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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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阳城又出名人了,叫啥李木楠,搞了个‘污蒸一骗’,又要挖工人们腰包哩。多的一万,少的五千,说是不让当工人,让当股东哩。茶客们想听听您老咋说?”

矬个子男人不依不饶,软法儿泡他。

黄风耳朵动了一下,嘴唇微微启开,想说句啥,使了半天劲却只叹出两个字,然后在矬个子老板的期待里严严实实合上了嘴。

矬个子老板在冬日的太阳底下站了一个钟头,仔细地回嚼着刚才黄风嘴唇一张一合吐出的两个字,可是回嚼了半天,仍是捉摸不透他到底说啥呢?

二女子黄二丫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给人打工去了。鸡窝一样的头发第二天便收拾得整整齐齐,据说花了三百块钱。黄风并没问她给谁打工,打啥工。见她早出晚归,就觉这烂鸟像个人了。现在让他烦心的反倒成了小鸟丫儿,怎么说呢,这鸟长大了,长大便让黄风揪心。有天黄风装作随意地跟她问起一些事,小鸟丫儿支支吾吾,不说实话。这些日子索性家都不回了,好象攀了高枝,忘了他这个穷窝。黄风心里有气,嘴上却从未露出来。女大十八变,越变越离心。说不定丫儿这鸟哪天也离他飞走,飞自己那片林里喳喳去了。

这么一想,一股孤独袭来,黄风觉得周身发寒。他冲天空软弱无力地“呔”了一声,便又沉沉地垂下头。

烂鸟二丫并没去给别人打工,她径直找到雷啸公司里,冲化妆品一样摆在总经理门口的田二小姐说,我要见雷啸。雷啸跟二丫离婚后,一怒之下辞去公职到田大小姐开办的蓝鸟广告公司打工。黄二丫嫁给苏朋享受人生的几年里,他整天屁颠屁颠跟在经理田大小姐后面,夹个黑皮包包,跑遍了河阳城大大小小经理的办公室,终于成功地将田大小姐赶出了广告界,还用六十多万买下了田大小姐的广告公司,田大小姐的妹妹田二小姐却继续给公司公关。

黄二丫打听雷啸的同时,捎带着把田大小姐田二小姐姐妹俩也打听了个清楚。田大小姐本名田蔓芳,父亲原是河阳公路段设在北部腾格里沙漠县城一个道班的小头头,八十年代中期,腾格里沙漠的这座县城因为大板瓜子在全国享有盛名,不少江浙一带的商人长期驻扎在县城,做着大板瓜子的生意。田蔓芳的父亲因此认识了一个外号叫陈扁头的浙江老板,还跟他成了朋友。当年不到二十岁的田蔓芳早已厌倦学校生活,缠着父亲硬给陈扁头做起了收购员。田蔓芳自此走上一条河阳人看来非常辉煌非常了不起的人生道路,她幸运地成为河阳第一代二奶,并因此声名大振。给陈扁头生下一个儿子后,河阳开始放开搞活,田蔓芳想离开腾格里沙漠到河阳城大干一场,儿子连同五年的青春向陈扁头清算了一百万,只身回到河阳,创办了河阳历史上第一家广告公司。包括陈天彪车光辉在内的河阳人还不知道广告是啥玩意的那个年代,田蔓芳却从南方带来了霓虹灯技术,单调乏味的河阳城因她一下流彩夺目,她将一张化妆品广告喷到楼顶的钢筋箍架上,那艳丽性感的女人几乎让河阳城发生地震。等本地企业知道大打广告时,她已开着私家车,享受着河阳第一代豪宅,领着河阳城第一代白领男生,招摇于河阳人的视线里。人们惊叹她的传奇人生时,渐渐忘了她名字,习惯性地称她田大小姐。此时妹妹田蔓丽以更让河阳人吃惊的胆略在河阳城开起了第一家歌厅,从西南一次性招来二十多个漂亮小姐,着实令河阳男人开了眼。田二小姐的名号也一下响起来。歌厅赚钱后,又扩大规模,开了酒店,几年下来也买了豪宅,但毕竟比不了田大小姐,至今还没开过私家车。直接原因是她和一个外号叫“棒棒”的调音师有了感情,“棒棒”不争气,白白净净的小伙居然抽起了“白粉”,差点将田二小姐的老本抽光。田二小姐这才怕了,将酒店歌厅变卖,躲在一个“棒棒”找不到的地方,直等“棒棒”销声匿迹,才回到河阳城。这时她已无力东山再起,迫不得已进了田大小姐的广告公司,想混口饭吃。谁知田大小姐很快就将广告公司低价卖给雷啸,作为附带条件,她也被让利销售了。

田大小姐和田二小姐都已三十好几,但从未嫁人。她们的财富和经历使她们荣登河阳四大寡妇榜首,压过了后来的河阳名艳徐虹和河阳美容业皇后吴美人。

田二小姐并不认识黄二丫,更不知道眼前这位皮肤细润,眉目里暗含万种风情的少妇就是总经理雷啸的原配。她瞅了一眼黄二丫,用当年那种不可一世的口气说,总经理不在!

黄二丫毫不理会这个远看一朵花,近看豆腐渣的处理货,径直往里闯,被心生嫉恨的田二小姐野蛮地挡住。争吵声惊动了雷啸,开门一看是黄二丫,雷啸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过很快便镇静,将二丫请进办公室。

黄二丫就这样给雷啸打起了工,具体工作是啥到现在也没弄清楚,雷啸不给她安排,她也懒得问。雷啸请她吃饭,她毫不客气给拒绝了。

“你是老板,我是打工者,你付给我工钱就行,没必要吃饭。”

“我们之间就没别的?”

“没。”

“你是不是嫌田二?要不我把她辞了?”

“辞不得,她是你的摇钱树哩。”黄二丫说的是实话,田二自从被雷啸收留,工作当中一点没当年的那份张狂,卖力得如同一匹骒马。特别是为公司利益勇敢“献身”的精神,令全公司员工感动。黄二丫又说:“你要辞田二,我马上走人。”

雷啸搞不清黄二丫的真实想法,可他又实在想请二丫吃顿饭,一狠心就拿孩子做武器:“你可是我孩子的亲妈…”

黄二丫猛然泪如雨下,豆大的泪珠子滚了一脸。

雷啸越发懵怔。

二丫在公司本本分分上班,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实在没事干就拿本书看。那些广告书简直跟天书一样,什么创意呀,文本呀,策划呀全在她脑子里变成瞌睡虫,让她觉得广告是件百无聊赖的事。雷啸怎么就能靠这东西赚钱呢?

她想不通,也懒得问。平日她很少进雷啸办公室,她觉得那儿离她很远,很陌生。

田二小姐一定把她当成靠关系跑来混饭吃的角,每每看见雷啸叫她,总是惊恐不安地伸直目光,像沙漠里突然遭受侵扰的兔子,惶恐至极。等她出来,那目光便成了熨斗,在她脸上、身上细致地熨,直熨得她起一身鸡皮疙瘩。

二丫不想让田二小姐嫉妒,更不想造成什么误会。雷啸需要田二,就像她需要这份工作。

“往后你别叫我,叫我也不进来。”她说。

“干吗非要躲我?”雷啸很不理解,记忆中的二丫不是这样的。“难道你忘了…”他一脸深情,这么些年,他居然对二丫没恨。

“我啥也不记得,你最好也忘掉。”

“我不想忘,也忘不了。”雷啸猛地抓住二丫手,脸色血红。

门外响起田二清脆的咳嗽。

这天正吃晚饭,大丫来了。大丫很久没来了,叶开病情咋样,谁也不知道。黄风想问,但又张不开口。

二丫放下碗,到厨房去盛饭,脸上却是一层冰霜。黄风挪了挪屁股,给大丫腾出个坐的地方。大丫犹豫着,到底坐还是不坐。

二丫盛了饭,将碗搁茶几上,瞅都没瞅大丫一眼,继续吃她的饭。黄风“啪”地将筷子掼碗上,骂二丫:“把你饿死了,慢点吃别人能抢你的碗?”又冲大丫说,“还站着做啥,让我请你哩?”

大丫这才坐下,刚端起碗,黄风问:“好点了没?”大丫说:“怕是好不下了。”一家人便闷声吃饭,屋子里响起面片滑进嘴里的吸溜声。

饭后,黄风支走二丫,问:“没盼头了?”大丫说:“没了。”“他们家大人呢,就不往前走走?”大丫强忍着难过:“闲的,到哪都一样,晚期了。”黄风长叹一口气:“你也别压力太大,打起精神来,没啥过不去的桥。你把自己操心好,日子还长着呢。”

大丫的泪再也忍不住,稀里哗啦的,流成一条河,边哭边说:“这是我的命,我认,我认啊。”

黄风不满地瞥一眼大丫:“啥命不命的,一遇事就怪命,自个的命自个握着,我黄风的姑娘,不兴这么没用!”

一股暖流涌上来,大丫顿觉心情好出许多。她并不是跑来诉苦,对叶开的病情抑或死亡她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她尽心了,也尽力了,为给叶开治病,她已借了好几万的债,包工头子车光辉的钱她都借了,还能咋?医院是个无底洞,填进多少都听不见响声。叶开一天比一天瘦弱,皮包骨头,那个遭罪劲,谁望了不掉泪?她来是求二丫,叶开不知犯哪门子神经,突然提出要见见二丫,她把这事跟父亲说了,黄风登时变了脸,半晌没有言声。

离开贫民窟,黄大丫并没回医院,在一家公用电话厅拨通车光辉手机,片刻后,她听到车光辉的声音。大丫一时语塞,想好的话瞬间全忘了,抱着话筒发愣。

车光辉在那边不耐烦,口气很坏地问:“谁呀,说话!”

“是我。”大丫最终还是说话了,车光辉好像正在吃饭,电话里传来乱哄哄的猜拳声。

“是你…你在哪儿?”

黄大丫说了地方,车光辉让她别走开,马上来接她。

不大会工夫,车光辉的车停在了路边。“去哪儿?”上车后车光辉问。

“我也不知道。”大丫心里一片乱,说不清为啥,这段时间一见车光辉她就发憷,很憷。

“要不,去我那儿?”车光辉征求道。

“不!”大丫头摇得直响。一想上次发生的事,心就要跳出来。

本来她是铁了心不想再见车光辉的,可没办法,叶开要化疗,一天接近一千元的治疗费,老公公给的一万块很快便没了,她借了几处,人们总是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拒绝,这年头,借钱比借人家老婆还难。更可气的是,婆婆老怀疑她把钱私藏起来,居然跑医院里对账。她跟婆婆吵了一架,实在没办法时她想到车光辉,跟他电话里说了借钱的事,车光辉让她到小洋楼去取。

那天活该她出丑,本来心情就不好,婆婆给她的气还窝在肚子里,车光辉又拿话气她。见面就说:“稀客啊,我还以为大小姐再不理我了?”

“借就借,不借算我没张口,谁是你的大小姐?!”

“哟嘿,脾气蛮大的嘛。作家夫人就是不一样,在河阳,还没哪个人跟我甩脸子呢。”车光辉听似是玩笑,却也在话里透出某种气息。换以前,黄大丫压根不拿这话当话,现在不一样了,人穷志短,她算是尝到了这种滋味。

“好好好,算我没说,我道歉。”见黄大丫脸色不好看,车光辉赶忙赔笑。

“我可担当不起,只要车大老板别拿我当要饭的就行。”

“干吗那么凶,来,喝杯酒,算我向你赔情。”车光辉举过酒杯,目光定定地望住黄大丫。他是有长远计划的,对付女人,车光辉向来不缺少办法,不同的女人他会用不同的策略。所以不急着冲黄大丫下手,一是他觉得自己还没思考好,黄大丫毕竟不同于那些文艺女青年,更不同于那些交际花,怎么着也是名门之后,又是作家夫人,有品位的女人,不敢乱来。二则车光辉也一直在犹豫,男人泡女人有几种想法,一种是即时泡,一夜情最好,到手便扔开,这叫品尝型,二是短期拥有,可以尝试一阵子,直到腻味,这叫短线投入。三嘛,就有点长远的意思了。

能让车光辉动出长远念头的,绝非一般女人。这么说吧,到目前为止,真正打动了他心的,还就眼前这黄大丫,不容易啊。可越是打动了心,下起手来就越难,真难!车光辉才发现,自己在女人面前,也不是想象中那么所向披靡,甚至有几分笨手笨脚。

这不,这阵他就有点笨了。

大丫哪有闲情逸致,钱是能毁灭掉很多东西的,它能让拥有者变得恶俗,更能让欠缺者心贫如洗。大丫早已是心力交瘁,什么也不敢奢望不敢抱幻想,此刻盼的,就是尽快拿钱走人。车光辉偏是要折磨她,闭口不提钱的事,等着她把那杯红酒喝下去。

大丫一发狠,端起酒杯就灌。车光辉也不拦她,笑吟吟看着大丫喝完,又斟给她一杯。

“凡事想开点,别太难为自己。”连着几杯下去,车光辉才开口说话。

“你少管,猫哭耗子,发什么善心?”大丫有点失态,内心里翻滚着许多东西,她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沦落到如此程度。曾经她是多么的趾高气扬啊,哪能将车光辉这种暴发户看在眼里。可现在…她甩了下头发,头一昂,正视住车光辉:“说吧,你想怎样?”

车光辉忽然扭过目光,似乎大丫这样,他有点于心不忍。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重新来到大丫面前:“人这一辈子,谁没个沟沟坎坎,忍,再就是放开了哭。不瞒你说,我也哭过啊…”

不管车光辉说的是不是真话,但这话着实伤着了黄大丫。大丫再也不控制自己,一头歪车光辉怀里,借着酒劲,哭开了。

车光辉闭了下眼,狠狠甩了甩头,半天,伸出手来,抚住黄大丫的头发,将她的脸贴在自己胸前,任她湿热的泪水滚在自己胸上。决不能说车光辉是一个没有人性的人,那一刻,他真是被这女人的脆弱击倒,仿佛淹没在痛苦里的不是黄大丫,而是他自己。他的手慢慢用力,搂紧她,感觉自己跟这女人,融进某种共同的情绪里去了。

那一刻有点美,也有点浪漫,更有点奢侈。

黄大丫后来发现半个身子偎在车光辉怀里,着实迷怔了一阵。她太需要胸脯靠一靠了,单枪匹马支撑着生活的她这时才发现,一个女人,没有一副宽厚的胸膛做支撑,是多么的悲哀多么的凄情。她闭上眼,头又往瓷实里靠了靠,那份感觉让她踏实得想睡。

她想不到自己真会睡着,兴许真是酒精的作用吧,后来她回想过多次,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睁开眼时,已是半夜,朦朦胧胧中发现睡在床上,身上穿着柔软的睡袍。床下,竟坐着傻傻的车光辉!

那个夜晚到底发生过什么,车光辉不说,黄大丫自己也不知道。有时她想,那晚什么也没发生。可有时…

女人的心其实也是善变的。

车子在街上毫无目的地打转,车光辉一句话也不说,他在耐心等。转了一个多小时,黄大丫终于忍不住说:“别乱转了,到我那儿去吧。”

从小洋楼搬出来后,大丫在东大街红星巷租了一间房,这是河阳城老早的一片民房,据说已卖给一位姓张的包工头,还没来得及拆。低矮的民房散发着年代久远的气息,一到这里,便让人生出一片怀旧情绪。黄大丫住在这,一是图便宜,二是离医院近。

现在她不能不考虑经济因素。

车刚停巷口,黄大丫就后悔了。

我怎么能带他到这儿?

她有种莫名的后怕,快快跳下车,也不管车光辉,一个人惶惶朝巷子深处走去。车光辉又被她弄傻了,想不明白她到底怎么想。那晚他的确什么也没做,但他看到了她的全部,不然,睡袍是换不到她身上的。面对曾激发起他无限幻想的女人的裸体,车光辉那晚是有强烈冲动的,有那么一刻,甚至想不顾一切扑上去,狠狠地压住那美丽的身子。真是美丽啊,尽管已不年轻,但那身子一点都没褪色。相反,朦胧的灯光下,那身子发出金黄色的光芒。那光儿一弦一弦的,就把他的眼睛给弦晕。她的腿那么修长,那么富有弹性,饱满处饱满,匀称处匀称。肌肤细嫩、光滑,有玉的质感。车光辉想,要是把手放上去,轻轻一摁,肯定能摁出水来。可他没敢,就那么傻站着,呼吸一阵比一阵紧,心跳迅速加快,血液也在沸腾。后来他看到了乳,那是怎样的一对乳啊,车光辉将目光搁上去,再移开,再搁上去,又迅疾移开。就那么反复折腾着自己,终没敢将蠢蠢欲动的双手轻搁在上面。现在,车光辉又想起那个夜晚,那个夜晚他有点傻,有点不像男人,可,那个夜晚他很幸福。

他知道,从那个夜晚开始,他在内心里开始珍视女人了。那是一种全新的感觉,那种感觉特别美好。

车光辉咽口唾沫,紧跟几步追上去。巷子太黑,脚下磕磕绊绊,车光辉追得疾,差点绊倒。

进了屋,车光辉傻眼了。大丫租的是不到十平米的小屋,破烂不堪,这冷的天,竟连炉火也没生。车光辉刚进屋,就被冷气逼得连打几个冷战。

大丫不说话,也不看车光辉,扔给他一个冰冷的脊背。

“你就住这儿?”车光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嫌了你走,别脏了你的鞋。”大丫的自尊受到伤害,她已听不出车光辉是在心疼她,还是在挖苦或讥笑她。

车光辉心里酸死了,不容分说就收拾东西。大丫吃惊地瞪住他:“你…你想做啥?”

“跟我走!”车光辉利落地将东西收拾停当,一把拽起大丫,就要往门外拉。他的火气十分大,收拾东西时弄出的声音更大。他是在跟自己生气。这么长时间,居然不知道她住这种地方。

“放开我!”大丫喊了一声。车光辉的举止出乎她意料,一时反应不过来。“把东西放下!”她又叫了一声,这一声其实是叫给自己听的。

车光辉没停,他被疯狂涌来的内疚还有更深的东西折磨着,这一刻他才明白,他欠下这女人的了。

“放下,谁说要跟你走?!”大丫扭过身子,想夺车光辉手里的东西。车光辉猛地搂住她,一点都不给她反抗的机会。

“不要跟我耍性子,打今天起,必须听我安排!”

“凭什么?”大丫使出浑身的劲,想挣开这男人,可是,可是挣扎几下,竟挣扎不动了。因为她听见车光辉更猛地喊出一声:“就凭你是黄大丫,不该受这样的罪!”

大丫只觉得身子一软,心一酸,然后就找不到自己。

有时候,女人要的只是一句话,一句能把自己心暖住的话。女人为了一句话,往往就付出一生。大丫是性情中人,车光辉就这么一句,她便稀里哗啦崩溃了。

是啊,她是黄大丫,黄风的长女,叶开叶作家的老婆,凭什么要受这罪?!

此刻,黄风刚刚跟二丫谈完大丫和叶开,转告了叶开想见她一面的意愿。二丫坐沙发上,久长的沉默,脸埋在手掌里,身子一阵紧过一阵地打战。

黄风等着她表态,她一沉默,黄风就来气:“你倒是吭个声呀,去还是不去?”

二丫抬头白了黄风一眼,一拔腿跑里间去了。脚步声砸在黄风心上,黄风无限悲伤地摇摇头。这么些年,他早已让这些鸟们折腾得没了脾气。若不是大丫苦着脸求他,才懒得跟二丫这鸟提呢。

算了,爱去不去,都是些不成器的东西。

可转念又一想,不能不去啊,有些情,迟早是要还的,有些结,终归是要打开的啊,不能让他带到土里去!

这夜,黄风和二丫几乎同时忆起多年前的那一幕。

那是四月的一个下午。那年黄风还在上班,那个下午他突然坐立不安,办公室里走出走进,总觉什么东西不是落家里就丢街上了。细心一想,又觉什么也没有。可心里头还是一个劲地急,那份急,急得叫人想上吊。后来他走出办公室,穿过乱哄哄的街道,不由自主就到了自家院门前。那时黄风一家住在西关街的平房里,房子是城建局落实政策补偿的。站在院门前,他似乎想了想,该不该开门进去。黄风一向做事光明磊落,从不干偷偷摸摸的事。那天却突然生出很阴暗很狭隘的心理,谨慎至极地打开院门,没让粗重笨拙的门轴发出一点儿响。穿过一丈深的门洞时,他的心快要跳出来,害怕极了,他分明已听到一种声响,很急,很迫切,又很惶乱。老城里人黄风想停下来,当时他真这么想过,他怕,怕啊。但是,他坚持住了,他知道自己想要证实什么,更知道一旦证实了,后果将是多么严重。可他没法让自己半途而废,其实,这可怕的一天,早就藏在他心里了。

往前走的过程相当漫长,老城里人黄风每挪一步,都要使出浑身的力,不,不只是浑身,简直把一生的力都用上了。脚步落了地,心仍悬在半空,放不下呀,天下哪个父亲能放下这心。黄风高一脚低一脚,一丈深的门洞差点没把他的命要掉。

声音是从二丫房间传出的。补偿给他的这院子一共五间房,大丫、二丫、丫儿各占一间,二丫的房间在最西边,窗帘严严实实拉着,门也关得死紧,但那声音就是关不住,硬往黄风耳朵里灌。黄风还没到门边,里面便很夸张很尖厉地“呀”了一声,是二丫。黄风定住了,再也走不动。二丫的嗓子很尖锐,像被钝器刺穿似的,很夸张。紧跟着便是一连串的“啊”,一听这声音,黄风顿觉被击中了,击穿了,头里“嗡”一声,溃然倒地。

叶开和二丫几乎是赤条条奔出来的,黄风倒地的声音似晴天霹雳,一下将他们从云层击回到地狱…

二丫轻轻翻个身,那一幕便翻了过去,往事如同一张发黄了的旧报纸,再也激不起什么波澜。她惊讶自己现在的心态,从金昌回来,她的身心有了质的变化。要是换以前,只要想起那一幕,身心立刻会被仇恨淹没。她曾认定美好的一生就是在那个四月的下午被叶开和父亲合着毁去的。那个下午之前,她的人生是多么的充满向往啊,自信像一把所向披靡的剑,可以砍向任何一个男人。二丫坚信,只要自己愿意,再伟大再出色再不可一世的男人,也会在她妩媚的一笑里软软倒下,如同挺拔伟岸的白杨总会在正午的阳光里垂头一样。二丫的这种自信在对叶开轻而易举的征服中得到了空前的膨胀,如果以前仅仅限于幻想的话,对叶开,却是一场实战啊。

说来奇怪,对叶开,二丫原本不屑一顾的,甚至暗暗嘲笑大丫,有什么显摆的呀,不就一烂砖头。忽然的一天,她不再这么想。每每看见这个会摆弄文字的瘦黑男人对大丫做出亲昵的动作时,她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开始不舒服,吃饭或是喝水,嗓子便跟她作对,很香的饭菜一到那儿便难以下咽,而且没有味道,抵达胃部的尽是白开水般的寡淡。因此饭桌上她的表情总是烂白菜一样死青,不像大丫那么神采飞扬,下巴的颜色都如粉色内衣般充满了肉感。后来她无意偷看到大丫洗澡的情景,她的胸又高又大,完完全全变成了两座山峰。再看自己,那儿简直就像懒惰的农人随手铲的两个干土堆,既无形也无状,水分更是少得可怜。

原本她们是一模一样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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