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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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姓老者叹了口气,也只有不言语了。

那来管家想来也是饿了,先要鸡要肉地点菜,乱了半天,好半晌才打点清楚。他才拿起筷子,一望那祖孙俩,才猛地想起点什么,喃喃道:“你个小丫头机灵,上回居然给你跑了,这回我得先防备着点儿。”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副极精巧的镣铐,看着重量不过两三斤,却打造得极为细密,只见下面两个大环上面串着条细链,链子连着上面两个小环,是用来上系手下系足的。沈放与三娘对望一眼,这人开口“大人”、闭口“万俟”,想来一定是万俟呙了。他夫妇二人在镇江就已久闻自万俟呙门生吴谨出任大理寺丞以来,就制出许多新鲜刑具,这家人大概就是万俟家的。那刑具也当真新奇得前所未见,镖局那浓眉大眼的小伙子看了不忍,本要开口说话,秦老爷子这时却盯了小姑娘头上一眼,冲他摇了摇头。

小伙子一愣,低声急道:“师伯,他们好歹是跟咱们车队来的,也好可怜。那小姑娘又孝顺,你给求个情,她一个小姑娘能有多大罪?”

姓秦的老头却依旧摇头。

小伙子还待说什么。

那老者一指小姑娘的头,轻声说:“你看她头上。”

小伙子就向那小姑娘头上望去,见除了插了根木钗外也没什么特别的呀,疑惑地望向姓秦的老者。秦老爷子却只轻声道:“她是蓬门中人,那木钗是蓬门信物,你放心,自会有人替她出头的。”

小姑娘已吓得连躲直缩,那人还是向她走去。那和尚再也看不过眼,骂道:“狗奴才,你欺负一个小丫头片子算什么?”

那来管家大怒——他如何肯服人的?当下就要回骂,因见这和尚身材壮大,他自己孤身一人,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色厉内荏道:“你出家人又管个什么闲事?她偷了我们老爷的东西!我带她回去不行吗?”

说着望向秦稳那桌,心定了定,口里要先拉扯上一个帮手,说道:“不信你问问这位秦老爷子,我是从哪儿出来的,还能说假话,冤枉她?”

那小姑娘小小年纪便十分孝顺,刚才众人都看到了,自然不太相信她会偷别人东西。别人还没说话,那小姑娘已哭道:“没有,我没有。”不觉已躲到那和尚背后。

和尚脸上露出一点难得的柔和,问:“小妮子,你说,到底怎么回事?别怕,有和尚给你做主。”

那来管家似生怕小姑娘说出来,上前就要抓她。和尚大怒,一脚踢过来,他往后一跳,闪过了,却没躲开脸上那巴掌,这巴掌拍得脆生生地可真响,众人心里都不由暗道:“打得好!”那来管家没想到这和尚真敢动手,忙退开两步捂脸伸手指着他骂道:“你个秃驴活腻歪了,连万俟家的事你也敢管!我家老爷门生就是大理寺丞,小心捉你进去枷断你那三百六十根贱骨头。”

他不说这话还好,话一出口,和尚当下更怒。当时大理寺可算臭名昭著,无数冤魂屈死在内,连岳少保这样的忠臣都死在那儿。和尚心中大怒,却并不就动手,反坐了下来,叉开双腿,问那小姑娘道:“这狗东西要拿你到底为什么事,你实话说来。”

小姑娘见有人撑腰,渐渐不抖了,便开始说出来。她久惯听爷爷说书,自然也口齿伶俐。那来管家待不让她说,却也不敢上前。只听她道:“前年我们还在老家山东,因为爸爸被人打死了,妈妈又嫁人了,官府要再打死我爷爷,我们就逃出来了。”

旁人问:“为什么要打死你爷爷?”

那小姑娘哭道:“他们说我爷爷是‘八字军’!和我爸爸一样。”

二十年前,八字军在山东冀北一带抗金杀敌,那可是威名赫赫,耸动一时。店中人不由都朝那瞎老头看了一眼,见他现下这般寒窘可怜,原来当年也是一条好汉,心中不免升起些尊敬来。瞎老头子听到“八字军”三字,不觉把腰挺了挺,仿佛也回想起金戈铁马的当年。

小姑娘接着说:“我们先流落到中都,没有饭吃,我和爷爷靠说书唱曲讨些生活,总是饱一顿饿一顿的。那天儿,好冷啊…”说着,她身上一抖,像又陷回到了记忆里,足见对当时之事印象之深。

中都地处北国,旁人见她眼下穿得这么单薄,那日大概也好不到哪儿去,可以想像到当时她们祖孙的惨状。

“那天我们又有一天没吃饭了,街上刚下的雪,我和爷爷在酒楼外面转悠,想求人点一曲,好换口热汤喝。我只有一件小花夹布衫还干净。袄子太烂了,我不敢穿,怕客人见了不欢喜,只能穿它了。最可怜的是爷爷了,他原来扎营时落下的老寒腿,肯定比我更冷。我们来到一个大酒楼门口,冲进出的上上下下管家小厮们赔笑啊,笑得脸都僵了,指望他们提携我俩到他们主人面前唱上一曲。等啊等啊天就要黑了,酒楼里挑出一担剩菜杂合,我想和厨子讨一点儿吃,却被他吆喝一声便不敢吭声了。爷爷没说什么,但我看见他瞎眼里流出泪来了。”

店中众人多有苦出身,听得越觉惨切,不由就有些动容,听那小姑娘接着道:“后来,有个带大貉帽子的女真人把我们叫进去了。酒楼里好暖和呀,生着火红火红的炭。我们去的那一间,墙上地上全是毛毯,上面还有花。爷爷看不见,我可全记得呢。席上首几个全是大官,两边坐的都是小官,进去了我才知道原来还有几个是咱们宋国的官。我也不知他们是干什么的,可能就是我们听说的南边朝廷的使臣了。里面领头的一个是没有胡子的,长得白胖白胖…”说着怯怯地望了那管家一眼,众人便知和他有关了。“…可能就是万俟大人。那天我已经冻哑了,但生怕唱不好,爷爷又要饿一晚上,一进门就拼命揉喉咙。那天,这个人…”

她一指来管家,“…就站在那面白的宋官儿身边。那一天我唱的是山东的小曲儿,不知怎么就想起家乡的山啊、水啊、春暖花开的时候出去玩啊,真的,我那天唱得好极了,唱得我自己都忘记自己在哪儿了。回过神就见那些人都兴高采烈地鼓掌笑呐,我就知道今晚的饭有着落了。那白脸无须的宋官也在陪着笑。我听那个金官用生硬的汉话说:‘小姑娘唱得好,赏!’底下就有人赏了我一个小银锞子,我好高兴呀。那金官又转脸对那面白无须的宋官说:‘我们已经听过南人小姑娘的唱了。听说南人里面男子也有唱得好的,这瞎老头子不行,听说万俟大人多才多艺,就请你也唱上一曲吧。’他这么一说,底下那些小的金官就又是鼓掌又是笑,说:‘我们皇上当年已经看过你们二帝跳舞了,我们今天就听万俟大人唱歌吧。’我看见别的那些宋官有的咬牙不语,有的低了头涨红了脸,只有那个万俟大人面不改色,他说:‘下官要是唱好了,大人也得赏些什么才好。’那金官笑说:‘好,你唱,唱得好就有赏。’”

店中人本都知道出使金国的使者往往受辱而回,只是再也没想到有人竟厚颜无耻到这般程度,简直比唾面自干还不如。那和尚怒道:“他唱了?”小姑娘点点头:“唱了。”

和尚大怒,一巴掌就拍在桌子上,骂道:“王八羔子乌龟蛋。”看见那来管家就在旁边,他一闪身,就闪到那来管家身边,一掌抽向他的脸,来管家闪不开,哇的一声,当场一张嘴就吐出三颗被打掉的牙来。他这种人最服狠,这时没人撑腰,干瞪着眼,却也不敢吭声了。

小姑娘接着说:“后来我们就退出来了。再后来,我们在北方混不下去了,天又老冷,爷爷就带我逃到南边了。日子过得还是苦,但没见金人打汉人了。我们先在余杭呆了一阵儿,可汉人还是要打汉人的呀!我们还是到处受欺负。后来爷爷说:‘走,咱们进京吧。’十多天前我们就到了临安了。临安城好大啊,又漂亮又富贵,没想这一天我们在‘听云居’卖唱,这来管家又领了我们进去,他没认出来我,我可认出他来了。那是一个雅间,里面只有两个老爷在饮酒,还有一个姐姐,是侍候他们的。中间有一个老爷就是那个万俟大人了——他唱歌那天,酒楼灯很亮,我认得他的。他看见我进来,就一愣,我知道他认出我来了,但他装得好像不认识我一样。我也怕他知道我认出他来,就不敢说话,爷爷发觉我在抖,便问我:“小英子,你怎么了?”我不敢说。那万俟大人眼盯着我,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说的。这么唱了好几个曲子,万俟大人便叫来管家带我到后面歇着,给我们东西吃。我们就去了后面的一个小房间。”

众人这时已猜知那个万俟大人心怀歹意了,他在临安一向人模人样,怎肯叫那小姑娘把他出使时的丑态说出去?小姑娘说:“我和爷爷在小屋子里等啊等,忽见前面那个姐姐走过来了,她看了我们一眼,叹了口气,指着点心说:‘你们多吃一点儿吧。’自己却不走,看着我直叹气,叹得我心里发毛,便悄悄问那姐姐怎么了。她说:‘你们到底怎么得罪了万俟老爷,他刚才送完客回来我偷听到他和来福说,叫把你们两个送进大理寺关起来呢。不一会儿来福就要来了,他现在正打灯笼送万俟老爷回衙,要不了一顿饭工夫就来了。’

“我吓坏了,我和爷爷虽到南面不久,但也听说进了大理寺很少有人能活着出来的。我说:‘那我们逃吧。’那姐姐说:‘你们往哪儿逃,那是白费力气,怎么翻得出他的手心呢?再说他叫我来,就是要看住你们的。’

“我和爷爷没有话了,只有求那姐姐。那姐姐也只叹气,并不说话。忽然她看了我头上一眼,神色就变了,她指了我头上木钗问:‘这是谁给你的?那上面刻得有字吗?’我点点头。”

众人不由便向她头上望去,她头上果然别着一根平平常常的木钗,都不解那女子忽提此钗是何含意。只听那小姑娘继续道:“那姐姐眼睛就亮了。她说:‘能让我看看吗?’她声音都有些抖。我让她从我头上拔下这根木钗来,只见她摩挲了好一会儿,好像很激动,仔细看上面的字。过了一会儿,好像打定了主意,脸上一片光彩。她本来脸上脂粉太多,我觉得不好看,这时忽又觉得她好看了。只听她轻轻说:‘没看到这紫荆木钗,十年了,整十年了。’然后便轻轻教我念上面的字…”

说着她学着那女子的口音念道:“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亦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座中有识得字的人知是秦韬玉的一首诗名叫《贫女》的,想来被刻在木钗上了,却不知这四句刻在那儿到底又有何含义?沈放看向三娘,却见三娘神色间一片悠远,目中隐隐泛着烛光。

小姑娘道:“那姐姐念完后好像很舒心似的,把屋子里后窗打开,把桌子上的东西搞乱,又跑出去把后面靠街的小院门打开。走回来便让我和爷爷藏在床上。那床上好多丝绸被子,我怕弄脏了,不敢上,她却连鞋都不让我们脱,把被子撂得高高的,她说:‘快点,藏进去,要不来不及了!’我和爷爷忙藏在被垛后面。等我们藏好后,听她一面理着被子一面说:‘明天一大早天不亮后门对街的镖车就要走,你们好好去求求他们带上你们俩。他们人心肠好,说不定就肯了,你们逃不逃得出去就看这一下了。一会儿有什么事都别出声,记住,记住。’然后,她最后吩咐了我一声:‘以后,如果你有幸再见到那个送你钗子的人,就说我们姊妹都好想念她。’说着,我听见外面脚步声响。”

小姑娘一指那来管家:“他就来了!”

她本来很怕这人,这时语音却忽变得尖锐,仿佛有深仇大恨一般。三娘脸色微变。那小姑娘指指那管家说:“他,他一进来就逼问姐姐我和爷爷呢。那姐姐说她刚进来,没看见啊。他皱皱眉,看看后窗,又出去看看后院门,喃喃说:‘两个老贱种、小贱种可精得很,又得麻烦老子了。’他本想走了,忽又折了回来,指着那姐姐说:‘一定是你把他们放了!’那姐姐一听声音就变了,说:‘来福、你上次逼我,我没从你,你可不能这么害人啊。’他就嘿嘿一笑:‘你现在再想从我也都来不及了,我和老爷说,不怕我们老爷没有木驴给你骑!’”

众人一听木驴二字神色都一紧,那是古时残害妇女的一种酷刑,简直不是人想出来的。那小姑娘明显不知木驴是什么,接着说:“我见姐姐脸都吓白了,来福还在说:‘那今天你看怎么样啊?’那姐姐想笑,却笑不出来,我知她还是只卖艺的清倌人。只听她忽说道:‘你看,她不就在那儿。’我吓得身上一抖,以为她怕了,指出我们了,却见她是指着门外的。来福一回头,我见那姐姐脸上冲被垛这边笑了下,抓着一把剪子一下就插在自己胸口了,轻声道:‘我死也不会屈污于你这种奴才之手的。’我吓得差点儿没叫出来,咬住被子,那被子肯定都被我咬烂了。我看见那姐姐在地上还在扭啊扭啊,血流了好多好多。他,他往姐姐脸上吐了一口,骂道:‘死娼妇,晦气。’照姐姐身上踢一脚就连忙跑了。我知道那是要踢掉晦气的。”

三娘眼中泪便落了下来,手里拿的筷子也在抖。忽一咬牙,一抬脸,眼中的泪就甩掉了。沈放见她眉目间一抹英煞,寒人心胆地看了那来福背影一眼,便知道无论天上地下,这小人定难逃得荆三娘的一刀索命了。

这段事可真说得人心惊魂悸。那和尚怒得比众人更甚,一起身一巴掌就打在来管家脸上,这一下打得更重,来管家脸上肿起一片,一口又吐出几颗牙来,那和尚怒道:“那姑娘怎么又是婊子了,真的做你娘,你还不配呢!生出那万俟的女人怕才是个纯婊子,不然怎有这样杂种!”众人只觉得他打得解人之恨,连镖局中人心中也暗暗叫好。却听有人忽冷冰冰地道:“金和尚,你好威风啊!”

说话的人坐在角落里,那一桌子一共有六个人,说话的那人话一落地便把外衣脱去,露出里面一身公人服色,是捕快装扮。紧跟着,他后面的四个人也站起来,脱去外衣,同样公人服色。后站起的四人一脱掉罩衣,就一跃过来,分四角把金和尚围住了。先说话那人冷声道:“金和尚,找你可不容易啊!”

金和尚哈哈一声怪笑:“我说哪儿的人在那儿龟缩着!原来是何大捕快啊。你不用说老子犯的哪件事,一句话,姓刘的兔崽子是我宰的。”

何捕快冷笑道:“是汉子,好爽快!”

说着就看向自己适才坐的那张桌上。那张桌子上却还坐着个人,他在屋中还戴着斗笠,笠檐压得极低,加上灯光暗,根本就看不清他的眉眼。三娘不看金和尚,不看何捕快,却盯着他望去,轻声对沈放说:“傲之,这人是个高手。”

沈放一愕,却见那戴斗笠的人听了金和尚的话,忽然插口道:“你宰的?总得有个缘由吧,别逼我出手——你可要想好了再说!”言下似乎给金和尚还留了一步之地。

他说话不疾不徐,仿佛出入过千军万马的气概,连金和尚的气焰也被他压得一挫。但他那话里官味颇重。金和尚哈哈一笑:“缘由?和尚杀人从来没什么缘由,就算有什么缘由也不会对你这般鹰爪孙子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有本事就来拿我,没本事赶快滚蛋。”

那戴斗笠的人便不再多话。何捕快冲他问询似的看了一眼,他沉吟着也没表示。何捕快一咬牙一挥手,那四个手下就一人操着一把单刀逼了上来。

四周人见有事儿早让开了,店中登时腾出一块空地,金和尚凛凛然站在当中。众人这时已都觉得那和尚是条直爽汉子,就是杀了人也未见得便是坏事。但公家人办事,谁敢多口?只求不殃及己身就算万幸了。

何捕快口里冷笑道:“刘琦刘大帅的侄儿你都敢杀,当真没王法了。金和尚,这回你麻烦可大了——还不拿下!”

他这话一出口,那四个捕快马上出手。他们快,和尚更快,手里铁杖一挥,带动的一个碟子正打在一个差人头上,豪笑道:“老子平生杀的就是这般空心大佬、公子少爷,这是老子天生的脾气。见到他们欺负好人我就有气,杀一个算一个,杀两个少一双。”说时,几人就乒乒乓乓打在一起,只苦了那些杯碗桌椅,被人推来挡去,不一时便稀里哗啦地烂了。

那和尚虽攻不出去,一条禅杖却使得虎虎生风。他这长兵器在屋里有些施展不开。那四个差人却只是以巧击强,缠得他动弹不得。和尚越打越闷气,口里骂得地动山摇,手下却不见功效。见这么缠战不知何时可了,心里定了主意,见有人一刀砍来便不再避,一禅杖打在另一人身上。他胯上虽见了血,但他打中那人只有比他伤得更重,一条腿登时跪下,不能再战。和尚笑道:“痛快痛快,老子最喜欢杀的就是公差。”说着,转眼就占了优势,越发笑骂不绝。

那何捕快一直冷冷地在旁袖手闲观,这时忽然一刀攻出,有如毒蛇吐信,那和尚肩上便见了血。他微微一晃,何捕快早又退了开来冷冷地观战。和尚怒道:“偷袭暗算,又是哪一门子好汉。”

那何捕快冷冷道:“我是捕快,不是好汉;你是强盗,自然更不是好汉。”抓住一个机会,做势又要动,和尚这回却已经防着,连忙封住空门。何捕头却又不动了,那和尚腰上却露了空隙,被人又一刀划破衣衫,险些开膛破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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