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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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等到多年以后,以索尖儿的脾气,还会不会依旧跟自己合得来呢……这暂且不去想它,如果要伤感,且留到那时再去伤感吧。

他侧目一顾,忽有所见,低声道:“尖儿,黄衫儿出来了!”

所谓月华池,却是长安城的一大妓所。不过这里不比别处,却是所谓的“半开门子”。意即这里做生意的女子,大半都介于娼妓与良家妇女之间,所以叫做“半开门子”。

今日来之前,李浅墨问索尖儿那黄衫客落脚何处时,索尖儿答曰月华池。因为这里房舍杂乱,曲巷众多,李浅墨还担心找不找得着,没想索尖儿拍胸脯保证道:“没事儿,那儿我熟啊!”

他当时未及细想,随口冒出这么一句话。一出口后,却见李浅墨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忍不住一阵耳热,也忍不住着恼,怒道:“你别想歪了。”

李浅墨笑道:“什么想歪?又怎么歪?”

索尖儿气得伸手在他背上打了一巴掌,怒道:“旁人看你都道多斯文体面的一个人,哪成想这般鬼腔鬼调的!我就算去过又怎样,我手下有兄弟的姐妹在那里做生意,时常受人欺负,我去帮着出过几次头,又有什么不对?全不是你想的那样!”

李浅墨慢吞吞道:“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想的就是你想的我想的那样?”

这话大是绕舌,索尖儿不由怒道:“我虽不是你,但你又怎么知道我想的不恰是你想的我想的……”

——碰到这样绕舌的话,他说话可大不如李浅墨灵便,一时竟绕不还原,气得又一掌打去,牙痒痒地道:“怪不得虬髯客一眼就看出你欺负我,仗着自己是什么羽门弟子,不只功夫比我高,口舌也较我伶俐,很威风是吧?”

这不过是段小小插曲。索尖儿这时听李浅墨说黄衫儿出来了,忙低头望去,却见那片榆柳门庭间,果然钻出了一袭黄衫。

那衫子颜色甚为鲜亮,就是在这暗夜里,那户人家半挑出来的若明若暗的灯笼下,也显得极为触目。

却见那黄衫客口里吹着口哨,竟似得意已极般,深身舒泰,好像还喝了点酒,正自摇摇晃晃。

李浅墨一瞥之下,不由嗤声道:“就有那般高兴?”

索尖儿却时刻担心他与自己下套,撇嘴道:“我又不是他,怎知是不是有那般高兴?”

他不愿意被李浅墨看做跟黄衫客一样到处寻欢的人。李浅墨不由微笑道:“放心,铁姑娘不在,你跟我瞎撇清有什么用?”

索尖儿怒道:“我才不在乎她在不在呢!我在乎的是你!你当我是个混混,就混得那般浑是吧?”

李浅墨见他着急,连忙“嘘”了一声,索尖儿还待不依,却听得树底下那条小巷里,暗处正得儿得儿哒的,响起一串凌乱的蹄声。

两人向那蹄声来处望去,却见一头小花驴正载着个人,方自从那片暗巷里走了出来。

那小花驴个儿不高,走得歪歪斜斜,似乎正在跟它主人闹脾气。那巷子深处极黑,连李浅墨也看不太清楚,只见一片黑黝黝的阴影里,先只冒出个驴头。那乌黑驴脑门正中,却打着旋儿的长着一撮白毛。只见那驴头左摇右摆,似乎直想挣脱它还不习惯的缰索。驴背上那人气得连声低骂道:“畜牲,真是畜牲!”

说骂间,那驴儿就已走到了光线照得着处。

这条小街这头本临着水,就是所谓月华池。池边多种柳树,眼见得那头驴儿歪歪斜斜,硬犟着脖子,扯着缰绳,死活不肯依它主人,硬朝那柳树走去。看样子,似乎想一头撞向那树上。

索尖儿一见之下,不由嘿然笑道:“好驴儿,这牲口可大合我的脾气。”

李浅墨看看索尖儿,又看看那头小花驴,忍不住一乐。

却见驴背上的那人却也奇怪,这么热的天,却还戴了个斗笠。斗笠前,一幅白纱垂着,遮住了整张脸。这一人一骑较着力,只管歪歪斜斜行来。李浅墨眼见那人就要行到黄衫儿身畔了,一时低声冲索尖儿道:“老天爷要助我们,最好让那驴子在黄衫儿身边发脾气,顶好是尥个蹶子,把那骑客从上面摔下来,黄衫儿一松神,我就好借着扶人,凑近了去好偷刀的。”

原来他们已算计好了,今日既是打算偷刀,当然不能硬抢。索尖儿探听得那黄衫儿落脚处后,早悄悄地在四周埋伏好了他的不少兄弟。他这些哥们儿,论别的不成,只怕起哄耍赖个个是一把好手。他们打定的主意,就是要待黄衫儿出来后,叫这班兄弟一哄而上,讨钱的讨钱,敲竹杠的敲竹杠,拿出他们那些夹缠不清的本事,造成混乱,好给李浅墨有机会偷刀的。

索尖儿这时一听到李浅墨的话,不由笑道:“这有何难?”

说着,他以指就唇,撮唇就发出一声鸟叫。

那声音,大像黑老鸹的叫声,李浅墨虽说就在他身侧,如不是眼见他仿照老鸹发声,只怕也分不清的。

李浅墨心中不由一笑:学什么不好?偏偏学那人人不待见的老鸹,可见索尖儿兴趣果与常人大是不同。

不过这一声果真学得像,连黄衫儿那等久历江湖的人,都没分辨出来。

这一声方出,却听得暗巷里忽然一阵破锣声响。

那声音,像极了长安城的衙役们为长官开道出行时敲起的锣声。

然后,见几个青衣小帽的混混们一时走了出来,当先的一个提着锣,出来即冲黄衫儿怒斥道:“快抓住那淫贼!不看看这里什么地方,竟在长安城贞节牌坊竖得最多的地儿,恣意嫖饮,可知这小子无法无天之至了。赶快抓住,扭送衙门里去,问问他又坏了哪个贞节女子的声名。快去快去,叫王屠儿把他的刀拿来,咱们去衙门前,先来个就地正法,且把这厮阉了骟了,劁了宫了,叫他以后还敢奸污我长安城这块头等洁净之地的声名!”

只见这几个小子歪戴着帽子,斜扣着板带,看着又似公人又似地痞。

那黄衫儿一抬眼,只道碰着了这等娼优之地常见的敲竹杠的,面上不由就带了丝冷笑,就在那里冷眼相看。

却见那几个“公人”又是把锣一敲,却听得“咿唔”一声惨叫,却有一个人抱头在地上滚了出来。他一出来,就似个小肉球似的,连滚带爬,口里还在问:“是谁叫我王屠儿,叫得这么急?小的正在磨刀,东关李老六家不得了,十几头公猪一齐发情,要叫我磨好刀连夜去劁了的,怎么这里也有人叫?难不成这里有头从李老六家逃出来的公猪不成?”

却听那几个当差的笑道:“可不是头公猪,还披了身亮黄的袍子,要去猪群里当皇帝,准备娶上大母猪小母猪一二百头,好仿效皇帝老儿的三宫六院呢!王屠儿,你的刀带了吗?”

却见那王屠儿从腰带里一抽,却抽出把亮闪闪的刀来。

只听他道:“吃饭的家伙,怎好不带?我今儿特意磨得快快的,要去李老六家劁好了,再送去城阳府,那儿的驸马正等着它吃好壮阳呢。”

树上的李浅墨只跟索尖儿商量好了要他手下去闹,哪想到这些混小子们一闹起来,这么荤的素的,夹缠不清的话都冒了出来,忍不住扑哧一笑。

索尖儿是又觉得意又觉得有点面上无光,嘿嘿干笑了下。

那下面的黄衫儿早气得脸色泛白。他行遍天下,也见过敲竹杠的地痞,却没见过这等无赖之至的样子。

却见那王屠儿拿着那把劁猪刀,竟抽出腰带,就着上面磨了起来。

黄衫儿方待发怒,却听得呼啦啦一片乱响,竟自有十几个小乞丐从暗影里涌了出来,他们口里七零八落地唱着莲花落,也听不清他们到底唱的是些什么,就见一只只黑爪子冲着自己直伸过来,那帮小乞丐里有个领头的却冲那几个装公人的怒吼道:“哪里来的无赖,竟敢敲诈我们的恩公,你们不想活了是不?再敢多作一声,看我们不讨得你家破人亡!”

说完,一转身,腆着一张小脏脸,冲黄衫儿道:“恩公,是几个小地痞,不识得恩公你。这样,你说要怎么打发,我们就把他们怎么打发了如何?”

黄衫儿不由一愣,实不知哪儿跑出来的这帮小乞丐,自己又何时见过他们了,怎么一口一个恩公,出来相帮自己?

他一脸疑惑地望向那小乞丐,皱着眉毛出神在想:难不成自己无意中救过这几人?

却听那小乞丐大叫了一声:“不好!”

这一声叫得突然,声音又大,连树上的李浅墨都不免吓了一跳。

却听那小乞丐哭丧着脸,冲他那十几个兄弟惨声道:“完了,恩公把他对我们的大恩都忘了,这可怎么办?”

那边一众小乞丐一个个抓耳挠腮的,却听有一人道:“那你提醒提醒他啊!”

只见那领头的小乞丐冲着黄衫儿就一拜在地。

黄衫儿不愿不清不白地受他的拜,身子一侧。

却见那十几个小乞儿已转拢向他身边,跪在地上的那个感恩戴德似的道:“恩公,您可知今儿什么日子?”

黄衫儿被他们闹了个懵头懵脑的,又忍不住好奇,应声道:“五月十三。”

却听那小乞儿道:“可不是!就是这五月十三,我们一帮小兄弟已经整整三天水米未进了。但刚碰到了好人,是算命的鲁瞎子,他施舍给了我们一卦,说就在五月十三,此年此月此日,再过一刻时,我们就会碰到恩公。恩公是天底下头等善心的活菩萨,一见到我们,必然可怜,一可怜,在我一跑之后,就会随手赏给我们十五锭金子。各位兄弟,这等大恩大德,咱们何以为报?还不快叩头,谢过恩公了!”

只见那十几个小乞儿一时个个跪倒,有几个膝行着就向黄衫儿靠去,口里还叫着:“恩公,大恩不敢言谢,把那十几锭金锭子给我们吧,到时,不只我们感激你,明日,鲁瞎子还要登门道谢的。要知,从他算上卦起,就从没有算准过一卦。你现在如果要赏了我们,那鲁瞎子为了他终于算准的这一卦,为恩公您做牛做马都情愿了。到时您不只是我们的恩公,还是鲁瞎子的恩公了。他会一辈子记得您的大恩大德,您以后随时找他算,他哪怕在坟里,闭了眼——反正不碍事儿,他本是瞎子,也会从坟里探出手来给您一卦的。”

别说那黄衫儿,就是树上的李浅墨,听到这里,也已被搅得头昏脑胀。

黄衫儿直至此时,才明白,自己刚才白自作多情,原来不过是又碰上了一拨诈钱的。可气的是:自己刚才还认真想过在哪儿助过他们,白上了他们这样一个恶当!

他一时怒从心头起,以他这等性子,岂肯受人愚弄的?就待出手教训教训这班混小子,打得他们鸡飞狗跳、片甲不留才可消得自己平白被愚之怒。

就在他方待出手之际,那边那几个假扮公人的地痞却察言观色,抢先叫道:“今儿不只抓到个嫖的,原来还有一众乞钱敲诈的无赖。敢抢老子们的生意,弟兄们,给我打!”

说着,不待黄衫儿动怒出手,他们一众人等已扑了过来。

一转眼间,只见两拨人等已扭打在一起。场面一时混乱之至,只听得砰砰的拳脚声,相打的人的嘶喊声,最奇的是,还有哭声笑声——哭的哭道:“你打死我了啊,你打死我了”,边叫边扯着对方的领子在地上打滚;笑的笑道:“你打我左脸,刚打就不痒了,右脸还痒着,快打我右脸……”

李浅墨在树上真是看得个目瞪口呆,又惊又愕。

却听索尖儿在耳旁低声道:“这可是这班混小子的绝招,百试不爽的。那回,他们在东市,也是这么演过一次,吸引了无数人伫足观看。就那一次,我们派出的三个偷儿,带回来二十几个荷包,荷包里的银子,足足让我们舒服地过了一个月。”

李浅墨只觉得哭笑不得,他紧抿着嘴唇憋着,憋得自己浑身乱颤。

却见那里一班小乞丐中剩下没动手的,已个个向黄衫儿身边凑去,口里哭叫道:“恩公,我们的兄弟快打死了,赏两个棺材钱吧!”

却有一个悄悄躲在后面的,瞧准了被阻住的骑驴客胯下的驴子屁股,摸出一根钢钉来,照着驴屁股就狠狠一扎。

只听那驴子痛嘶一声,当场就惊了。

黄衫儿见那些小乞儿靠拢,本来正待随手两下甩脱他们,却见那驴子一惊,猛地冲自己直冲过来,蹄子扬得高高的,把身上乘客都甩了下来,竟直冲自己踏过来。

树上的索尖儿一捅李浅墨,低声道:“好出手了!”

李浅墨就待一溜身下树。

他们藏身之处本离那黄衫儿不远,不过两三丈之距离。以李浅墨身形之灵动,悄悄溜下树来,这样的距离,可谓转瞬即至。趁着那黄衫儿身边混乱之际,出手偷刀,怕不正是大好时机?

可索尖儿分明见到李浅墨身形已动,转眼间,却见他一下停住了身。索尖儿知道机会转瞬即逝,急道:“你发什么呆啊!”

却见李浅墨目光正盯向场间。

索尖儿不由也随他目光望去。却见转眼间,陡变已生,黄衫儿既要摆脱那帮可厌的小乞儿,又要顾着那驴。可那驴上适才被掀下来的骑者身形还未落地,就用一只手在地上一撑,趁着黄衫儿举目望向驴儿之际,竟掠地低飞,一闪身,已到了黄衫儿身边。黄衫儿这时哼了一时,只顾着那驴,伸手一握,竟把那驴儿受惊耸立起的一双前蹄握在了手里。

可那掠地而至的骑者此时已到他身边,伸手一带,竟从他腰间带上生扯下那把“用舍刀”来,至此才双膝一屈,以足蹬地,人竟疾快地窜了出去。

这一下,不只黄衫儿一惊,那些早排好戏的小混混们更是大惊,索尖儿惊怒之下,不由忿道:“他妈的,却是谁来搅局?”

他一时不由又怒又愕地望向李浅墨:“怎么老子们安排好的套子,却让别人给摘了鲜去!”

李浅墨也正在一脸惊讶。

不说他们,却见底下的一众小混混们这时讶异更甚。本来如是李浅墨出手,必然会出手很轻,早替他准备好了一把刀,连份量都从毛金秤那儿探听得清楚,好让他一摘即挂,以图让黄衫儿根本不察觉的。然后这些小混混们扯个由头,彼此乱缠乱打,越打越远,就可散去,只等回头暗笑那黄衫儿发现刀被换时是什么脸色了。

哪成想,此时戏演到节骨眼上,刀是给摘下来了,却不是偷,更像抢的。且主角儿还换了个猛插进来的陌生人。那些小混混们惊愕之下,个个目瞪口呆,戏也演不下去了,一个个望向那个翻飞出去的人影,有的还眼角看着黄衫儿双手一握,竟把那惊了的驴生生制住。

场内一时诡异已极,只见一个鲜黄衣衫的大男人,好端端的,却握着一对驴蹄。那驴子都呆住了,眼望着黄衫儿身后,自己的主人正疾速跃去。

却听黄衫儿一声怒吼:“偷刀贼,你给我站住!”

那偷了刀的人跃出丈许地后,竟并不走,立住身形,返身冲这边冷笑道:“你叫谁偷刀贼,你且问问自己,你这刀又是怎么来的?”

这声音一出,那帮小混混们更是惊倒一片。

却听有一个混混叫道:“居然,是个母的!”

盗刀之人果然是个女子。

她这时立住,只见得身段娉婷,腰颈秀丽。她未穿裙,着的是裤子,一双腿儿,只见得又长又直。场中诸混混闲来最爱在大街上看女子,且还一起私相议论的,却任谁也没见过这么长这么直的腿,只觉得那腿好看得,让那女子立在那里,优雅得跟头鹿儿也似。

却听黄衫儿怒道:“我是抢来的又如何?不似你这等下作,居然找来如许多之人配合你演戏!”

只听那女子怒道:“谁说他们是我找来的?我只听他们一声声‘恩公’的叫你。我可不似你,跟他们毫不相识!”

黄衫儿已大步向前,伸出一只手,冷笑道:“还来!”

只听那女子气得仰首而笑,反声相讥道:“还道什么还来!你说得不错,这刀入我手,就是还来。你不服是吧?那你再来抢啊,看这次你还能不能轻易得手,我也正好代二叔好好出出这口恶气!”

只听黄衫儿一声暴喝,人已疾扑而起。

他虽不算虬髯客的徒弟,却也是陷空岛的当家弟子。这一扑,却大有东海虬髯客的威锋余烈。只见他一身黄衫迎风鼓胀,如横海之帆,恶流强渡,直有山风海雨逼人之势。

索尖儿忍不住在树上都一咋舌,低声道:“好厉害!他只是我那师父身边随侍之人?”

李浅墨一点头,却已听出了索尖儿话语中的艳羡之意。估计索尖儿见到那黄衫儿的身手,会忍不住豪情满怀:既然虬髯客一随身侍从一身艺业都丰沛若此,那自己师从虬髯客,假以时间,不是可以修练得身手还强过于此?

可李浅墨此时已忍不住担心那个女子。他与黄衫儿动过手,自谅也不过胜其一筹。如此这般敌手,只怕当世女子,以自己见过的,无论窦线娘,还是南施、北施、东施般女中健者,只怕都未见得可预料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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