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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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堆东西还是得处理,否则他也受不了自己的母亲强太后那严苛的注视,受不了那种“早知你不行”式的眼神。

他随手抄起一本奏折来看,只觉得文字古奥,意思委曲,一行行读下来,完全摸不着头脑。

苻生识字本就有限,一时更是恼怒,把那奏折一丢,随手往大案上一拍,冲榻下服侍的内监吼道:“奏的都是些什么!我一早问过你:小安乐呢?叫你们去传,怎么到现在还没传来?都是些死人吗?我都有两天没见着他了!他去哪儿了?”

还没等那内监回答,他又追着问道:“可是朝中又有谁见着朕信爱他,又生出嫉恨!你有没有说下去,把小安乐给我护严了!若把他也给我丢了,嘿嘿!到那时,我真不知要剁多少人头才会解气!”

他这么嚷着时,心底却闪过一个念头:他那个堂弟苻坚虽令人着恼,可小安乐,无论如何他得护着——他一向称呼苻融为小安乐。

不光是为苻融年纪小,长相韶秀,还为他眼中那理解的眼神。

照说苻生并不喜欢谁理解自己,可小安乐那理解的眼神却是不触怒人的。如果说满朝文武,加上苻氏一族中还有谁能让苻生稍微惦记的话,当真也只有苻融了。

只听内监回禀道:“今早陛下一问,奴婢【2】们就传下去找了。据安乐王府说,昨儿东海王那边儿好像出了什么事儿,安乐王就急着赶去龙首原了。他们已经派人去召,不过龙首原毕竟离得远,找到安乐王后,他就是立即赶回来怕也得过些时辰呢。”

听到“东海王”三个字,苻生面色一沉,有片刻没再做声。

他脑中想起苻坚那臂长腿短的长相,还有那小子出生时背上的朱文,心情一时格外不快。榻前侍立的内监见皇上沉默,只觉得心中打鼓,吭声又不敢,不吭声却又怕惹得皇上更加生气。

好在,停了一会儿,苻生忽指了指案上的奏折,哼了声:“怎么又堆了这么多?不是说,不紧要的就别往朕面前送了吗?秘书监都是吃闲饭的!这些个,董尚书、赵侍中他们看过了没有?”

内监禀道:“董、赵二位大人都看过了。回上来说,这些就是摘要给皇上看的。”

苻生一皱眉:“摘要?摘要还这么多,那叫摘的个什么要!跟我说说,这些东西都是谁递上来的,有什么要紧的话儿没有?”

苻生宠幸董荣,所以董荣虽任尚书,这秘书监之事他也代领,所有奏折都要他先看过,再摘要禀告皇上的。

大多时,董荣的摘要却并不简略,从来都是弄一堆放在皇上面前——多了自然不会看,皇上就会时常叫他前来面禀,而面禀中的选择,自然就由他掌控了。

内监整理着被皇上拂到榻上的杂乱的奏折,一条条细细地禀道:“这封是大司马的,讲雍州军中寒衣的事儿,说兵士们无袄可穿,久了只怕不妥;这个是姜太傅的,文辞古奥,奴婢也看不太明白,好像是想请陛下允他告老还乡的意思;这个是将作监的,都是去年修渭水桥时的一些账目……”

苻生闭着眼听着,所有的事好像都离他很远很远,他一时想不清这些与他有什么相干。继位以后,他才发现当皇上实在是个辛苦的事儿,有很多事他不懂,可稍一垂问,他就不免先受不了群臣们脸上那隐隐的轻视。他有生以来,可以说见够了这种轻视,他应付的方式就是在自己胸里准备满干柴,一旦遇见些小火苗,立时就点燃。

可这么暴烈下去,他自己都有些累了。

只听内监忽念道:“这儿,还有个建节将军的……”

却见苻生眉毛一挑,睁开眼来,哼了一声:“邓羌吗?”

“正是建节将军邓羌。”

只听皇上哼道:“前日姚襄造反,他跟苻黄眉还有坚头他们三个领兵出去,打了个胜仗回来,是怕朕忘了他的功劳,才上书来提醒的?”

——符坚字永固,小名坚头,所以苻生这么称呼他。

那内监急忙展开折子,扫了眼回道:“倒不是,建节将军这一本……却是参劾东海王的。”

“嗯?”一语之下,却见苻生双手一撑案,脸上愣了愣。

内监忙禀道:“奏折大致是说:东海王在讨姚襄一役中,用事刚愎,不听劝谏,还……凌虐下属,克扣军饷;还有,纵容属下劫掠民妇……里面还提到,东海王纵兵抢了建节将军麾下小将的爱妾……都是些弹劾东海王的话,辞气甚为严厉,说奏请陛下严查。”

他把那些弹劾的罪状一条条念出来,本担心着皇上动怒,没想皇上本皱着的眉头反渐渐舒展开了。

等他念完,就听皇上笑了声:“我还只道他二人交好,原来到头来还是彼此争功。行军打仗,哪有那么多讲究。传话下去,说朕知道了,两人都是汉子,且不要争斗,先罚东海王三个月俸禄,以为责惩吧。”

内监应广声“诺”。

苻生似忽然想起,继续道:“前些日子他们班师回来,虽不算什么大胜仗,邓羌也还算立得有功,本说要提拔他镇守潼关、统辖雍州之兵的,后来不知怎么就忘了。传旨下去,让他就带兵去镇守东边吧。”

内监忙又应了声“是”。

他翻拣奏折,正要往下报,却有小内监进殿回禀道:“皇上,安乐王到了。”

苻生听了脸色猛地一开,一挥手:“到了不让进来,报个什么报!”

小内监连忙转身去传。一时就见苻融走了进来。

只见他一身戎装,窄衣紧袖,越显得清爽精干。

苻生看他额上冒汗,想是骑马赶得急——这小安乐听旨后就这么急着赶回,不免让他心中大慰。一时苻融又要行礼,被他挥手免了。苻融知道他这个堂哥最烦虚套,礼行了一半也就止住。

却见皇上一见了苻融,脸上就带上了点儿笑意,口中佯怒问:

“跑哪儿去了?你现在可是奉旨入宿宫禁、监管禁军的,倒是出城都不跟我吱一声啊。”

苻融躬身一礼,回禀道:“要不是事情紧急,臣弟也不敢。”

“什么急事儿?回个话的工夫都没有吗?”

苻融却不急不忙,笑嘻嘻道:“回圣上,可不正是?是臣的二哥在龙首原打猎,说要为陛下了结那些凶兽。没承想,猎没打着,却被一头黑熊给伤了。母亲大人不由着急,臣只能立即赶去,一急,就忘了回禀皇上了。”

苻生愣了愣,奇道:“你是说坚头被熊给伤了?小时候他可不是这么没用!怎么大了大了,反斗不过个畜生。”

苻融笑道:“说来也不怪二哥,实在是那熊也不知怎么长得那么大。二哥本就有些矮,见着还能不慌?本来他们已把那畜生困在井里了,谁想那畜生居然能跳出来!跳出来后受了惊,更加凶狠,张牙舞爪的!二哥虽也打过仗,可冷不丁,也不免吓了一跳。他本能地转身就跑,可哪跑得过那畜生……”

苻生插话道:“你家老二腿本来就短。”

苻融笑应道:“可不是,小时候记得皇上您徒步追赶烈马,没几步就追着了,我们在旁边看得嘴都张着,二哥回去后还怨过母亲,说生得他腿如此短呢。”

苻生听了不免大笑。

他先开始听到苻坚时,面色还颇紧绷,这时竟放松下来。

苻融察言观色,继续笑禀道:“结果那熊就这么扑了上来,活生生把二哥就给按在地上了。要不是亲卫救得及,好容易逼退了那熊,二哥怕连命都没了。可饶是这么着,还是被它给伤了,左腿根儿上撕下好大一块肉来……”

苻生问道:“左腿根儿?刚刚邓羌那小子还上了本,参你二哥抢他麾下小将的美妾,我刚罚了你二哥三个月的俸禄呢。这下可伤对了地方!看来,也不用罚你二哥了,叫他把人给还回去吧,弄不好留着也没用了。”

苻融笑应道:“多谢皇上关心……怎么,邓将军会上本参我二哥?他们打仗时结的怨还没散?话说我去时二哥正躺在地上,血流了一摊。好在随从带的有药,早给他敷上了。我还得代家母责怪他,二哥却只是连声道‘可惜’。臣问他可惜什么,他说:‘可惜皇上不在,若是皇上在,那熊能跑?我也不会受这个冤枉伤,那畜生也不得这么猖狂!’”

苻生脸上喜色更甚,他也不问苻坚伤情,只问:“那熊后来怎么着了?”

苻融苦着脸回道:“亲兵们都吓傻了,好容易救下二哥,见它这么凶,哪里还敢追它,可不是给它跑了。”

苻生一时大笑捶床,好一时才止住,笑得喘不过气来:“等闲了,我去打了那熊,剥了它的皮给你二哥裹伤吧。”

苻融忙一躬到地:“谢皇上隆恩,就指望皇兄给兄弟们出气呢!”

苻生摆摆手:“你还没说,坚头没事儿跑龙首原去做什么?”

苻融吐吐舌,笑道:“臣弟也不知该不该说,说了我怕皇上叫宗正寺去责罚我二哥,皇上得先免了二哥的罪才行。”

苻生催道:“打个熊有个什么罪!好吧,没打着算个罪,给咱们苻家丢脸。不过他既然腿短,也就罢了。别跟我缠来绕去的,叫你说你就说!”

苻融笑道:“说起来还是二哥不好。他班师回来后,因为闲着无聊,去跟黄眉将军樗蒲【3】,他们两人对赌,结果,被黄眉将军诈赢了。其实也不过就是输了一营人马,二哥却真动了气,还跟黄眉将军大吵,好容易才被部下劝住,黄眉哥气得就差没拿鞭子来抽我二哥了!二哥一怒之下就去龙首原打猎散心。没想心没散好,倒让熊给伤了,这下二哥只怕一连好些天都不好意思上朝了。臣今日来,正要求皇上的恩典,看能不能放他休养几天……二哥以下犯上,开罪了黄眉哥,皇上可不要为这个责惩我二哥。”

——先有邓羌上本参劾苻坚,后又有苻坚为熊所伤,此时再听说他还跟苻黄眉吵翻了,苻生一时只觉心情大爽,挥挥手道:“本来我倒看你二哥不顺眼,不过看来,最近他也倒霉够了,还罚他做什么。”

他转望向内监:“叫他们弄酒……小安乐,你要陪朕好好喝几斗,喝好了,我就不罚你二哥那些同袍不和、打猎无用、顶撞上司……这一堆的罪责了。”

***

几只大铜爵铺排在案上。

爵中斟满了酒。

天色已晚,殿中捧釭铜人手里的油灯都点亮了,那些铜人脸上个个挂着含义不明的笑,带着种奇怪的滑稽与自负。

地上铺着锦罽,那锦罽色作猩红,上面织满一大朵一大朵的花儿。空气里弥漫着酒香,几个舞伎就在食案围着的舞茵上跳舞。

虽然皇上今日宴请的只有安乐王一个人,他还是下令铺排开全套仪仗。苻生一向不喜欢凄清冷落,案上堆满的菜肴也确实给这大殿的气氛增添了一分热火。而席外,一班乐师坐在那里拨弦按管,席内,十余个舞伎就在舞茵上回风舞雪。

苻生豪饮惊人,酒是一大爵一大爵灌下的。

他眼睛看着舞伎,手在大腿上打着拍子,手长脚长的任何动作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夸张。而灯光下,他更像一尊独眼的巨神。苻融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觉得这堂哥像是离先祖最近的人,像小时氐人妖巫们口中长歌里那遥远的先烈。

苻生忽然道:“你去龙首原,可有到菁哥的墓上?”

苻融不由一愣,三年了,菁哥的名字在朝中明面上从来不曾有人提起,不知皇上今儿怎么会问起这个?

却见苻生望着自己,稍微有些自伤地道:“知道我为什么问这个么?”

苻融不好答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却见堂哥那只独眼觑着自己,嘴角挂着一个略显凄凉的笑:“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咱们苻氏一门中,要数你跟菁哥长得最像?”

苻融做了个不安的表情。

却见皇上冲自己摆摆手:“别怕,你生相俊美,侧脸看过去,确实有些像菁哥,只是,你比他更多些文气,而他看上去,比你更多些大度。”

说着,他忽然大笑起来:“今日之乐,其实又何如当日之乐!想当日,我在风陵渡。桓温来袭,我率兵斩杀桓温手下人马数千人,摧敌破阵。那晚,我和帐下兄弟们就在黄河边儿上庆功,四周堆满的都是汉人的尸体。弟兄们搜出了十几个民女来,命她们跳舞唱歌助兴,我们在村里找出些盆啊缶啊地敲打着跟着唱。那些民女哪会唱歌,可大家伙儿喉咙都喊哑了,那时是何等快活!那时我犹在菁哥帐下,只觉得能跟他这么行兵打仗,就是普天下最快活的事儿。那时我心里头也安稳,再不似今日这样,整日乱糟糟的。我有时会忍不住想:早知如此,这皇帝其实不做也罢,当年让给菁哥做算了。我还不如独提一军,挥师西去,横绝漠上,强如在这宫里半死不活。”

他猛然发此感慨,却让苻融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苻生今日喝了酒,倒似有很多心里话想跟他说。

“有时我看着你跟着我,倒有些像当年我跟着菁哥。”

……当年,苻生不止独目,出生时还难产,几乎没把他母亲强太后给折磨死。

而那时他父亲苻健还身在枋头,屈身于后赵皇帝石氏的淫威之下,整个苻家还远没有今日之强盛。

强氏冒死产下这么个儿子,生出来却发现是个独眼。所以自从苻生诞生起,强氏就不喜欢他。生母如此,旁人就更不用说了。他祖父常戏谑他,而父亲给他取了个名字,纪念这场难产的“生”。这名字更像个恶咒,他所拥有的是怎样的一场生!

苻生字长生,这字,倒是后来菁哥给他起的。

那时,苻家满门都是壮健儿郎,众兄弟个个壮健,谁想到会有这么个残疾儿混迹其中。他小时受轻视也就必然了。

苻菁年长苻生十余岁。苻生不得母亲疼爱,他上有兄长苻苌,下有只比他小一岁的弟弟苻柳,个个英姿健骨。夹在中间,他自己都不知是如何长大的。

他默默地长到七岁。七岁之前的冬天,他常常躲在外面不肯回家吃饭,无数次躺在雪地里、冰面上,盼望着自己被冻死,或盼望着自己更有勇力,把所有恨自己的人都杀掉,然后再死去。

改变他命运的是那个夜晚,他独自在野地里受到群狼之困,本来庆幸着或许这是一场解脱,没想到菁哥路过救了他。他当晚就开始发烧,高烧中,菁哥给了他一把弓,说了句:“活下来,再学会这个,以后碰到狼就不用等人救了。你只有一只眼,该比别人瞄得更准些,都不用学别人去眯眼。”

这话如果是别人说的,虽幼小却暴躁的苻生只怕杀人的心都有。但菁哥的口气里毫无一丝调笑。他只是平静地告诉他,他可能还有一样天生的长处。

菁哥还有一句话:“活在乱世,难免于阵前军中搏杀,常人都担着伤残之恐,为此折了锐气。可你既已知伤残为何物,该比常人更勇猛些,才不负你这天赋只眼。”

——苻生听了后什么都没说。但他的命运,是从那晚改变的。

只见苻融面色沉静,他安静时真有些像菁哥,有一种男儿身上少见,却别显男儿味的一种悲柔。

苻融低声道:“菁哥原来埋在龙首原啊。”

苻生没有回答。

……他还记得当年,只要菁哥一回来,自己就会像只动物样地、远远地、静默地跟在他的后面。

他这一生,从来没有这样自甘自愿地对一个人表示过自己的低贱。他想起十三四岁的自己,那时他睥睨天下人:石勒算什么?石虎算什么?就是自己的祖父、父亲、母亲又算什么!可他从不介意自认比阿菁来得低贱。

这低贱的感觉甚至给他带来幸福,让他觉得,自己头上毕竟有个比自己伟岸的事物罩着,让他离开七岁以前——举头是空得无边无际的天、俯首是厚得不知几重的地——那种无着无落的空落感。

这种仰慕一直持续到夺宫之变,那晚,火把密围了宫城。他从没想到:这世上,有一天,会是菁哥要来杀他!他其实倒不介意苻菁来夺他的皇帝之位。那晚,病重的父王扶病登城,但他并不感谢这父王,自己小时,他就差点儿为了祖父的一句话杀了自己!除了教会自己人世险恶,这父王再没教过他别的。

真正刺伤他的,是他看见在城下的菁哥其实也看到了自己,哪怕如此遥远,他们曾三目交接过一刻。那以前,苻生只许这一个人与自己对视。可他看到了苻菁眼中的轻忽之色。

他突然明白,原来他瞧不起自己!

否则,如果前太子,自己那个健全的哥哥苻苌还在的话,如果是他继位,苻菁会反吗?

估计不会。他之所以要反,是因为他根本瞧不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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