流泪化作的寒珠作为证据,而后放它离去了。白水城的人们有很多都亲眼看见他带回的寒珠,每到盛夏的时候,寒珠上面都凝着一层薄薄的霜色,这是一般明珠不可能有的。他捕海蛇的故事也是很有名的。宛州毗邻的瀛海,浩瀚荒远,迄今为止,谁也不曾航海出去,看看海的尽头是什么样的。有人说海的尽头是一片垂落万丈的瀑布,瀑布下面是黑洞洞永无止境的星渊,雨水从天上落下,最后都汇集到大海里面去,海水涨了,就从瀑布落进星渊中。若是人落进去,永远不会死,只会在那个无底的深渊中永恒的下落,直到万亿年后天地完全崩坏。

  当然这些都是传说,九州诸族和这个天地比起来,毕竟是一些虫蚁般的小东西。人们看不到大海那一边,就会有各种各样的猜测。有时候古书上会记载一些关于四野八荒的奇闻轶事,就有涉及远海奇观的,不过谁也不能证实,公子忽倒是特别喜欢这样的传说。

  那一年宛州的渔家都抱怨说鱼少了,以往春秋两季,总有浩大的鱼群沿着洋流从深海而来,经过宛州的海岸去向闽中岛,再沿着洋流穿过天拓峡,去向澜州东面的寒海。但是那个秋季,该来的鱼群却只来了一半,尤其是些珍稀美味的海鱼,整个宛州的渔户都不曾捕上几条。

  渔业本不是公子忽的产业,不过他也听说了这个消息。一次宴客的时候,公子忽传令上一道绿鳍斑背豚,厨子却说市面上买不到,整个宛州那年就不曾捕上几条绿鳍斑背豚。公子忽一听之下,沉默良久,忽然抛下满座的客人起身离去。那是正值木材销售的旺季,可是他把诺大的一摊生意都交给了自己的门客,自己匆匆带着几个精干博学的门客直奔北邙山。

  从北邙山回来的时候,他带回了河络打制的巨钩。世上也只有河络的工艺能把公子忽所绘的图纸变成一件真实的器具,那只钩是珊瑚金打造的,像是一束十二尺长的伞骨,一共有十二枚锋利无比的钩镰被机括收在径尺粗的轴杆边,但是一旦张开,就是一张直径二十四尺的钢骨刺伞。拜河络的工艺和珊瑚金轻韧的特性所赐,这只钩却不重,两个成年男子就能扛得起来。

  公子忽带着巨钩回到宛州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秋天,鱼群少得更厉害了。以往宛州和天拓峡的渔业可供应大半个东陆,而那一年,连宛州市场上都难以买到好鱼,至于天拓峡那边的渔场,近乎毫无收成。不少渔户惶然失措,觉得是上天之罚,商议着要请星相师长禳星求福。

  公子忽是名震东陆的人,他到达海边的第二天,所有渔户都知道公子忽来海边是要捕海蛇。可是海蛇固然剧毒,却并非什么稀罕的东西,似乎不至于引动公子忽这样的人。渔户们都放下了打渔的营生,去公子忽所居的驿馆看热闹。公子忽气魄很大,当场就给出丰厚的报酬,雇下了所有看热闹的渔户,却并不说该怎么办,只是要渔户们都听从他的调遣。

6

  渔户们收了公子忽高额的聘金,都应承了。过了几日,公子忽亲临海边,买下一条偶然闯入近海被活捉的鲨鱼。公子忽的门客带着工匠在海边的峭岩上打下径围一丈的巨大绞盘,绞盘上缠着来自河络的细韧铁链。公子忽传令善于捕鲸的渔户各自准备小舟和投枪,剩下的人则负责驱赶公牛拖曳绞盘。那支珊瑚金的巨钩被裹在整个的一张鲸鱼皮中,缠在鲨鱼的腹下。公子忽的门客搜集了市面上所有能见的绿鳍斑背豚,将它们的胆囊提炼出来,吸在一团晒干的海草中,放在鲸鱼的皮囊中。这一切准备好之后,公子忽就让渔户们把鲨鱼放回了海里,任随它游走,那道同是珊瑚金打造的细铁链长达百里,缠在巨大的木轱辘上,随着鲨鱼的远游,越放越长。

  公子忽做完了这一切,仿佛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地和门客们一起守在绞盘边饮酒放歌。渔户们有的不解公子忽的作为,壮着胆子上去询问,公子忽也不回答,只是大笑着用酒把他灌醉。这样一直等了二十一天,第二十一天的时候,公子忽走在海边,忽然看见涨潮的水中有无数死去的海蜇。他呆了一下,高呼着奔向绞盘,令渔户和门客们鞭策犍牛。同时五十多艘捕鲸的小舢板破浪而去。

  十二头犍牛的拉扯下,绞盘越抽越紧,珊瑚金的铁链被收回三十里之后,对面传来的拉力大得不可思议。河络打造的锁链果然不同寻常,竟然不断裂,可是整个绞盘的基础却几近崩溃。公子忽亲身上阵,带领善于建造的门客们以两尺长的铁锥和大石固定绞盘,而后带领渔户们一起上前推动绞盘。那场真是百年难遇的盛况,附近二十里的人几乎都赶到海边围观。随着绞盘继续抽紧,人们惊讶的看见远处的大海尽头有巨大的水浪翻涌,正是铁链直指的方向。仿佛是一只庞然大物在海中疯狂的挣扎,巨大的水雾把它的身体完全遮蔽起来,人们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不时跃出海面的黑影。

  捕鲸的渔户们遵从公子忽的吩咐,将小艇驶到距离那片水雾五百步的地方。他们在滔天的狂浪中几乎无法支撑,只能用小艇头上的小床弩将一丈长的铁梭投射出去,而后立即离开。前前后后,足有两百支铁梭被投进了水雾里,铁梭上都涂了麻药。但是水雾中的庞然大物挣扎得越来越厉害,最后公子忽下令所有渔户都撤回海岸上,用一根巨钉把珊瑚金的铁链钉进了岩石中。自己则点起篝火,彻夜地留在海边观察那个东西的动静。那东西带着铁链一时东游,一时西游,想要挣脱,但是始终不能。铁链崩得就像钢弦一般,不过显而易见,时间越长,那东西的劲道越小。

  次日早晨,公子忽下令起开巨钉,继续抽回铁链。这一次拖动绞盘的犍牛增加到二十头,双方的较量堪称你死我活,铁链每抽紧一尺,围观的人心里都要一紧。靠近海岸的海面上波涛起伏,仿佛沸腾一般,没有人敢走近海滩。一直坚持到傍晚,铁链终于带着那个大东西被抽回到沙滩上,人们惊恐地看见那是一条不可思议的巨蛇在远处的沙滩上翻滚挣扎,它庞大的身躯痉挛着抽打在沙滩上,细沙像是灰尘一般被激飞起来,黄沙蒙蒙中仿佛是巨龙在怒舞。

  这才是公子忽要捕猎的海蛇。

  不过海蛇毕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挣扎了一夜之后,它沉重的身躯横在了沙滩上,那双诡异的红色眼睛也失去了生机。这时公子忽才带着门客和渔户们小心地靠近沙滩,人们清楚地看见那只珊瑚金打造的巨大伞钩整个地张开来,卡在了海蛇的喉间,只有不到一尺的钩尖从深灰色的蛇鳞间透出来。这就是说那蛇的身体几乎有二十尺粗细,而它的身体竟有五百尺之长,每一片鳞片都仿佛桌面的大小,坚逾精钢,半数的铁梭都没能穿透它的鳞皮。它最后挣扎的时候把沙滩边的岩石也打得粉碎,身体却没有怎么受伤。公子忽令人张开死蛇的嘴,无数细细的蛇牙仿佛一片白森森的荆棘,那只作为诱饵的鲨鱼的鱼骨还扎在蛇牙上,大概是受伤的海蛇无法吞咽吧。

  有人当时就敬畏得要跪下,觉得那就是传说中的龙。公子忽却说不是,古史中所谓龙,是极有智慧的神兽,而这种海蛇被称为“尨鱦”,不过是深海一种可怕的异兽。因为寿命很长,所以它们可以长得极其巨大,像这样巨大的尨鱦至少已经有数百年的生命。尨鱦一般不靠近海岸,大量的捕食深海的鱼群,尤其喜欢绿鳍斑背豚这种鱼的胆汁味道。所以听说鱼场减产,绿鳍斑背豚尤其的难得,公子忽就想到了是成群的尨鱦游到了内海,于是有了捕猎的想法。

  公子忽命令门客把尨鱦的身体剖开,把全部的蛇血都倒回大海里,据他说这样蛇血的味道会被别的尨鱦闻见,尨鱦知道有人可以捕猎自己,就会畏惧,自然会退回深海,从此不必担心渔场的收成了。渔户们惊喜之余,对于公子忽的敬仰更是到了极致,所有人点着篝火在海滩边欢歌痛饮了半个月,公子忽令门客把尨鱦的蛇肉切下以古法烤制,尤其的鲜美,它巨大的蛇胆被分给城中的老人,每个老人都饮到了蛇胆酒。尨鱦头骨下的两枚细骨被抽了出来,磨制成晶莹透明的两柄利剑,被进贡给了燮王,据说虽然是骨剑,却堪与精钢的制品相比。

  只有尨鱦的毒囊,公子忽说奇毒无比,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于是命令不得刺破毒囊,而是把它整个地带回了家中,埋藏在地下。

7

  不过公子忽真正的传奇,还不是钓尨鱦,而是猎风。

  所谓的风,是指大风。

  大风这种鸟,世人多半都知道,可是从没听说过任何一个人见过。各族古老的传说里,都说曾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中,看见铺天盖地的大鸟掠过,它飞过的时候风向为之逆转,双翼遮蔽了阳光。甚至有一种传说,之所以有白天和黑夜,是因为大风中的帝王在天空飞过,它是一只双翼可以覆盖整个九州的神鸟,飞在极高极高空旷无极的高天上,当它觉得冷了,它就会飞到太阳下去烤火,这时候它遮挡了阳光,黑夜就降临。等到它觉得燥热了,就会飞开,这样又是白天了。

  其他关于大风的传说还有它们吃大鱼和海蛇为生,就是公子忽所钓的尨鱦,所以它们不能生活在近海,因为近海的小鱼小虾没法让它们吃饱。它们的蛋巨大而坚硬,像是一个漂浮在海面上的浮岛,需要长达十二年才能孵化。那时候整个蛋上都长满海草和螺贝,和真正的浮岛没有半点区别。有人曾在海上遇难,在一个浮岛上等待救援,浮岛却忽然裂开,巨大的雏鸟挣扎着破开岩石一样坚硬的蛋壳,振翅飞上了天空,那浮岛就是大风的蛋了。

  当然这些传说没有人能证实,就像龙的存在一样,有着各种各样的传说,却没有人亲眼见过。或许只是人们的臆想,或许是远在远古就已经灭绝的神兽,或许它们还生活在远离诸族的神秘所在,只是不愿意让人见到而已。大风在诸族的传说中都是雄伟的神兽,又有缥缈莫测的意思。前朝翔帝的名讳就是白风翔,本是期望他励精图治,一飞冲天,不过他最后舍弃家国做了一个漂泊的歌吟者,帝朝的武士们走遍九州也找不回自己的皇帝,倒是合乎了缥缈莫测这层意味了。

  这个故事甚至关系到公子忽最后离开宛州,那时候他也才三十四岁而已,起因居然只是一片鸟羽。

  公子忽钓得尨鱦之后,整个宛州都有人不断的送来新奇之物,其中多半是伪造虚托的玩意,但是偶尔也会有些珍品,比如一块黄鱼的耳石,居然有磨盘般大,不知道那黄鱼有多么可怕了。但是其中最珍奇的,还是大风的羽毛。

  一个背着包袱的年轻人叩响了公子忽的大门,说是有件祖传十几世的珍品,想请公子忽帮忙鉴别。公子忽问他是什么,年轻人却很是腼腆,犹豫了许久才说是片鸟羽。满堂都是哄笑声,公子忽却令仆役和门客们安静,温言款语的请他把鸟羽拿出来看看。年轻人便卸下了自己背上的包袱,他打开包袱的时候,人们竟然觉得是自己看错了,那包袱中不是什么鸟羽,而是一片青灰色的丝绸,卷在一只两尺宽的木轴上。

  年轻人默默地展开木轴,那幅“丝绸”展开,人们上手去摸的时候,并非丝织的感觉,却像是羽毛。可是即便大鹰翅尖的长翎,一丝羽毛又能有多长?最多不过就是小手指那么长罢。而那个年轻人所展示的羽毛,竟然长达五丈,而且仅仅是鸟羽中的一丝,扁平得像是一片刀形的树叶。

  “风……大风!有鸟曰风,翼比天地……”静了许久,博学的门客声音颤抖,“真是大风的羽毛啊!”

  当时这个消息传遍了公子忽的整个府邸,所有门客都围聚来观看。有人一口咬定必是伪造的,有人却以为确实是真的大风羽毛,最后汇成两派争得面红耳赤。公子忽素来不对门客过多管束,这帮博物君子们又最好面子,最后争不过,就在中堂之上扭打,彼此都狼狈不堪。

  最后还是公子忽止住众人,要年轻人说出这片鸟羽的由来。年轻人却说祖上的传说已经不清楚了,只是先辈是个渔户,出海捕鱼的时候,看见一阵海潮袭来,一只腐烂过半的奇形巨鸟在海水中载浮载沉。先辈惶恐之余,裁下了大鸟翼尖羽毛的一丝,一直作为珍物流传给子孙。

8

  “如果是十几辈之前还能看见大风的尸体,那么不过是两三百年前还有活的大风,”公子忽推断道,“那么大风这种神兽依旧存在于世上也并非不可能!”

  这个推论让一众门客热血沸腾。公子忽这么说,谁都清楚他已经有了捕猎大风的打算,门客们不再争论鸟羽的真假,纷纷以自己的所学上前献策,都说世上若有一人可以以人力挑战大风的力量,那么也只有公子忽了。

  中堂上热火朝天的时候,却有一个老人忽然站了出来。

  “公子绝不要听这些人胡说!”老人斩钉截铁地说,“自古想要捕猎大风的人,还没有一个能够活着回来!”

  这声断喝令门客们大为恼怒,更令他们不满的,是这个姓尚的老人只是公子忽家中一个喂鹦鹉的。

  尚老人也算公子忽的门客,本来却是白水城中一个无业的游民,逢着有富商施舍粥米,他就去凑热闹,没有吃的,他就在城外的树林里面采点野菜嚼食。与众不同的是,他随身喂着一只好看的鹦鹉,那只鹦鹉像是他的命一般,有好吃的,他都先喂给鹦鹉。一次寒冬腊月,公子忽施舍热粥的时候,看见饥饿的游民们对先到的尚老人推推搡搡,抢夺他手里的肉馒头。而尚老人被踢出人群,手里仅剩一小团饭粒,却自己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喂给鹦鹉。

  “你有什么所长么?”公子忽上前去问他。

  “我会养鹦鹉……”犹豫了很久,尚老人才回答。

  “也算一门学问了,做我家的门客好么?”

  当时就有人劝说公子忽不要招揽这种闲人,否则以他游民偷鸡摸狗的性子,也是会给府里增加许多麻烦。

  “能够为一只鹦鹉不惜己身,也算是奇人,每个人都有他的用处,就留在我家里吧。”公子忽这么说。

  尚老人就这么成了公子忽的门客。他的时间还是都扑在那只鹦鹉的身上,有什么好吃的,都先给鹦鹉,整日里嘀嘀咕咕的,不知对鹦鹉说着什么。而可笑的是,尚老人说得再多,那只鹦鹉却是一句也学不会。公子忽府上豢养的鹦鹉也不少,统统锁在鸟舍的一只细丝笼子里。尚老人养的那只鹦鹉和他的主人一样臭脾气,不屑于和别的鹦鹉往来,喂食的时候也不知道礼让,一头就闷过去抢吃的,吃得又分外的多。

  凡是动物,只要分群,就有高下尊卑的区别。别的鹦鹉当然也不满这只不懂道理的生客,于是联合起来撕咬尚老人的鹦鹉,也不给它机会抢食吃。这只鹦鹉一身翎毛弄得散乱不堪,在五彩缤纷的鹦鹉中间,显得孤独又狼狈,倒像是饱受其他门客欺负的尚老人。

  不过公子忽倒是颇喜欢尚老人养的那只鹦鹉,也许是他不太喜欢别的鹦鹉太过谄媚的谀词,于是觉得这只不会说话的鹦鹉更加有趣些。隔个几天,他就回去鸟房看看那只鹦鹉,那只懒洋洋的鹦鹉渐渐地似乎也知道公子忽喜欢自己,一见公子忽来了就上上下下的跳,要吃的。而一旦喂饱了它,它翻个身就四仰八叉的睡了,也不管公子忽是不是还在逗它。公子忽有时候也笑骂说这个无赖鸟儿,不过他还是喜欢那只鹦鹉,渐渐地,他就管鹦鹉叫忽忽。“忽”该是他自己的名字,他管一只鹦鹉叫忽忽,谁都可以看出公子忽是真的喜欢那只鸟儿,于是府上门客敢欺负尚老人的渐渐也少了。

  “先生懂什么?”

  “先生除了喂鹦鹉还知道古史神兽么?”

  “今日的鹦鹉先生喂好了么?就在这里大发宏论?”

  门客们的讥讽层出不穷。尚老人不善言辞,只能瞪着眼睛,以他蹩脚的宛州方言争论,到了最后,谁都觉得他是在胡搅蛮缠了。

  “先生不必劝了,”公子忽并不喜欢别人影响他的决定,所以语气也颇为严厉,“没有大风险,庸庸碌碌的事情并非忽所喜欢的。”

  尚老人沉默良久,长叹一声说:“那么让我也为公子尽力吧,其他宾客或许有猎获大风的办法,我却只知道一个办法,让大风不能伤害公子。”

  公子忽有些诧异:“那么敢问先生是什么方法呢?”

  “现在还不能说,”尚老人摇头,“但是我要忽忽一用,还有公子钓得尨鱦时候留下的那只毒囊。”

  公子忽不愧是名震宛州的豪客,微微思索,答应了尚老人的要求。而其他的门客,尽数出动搜集大风的消息了。

  公子忽门下的宾客,果然也不是普通人,颇有一些饱学的博士,通晓《海苍志异录》、《韶溪通隐》一类的古书笔记。而关于大风的传说,恰是这些难以查证的野史笔记中最多。门客们又北上天启城,在帝朝藏书的“古镜宫”中借阅民间绝迹的善本。不过三个月的时间,他们竟然综合了所有关于大风的只言片语,画出了草图,在公子忽面前描述了他们所想像的巨鸟。按照各种古史和笔记的说法,这种鸟已经栖息在大海深处的巨大岛屿或是其他陆地上,有着青黑色的羽毛,长颈,有着修长的曳风尾羽,身长一百到一百二十丈,翼展达到可怕的五百丈,利爪可以轻易的撕开海蛇坚韧的皮和鳞,它们甚至可能有牙齿,可以咬噬海蛇和大鱼的肉。平时不可能看到这种鸟,因为即使它们偶尔接近大陆,它们也会在极高极高的天空飞翔,在地下看起来像是大雁。它们喜欢带有腥味的食物,喝海水就可以生存,但是讨厌樟木的香气,因为传说有人在樟木林中以弓箭射中了低飞大风,但是大风不敢扑下来攻击他,想必是畏惧樟木的气味。

  当博士们在公子忽面前展开恢弘的画卷,展示一只飞翔在高天之上的庞然巨鸟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地热血沸腾。这些宾客多半和公子忽一样,有些狂放不羁的性格,想到可以猎获这只神话般的大鸟,亲眼看一下造物的伟大,怎能不激动莫名?

  “那怎么才能伤到这种大鸟呢?”公子忽问。

  “射它的翼根。从古史的记载看,大风在翼根是有弱点的,只要可以打造一种机括,足以贯穿翼根,那么大风就和一只野雁没有区别了。”博士说。

  “好!”公子忽拍案而起,“那就猎一只大风!”

9

  公子忽行动仿佛风雷。他首先派门客北上,在羽国以重金订制了一艘木兰巨舟,因为捕猎大风,必须深入大海,而整个九州,只有羽人的木兰巨舟才敢离岸航行,而羽人绝密的造船之术可以在船舱中造出密仓。这些密仓绝不进水,即便船翻了都不至于下沉。然后他又亲自进入河络的地界,请求打造一种强劲的机括,他和河络们似乎有一种神秘的盟约,河络们立刻满足了他的要求。阿洛卡亲自下令,指派拥有“神匠”称号的河络“铁锤哈都”监督打造,河络们收藏的最稀有的矿石摆在铁锤哈都的面前任他选用。

  而尚先生却对这一切毫不关心的模样,自从他要了忽忽去,他就整日整夜地把自己和忽忽关在公子忽宅邸的地窖中。他曾经嘱咐说任何人都不得靠近,事实上也没有人敢靠近,因为尚先生在熬制那枚可怕的海蛇毒囊,谁都清楚那蛇的毒性。尽管公子忽小心的令众人不要戳破毒囊,而是直接把它埋在地底的石窖中,但是那可怕的毒性已经慢慢的散发出来。来年石窖上的新草绿得令人畏惧,有人亲眼看见一只野兔啃食了一口那草,当即就狂挣而死。

  整个准备的时间长达两年,当羽人所制的木兰巨舟航行到宛州海岸的时候,万户空巷,人们在海边以敬畏的心情看着长达两百尺的木兰巨舟破浪而来,精悍而轻盈的羽人水手们在巨大的风帆上扯着棕缆飞纵,三叠的巨帆鼓起风势的时候,护送的大燮战船都被远远的抛在后方。

  与此相反,河络悄悄运送到公子忽府上的铁箱以铜汁和铁箍封闭,没有人知道里面是什么。负责运送的河络武士只是在公子忽的面前将箱子打开一线,公子忽看了一眼,立刻命令奉上黄金和珍稀的炼玉,请河络们致问候和感激于阿洛克和铁锤哈都。

  一切都已经就绪,门客们摩拳擦掌,公子忽表面上还镇静,可是扣击着木兰巨舟坚实的硬木船舷,他眺望大海的眼中也满是少年人无所畏惧的昂扬气概。此时,已经在石窖中闭门不出的尚老人终于走了出来,当他带着忽忽来到公子忽面前的时候,公子忽这样山崩于前而颜色不变的人也呆住了。尚老人的肤色不但苍白,而且近乎透明,都能看见血管在其下的痕迹,而忽忽竟然从一只黄鹦鹉变做了渗人的惨绿色。

  “公子小心!”一名精通毒药的门客说,“这鸟儿身上有毒!”

  尚老人也不辩解,只是让公子忽看忽忽脚爪上的铅制套子。

  “忽忽已经是一只毒鸟了,”尚老人说,“但是蛇毒是穿不透铅套的,公子不必担心。只要把忽忽带在身边,至少大风是不能奈何公子的。只是公子要记住,千万不能让忽忽离开你的身边,它能够威慑大风,只是在很短的距离内,和很短的一瞬间。”

  公子忽半信半疑的接过忽忽,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忽忽过了八个月,似乎对公子忽有些陌生了,不过只是片刻,它就认出了公子忽,像以前那样欢蹦起来。

  看见忽忽在自己肩膀上跳来跳去,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公子忽心头,令他觉得这还是自己熟悉的那只无赖鹦鹉。他是豪放不羁的人,对于尚老人不抱丝毫怀疑,虽然他也不相信这只鹦鹉可以震慑大风,不过他还是把忽忽带在了身边,不愿意拂了尚老人的心意。

  木兰巨舟起航的那一天是五月初一。没有人知道公子忽要在那天起航,他不愿有太大的场面,于是趁着星夜带着精干的门客登舟。第二天天亮的时候,人们发现海港边已经没有巨舟的身影,只剩海天空阔。这时候大家才意识到这趟航行的凶险,而并非仅仅是一场热闹。在茫无涯际的大海上,捕猎一只无人见过的巨鸟,一点点的倏忽,已足以让他们所有人葬身大海。

  或许这是公子忽的最后一次冒险了吧?不少人大概都是这么想的。

10

  不过对于公子忽这样的人,“最后一次”的可能,才是真正让他热血沸腾的吧,至于大风,倒在其次了。

  起初公子忽是按照中州到宛州的航线贴着海岸航行的,就在航线折向北方的地方,他却命令水手和门客继续保持航线向西。这样他们就缓缓的离开了众所周知的航道,真正的开始了深入外海的试探。不过谁都知道,星辰的运行和测算是一件很复杂的事,要靠星相学来确切定位,在海上是完全不可能的。本朝唯一一个可以准确测算星辰运行的,只有一百二十年前钦天监的西门博士,但是他也是需要借助铜瓦殿中庞大的皇极经天仪。所以大概只是航行了三四天,水手们就开始惊惶了。海图上标明的礁石和岛屿再也找不到,四面望去都是碧蓝的海水,风极其的微弱,庞大的木兰巨舟在这里,也不过像一片小小的枯叶。

  公子忽却还镇静,他让水手们扎下四支铁锚,将巨舟牢牢地定在海面上。与此同时,博学的门客们也开始忙碌了,公子忽离岸的时候,竟然收购了市面上所有的牡蛎。门客们将鲜活的牡蛎去壳,榨出汁液,而后一桶一桶地倾倒在海里,另一些人则在大船的船头架起了简陋的工房,依照河络留下的图纸,将那只铁匣中的机括安装在船头。

  羽人的水手们并不知道那机括是什么,但是看门客们小心谨慎的样子,也知道那绝非一件寻常的东西。他们偶尔谈论起来,只说机簧已经崩紧了,安装时候千万不可剧烈的摇晃,否则机簧会崩断,雷矢没准会把船也毁了。

  此时最悠然自得的倒是公子忽,他天天把忽忽放在自己的肩头上,持着修长的海杆钓鱼,还不穿靴子,挽着裤角将小腿泡在海水中,轻松惬意的打着水花。忽忽虽然变绿了,倒是和以前一样,饿了就跳着要吃的,吃饱了就一翻身在公子忽的肩头上睡觉。不过随行的尚老人神色却有些异常,他日日夜夜都在船舷边看着南方,人变得越来越枯瘦,眼中的光芒却越来越盛。

  公子忽和门客们都为之惊惧,此时的尚老人有如一具骷髅,双目却像两盏寒灯一般。

  时间渐渐地过去了。海上一直是风平浪静的,公子忽钓鱼的技巧竟然高得惊人,总是带回海虹鳟和黑尾鲷一类珍稀的海鱼和水手门客们共享,羽人的水手善于游泳,不时收获一些鲍鱼和干贝。船上的清水和米面又多,大家日复一日的烧制海鲜,自得其乐,简直都要忘记为何而来了。

  可怕的变化发生在第二个月的第三天。

11

  那天早晨晴朗得出奇,整个天空万里无云,日光照得海水金光粲然,公子忽还是一样的在小舢板上钓鱼,水手们擦洗着甲板,公子忽门下的博物君子们研究着古籍。而此时的尚老人已经不在船舷边眺望了,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公子忽下令把他锁在船舱里养病。其实即便不锁他,他也很难爬上甲板了,但是他依旧扳着舷窗,死死的望着南方,仿佛那边有什么,是他的命一样。

  公子忽那天钓鱼的运气好得出奇,正悠然的时候,一个羽人水手忽然单臂扯着棕缆飞荡到他的小舢板上。

  “怎么?”公子忽问道。

  “要有雨了,公子还是上船去吧,”羽人水手说道。

  公子忽顺着他的指点看过去,竟然真的在南方有一片黑云。海上的天气变得最快,一时朗日,一时就是暴雨,公子忽是博学多闻的人,清楚这种可怕的变化。于是带着鱼篓,收拾舢板上了大船。门客们在河络的机括上铺设了雨布,就要回舱避雨。此时他们忽然听见了远处的云那边传来了尖利的啸声。

  一个枯瘦的身影撞破了船舱的门,猛地冲上了甲板,正是沉疴难起的尚老人。

  “来了!来了!大风!大风!”尚老人像是疯了一样不顾一切的大吼,恐惧和兴奋的情绪混杂在一起,他的眼睛雪亮,面颊烧得赤红。

  “大风?”公子忽和门客们一怔。

  仿佛是为了印证尚老人的话,疾烈的狂风忽然袭来,全无任何征兆,利刃一样割着所有人的脸。那时船帆只卸下一半,巨大的木兰船竟然被吹得几近倾覆。所有人都滚倒在一侧船舷边,只有尚老人没有,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他的手有如铁爪一样死死扣着桅杆,眺望着南方的那一小片黑云。

  当人们再次看向那片黑云的时候,那片黑云已经压住了小半个天空。它推进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海水仿佛煮沸一样翻腾起伏,天空中仍有阳光,可是阳光照在身上竟然是冷的。随着黑云的袭来,远处的海上迅速的黑了下去,让人心里浮起极其不祥的预感。

  水手们忙着卸帆,门客们再也不敢怀疑尚老人的话,急着将舱里的货物搬上甲板。等待以久的时刻终于到来,公子忽紧紧握着腰间的剑柄,虽然明知这剑决不可能伤害到大风,可是他那样不畏生死的人此时也需要借助握剑来镇静自己的心神。

  海水翻腾得更加剧烈,南方的半边天空似乎就要倾塌,海浪打在船舷上击得粉碎,白碎的水花冲起在天空中近十丈高。人们看见海面上鸟形的巨大黑影,随着那黑影的逼近,嗡嗡的声音仿佛要刺穿耳膜,虽然早已准备好了软木的耳塞,可是每个人都觉得有锋利的长针一直刺进了脑颅中,滚落在地的琉璃酒器在那阵可怕的声波中忽然崩裂!

  波涛起伏的海面上,一道深可一丈的水痕笔直的射向了木兰巨舟,仿佛是一道隐形的气道割开了海面。

12

  “是风割!闪开啊!”尚老人狂吼着。

  那道隐形的气道掠过木兰船的时候,“砰”的一声像是斩击在船舷上,硬木制成的船舷竟然为之崩裂。此时那个巨大的黑影在头顶飞过,阳光完全被它遮蔽。阴风怒号中,人们清清楚楚的看见了那只巨鸟,长颈青羽,六条巨大的曳风尾羽铺洒开来,仿佛拖在它身后的六道黑烟。它的翼展不下千尺,双翼猛地一振,对着天空飞升而起,振起的大风几乎要将木兰船压进海水中。

  公子忽的门客中真有不畏生死的人,有人立刻操持手斧砍开了几只箱子,一阵樟木香升起,狂风将箱子中的樟木屑席卷上了天空,一片蒙蒙的黄雾笼罩在周围。而平时不善言辞的一个门客排众而起,在船头端坐冥思,一片火影从他身上腾起,转而化作一层巨大的火罩将整个的船包裹在其中。这种阳昊之火的秘术极其耗费精神,绝非普通的秘道士可以操纵,可是这个门客操纵起来游刃有余,并没有吃力的样子。

  公子忽并不是鲁莽的人,这两层壁障是他早已准备好的。大风畏惧樟木的木香,而火焰更是令所有动物都退避的。公子忽的镇定也让门客和水手们徒然生出了胆气,膂力强劲的武士们在船头张开起了三叠的踏张弩,所用的箭纯粹以钢铁锻造,而公子忽顶着泼天而降的水花,走向了船头。随着他掀起雨布,那件可怕的河络制器终于暴露在人们的眼目中,外表看去,那不过是一只长宽各两尺有余的铁匣子,朴实无华。可是当公子忽伸手去操作铁匣的时候,人们清楚的看见他的手和铁匣之间激起了微弱的电火。

  大风似乎是对这两层障碍深有畏惧,巨大的身体在空中悬停了片刻,而后忽然对着天空笔直的升腾,变做头顶极小的一点,那是它已经腾入了极高的空中。而后它猛地转身,垂直的对着木兰船下冲,像是想用身体把整个木兰船冲成碎片。

  “转舵!转舵!它要以风势把我们击沉!”尚老人大吼。

  羽人们不愧是最优秀的水手,他们扯着棕缆飞纵起落,在狂风中竭力操纵着风帆,木兰船以巨大的倾角划了一个半圆。大风激起的风势重重的击打在水面,顿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不出尚老人的预料,大风虽然不敢靠近木兰船,但是却还有风割可以作为武器,它巨大的身形带起的疾风本就是不可阻挡的攻势,若是这样强劲的风势落在木兰船上,整个船都会崩裂的。大风在临近水面不到百尺的地方猛振双翼,再次升起,无人可以想像这遮挡日光的庞然大物竟然可以那么灵活。

  公子忽的门客们却在此时抓住了机会,踏张弩上的钢箭化成一阵箭雨飞射而出。这些人不愧是武士中的佼佼者,四五十支箭组成的箭阵凝聚有力,“嗡”的一声闷响,全部投射在大风的颈部,命中这样大的目标实在太容易了。但是让全部的箭枝都集中在径围不过一丈的圆内,就看得出公子忽门客们的功力了。

  暴雨般落下的水花中,忽然多了星星点点的红色,像是一场血雨一样。那些钢箭真的伤了大风,人们看见它的颈部一阵一阵的血雾迸溅。

  门客们欢呼起来,公子忽却依旧目不转瞬的凝望远去的大风。他操持铁匣的手筋节毕露,一触即发的模样。他知道这些钢箭不过能伤到大风的毛羽而已,当时同时也会激怒这只无敌于天空和大海的巨鸟,它一定会疯狂地反扑。

  大风在远处猛地折身,这次它是真的暴怒了。那道破开海水的“风割”再一次直指木兰船而来,它一头钻进了樟木的黄雾中,也不闪避阳昊之火的火障。释放火障的秘道士大惊,不顾一切地集中精神,阳昊之火的光芒更胜。

  可是暴怒的大风却不避开。它似乎不会鸣叫,可是它挤压着空气的声音却像是风雷,笔直地冲向了木兰船。公子忽双手合持那只铁匣,冷汗和脸上的水珠一起滑落。羽人水手们没有再调整船的位置,这是公子忽的命令,所有人都摒住呼吸抓住了船舷和桅杆,大风激起的“风割”和木兰船的碰撞已经绝不可能避免了。

  穿越火障的瞬间,阳昊之火在大风的身上产生了爆炸般的效果,青灰色的羽毛被火焰焚得漆黑,秘道士吐出一口鲜血倒地。大风全身一振,庞大的身躯几乎要压到船上,风割切在船的正中,“喀嚓”一声的裂响。

  “龙骨……龙骨断了!”一名羽人的水手大喊。

13

  公子忽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大风掠过头顶的时候,他将铁匣死死地抵在胸前按动了机括。仿佛是身在雷云的正中心,一瞬间,人们觉得耳朵都要被雷声震聋了,笔直的电光从公子忽手中的铁匣中射了出去,正命中大风的翼根。

  一根被闪电包裹的铁色长刺仅仅留了半尺在外面。

  “雷戟!是雷戟!”一个羽人水手喊了出来。

  羽人们是秘道的行家。那是河络以工艺制造的雷戟,在那件可怕的武器上,有秘道所施的咒印,有如一件极其强大的法戒器,即使不通秘道的人也可以使用。不必冥想,不必耗费己身的精神,只是用于一次必杀的攻击。

  雷电沿着射出的雷戟包裹了大风的全身。那只巨鸟双翼也痉挛了,它撞断了桅杆斜斜地飞了出去,完全失去了风的依托,不过滑翔出一里,就栽进了大海中。巨大的水花铺天盖地的飞扬起来,大风无力的沉进了海中。

  每个人都惊心动魄的看着这一幕,觉得自己已经在死亡的大门边走了一圈。公子忽擦去嘴角的血迹,艰难地站起来,摸了摸自己肩上的忽忽。雷戟射出的瞬间,可怕的反力也推翻了他,那真是一件并非人类力量可以操纵的可怕武器。他凝视着忽忽,有些讶异,不知怎么的,他有种感觉,大风扑近的瞬间,本是可以一举扑杀所有人的。但是那只大风看见了忽忽,所以它忽然拔高,这才给了公子忽以一击命中的机会。

  难道大风真的是畏惧这只小小的鹦鹉?可是忽忽只是在他肩上跳着跳着,似乎又饿了的模样。

  “公子!”门客们都畏惧过来。

  “我没事,”公子忽摆了摆手,“尚先生在哪里?”

  门客们转身,才发现尚老人已经倒在了血泊中。他的胸口像是被巨大的钝器猛地其中,整排的肋骨都已经断裂,人早已昏迷过去。那是大风激起的风割打中了他,连龙骨都能震断的力量,当然不是一个老人可以承当的。

  “是我的固执害了先生,”公子忽说,“快去拿药品,快去拿绷布!”

  他亲自上前托起尚老人的身体,此时他忽然看见尚老人睁开了眼睛,眼中满是恐惧的光芒。

  “还没有死!它还没有死!”尚老人喷出一口鲜血大吼。

  话音还没有落,整个船身剧烈的颤抖起来。羽人水手们跑到船舷边,手指远处的海面,惊恐得说不出话来。海面上并没有大风,可是忽然有了一道近十丈高的狂浪。除了海啸的时候,即使水手们也不曾见过如此可怕的浪峰,凭空高出周围的海面十丈,像是一堵水的墙壁!

  这次连公子忽也不知道该如何了。这样长达千尺的浪头,根本无从躲避,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水墙带着雷鸣般的声音扑近,最后把自己完全的吞噬掉。

  可是就在水墙距离木兰船不过半里的时候,整个水墙和周围的海面一齐裂开了。巨大的水花中,白茫茫的水雾冲天而起,青灰色羽毛的大鸟振翅冲出水面,凌空翻转着扑下!

  这时一切都清楚了,大风根本没有死,这是一种会游泳的大鸟。公子忽深恨自己的倏忽,可是已经太迟了,这种鸟既然是以尨鱦和巨大的海鱼作为食物,它怎么可能不会游泳呢?有一本笔记曾经说到大风翱翔在海上,找不到可以栖息的大岛的时候,它们就会站在较浅的海底睡觉,将头浮在水面。它们的鼻孔有瓣膜,可以挡住海水,可是公子忽和门客们却没有留心。

  巨大的风压下,大风张开了锋锐的长喙,公子忽面对着它,甚至可以看清这种巨鸟口中的牙齿,牙缝中似乎还塞着巨大的鱼骨。大风要吞噬他们,尤其是公子忽,这群伤害它的人类它绝不会放过。这一次它扑近的速度慢了许多,像是知道公子忽已经没有第二发雷戟了,它没有带起凝聚的“风割”,而是缓缓的逼近。

  深红色的鸟瞳直径甚至超过了公子忽的身高,仿佛一面巨大的幽深的镜子。公子忽在其中可以照见自己的影子,也可以感觉到那种疯狂的愤怒。大风猛地加速,对着公子忽直冲过去……

  “忽忽,忽忽。”巨大的风声中响起了忽忽的叫声。

  这是公子忽第一次知道这只小鹦鹉其实也是会说话的。它猛地从公子忽肩上腾起,化作一道绿莹莹的光。公子忽看向自己的肩上,忽然发现忽忽自己甩脱了铅套和链子。它笔直的射向大风深红色的可怖眼睛,又快又猛,像是一颗石子落进深潭中,它竟然撞破了大风的眼珠,消失在其中。

  大风身体一振,忽然腾空。人们看着它在空中疯狂的挣扎,像是要用翅尖的利爪去掏出眼珠那样,它不顾一切地飞上飞下,痛苦地直插天空,然后又倒栽进水里。再从水面上腾起,扭曲着翻转着飞翔,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它那种疼痛,像是有无数利刃在身体里砍削一样。

  最后,半空的大风终于失去了力量,它舒展开双翼,无力的栽进水中,青灰色的背脊一如海水的颜色,那只被忽忽撞破的眼睛里流出了碧绿色的血。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海水上多出了一痕一痕的水迹,令人更加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不知道多少条尨鱦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这些剧毒的海蛇大的和公子忽捕猎的那条一样长,小的也有近百尺。整个海面上处处都是海蛇翻滚,身体互相摩擦,最后围绕在大风的尸体边。

  尨鱦们都竖起头彼此吐着信子,许久,像是有一声号令。这些海蛇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撕咬大风的尸体,将它的羽翼和肉一片一片的撕扯下来。整个大海都被染成了血红色,在血海之中鱼龙狂舞,小的尨鱦更是钻进大风的身体中,咬穿了从另一侧钻出来。

  虽然只是蛇类,可是尨鱦对于这只巨鸟的恨意所有人都能感觉得到。

  不过片刻,巨大的大风被尨鱦们咬成了一具森森的白骨。它们也并不袭击木兰船,而是结伴翻腾之后,慢慢地潜入水下,游向了南方。公子忽和门客们静静地看着那具大风的骨骼,仿佛死而复生的感觉。

  忽然,一直碧绿的鸟儿从大风巨大的眼眶骨中跳了出来,绿得剔透而诡异,正是那只叫忽忽的鹦鹉。它站在大风的头骨上左顾右盼了很久,忽然看见了远处船上的公子忽,一如以往看见主人要求喂食的时候。

  “忽忽,忽忽,”公子忽也喊了起来。虽然是名震宛州的豪商,可是此时忽然见到这只鹦鹉死里逃生,竟然有生离死别的感觉。

  忽忽就在那里扇着翅膀跳啊跳,慢慢的,它嘴角开始垂下绿色的血丝,可是它还是对着公子忽扇翅膀,跳啊跳,一直到它再也跳不动,它忽然一头歪倒在大风的头骨上,再也不动了。

  夜色降临了,寒冷的风像是从每个人的胸口里吹过,公子忽和门客们看着忽忽的尸体和那架巨大的鸟骨一起,缓缓地沉入了大海。有人说是平生第一次看见公子忽的眼角,忽然有泪水滑落。

  “公子,”昏迷的尚老人在第三天的时候睁开了眼睛,“我就要死了,我还有三句话要告诉公子。”

  公子忽知道已经不可挽回,也只能点头。

  “第一,公子喜欢冒险。是自以为富可敌国,一切都不放在心上。可是公子也看见了,大风那样的巨鸟也有死去的一天,何况公子?公子真的知道自己所求的是什么么?”

  “第二,公子有才华。可是人一生能有多少青春和精力?年轻时候的挥霍是晚年的悲哀,集中精力做一件事,人都可以以小搏大。可是付出的过多,其实是耗损了自己的寿命,就像忽忽的一击可以杀死大风,但是它是把自己的命去换回的。”

  “第三,我很感激公子的收容,我想忽忽也愿意报答公子的恩情,我们并无后悔。”

  一个月后,公子忽在宛州登岸,亲手抬着尚老人的尸骨,门客们都穿白衣。

  从此以后公子忽就变了,他再也不游猎,只是一人静静地在书房中读书,直到深夜。再半年后,他忽然下令门客们把所有的藏金都割成小锭赠给白水城的百姓,据说那笔黄金之大,足够任何一个中等之家三年不愁衣食。人人都知道公子忽要走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商客终于还是要远去。

  公子忽离开的那天,感激他的白水城百姓都在府门前等候。公子忽出来的时候,只穿了一件白衣,就像他最初来到白水的样子,骑着一匹毛色斑驳的小驴。不知道为什么,人们都觉得公子忽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挥斥千金的豪客,却更显得高不可攀。

  公子忽只是对众人微笑,大家就闪开了一条路让他离去。他跨在小驴上吹着他的笛子,那调子是所有人都不曾听过的,高寒而悠远,忽然间很多人都有一种感觉,就是公子忽再也不会回到白水了。没有人上来跟他说话,他的笛声和一种隐隐的高远令人们都茫然,似乎自己的一生曾经错了太多太多,可是偏偏想不清错在那里。

  最后人们拥上城头,看见春天新碧的山路上,公子忽的小驴消失在山野间。

  “真是……虽说有点太过传奇,不过比起他,我们都是猪喽。”盖子马都长叹了一声。

  “就这么结束啦?”华棉也是叹息,“真想再听他的故事,还有那只小鹦鹉。”

  韩绛川笑了笑:“这还不算结束,关于公子忽的结局,还有个更加神奇的传说。那时候公子忽掌握了宛州商业的大局,燮王也对公子忽的势力颇为倚重,天启城听说公子忽散尽家产出走的消息,生怕没有了他宛州商业的局势会陷入混乱。于是燮王下旨,令内监奉着公侯的服饰封赏公子忽,务必留下他继续经营白水。内监紧赶慢赶,赶到白水城外的平水驿的时候听到了公子忽的笛声。这时他心里才放下大石,于是在平水驿排下依仗迎候公子忽。不过一群人等着等着,听着那笛声就在远山间回荡,却是越来越远。”

  “怎么会越来越远?”盖子马都瞪大了眼睛,“白水城到平水驿只有五里,只有一条山路啊!”

  “是啊,这就是不可思议之处,”韩绛川摇了摇头,“后来笛声就消失了,公子忽没有到平水驿。无论是白水城的人,还是在平水驿恭候的内监,都听见那笛声越去越远。白水城的人以为他去向平水驿,平水驿的内监以为他转回了白水城。而公子忽自己,却在那只有五里的山路上永远的消失了,人们找去的时候,只看见那只杂毛的小驴在路边吃草,而公子忽一直吹奏的那只翡翠笛子,就挂在驴背上的革囊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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