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回来后,进屋后也没发现屋里有人住过的迹象。你所说的事,完全没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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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的话中,除了震惊和困惑,没有任何抵赖的意思。我相信她,于是说,那、那女孩会是鬼吗?你说过,这阁楼的屋里吊死过一个女孩的。

叶子的语气已平复下来,她说,如果你亲眼看见,那女孩只能是鬼了。不过我不害怕,因为我来这里就是服侍鬼魂的。

我心情复杂地看着叶子,她和我对视了几秒钟,然后转脸向坟山那边望去。突然,她叫道,你看那边,出什么事了?

我抬头望去,一串车灯正向坟山方向而来,还传来汽车和摩托车的轰鸣声。

暗黑中,叶子已坐到了我的身边,并紧紧地靠住了我,像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我用手臂抱住了她,并且大声地说,不用怕,可能是赶夜路的车。咱这坟山上,除了我们几个人和满山鬼魂,谁也不愿来这里的。

叶子站起身说,我们进屋去吧。

回到屋里,叶子关上了通向平台的门,然后打开另一道房门说,你也回屋休息去吧,都后半夜了,赶快睡上一会儿。

我在叶子的连劝带推中出了房门,看见她关上门后,屋里的灯也立即熄了。门外一片暗黑,这种结束聚会的方式让我很不适应,仿佛听一张音乐唱片时,正听得抑扬顿挫兴趣盎然,突然就卡了壳或停了电。

我摸黑走下阁楼,在楼梯转弯处踢到了一个什么东西。我伸手去摸,触到了一株植物。这是叶子放在这里的一个花盆,我俯下身去,闻到了幽幽的花香,这和我刚才在短暂地拥着叶子时,在她头发上闻到的气息相似。

这天晚上和叶子在一起的情景让我心潮起伏。我在床上像煎鱼一样翻来覆去,希望快点睡着后,让那些情景在我后半夜的梦中继续下去。然而,事与愿违,就在我快要入梦的时候,外面的院门响了,接着响起哑巴“呀呀呀”的叫声,其间还夹杂着冯诗人的呻吟声。

出什么事了?我翻身下床跑下楼去,看见冯诗人已坐在堂屋里,他的鼻孔下有已经凝固的血迹,哑巴正蹲在他旁边,不停地给他揉着腰和腿。叶子和周妈也来了,冯诗人望着大家说,我差点被他们打死了。

原来,半个小时之前,正在巡夜的冯诗人突然看见有很多手电光从侧面的山脚下爬上坟山来了。是盗墓贼吗?不会,盗墓贼不敢这样大胆。正当冯诗人站在那里满腹狐疑的时候,那伙人已经走近他了,冯诗人看见这些人气势汹汹的样子,便本能地往后退,而聪明的哑巴已经连跑带跳地隐没到坟丛中去了。这伙人一边叫道别让他跑了,一边就一拥而上。冯诗人被他们按倒在地,饱受了一顿拳打脚踢。冯诗人在挣扎中大声叫道,你们敢在坟山上乱来,你们每个人都会大祸临头的。没想到,这声喊叫起了作用,有声音说,我们走吧。于是,那伙人立即向山下退去。临走时,有人指着冯诗人说,姓许的,这次饶了你,以后还敢捣蛋,就要了你的命。

这件事已非常明了,一定是罗二哥罗厂长派了他厂里的人来报复我。因为第一,我披着茅草在坟山上吓着了他;第二,他纠缠叶子时我为叶子挡了驾,并牵着叶子的手从他面前走开。冯诗人为我吃了苦,我感到十分歉疚。

第二天早上,我对叶子说,不行,我得找村长去。他的儿子这样蛮横无理,这坟山都快被搅翻了。叶子想了想说,也只好这样了,不然一切搞得乱糟糟的,杨胡子回来咱无法对他交代。

我立即给村长家里打电话,是一个女人接的,那声音细若游丝,我的眼前闪过那个十八岁女孩送我到院门时的样子。她说村长已出去办事了要晚上才回家。

这天晚上,天刚黑,我便往村长家去了。走了约半个时辰,便看见村长家的围墙和红漆大门。不过此时大门是敞开着的,门前围着不少人,好像是看热闹的样子。我走近去,从人堆里向里望,只见房子里院子里都灯火通明,一个道士模样的人正端坐在堂屋门口念念有词,他的面前香烟缭绕。很快,有人将一只大红公鸡送到他面前,他拎起这鸡,一刀将它抹了,然后倒提着鸡的两只脚进了屋子,转了一圈后又出来,倒提着这鸡穿过院子,一直向院门走来,在他走过的地方,鲜红的鸡血滴洒了一路。鸡血滴尽之后,道士回到房前坐下,又闭目念起什么来。这时,村长走了出来,在他面前添了不少香蜡,点燃后退后两步,在道士旁边坐下。我正以为一切该结束了,那个女孩却从屋里走了出来,她走到道士面前,隔着香火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道士便站起身,领着她进了屋去。不一会儿,女孩不知在屋里的什么地方发出了尖叫声。随即,道士和女孩都走了出来,并且穿过院子一直向院门走。在慢慢地行走中,女孩在前,道士在后。道士手里有一小袋米,一边走,一边抓起来向女孩的身上撒去。围在院门外看热闹的人中有声音说,好了,好了,鬼魂都被送走了。接下来,看热闹的人陆续散去,很快剩下我一个人站在院门口。村长正在房前对道士拱手道谢,一转头间,他看见了我。

村长快步走了出来,拉着我便往离院门更远一点的地方走,似乎很怕我踏进他家似的。在一棵树下,我们站下,村长问,你怎么来了?我便将昨夜发生在坟山上的事讲了。村长一听,气得长叹一声后说,这不孝之子啊,真是要我的命了。上次他讲坟山上的事,我还以为他有理,叫人找了你来过问,结果将坟山上的鬼魂都带到我家里来了。现在他又这样冒犯坟山,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被鬼收走呀。

村长的话,前半段让我听来很不是滋味。我说,村长,话可得说清楚,上次到你家,是你派人将我抓来的。要说我将山上的鬼魂带到了你家,那也是你自找的。况且,你作为村长还相信鬼魂吗?

村长说,我没怪你呀。这事怨我,怨我那个鬼迷心窍的儿子。不过,自从上次你在我家里待了那样久以后,这家里就闹鬼了。本来,我也是不信鬼的人,可是关过你的那间堆杂物的屋子,近来常常在夜里发出奇怪的声音。还有,大白天的,我老婆一个人在家,有次从院子里进屋时,突然看见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从杂物间里出来,吓得我老婆转身跑到院子里不敢进屋。没办法,今晚请了道士来驱鬼,道士说,坟山上的鬼藏在了我的房子里,还附在了我老婆的身上。你没看见,那道士刚才向我老婆身上撒米送鬼吗?

我大为震惊,怎么?那女孩是你老婆?

村长说,她是我老婆,这还有假?你怎么也像这村上的人大惊小怪的。是的,我快六十岁了,可是爱情是没有年龄限制的,对不对?你看电视时听见过这种话吧。我老伴死了五年后我才娶了这媳妇,想来我老伴在地下也不会怪罪我的。

我无话可说。六十岁对十八岁,可别人的关系是办了证的,谁管得着?我于是话归正题,你儿子到坟山胡闹,人也打伤了,怎么办?村长说,唉,只有先去看伤吧,医药费由我付。我这儿子啊,自从我娶了媳妇后,便搬到厂里去住了,我说的话他是越来越不想听。我叫他好好经营那个厂子,他就成天喝酒,还买了一支气枪打鸟玩。我说打鸟可以,但别去坟山上打鸟,他就偏去坟山,还迷上了坟山上那个女子,到现在还打人了。这样吧,大许你先回去,儿子该老子教,我自有办法叫他规规矩矩的。从今以后,保证你们那里平安无事。

尽管我不知道村长用什么办法驯服他的儿子,但话说到这种地步,我也达到目的了。并且村长还补充说,冯诗人的伤,我明天就叫个医生上门来给他治疗。

我在夜色中回到墓园时,叶子正站在院门口,似乎在等我。我给她讲了和村长的协商结果,叶子非常满意。她说,这一下可以过上清静日子了。说完,她还看着我补充了一句,今晚你如果想聊天,就上我那里来吧。我的心立即跳了几下,再看叶子,她很平静,眼里也没有异样的光芒。我立即意识到,她这样做,仅仅是对我出马办事的一种奖励。我心里酸酸的,便冲口而出说,算了,哪还有工夫聊天呀,冯诗人受了伤,这白天黑夜的巡墓不是都落在我们身上了吗?

见我如此沮丧,叶子想了想说,这样吧,我们暂停几天夜巡。什么盗墓的,都是公司总部说得凶,我在这里一年多了,可从没见过有这种事发生。只是,杨胡子回来后,不能让他知道这事就行。

我一下子振奋起来,不是因为不巡夜了,而是这一决定意味着叶子是真心想和我聊天。我说,我先去冯诗人房里看望他一下,然后就上你那里来。其实,我已看出冯诗人伤得并不重,但他是替我受的伤,我得对他多关照点才说得过去。

我进了冯诗人的屋子,他正安静地躺在床上休息。我问了他的伤情,在他腰上捏了捏,让他将腿关节活动给我看,还问他被打后有没有想呕吐的感觉。询问完了后,我确信他只是受了点皮外伤。上面这些知识,我也不知是哪来的,可能一个人活得久了,总会从这里那里学得一些东西。关切了他一阵子之后,我发现他的桌子堆满了形状各异的电子元器件,还有一台微型加工机器。我问他你这是搞什么名堂,他说,我以前在深圳打工时,是一家电子和光学仪器厂的技术员。我喜欢这些东西,没事时搞着玩玩。冯诗人还懂这些出我意外,我称赞他说,你这是高科技啊。我可是个科盲,以前在家,不但电视电脑坏了没办法,就是电灯熄了电线短路什么的,我都得请人修理。冯诗人说,这很正常,隔行如隔山嘛。你是在医院工作的,你看你对伤病就很在行嘛。我支吾着说,也是也是,便随即起身告辞,因为我不愿他接下来问我关于医疗方面的事。

我踏上了通往阁楼的楼梯。叶子在等我,想到这点我上楼时有种幸福的晕眩感。

第七章 谁说的是真话?

这天上午,那个殡葬服务公司的薛经理又驾车来到了墓园。这次她还带来了另一个女人,年龄比她小一点,可能五十开外吧。薛经理对我介绍说这女人姓郑,你就叫她郑阿姨吧。我让她们在堂屋里坐下,端上茶水时我问,郑阿姨也是搞殡葬的?她说,嗯,和你们差不多的,都是卖房子的,不过我卖的是给活人住的房子。听她说话后我在心里骂道,卖什么关子,你不就是个房地产商嘛,臭显摆的。

薛经理问,怎么,就你一人?其余的人呢?我说,杨胡子到南方考察去了,另外的人在坟山上。她便说,去把哑巴叫到这里来吧,郑阿姨要想看看这孩子。

不知道这两个女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去山上叫回来哑巴之后,郑阿姨并不说话,只是愣愣地看了哑巴好一阵子,然后才向哑巴问了很多话。她一边提问还一边用手打着哑语,你是哪里人?多大了?家在哪里?父母叫什么名字?哑巴用手比划着回答她,她叹了口气对薛经理说,他除了说自己已十六岁了外,其余的什么也不知道。

我站在门边,不知所措的哑巴在堂屋里不时侧脸看我一眼,好像在问她们要做什么呀。两个女人小声嘟哝了一阵后,薛经理走过来对我说,你到外面去走一走,郑阿姨还有事和哑巴讲,她一边说,一边便关上了房门。

我退下阶沿,在院子里站下。眼前这事让我备感蹊跷,好像那个做房地产的女人和哑巴有什么关系似的。突然,我听见哑巴在屋里“呀呀呀”地乱叫,好像有人在打他杀他似的。我顾不了那样多了,跑过去“砰”的一声推开了房门,屋里的景象让我大为吃惊——哑巴的裤子已被脱到腿弯处,两个女人正弯腰看着他的屁股。

这是干什么?我的喝问让两个女人很尴尬,直起身看着我时竟一时语塞。哑巴趁势系上裤子从我身边跑了出去。

事到如今,那个姓郑的女人只好对我说了实话。她有个先天聋哑的儿子,7岁那年被人绑架了。对方打来电话要三百万元的赎金。她和丈夫急得不行,这孩子虽说聋哑,可仍是父母的命根子呀。她报了警,然后按照警方的吩咐和绑票者周旋,说一时凑不够那样多钱,我们虽说做房地产的,可手头没多少现金的。这样,对方同意给她三天的时间将钱凑够。三天后,约定了交钱换人的地点,警方也布置了埋伏,可对方临时变更了几个见面地以后,到最后也没有出现。这以后,也再没有要赎金的电话打来,绑票者像消失了一样。可孩子也从此杳无音信。到现在已九年过去了,若孩子还活着,正好十六岁。这期间,她和丈夫已慢慢接受了孩子早已被绑匪撕票的事实。前几天,她听薛经理讲起在这里守墓的哑巴,才又燃起了一线希望。这哑巴年龄和她的孩子相符,脸型也相近,可五官不符,更重要的是,她孩子的屁股上有一胎记,而这个哑巴没有。

女人的讲述让我唏嘘。我说,郑阿姨,既然是这样,你开始就该明说呀,也免得我犯疑。她说,人还没认清楚之前,你叫我怎么说呢。

这时,薛经理插话说,好了好了,既然这哑巴不是郑阿姨的孩子,我想收留了他,今天就带他走。不巧的是杨胡子外出了,不过问题不大,以我和他的合作关系,他不会不放人的。大许,杨胡子回来你转告他,让他和我联系就行了。

这事来得更加突然,我说,这、这事我做不了主的,至少得等叶子下山来,你跟她说。因为你收哑巴做孩子,这可是件大事呀。

薛经理笑了,我这把年纪了,还要孩子做什么呀。我的孩子都大了,在国外呢。说到这里,她转头对郑阿姨说,把孩子送到国外才安全,对不对?说完这话后她又转头向我说,我上次来这里时,就发现哑巴聪明勤快,而且忠实,我就缺这样的员工呢。

我一下反应过来,你是要哑巴去守停尸房,是不是?你在城里的医院承包了太平间,可找人守是件难事,所以看中了哑巴,我没说错吧?

薛经理被我锋芒直露的话怔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守停尸房和守墓有多大差别呢?你这个人,大惊小怪的,好像这哑巴是你兄弟似的。

正在这时,周妈已拎着菜篮进了院门,紧接着,叶子和冯诗人也回来了。我松了一口气,感到我们这里还是人多势众的,你这个女人休想将哑巴偷偷带走。

叶子热情地招呼薛经理,然后以代理主管的身份对周妈说搞点好菜待客。薛经理说,不吃饭了,我们赶回城去还有事。说完后。她便和叶子在堂屋里对面坐下,我知道她要提带走哑巴的事了,便站在一旁不停地向叶子使眼色,提醒她对接下来的事要警惕。

还好,叶子听完她的话后断然拒绝。叶子说,这哑巴是在西河镇的饭馆里乞讨时,被杨胡子带回来的。而今杨胡子不在,谁也做不了主。况且,哑巴既然开始是在西河镇出现,说明他也许就是这方圆一带的人。这里离镇上也不远,如果他的父母在寻找,也容易找到的。如果把他带到城里去,他的父母不是就更难寻找了吗?

叶子的一番话说得有理有节,薛经理无言。她气恼地看了我一眼,似乎认定叶子的态度与我在旁边使眼色有关。她沉默了一下后改变话题说,大许,你以前工作的那家肿瘤医院,让你替我联系院长你没办到,可是我后来办到了,太平间我也承包了,怎么样?

我说,还是薛经理有办法。

她又说,可是,我问过院长了,你上次并没和他联系过。

我说,那怎么可能。

她的眼光突然有些逼人,你不但没联系过,而且院长说,医院里根本就没你这个人。你叫许勇是吧,你说以前在医院办公室工作对吧,可是院长说,哪来的这个人,完全是胡扯。

我的脑袋里“嗡”的一声,一切来得太突然,让我这个当过特种兵的暗访记者顿时陷入了困境。我本能地扫视了一下左右,看见屋里的叶子和站在门口的冯诗人和周妈都对我露出了惊讶的目光。我没有退路,必须得挡住这女人的进攻才行。

我立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薛经理发怔后我才说,医院里没我这个人?真是笑死人了。当然,我离职而走,说医院现在没我这个人还是对的,可要说从来没我这个人,那就是院长的气话了。人气急了什么话都说得出来,院长的脾气,我还不清楚?

说完这番话,我又笑起来,并且一直笑着走出门去,来到院子里站下。我这样做是为了防止那女人的反攻,比如问我一些医院相关的人员的名字等,那是我很难应对的。

很快薛经理和那个姓郑的女人拎着包从屋里出来,径直向院门走去,叶子在后面说吃了饭再走啊,两个女人也没有回答。不一会儿,外面响起了汽车的发动声,我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天晚上,哑巴又给我房里送来了一枝花,不过这次不是冯诗人种在坟前那种小黄花了,而是一枝山里的野芍药,那红色的花瓣让我喜欢。哑巴真是聪明,今天发生的事他好像什么都懂得了。采了这花来,是向我表示谢意。

我抚着哑巴的头说,你就好好待在这里吧。如果你还有父母,不管多久他们都会找到你的。他们会带你回家,回家后睡在你从小睡过的那张床上。也许你家外面有很多花,这使你从小就喜欢上了这些五颜六色的花朵。

哑巴抬头望了我一眼,他的眼睛里在笑,我想他也许听懂了我的话。

哑巴走后,叶子来到了我的房里。她递给我一只手电筒说,这是我在后山上捡到的,粘了不少泥,我已替你擦干净了,还换了新电池。我接过电筒说,这是我上次在后山上遇到鬼魂时弄掉的,你现在相信那事是真的了吧?她说,不管真的假的,这巡夜看来就没有必要。你看咱们已经好几夜没上坟山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啊。

我赞同叶子的话。并且,不巡夜我们大家都轻松了不少。可是叶子接下来又说,不过,昨夜我在平台上望见坟山上还是出现了一个人影。昨夜有月亮你知道吧,我望见那人影在坟丛里走走停停,还围着一座坟转呀转的,我正犹豫要不要叫大家上山去,那人影却消失了,并且再没有出现。今天我带着冯诗人和哑巴上山,专门察看了那一带的坟墓,没发现任何异常。所以我更放心了。这样大一座坟山,谁敢保证夜里没有一些人影鬼影的,只要不搞破坏,咱放心睡觉也没什么。

叶子最后对我说了句好好休息吧就走了,这意味着我们可以继续不巡夜。

高兴之余,我却对叶子到我这里闭口不提白天薛经理到这里的事感到不安。薛经理对我在医院工作经历的否定叶子是听见的,尽管我以反击的方式给出了解释,可叶子对此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并且,她来我房里也闭口不谈这事,也许表明她对我的疑虑和戒备已经加深了。

我是在前天夜里发现叶子对我怀有疑虑的。我讲过,那晚我上她阁楼去时有种幸福的晕眩感,现在想来,正是这种感觉将我引向了错误的道路。我上楼后照例和她一起坐在屋外的平台上,夜空有星斗,她的眼中也闪闪烁烁的。我动情地说,叶子,你在这里还要待一年多时间吧,我愿意一直陪伴着你。她说,哦,那要不是我,你准备在这里待多久?

我的表达产生了歧义。我急忙解释说,我是准备在这里长期做守墓人的,可听你讲了你的经历后,我的想法有些改变。我想陪着你守墓三年期满后,和你一起出去。先和你一起回家看你爸,想来那时他的病已完全好了。然后,我们一起去一个新的地方生活。

那个晚上我真的昏了头。爱情使人愚蠢,我这个当过特种兵的人也忘记了执行任务中的守则和纪律。当我作出热烈的表白后,叶子却不为所动地说,那你的女朋友呢,你不陪伴她的在天之灵了?你为此丢了城里医院的工作出来找寺院,想做出家人,中途留在这里守墓纯属偶然,是不是?我想呀,你即使离开这里,要去的地方也仍然应该是寺院,我没说错吧?

叶子的话让我怔住了。是的,一个为情而舍弃一切的人,这么快就见异思迁是不合逻辑的。而同样在这里守墓的冯诗人就已经证明,真正为情献身的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我深深地埋下头,作出痛苦的样子,以此来掩盖我的无言以对,同时为我思维的转动争取一些时间。

那一刻,如果不是回忆中的一些细节警醒了我,我差点就想坦诚地向叶子讲明一切。然而,我回想起刚来这里时,第一次在坟山上牵她手的情景,她没有拒绝,我们手牵手走在坟山上,宛如一对行走在死亡营地中的恋人。而从那以后直到今天,我和她的距离还没有达到第一次牵手那样近。那说明什么?说明那次牵手不是她的动情和放任,而是对初来乍到的我所作的一次试探。从那一刻起,我编造的出家及留在坟山的理由已经被她质疑,而我自己还全然不知,以为自己的身份已为这里的人接受,而我暗访计划也在滴水不漏地进行中。

想到这里,我感到有些后怕。因为一个为救父亲而在这里守墓的女孩,对我抱有如此警觉,这也不合逻辑。只有身负秘密使命的人,才会对他人抱有如此的警觉,并在对他人真实身份的试探中作出戒备和防范。当然,另一种解释是,叶子所讲的救父守墓的事,只是她前世的经历,而现在的叶子,是一个穿着猩红色睡衣在夜半对镜梳妆的亡魂,所以她能一眼看出我来这里的身份和理由有问题。不过,从事物的确定性上讲,我在判断上更愿意相信前者,这就是,叶子是一个和我一样因某种任务潜入进墓园的人,说不定,她所要做的事比我的任务更重大。

我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想到特种兵在执行任务时,在玫瑰色的情景中暴露自己甚至完蛋也不是没有先例。为了挽回局面,我只有将先前对她的真戏假做下去了。

在做痛苦状良久以后,我抬起头时对叶子说,我是准备为死去的女友出家的,后来觉得在这里守墓和当出家人也差不多。我爱上你,是因为你和我女朋友长得很相像,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你相信亡魂转世的说法吗?我以前不相信,可是看见你时就相信了。

我的这一神来之笔的解释让局面出现了转机,这是因为我说的不全是假话。那个空难现场被我抱起的女孩,除了双眼紧闭让我无法与叶子的眼睛比较以外,她端正的鼻梁和线条优美的嘴唇,真的就像移植到了叶子的脸上一样。

叶子问,你女朋友坐飞机,是去出差吗?

我说不,是去旅游。她正读大学,当时是暑假。我这个回答尽管是编造的,可却是我当时抱起那女孩时的感觉。

叶子又问,她葬在哪里了?

我硬着头皮说,她是北方人,葬在家乡了。

这时,叶子的眼光突然有些逼人,她说,来西河镇的车上,你对紫花讲你的女朋友葬在这里了,你是来扫墓的,不是吗?

这问题太突然了,我没想到叶子会从紫花嘴里问到了这些细节。此刻,我的任何犹豫都可能使事情变糟,我立即回答道,我是对紫花那样讲的。车上那么多人,我如果说自己是出来找寺庙出家的,那会让车上的人都大惊小怪的。

前晚和叶子说这些话时,仍然是坐在阁楼外面的平台上。我已经从玫瑰色的陷阱中慢慢爬出,身上流着的血液已不再是爱情,而是一个当过特种兵的暗访记者的警觉和谋略。在这些对话中,叶子也暴露了她对我的探究甚至是侦察,她最后说,尽管你说我和你女朋友长得很像,我还是不能让她的亡灵伤心。大许,我们还是继续做同事吧。

这也是我现在想要的结果了。我说,好,我尊重你的想法。说完,我向她伸出手去,我们握了握手,然后我就告辞出来了。

然而,走下阁楼的时候,我的鼻子还是有点发酸,我在心里骂自己道,这像个身负重任的暗访记者吗?看来以前做特种兵也是白做了。幸好我的理性犹在,它帮助我以出色的临场发挥,化解了叶子对我的种种质疑。

可是今天,薛经理这个女人的出现又将我推到了非常不利的位置,如果说医院里没我这个人,那我编造的身份不是从根基上被推翻了吗?尽管我作了解释,可是叶子会想信吗?她今晚来我房里时闭口不提这件事,这反而让我心里充满了焦虑与不安。

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突然想到了进攻是最好的防守这句话。对,我得加快对叶子的调查,不管她是人是鬼,都得尽快搞个水落石出。不然,等杨胡子回来,她也许会让杨胡子立即将我这个疑点重重的人赶出墓园的。

和叶子的正面交道已经很多了,接下来,我得从侧面出击,就像她从紫花那里打探我一样。我选定了首先从冯诗人那里深究叶子的情况,这是因为冯诗人比叶子先来这里,也就是说他是看着叶子到来的,了解的情况一定不少。另外,冯诗人以前在深圳做事,见过大世面,对各种事应该有头脑和见识。还有,冯诗人是为死去的未婚妻守墓,和我所讲的是为死去的女朋友而脱离红尘在经历上相似,情感也容易沟通。

作出这决定后,我才意识到这之前我的工作进展缓慢,是因为我被叶子迷住了,和她在一起我忘乎所以,在潜意识中也许想让这守墓的日子无限延长吧。幸好,今夜我觉醒了。

这时,我突然听见了有人下楼的脚步声。快半夜了吧,谁下楼去呢?我立即跟了出去,到楼下时,看见一个人正小心地打开院门往外走,从身形来看,还认出这人是冯诗人。近来已经不巡夜了,他出去做什么呢?

我犹豫了一下也向外面走去。刚出院门,猛地看见石阶下不远地方,一个女人牵着孩子正站在夜半的清冷中。我不禁惊叫了一声,背上的冷汗出来了。

那天夜半,我跟踪冯诗人上了坟山,一路上没发现他的踪影。转念一想,他能钻到哪里去呢?只能是去他未婚妻的坟上了。于是,我在朦胧的夜色中寻着那坟而去,到了那坟前,却是冷清得很。我犯疑了,这冯诗人会在坟丛中消失了不成?这时,坟山深处又传来一声那种夜鸟的怪叫,我有些心紧,想回去了。转身离开之前,想到我既然到了这坟前,而冯诗人又是我的同事,我要离开这坟也得有点礼貌才行。于是,我对着那坟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才转身往回走。然而,就在我转身的那一刻,我看见了冯诗人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正晃晃悠悠地走着。我急忙跟过去,在背后发现他走路的路线很奇怪,不是一直沿着坟间的小路走,而是在坟丛中绕来绕去的。说他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吧,他又从不向地下看,而是一直抬着头走路。我没有惊动他,悄悄地跟在他后面转了很久,最后,他转回到了他未婚妻的坟前。他在那坟前站了一会儿,然后靠着墓碑坐了下来,似乎要休息一会儿了。

我这时走了过去。他有些吃惊地问道,你怎么来了?我说今夜太热睡不着觉,到山上来走走凉快凉快。他说,今夜是很闷,芹芹穿着短袖和裙子也喊热呢。我怔了一下,芹芹?他便对我指了指那坟,我这才知道他未婚妻叫芹芹。他说,他今夜在床上醒来时,脑袋里总有一个声音在说,今夜太热了,你陪我散散步吧。我们去街上走走,还可以逛逛商店喝点什么的。于是,我赶紧起床到这里来了。以前在深圳,我和芹芹就常在晚上散步的。今夜幸好我来了,她已经在这里等得不耐烦,我赶紧对她说厂里事多耽误了。咱现在就上街去吧。我们在街上逛得很开心,然后我将心满意足的她送回了宿舍。

冯诗人的讲述让我心里发热。人不论生死,有爱就有幸福。我也在坟边坐下来,借此机会和他多聊聊。我知道和冯诗人聊天你首先不能否认幻觉,那他会和你急,他会搬出光速、空间、维度等一大堆科学概念,证明人的幻觉其实是一种真实存在。由于我在这点上和他站在同一立场,于是平常不怎么说话的冯诗人像找到知亲似的滔滔不绝,还讲起芹芹有时到他房里来聚会的情景。趁着他的谈兴,我把话题引到了叶子身上,没想到,他对叶子的什么都是一问三不知。叶子一年多前的某一天是怎么到这里啦的?你发现她做过什么反常的事?她的阁楼上多年前是否吊死过一个女孩,等等。冯诗人对我的问题除了摇头简直无话可说。看来,除了他自己和芹芹外,这里任何事都进不到他脑里去。

我想从冯诗人这里了解叶子可疑之处的计划失败了。我转脸望着夜半的坟山,有一些高高低低的树和灌木,看上去就像人影一样。我对冯诗人说,我刚才走出院门时,看见了一个女人牵着孩子站在不远处,我硬着头皮走过去,却发现是两株树。冯诗人立即纠正我的说话,不对,那可能真是一对母子呢,人的感觉比眼睛更能发现真实。你刚才看见的,就是常到我们院门外来溜达的那一对母子。那女人叫素英,儿子叫盼盼,已经五岁了,女人的丈夫在水泥预制件厂搞销售,经常不在家,女人便带着孩子来坟山这边玩。

冯诗人所讲的事很平常,但他突然对外界知道得这么多让我吃惊。我问他怎么知道这些的,他说,这是我做过的工作吧,当然记得。他说不久前叶子安排他去调查这对母子的情况,他便跟踪这对母子一直到她家。那女人看见他后并不奇怪,还邀请他进屋去坐,于是便询问了很多情况,圆满完成了叶子交给他的任务。说道这里,冯诗人还补充说,我这个人,对工作还是很认真的,以前在厂里做事就这样。

听完这事,以外的收获让我惊喜。我问冯诗人,叶子为什么要调查那女人?冯诗人又摇头了,他说,我只干领导交给的工作,从不问为什么。

尽管这样,我还是找到探叶子的突破口了。好,和冯诗人就谈工作,那么叶子还让你做过哪些事呢?冯诗人打了个哈欠说,那就多了,说来也没什么意思的。天快亮了,我们回去睡一会儿吧。

我和冯诗人走下坟山。天果然快亮了,我们走进院门时,那只关在墙角的公鸡就高声地打起鸣来。回屋后我躺在床上想,那个带小孩到院门外来玩的女人,我觉得和她接触接触,也许能从中发现叶子为何要调查她的动机,从而探究出更多的东西。

第二天早上,叶子看见我时第一句就问,你昨夜到哪去了?我吃了一惊,考虑到她可能已经先问过冯诗人,只好如实说,我陪冯诗人看他未婚妻的墓去了。叶子又说,半夜后堂屋里的电话响不停,我下楼来接,是一个女人找你。我听出电话里是紫花的声音,便说紫花你找大许做什么,可是她说她不是紫花,然后,电话就断了。

这事让我更为吃惊。我相信叶子说的是真的,因为紫花的电话,我来这里不久时就接到过一次,也是半夜过后,当时我吓得先压了电话,可是,我上次在镇上向紫花问起这事时,她却当面否认。昨夜,这电话又来了,我真有点毛骨悚然。

看见我害怕的样子,叶子说,你来这里这样久了,还怕鬼呀?没事,我下次去镇上,替你问问紫花这是怎么回事。我想呀,这电话项多是另一个紫花打来的。镇上还有一个叫紫花的女子,得肺病死了,你知道吗?

我说,这不可能。我和那个紫花从不认识,她死后还找我干什么?

叶子说,那不一定呢,也许上辈子她是你的妹子也有可能。

这时,周妈喊吃早饭,叶子才停下了对电话的猜测。

这天叶子仍安排我在院里值班。她带着人上坟山后,我便时不时地走到院门口张望,但一直没看见带小孩的女人出现。我上次去西河镇买的巧克力还没吃完,我已把它揣在衣袋里,准备用它给小孩后博得女人的好感。我将在和她的闲聊中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叶子。既然叶子对这个带小孩的普通农妇做调查,这里面一定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然而不知为什么,平时常带小孩来这里玩的女人今天却迟迟不见出现。

回到院里,看见周妈正坐在阶沿上摘菜,我灵机一动地和她聊起天来。我说杨胡子外出了。叶子管理这里还是很能干的嘛。周妈说,是呀,她喜欢在这里做事。这种女子,还真是少见。我说,一年多前,她怎么到这里来的呢?周妈说,怎么来的?走来的嘛。她听西河镇的人说这里在招人做事,于是就来了。我说,但是我听人说,她是在坟山上偷吃祭品的水果被发现,杨胡子才留下她在这里做事的。周妈笑了笑说,这种话,我也听说过,都是这附近的人编造的。叶子刚来时,说是在山上口渴,便时不时地带两个水果上山,可能是在吃水果时被人看见,便误解了。

周妈是这里老资格了,也是我认为最正常的人。正常人的唯一缺点是看事情没有疑心,说起什么事来都正常,看来,周妈对我侦察工作帮助不大了。

但是,多年前在阁楼上吊死过一个女孩,是怎么回事?周妈被我的话吓了一跳,谁说的?我说是叶子讲的,那女孩就在她现在住的房间洗手间里上吊的。周妈肯定地说,哪有这种事?五年前我刚来这里时,是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在这里做事,她叫梅子,从山里出来的,人长的清清秀秀,做事也伶俐,可还没到三个月,这女子便走了。走时我没看见,几天后我问杨胡子,怎么没看见梅子呢,杨胡子说,公司总部的人看中了她,调她到城里坐办公室去了,这梅子有福啊。

我追问道,梅子的正名叫什么?周妈说不清楚,只知道她姓伍。我想这也行了,打个电话到公司总部找到梅子,事情就清楚了。

可是,叶子为什么说她屋里吊死过一个女孩呢?周妈认真地回想了一会儿后说,我记起来了,叶子刚来时,有一次在屋里洗澡,发现头上有什么东西碰来碰去的,抬头看时,见一根绳子正从屋顶的水管上吊下来,她就犯疑了,我听见她第二天问过杨胡子那绳子是怎么回事,杨胡子说可能是前端时间工人修水管时留在那里的。

在周妈的记忆中,什么事都有合理的解释,不过这也好,她总算给我提供了不少信息。我继而问道叶子来这里的原因或动机,周妈不解地反问道,动机,什么动机?打工挣钱嘛,这还不简单。看来,叶子的经历还只对我讲过,不知道这是她对我的信任还是为了消除我对她的疑心。

这时,堂屋里的电话响了,我进屋去拿起电话,是公司总部的人打来的,他说他是销售部经理,姓简。他通知我们明天有人来选墓地,是省城里的有钱人,要选上等的墓地。他要我们在现场时介绍得好一些,不要让这个客户不满意而另选墓园了。

我对简经理说了一定照办之类的话后,趁机说道,请你给我叫一下梅子吧,我找他有点事。简经理说,梅子,谁是梅子?我说她姓伍,大概是公司办公室的人吧。简经理说,公司就二十来个人,没有你说的这个人,绝对没有。好了,我的手机响了,就这样吧。

我听着电话断掉后的电流声,愣了好一会儿才放下电话,关于梅子,叶子和周妈谁说的是真话呢?

这天一直到傍晚,我想要接触的那个带小孩的女人一直没有出现。我脑子里忍不住闪过侦探电影里的情节,这就是,侦探正要接触某个证人或者知情人,而那人便或失踪或死亡了。这念头冒出来时我随机笑自己过于敏感,就算叶子知道我要找这女人询问,我想她也不是能作出凶事的人。不过我想,如果再等几天那女人还不出现的话,我倒是需要去她家看看,她住在这附近的什么地方,我想从冯诗人那里可以问道。

暮色四起,厨房里的灯亮了,我们墓园的五个人围坐在一起吃晚饭。可是,我看见叶子坐在饭桌旁一直不动筷子,便说,叶子你怎么了,想学道家辟谷啊?她用只手捂着胃部说,心里恶心想吐,什么也吃不下。周妈说,怎么回事,今天在坟山上没遇到什么吧?冯诗人说,我们在一起没出过什么事的。以前断裂的一个墓碑石匠今天也已还上新的了。

晚上,我上阁楼去看望叶子,我还把那几块原想给小孩的巧克力给了她。我说,生了病不吃饭,病会更重的。据说一小块巧克力胜过一碗饭的营养,你吃几块补充补充体力吧。ぉ香 叶子半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你把我当小孩子了。我说人一生病,就像孩子。话虽这么说,可我在心里想,我要把你当小孩,那就幼稚透顶了,因为你是一个足智多谋的人。

接下来,我关心她吃药的情况。她说吃了抗生素,吗丁啉和维生素B6。我说你备的常用药还齐全,想来你很快会好起来的。临走时,她对我说,明天有客户来选墓地,只好由你和冯诗人带他们上山去了。冯诗人熟悉山上的情况,你比较能说会道,想来会让客户满意的。我说你就放心养病吧,这事包在我和冯诗人身上。

走下阁楼时,我心里想,我怎么给叶子留下能说会道的印象呢?看来我以后得嘴紧一点,给人太聪明的感觉可不是好事。

第二天,看墓的人来了,三两豪华小车,浩浩荡荡地一行人,足见这家人对选墓地的重视。我和冯诗人带他们上山去。由于知道他们要选上等墓地,我们便带他们去几处位置较高的山坡上选择。我也竭尽全力地展开宣传。你们看,这位置多好,你如果从东南方向隔几公里看过来,山行如一尊睡佛,葬在这里的人会让子孙后代都大吉大利的。

这一套话不是我的创造,而是我以前从杨胡子嘴里听到的。听到就用,其实我一点儿也不聪明。

这行人最后围在一起商议了一会儿,终于将目的定下来了。只是,一个中年妇女对我说,价格能不能少一点,十多万元,太贵了点吧。我说,这事不归我们管,你们得去和公司总部商量。我们只负责安葬和管理的。

我和冯诗人陪着这一行人下山,一个男人突然走到我旁边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我吃了一惊,想到在报社采访时跑过不少单位,难免会有人见我眼熟,此时,我只好硬着头皮说,不会吧,我一直在这里做事的。见那人还想说什么,我立即抢先又说道,不过也有可能,因为我有时去公司总部办事,难免在城里的什么地方遇见过。

我巧妙地将这事敷衍了过去。不过我已经决定,从今天起不再刮胡子。胡子的状况可以让男人的面容变化很大,我可不能再让城里的来人觉得我面熟甚至认出我来。

送走这行人后,我在院门外站了很久,想等那个带小孩的女人出现,可是通往这里的路上一直没有人影。又过了一天,还是没看见这女人出现。在我的印象中,她不带小孩来这里几乎不会超过三天时间。我有些沉不住气了,这天晚饭后,我接口散步走了出来。她家的位置和特征我已问过冯诗人,在离水艳家不远的地方,那一带我还有印象。

我没费多大功夫便准确地找到了她家,正要敲门时,突然听见紧闭的房门里面有一些声音,我听出了那是做男女之事的声音,顿觉有些尴尬,便退到了离房子较远的一颗大树下。我坐在树荫中望着正在被夜色半遮半掩的那座房子,不知该等待还是该离去。在我的犹豫中,房门开了,一个男人的身影走了出来,然后拐过屋角从房子后面消失了。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我今天是撞见了一件偷情的事。

不一会儿,那女人也端着一个盆子出来了,然后在屋外的绳子上晾衣服。我走了过去,然后叫道,素英,晾衣服呀。从冯诗人那里我知道这女人叫素英,孩子叫盼盼。我开口就叫她的名字,这样更显得像熟人似的。

她认出我时愣了一下说,你、找我呀?我说不是,出来散散步便走到这边来了。

素英松了一口气,立即从屋里搬出竹椅来让我做。她说歇歇脚吧。屋里太热,坐这里凉快些。看得出来,她是一个随和并好客的女人。

我问,怎么没看见孩子?她说,你是问盼盼呀,我已经把他送到姥姥家去了。这孩子,每天吵着要到你们那边来玩,村上的人都说这孩子中邪了。想想也是,什么地方不好玩呀,偏要去坟山边上?没办法,把他送到姥姥家去隔一段时间,就像给孩子隔奶一样。过一段时间接他回来,也许他就把去坟山边玩的事忘记了。

我说,这事没那么严重,五岁的孩子中什么邪呀,到坟山边玩也没什么的。

她说,你们长年待在那里,当然不觉得什么。可是这孩子真要出什么事,我可怎么办。她爸又从不管这家,我可操心死了。

我便问起孩子他爸的情况,她说,他在罗二哥的厂里搞销售。前不久厂里在城里设了办事处,他便住到城里去,回家的时候更少了。厂里有人对我说,他们搞销售,请人喝酒时,还有女人陪着,唉,男人这样在外还想回什么家。不过我也想得开,因为村上很多女人都和我差不多,留在家里活守寡,这是命呀。

说道这里,她看了我一眼又说道,还是你和叶子好,工作在一起,结婚后会美美满满的。

我吃了一惊,你说什么,我和叶子要结婚?

她便笑了,怎么,还想瞒着我们呀?罗村长在村委会上已讲了这事。你不知道,我还是村委会的委员呢,所以会上的事我都知道。村长说,墓园和我们是邻居,所以你们结婚,村上还要送礼道喜的。消息出来后,村上有人说,这下好了,茅草鬼和狐狸精结婚后,会生出很多小鬼来的。村长听见这些话后对说话的人作了严厉批评,那些人便不敢再吭声了。

我心里明白过来,这一切都是村长为挽救他儿子所施的计谋,难怪他儿子近来没纠缠叶子,也没派人在坟山上惹事了。从这个共同利益上讲,我不应该揭穿村长的宣传。于是我对素英说,我和叶子准备结婚,可时间还早着呢。只是这里的人为什么说叶子是狐狸精呢?

素英说,唉,这都是瞎说,其实叶子是挺好的女孩子,对吧?

看得出来,素英这女人对叶子并无恶意,可是,叶子为什么要戒备她调查她呢?我想不明白。

我追问道,既然有人说叶子是狐狸精,多少总会有点什么原因吧?

素英说,要说原因,也许是因为很少有这样漂亮的女孩子到坟山来做事,所以叶子一来这里便被很多人盯上了,有人说她是什么什么变的。叶子刚来不久,我去过一次你们院里,那边据说是有什么疾病发生,上面要求加强防疫,县上和镇上防疫站的人都到乡下来了,他们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要对所有的村舍都作一次消毒。你们那里当然也不能例外,我作为村委会的,便带着三个消毒人员去你们那里,快到时,我望见叶子正在院门口逗一只黑猫玩,可我们走进院里时,里面却空无一人。站在院里喊,上楼去找,都没见人影。我只好叫消毒人员先作消毒,可消完毒后,仍没人出现。那次防疫很严格的,上级要求每处房舍消毒后需主人签字确认。幸好这时周妈买菜回来,她说杨胡子他们上坟山去了,是叶子在院里值班。周妈也帮着找叶子,还是没人,最后只好让周妈签字,可她不识字,于是在消毒单上盖了个手印完事。下来后我对一些人讲起这事时,便有人说,也许消毒剂可以让狐狸精现行,所以她跑开了。

素英说到这里看了我一眼,像是怕得罪我似的,她又解释道,我说这件事的意思是,有人说叶子是狐狸精,可能是由一些小事引起的。我可从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鬼呀灵呀这种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所以我宁愿不信。当然,对儿子有怪行为我不敢轻视,所以送他去姥姥家隔一隔,让他忘记坟山,我这可不是封建迷信,连村长也支持我这样做,他说对有些事呀,不信的就不信,改信的还得信。

听素英说着话,不知不觉中天已黑尽。我起身告辞,临走时说道,上次我在院门外和你儿子说话,你拉起儿子就走,还对儿子说我是茅草鬼,现在你还这样认为吗?素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村长说过了,那是你和他儿子的一场误会。没事的,我要把你当鬼,今晚敢和你说这么多话吗?

我回到住处时,院门已关上了。面对紧闭院门我感到意外,天刚黑不久,不该这样早就关门了。我擂响院门,并且喊叫,这才听见周妈咳嗽了几声后过来开门。我问道,这么早关门,怎么回事?周妈说,是叶子叫关上的。

原来,天刚黑的时候,一个汉子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走到院里时就大叫,老婆,我回来了!周妈走过去问道,你找谁呀?那人却对着周妈说,你是谁?怎么敢跑到我家里来。这时,周妈闻到了那人的满身酒气,同时认出让正是这附近的一个村民,周妈便吼他道,你见鬼了!这里是墓园管理处,管坟山的,你家在这里吗?那人一听,酒醉立即醒了大半,看了一眼周围,拔腿便往外跑了。叶子在楼上听见动静后,就让周妈将院门关了。

我松了一口气,因为这关上院门不是针对我的。刚才喊门时我曾有些疑虑,担心是叶子发现了我的行踪,因而用关门来警告我的。

上楼后,我直奔阁楼而去。这是我在回来的路上想好的计划。根据我这几天的工作,对叶子的疑团没有解开反而更大了。关于梅子的生死,关于调查素英,关于她在院门口逗猫又突然消失,等等,我必须再对她做一次正面的火力侦察,争取一举突破一两件事,这样,发现事情真相的缺口就打开了。

我敲响了叶子的房门。我说是我,她在屋里说,有事吗?我说来看看你的病好了没有。她仍然隔着门说,好了,谢谢关照。这句话说得很客气,可我听后心里发凉,因为她说话的声调是冷冰冰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她这样对我说话。我愣了一下,继续硬着头皮说,你开门呀,我们聊聊天好吗?屋里的声音更冷了,没什么可聊了,你回屋里休息去吧。

这天晚上,我睡在床上不只是忧虑,甚至有些担惊受怕了。叶子怎么了,难道她跟踪了我去素英那里了解她?可是天黑后醉汉进院时她还在屋里,从时间上看她是不可能跟踪我的。如果她坐在屋里也知道我在外面了解她,那她真是狐狸精了。

夜深后,我迷糊起来,梦见一张小孩的脸正凑在我的鼻尖处看我。我醒了,想了一下解释道,这是罗二哥手下的人在坟山上的经历,与我无关。翻身睡去后又做了第二个梦,上吊死后的梅子正跟着我走,她两个眼球凸在外面,并追着我说,你等等我呀。我惊醒了,胸口还突突直跳。这时,我听见了一声猫叫,在窗口的天光中,那只黑猫正站在我半开的窗沿上。这只猫在夜里从来去向不明,今夜怎么窜到我窗沿上来了?我起身开灯想轰它走,可开灯后转身一看,猫也无影无踪了。

我关了灯继续睡觉,心里有了种不祥的感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大祸临头,我不敢继续睡觉,睁着眼躺在床上熬到了半夜过后。突然,我听见了楼顶上有脚步声,我知道这是阁楼上的叶子又在屋里活动了。她一定又穿着猩红色的睡衣在对镜梳妆。这一刻,特种兵的勇气又回到我的身上,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应该冲上阁楼去,叫门或者破门而入,我要当场抓住她的手腕,仔细看看这个人和平时有没有不同。

我满身勇气地上阁楼去,也没有轻手轻脚,而是一身正气地将楼梯踏得很响。

可是,走上最后一级楼梯时,我傻眼了。我看见叶子的房门打开着,屋里没有灯,我当时的感觉是面对一座废墟或一个敞开的墓穴。我的腿一下子发软,但还是坚强地移向了房门。从平台外投来的天光使屋里半明半暗,床上没人,桌边也没人。通向平台的门也大开着,我看见了一个人正背对着房间坐在平台上。我鼓足勇气穿过房间来到平台上,已能辩别背对房间坐着的是一个女子。我走上一步说,叶子,你怎么了?房门也打开着的。我说完这话的同时,已看清了坐在这里的人一身黑衣,脸上也是黑的。这哪是叶子呀!我惊叫一声想跑,可双腿软得一步也挪不动。这时,我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说,我是梅子。你不认识我,是新来的吧。走进一点。让我看看你。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转身正面向我,还僵硬地向我伸出一只手来。

我一定是在那一刻晕倒过去的,因为后来的事我就一无所知了。醒来的时候,我已躺在自己的床上,冯诗人和叶子正守护着我。我极度虚弱地问,怎么回事,我是做噩梦吗?冯诗人说,不是做梦,可谁知道你半夜上阁楼去做什么呢?叶子说,你当时那声惨叫太吓人了,我听见叫声就在我的门外,赶紧开门一看,你已倒在楼道上昏迷不醒,是冯诗人上来将你背回房的。

我还想说话,可全是虚弱得说话的劲也没有了。迷糊中我听见叶子在对冯诗人说,让他睡一会儿吧,明早叫周妈给他熬点草药,周妈懂得该怎么做得。

第八章 一只冥鞋

墓园来了新的守墓人,叫荣小弟,是个十九岁的小伙子。他长得很白,像从未晒过太阳似的。尽管他和我一样是从省城来,但城里人长得像他这样白净的也极少见。他生性极其腼腆,和人说话时怯生生的,尤其是和叶子说话,他往往是还未开口便先红了脸。当然,他的这些习性是我在后来慢慢发现的。我说,他怎么不上桌来吃饭?周妈说,他喜欢一个人在外面吃,谁也将他叫不进来,由他去吧。

当时我没在多问,因为我躺在楼上的房间里喝了一天的草药水,到此时感到肚子饿得慌了。周妈给我配的草药还真是有效,说是祛邪扶正,我喝着喝着就感到神志清晰多了。守在我床边的叶子和冯诗人都松了一口气。叶子说,看你的脸色,问题不大了。昨夜你倒在我门外时,连嘴唇都是惨白的。冯诗人说,证明我的判断是准确地。

我的神智清醒了,可是我仍然弄不清昨夜发生的事。叶子的房门在黑暗中大开着,一身黑衣脸上发黑的梅子坐在屋外的平台上…想到这场景我仍然会身上发冷。冯诗人对我说,你别回想了,人的魂灵有时会跑到另一个空间去的,我就常常这样,只是我不害怕,因为我见到的是未婚妻芹芹。

从这以后,冯诗人将我视为了和他一类的人,这就是有时可以在生死之间游走。他替我分析说,其实那夜叶子是睡在屋里,房门也是关着的,是你走上阁楼最后一级楼梯时,灵魂就出窍了。

我将信将疑,但堆次毫无办法。在时间的流水下面从来就沉有无数谜团,我经理的只是其中最小的一个。不管怎样,既然灵魂出窍了还能回来,我也继续活着进行我的侦察工作,那一切就没多可怕了。我继续观察着叶子,发现她对那个新来的守墓人很热情,常小弟小弟地叫他,这让我不快。吃饭时,这个叫荣小弟的小伙子仍然不上桌,往饭碗里夹上些菜后便去院子里了。而叶子会中途给他送点菜出去,小弟会端着碗躲闪,脸上已像着了火。叶子这样做,好像就是想看见他这个样子似的。

事实上,这个小弟来历可疑。我已了解到他原是薛经理手下的员工,守医院太平间的,是薛经理将他转到这里来做事的,这不合情理。因为就在不久前,薛经理还说手下缺人,想将哑巴带到她那里去,而现在,她反而将自己的人送出来,真不知她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并且,为了办成此事,她实现给出差在外的杨胡子通了电话,让杨胡子做主收下此人。他在这里的具体工作也是杨胡子定下的,这就是让他一个人负责山上的墓碑清洗。山上有部分墓碑是死者家属付了费让我们维护的,维护费一年四十元。这事以前是定期雇附近的农民来做,小弟来了后,杨胡子说这事就让他包了。没事的时候,再让他干些院子里的活。

小弟吃饭不和大家一起,工作是单独干,晚上睡觉是和哑巴在一个房间,这一切好像符合他的心愿。

对小弟这个人,我开始是心存戒备的。毕竟我和薛经理的关系有疙瘩,她介绍这个人来或许有针对我做什么手脚的嫌疑。不过观察几天后,看见小弟这个人处处避人,完全没有人际交往能力,我放心了,这种胆怯孤单的毛孩子,想来也做不了什么坏事。

自那夜受惊昏迷之后,我感到我的身体并没有完全复原,一到夜里,尤其是半夜过后,常出现莫名的气紧和心悸。我明白过来,如果那夜的恐怖真相不解开,我这病根可能就落下了。尽管冯诗人对这事做出了什么空间穿越的解释,可是没有证据我怎么相信?于是,我心生一计,决定让冯诗人半夜上阁楼去试试。既然他的阴阳想通能力比我还强,那他上阁楼去应该能看见穿黑衣服的梅子的。

这天晚上,我去了冯诗人的房间,在说粗话我的想法之前和他聊天。我仍然谈对那夜恐怖事件的怀疑,并且,我还第一次对冯诗人谈起了我初来这里的经历。我说那晚叶子据说去西河镇,可是我却发现半夜过后她穿着猩红色睡衣在屋里梳妆打扮。是我在充分考虑安全后对冯诗人坦承此事的。因为我的侦察工作需要有人帮助。冯诗人听我述说后并不吃惊,他说,你开始看见的红衣服就是后来看见的黑衣服,你进入的空间不同,颜色也就不同了。说到这里,冯诗人指着他桌上的那一大堆电子元器件说,你把我当朋友,我也对你说实话吧,我正在研制一种能望穿现在空间的仪器,待我研制出来之后,你带上它任何时候上阁楼去,都能看见一身黑衣的梅子了。

我笑了笑,冯诗人看出我对他所做的事并不相信,便说,你不懂科学,所以你以为这是神话。你小时候知道隐身衣的故事吧,那故事过去是神话,现在却已是真实的了。日本研制出的隐身衣如果没有法律障碍的话,早已在市场上销售了。我在深圳工作时,我们公司也正在开发隐身技术,不只是人,连飞机坦克桥梁房屋都可以隐身。所以,我正在研制的东西,你不要以为是说着玩的。

我的表情严肃起来,换一个思维,我不得不承认一切皆有可能,因为柏拉图在古希腊时期就说过,人事可能回到过去的。我想所谓回到过去,就是回到死亡的人和时间之中。

但是,对我现在的境遇而言,就算我在无意中回到了五年前的墓园,并看见了死去的梅子,但现在的疑问是,梅子真的是上吊死了吗?这话是叶子说的,杨胡子对周妈讲的却是梅子调到公司总部工作去了,而我和公司通电话打听梅子时,对方却说公司从无此人。

对我的这些疑问,冯诗人说,我来得晚些,并不知道当时的情况,但据我推测,叶子讲的是真话。你想,这里有人上吊自杀,杨胡子怕负责肯定会掩盖这事的。

此话有理。既然这样,我便提出了让冯诗人半夜后上阁楼去试试的建议。冯诗人犹豫着说,你去那里,是想找叶子聊天,我看出你喜欢上了她,是不是?你让我去,还是半夜的时候,不合适吧。芹芹要是在坟里知道了,会怪罪我的。

我说,没事,你上阁楼后并不敲房门,只在门前站站就下来。我是想看看你会不会遇见我经理过的事。

这天后半夜,冯诗人上阁楼去了。我在下面的楼梯口紧张地等待,我想他也许很快就会看见在黑暗中打开着的房门,他穿过空寂的房间来到平台上,一身黑衣的梅子正背对他坐在那里…我的心狂跳着,正在期待意料中的那一声惨叫时,冯诗人平静地下楼来了,并对我做了一个回屋去的手势。进到他屋里后,他所讲的情况让我非常沮丧——叶子的房门紧闭,但屋里有灯光,有翻动书页的声音。

冯诗人讲完楼上的情况后,想了一会儿又说道,你的经历也许有特殊性,这是有你的个人原因形成的。也许,你身上附有太多死人的信息,所以容易跨到那边去,你想想,你曾经是不是在死人堆里呆过?

我气恼地说,你才在死人堆里待过呢。

冯诗人说,你是说我守墓你比早?但坟山上是魂灵,这和死人是不同的。

当夜,我对冯诗人的话不屑一顾,可第二天醒来时突然想到,在空难现场,我装过那么多尸袋,冯诗人说我在死人堆里待过的话,原来并没说错。

我倒吸一口凉气。我遇上梅子的事,看来也无法让别人验证了。

一晃又到了晚上。我现在的心理时间是昼短夜长,并且天一黑下来后边气紧心悸。要是在城里,我这状态找心理医生作应急辅导了,可是我在这荒凉的墓园,只有自己辅导自己了。我躺在床上对自己说,别怕,你见到的梅子只是一个幻觉。可是,这话我在心里念了千百遍,还是说服不了自己。快到半夜时,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让我兴奋起来,这就是让新来的小弟上阁楼去看看,如何?要说个人条件,小弟来这之前守过一年的太平间,地地道道是在死人堆里待过的人,让他上阁楼去,见到梅子的概率应该不比我小。

拿定主意后,我便去敲小弟和哑巴共住的房门。夜半时分,敲门的声音很响,小弟很快便出来开了门。我说我头痛,请他去找叶子那里帮我要点感冒药。见他犹豫,我又解释道,我这个人胆子小,夜里不敢上阁楼去,只好劳驾他了。小弟只好“嗯”了一声,出门上阁楼去了。我听着他的脚步声在楼梯上逐渐消失后,却并没有传来惊叫声,看来,我的恐怖遭遇是绝无仅有了。我只好无聊地站在那里等着小弟拿药拿来,可是,几分钟过去了,楼梯上没有动静,我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人下楼来,我的神经又绷紧了,会不会,他遇到了什么来不及喊叫就晕倒了?我的心正悬着时,小弟却下楼来了。他说,叶子姐在抽屉里翻了好久也没找到药,后来才发现在床头柜里。说完,他将一粒白色药片放到我的掌心,便慌慌张张地回屋去了。

第二天,我对冯诗人讲了此事,并指出他说我遇见梅子的个人原因并不能成立。说完,我盯着他,希望他说出一切都是幻觉这句话,这样我就轻松了。可是,冯诗人拖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了,要见到死去的人,还要那死人愿意才行,比如我和芹芹之间就是这样。而你虽说没见过梅子,但她先来找过你,是不是以前你屋里出现过一直冥鞋,我当时还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现在想清楚了,那就是梅子留在你屋里的。哦,那只鞋子你扔到哪里去了?

我这才重新想起那只死人穿的鞋子,它曾经出现在我的床上,吓得我差点儿逃离了这墓园。后来,我分析出这事时叶子认为制造,目的是逼我离开这里,于是,我便毅然留下了,并在一个晚上悄悄地将那只鞋子扔回了叶子的房门前。再接下来,我便把这事淡忘了。现在听冯诗人讲起,我才意识到那事并不是我想的那样简单。

我只好对冯诗人说,那鞋,我随手扔掉了。

冯诗人大惊,你怎么能那样做,周妈不是对你讲过,要择一个日期,供上香蜡纸钱,把这鞋烧了。你随手乱扔,难怪梅子要找你了。

我头脑里一团乱麻。以局外人看来,这事已发展到近乎荒唐的程度,但我想任何人要是像我这样深陷于墓园之中,谁都会敬畏这些怪事的。我胆怯地问冯诗人道,鞋子已扔了,那怎么办?他说,你只好去买一只这样的鞋来,重新焚香操办了。西河镇上的寿衣店,有卖这些东西的。我说买一只鞋,别人卖吗?他说那你就买一双吧。

但是在买鞋之前,我还是想先问一问叶子,如果能找回那只鞋岂不是更省事。于是,午饭过后,趁叶子上楼去午睡,我便跟上楼去问起了此事。不料,叶子听清我的话后非常愤怒,她说,你怎么能那样做?把鞋扔到我的房门口,什么意思,害我呀?我也没看见过那只鞋,可是经常做噩梦,原来是你做得好事!你怎么会想到我将鞋放进你屋里的呢,我叶子从来不干害人的事。叫你离开这里的纸条是我写的,那我也是为你好,因为看见那鞋出现在你屋里后,我觉得你这个人挺招凶的,如留在墓园,可能会走上梅子那条路。

事情都清楚了。我现在立即要做的事,就是去西河镇买鞋。因为我既然不能离开墓园,就只有竭尽全力逢凶化吉。

西河镇的寿衣店在一条阴暗的小巷里,若不是摆放在门口的花圈比较显眼,还真难一下找到。我对店里的老太婆说,买一双鞋,要女式的。老太婆忙说,有,有。还有寿衣,你要什么档次的?我说,只要鞋。老太婆怔了一下,似乎不便向我多问,便说,女脚穿的鞋,也有三个档次,最便宜的十四元一双,我说那么贵呀?她说不贵不贵,人一辈子嘛,最后传一双鞋,怎么能说贵呢?我说,不多说了,就买十四元一双的吧。

我拿上鞋转身就走,可就在这时,我听见老太婆在对屋里的老头子说,今天真是邪了,刚 才罗村长来,也是只买鞋不买衣,真不知道他们怎么给死人穿戴。

我吃了一惊,转身问道,你说的罗村长,是哪里的?老太婆说,除了西土村,哪里还有第二个罗村长?怎么,你认识他?我说,是的,罗村长家里谁死了?老太婆说,我们只做生意,不问别人的事。不过,罗村长买的也是一双女鞋。

这是怎么回事?罗村长家除了那个新娶来不久的老婆别无他人,难道那个十八岁的女儿会突然死去?我想到她给我开院门指路时幽幽的嗓音,想到了她被道士往身上撒米驱鬼的场面,我心里顿时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我决定在回墓园的路上,先拐向村长家看看。本来,既然到了镇上,我还准备去紫花那里坐坐的,因为她两次在半夜打电话到墓园来找我,而说起这件事时她又一口否认,我得耐心地搞清楚其中的原因才行。不过,看看日头已经偏西,今天没时间见紫花了,我得先赶到村长家去。我这样做不是出于简单的好奇心,而是无端地觉得村长家的事与我有什么牵连。

到达村长家时已近黄昏。远远看去,他家院门口清风雅静,不见有办丧事的迹象。院门时虚掩着的,我推门进去,在院里叫了一声罗村长,但无人答应。我走进堂屋,仍然没人。堂屋侧面有一条通道,连着不少房间,我听见其中一间屋里有动静,便走了过去,在门口一看,一个女子正跪在地上擦着红漆地板。看来这屋是村长的卧室,一张老式雕花大床在屋中,这种床有四根很粗的床柱,上面还横有床楣,这种架构使这张床看上去像一间单独的小屋子。

擦地板的正是村长的年轻的老婆,她看见我时便从地板上爬了起来。她说,你找村长呀?他去西河镇了。他说话时手上还捏着抹布,额头上有汗珠。她穿着一件无袖小衫,我这才第一次发觉她有着很高的胸部。

村长不在,这女子也健康或者,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话了。我支吾道,我找村长。我是路过这里,顺便进来看看。

这女子便带我到堂屋坐下,给我泡上茶后,她说,这大热天的,你喝点水吧。不过你别在这里待久了,不然村长回来碰见,我会挨打的。

挨打?我吃了一惊,女子说,他不让我和男人接触。有时在外面和村上的男人说了话,回来后他也会打我。

女人的神情一下子黯然下来,低着头几乎要哭的样子。

我不平地说,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嫁给他。况且,你的年龄比他的儿子还小,他凭什么?

女子已抽泣起来,她说,我家在大山里,穷啊。我大哥三十多岁了还没钱娶媳妇,我是为了用彩礼帮大哥成家才嫁到这里来的。因为我们村里的梅子姐以前在你们墓园做过事,知道这边的人富裕。

我心里“咯噔”一下,你认识梅子?

她说,一个村的,怎么不认识,我叫莲子,梅子姐比我大六岁。村里说,我和梅子一个是夏天的花,一个是冬天的花。可我没梅子命好,嫁到这里是活受罪。村长想要个儿子,可他又不要了,便夜夜折磨我,连他儿子在家里都听得受不了,便搬到厂里去住不再回家了。

莲子的境遇让我同情。她说梅子的命比她好,可是,我现在拎着的塑料袋里,正装着要烧给梅子的冥鞋。看来梅子的死,莲子并不知道。于是,我试探着问,梅子现在怎么样呢?

莲子说,听她家里人讲,梅子后来去了城里做事。只是从那以后,梅子便和家里断了联系。家里人去城里找过,可是梅子做过事的单位说,她早离职走了。说道这里,莲子叹了口气,唉,这梅子也太狠心了,不管去了哪里,也该和家里人联系呀。

我又问,我们那里的叶子,也是从山里出来的,你认识吗?莲子摇头说不认识,哦,听说你和她快结婚了,是不是?我说没那么回事,她将信将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压低声音说。你可得要小心,村长的儿子说了,你们若是结婚,他会用炸药来炸你们新房的。

我深感震撼。这段时间风平浪静,我还以为罗二哥对叶子死了心,现在看来,我和叶子以后还得对他有所防范才行。

这时,院门口有人叫村长,莲子一惊,立即跑到院里去高声答道,他还没回家呢。

回到堂屋,莲子有点慌张地说,天快黑了,你快走吧,要是被他回来撞见我可说不清楚。他这几天对我还好,因为过两天就是我的十九岁生日了,他说今天去镇上就是给我买礼物。

我突然感到头皮发麻。礼物,什么礼物,就是那双冥鞋吗?村长的行为让我感到比坟山上的事还恐怖。起身告辞时,我没头没脑地对莲子说,这几天,你可要小心点。

莲子随便地“嗯”了一声,显然并没听出我这话的分量。我于是又说,你知道我们墓园的电话吧?如果你有什么急事,就打电话给我,我会帮助你的。

我出了院门,在渐浓的夜色中向墓园走去。我拎着的袋子里装着买给梅子的冥鞋,可是我已不感到害怕了,我有的是力量,我要在这坟山一带的迷雾中间找出一条路来。我一点儿也不后悔只身来这里暗访,我现在所做的事比起在报社时平庸的采访和照本宣科的报道,不知要精彩多少倍。男人就应该像勇士一样活着,这是我很久以前就写在日记中的话。

这天夜里,我在迷迷糊糊中看见了梅子,她坐在阁楼的楼梯上,脚上穿着我买的那双青布冥鞋。我正想走近一点去看清她的面容,一只绵软的手突然从背后搭到我的肩上。我回头一看,是莲子,她抬起一只脚问道,这鞋好看吗?我低头一看,莲子的脚上也穿着冥鞋。我大吃一惊,知道莲子已经出事了,便抓住她的手臂问,是村长害你的嘛?她不回答,挣脱我的手便跑了。我追过去,进了一间屋子,屋里摆着一张硕大的雕花大床,穿着冥鞋的莲子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我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同时听见了楼下传来的电话铃声。在深沉的夜里,这电话铃声让人心惊。我用力拍了拍额头,让自己迅速从梦境中回到现实。不好,真是莲子出事了,我让她在遇险时向我打电话求救的。

在我下楼的时候,电话铃声已停了,叶子已先我一步接了电话。她对跑下楼的我说,也许又是紫花在捣鬼吧,我拿起电话刚“喂”了一声,电话便断了。我激动地说,不是紫花,是莲子打来的电话,她可能出事了!怎么办?我必须立即赶到村长家去看看。

叶子一脸惶惑地看着我。我快速将白天发生的事对她讲了一遍,然后说,我这就赶过去看看,如果我两小时没回来,你就打电话报警。

叶子说,这深更半夜的出去,危险啊。这样吧,我和你一块儿去。

对叶子的英勇配合,我大喜过望。我们出了院门,沿着那条在暗夜里显得灰白的路向村长家急速赶去。

村长的院门紧闭,里面已响起狗吠。我略一思索,便纵身爬上了围墙。叶子在墙根的黑暗里说,小心,那狗很凶的。

我爬在墙头,那狗已蹿到墙下对着我狂吠,使我不敢跳进院里去。房子里没有灯光,也不见动静,情况相当不妙。我眼前闪过梦中的情景,莲子穿着冥鞋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这是有可能的。莲子再过几天就满十九岁了,而村长也许只迷恋十八岁的女子,他要将莲子永远留在十八岁,所以他要让她的生命停止下来。男人的基因中出现这种疯狂,在时节上不是没有先例。我爬在墙头紧张地思索着,并在脑中回忆着当特种兵时学过的制服恶犬的方法。可是,也许太过紧张,我的脑子一下子有些转动不灵的感觉。

这时,一扇窗户里的灯亮了,很快,一个人影走了出来,我看出这正是村长。他并不敢走到院里来,而是站在阶沿上张望。不一会儿,屋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外面有人吗?

我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莲子还没有死。她十九岁的生日还有几天才到,村长也许并不想在今夜下手吧。

我跳下墙来,身子晃了晃,叶子已经伸手扶住了我。这一刻,她手臂的温热和头发上好闻耳朵气息让我有些迷醉。自进入墓园以来,叶子是第一次以同盟者的身份和我一起出来执行任务,这让我非常满足。侦探电影里的男主角常常都有一个漂亮女孩做助手,这样勇敢的男人因为有欣赏者才更加勇敢。

在回墓园的路上,我对叶子心怀感激。想到这之前,我还以为叶子在防范我戒备我,甚至装成鼓眼鬼在坟山上跟踪我。现在看来,这都是我的小人之心。我停下脚步,看着她说,深更半夜的你跟着我跑一趟,结果什么也没发生,我很抱歉的。她说,哦,没想到你还真是跑到村长家去了。

我的心一下子凉了。这事我的同盟的助手的话吗?她原来是不相信我会去村长家才跟我出来的。这样贴身的监视,让我在警醒的同时,心里也堵着一种怅然若失的难受。

接下来的路上,我和叶子不再说话。我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已将她丢在了我的身后。我一边走一边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想不明白叶子为什么对我如此戒备。如果她真是为了救她爸而来墓园做事的,那她完全没必要这样对我。从逻辑上讲,她对我费尽心机,只能说明我的存在妨碍了她要做得事。

我走着想着,忽然发觉身后的脚步声没有了。我转身回看,路上空无人影。她,到哪里去了呢?我有些毛骨悚然。想到过她可能是梅子显形,红衣服黑衣服冯诗人都说是一种颜色,但这些事对我无论如何还是很难从心眼里真正相信。此刻,她从我身后消失,使我对她再次害怕起来。

为了壮胆,我唱起了歌,大步赶回墓园。当抬头望见院门时,同时看见叶子正跨进门去。我叫了她一声,她在门口站住了,等我走进时,她说,你不理我,丢下我像小跑似的,但怎么样?我还是走到你的前面了。

她说话时脸上带笑,可我却觉得发冷。

她又得意地说,这里的小路,我比你熟悉多了。

我恍然大悟,她是抄小路走了。但我随机提醒自己道,别听她的。你没看见她刚在跨进门的姿态,像飘一样。

我和叶子一起上楼。到二楼时,我并没立即回房,而是停在楼梯口目送她上阁楼去。她像是背后有眼睛似的,上了几梯后又回转身来,毫不奇怪看着站在原地的我说,天亮前楼下再有电话,不用去接了,烦死人了。

我想,她跟着我白跑了一趟,既没看见村长家出事,也没发现我有什么破绽,当然心烦。可我却有些高兴,她发现不了我的破绽便会慢慢相信我。因为说实话,男主角总是希望有一个漂亮助手的。尽管在现实中做到这一点比电影里艰难得多,但我还是心存奢望。

我开门进屋时,一个黑影突然蹿出来从脚边跑掉了。我一惊,但随即发现那只黑猫。我看见我窗户是半开着的,这只猫飞檐走壁的能力,真的比当过特种兵的我要强一些。

不过,对这只猫的嬉戏想法,在我躺上床以后就改变了。上次这只猫在我窗台上出现时,便出现了我在阁楼上遇见梅子的恐怖事。今夜它又蹿来我房中,难道还有什么可怕的事要发生吗?

我躺在床上的暗黑中。门外的楼道上没有一点儿声息,阁楼上也没有了动静。外面有风,带着坟山上的清冷气息,在我的窗户上碰出一些细微的声响。

我突然想起了我的梦,梅子穿着冥鞋正坐在阁楼的楼梯上。想到这场景时,我中邪似的想去门外看看,但我还是忍住了这念头,因为我不想再惹出什么事来。

第九章 不翼而飞的骨灰盒

三天过去了,村长家好像没出什么事,莲子也没打电话来,真不知道村长买的那一双女式冥鞋什么时候用上。而我给梅子买的鞋,我却是恭恭敬敬送还给她了。我送鞋的时候院子里很安静,虽说是上午,但光线很暗,像要下雨的样子。叶子带着人上坟山去了,小弟在擦拭堂屋的门窗。我在院子里面对小楼点上香蜡,周妈从厨房里拿来一些柴火,我将鞋子放在柴火上,点燃了,开始有一股难闻的焦味,但随着火光明亮,焦味消失了。这是一场小型的火葬,我对着火光鞠了一躬,周妈在旁边说,好了,送走了。

周妈并不认为出现在我房里的冥鞋与梅子有关,因为她相信杨胡子的话,梅子是到城里工作去了。她只是认为这冥鞋与另外的鬼魂有关。所以我还得向鬼魂还愿才行。而我在对着火光鞠躬时,是在心里对梅子说着请收下这鞋之类的话。尤其是和莲子接触之后,我更加相信梅子去了城里一说是杨胡子和公司共同编造的谎言。现在,我相信杨胡子在墓园至少已欠下了两条半人命。一是梅子,人不会无缘无故地上吊,杨胡子在这事中一定有某种罪恶;二是葬在后山的那个八岁的男孩,尽管孩子他妈说孩子是得白血病死的,但我对她提起杨胡子时,她在电话里又只有呜咽了。从侦查学的原理来说,当事者回避谈起某人时,某人一定有作案的嫌疑,因此,杨胡子极端恐惧的这座小鬼的坟,其死者一定与他有关。这就是两条人命。另外半条人命,是叶子。叶子的身世仍然扑朔迷离,在各种可能性中,不排除叶子有被杨胡子用邪术控制的可能。连坟山周围的村民都对叶子在这里守墓感到不可思议。如果说叶子是梅子显形是迷信,那杨胡子捣鬼的嫌疑更大了。

在我焚香送鞋的过程中,我注意到两件事。一是小弟手拿抹布站在堂屋门口观看,他的脸上好像有讥笑我的表情;二是院门口有人探头探脑,我发现这是那个叫素英的女人带着她五岁的孩子又出现了。

焚香送鞋完毕之后,我走到院门外和素英打招呼,并问这孩子怎么又到这里来了。素英说,没办法呀,送他到姥姥家以为会让他忘记这里的,可接他回来后,又成天吵着要到这里来玩了。

素英今天穿了一条黑裙子,而当地农妇是很少有穿裙子的。而且,这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不仅穿了裙子,上衣也曲线毕露,脸上还放光。这表明孩子去姥姥家后,她的偷情不止我撞见的那一次。偷情使女人灿烂。有毒素的东西都这样,比如花呀蛇呀,带毒的都要漂亮一些。

这时,那孩子突然跑过来,稚声稚气地对我说,叔叔,带我去山上吧。女人的脸上立刻变了色,对孩子大声喝道,盼盼,你说什么?山上都是鬼,会吃了你的。女人越说越气,还打了孩子一巴掌。然后,她拉着呜呜哭着的孩子走了。

我回到院里,听见堂屋里的电话响了。我进屋去拿起电话,没想到是杨胡子打来的。他说再有几天他就要回来了。我说你们的考察还不到一个月呀。他说考察提前结束了,因为南方几省都闹洪灾和泥石流,各个坟山都在忙着防灾,没人接待我们了。他还问了我们的情况,我说一切正常,请领导放心。杨胡子便笑了,说大许你变得会说话了。

杨胡子说我变了的话让我警觉。他回来以后,我还得装傻才行,只有这样才能揪出这只老狐狸的尾巴。我放下电话后,发现小弟一边擦窗户一边还在观察我,我便对他喝道,你看什么看!没想到,我的声音让小弟浑身一抖,手中的抹布也掉在了地上。他胆怯地说,我没、没看什么呀。我又喝道,你过来坐下。他犹豫了一下,乖乖地坐到了我的对面。

我说,刚才我在烧东西时,你在笑我是不是?他低着头说,没。我说,我知道你觉得我那样做是迷信,那我问你,究竟有没有鬼魂?他仍低头说,没。我说,听说你来这之前守了一年的太平间,你遇见过鬼吗?他的回答仍是一个字,没。

我看着他,他的脸上白得像没晒过太阳,不知道这是否与他守太平间有关。我说,看你的年龄,正该读大学的,为什么出来做这些事?他说,没考上大学。不过,我恨死读书了,从小学到高中,父母每日每夜都让我读书。我说,你选守太平间,又来守坟山,父母知道吗?他说,不知道。我对外都讲是在一家服务公司上班。我又问,上班的地方那么多了,为什么选择这职业?他低着头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才喃喃地说,这职业也没什么不好。我说,做这职业很难找女朋友的,你想过没有?你有女朋友吗?他立刻涨红了脸,回答又变成了一个字,没。

小弟的这副熊样让我放心了,至少,他不是薛经理为了报复我而派来收集我不良证据的人。而且,这毛孩子不信鬼不信邪,以后若是恢复上坟山巡夜,让他去最合适。而我更愿意做他的工作,大白天上坟山去擦擦墓碑,或者打扫院里和这小楼的卫生。现在我们每间房里的清洁都由他做,如我争取到这事,正可以借机将杨胡子和叶子的房间清查清查,我相信会找到对破解真相有用的东西。

没想到,我计划要做的事比预想来得更快。到这天下午时,我就进到叶子的房间里去了。当时,我正坐在堂屋里,听着空寂院子里的鸟叫声,小弟突然大惊失色地跑下楼来叫道,大许哥,楼上有蛇!我问什么地方,他说在叶子房外的露台上。他说他正想去打扫露台,开门便看见一条蛇正趴在门口,想要寻机进屋的样子。

我随即抓起一把挖坟坑用的锄头上了楼。进了叶子的房间一看,不好,那蛇已窜进屋来了!它盘在床头柜的旁边,头颈却直立着,想要往上蹿的样子。我手握锄头慢慢向它靠近,也许它嗅到了我这个特种兵的气味吧,它猛然间改变方向,一下子蹿出露台门出去了。我跟了出去,它已盘在露台的晾衣绳下。我看准它的头,一锄头下去,它立即身首分离。只是我这势大力沉的一锄头,将空中的晾衣绳也同时打断了,叶子晾晒的衣物散落一地。

小弟在我身后看得目瞪口呆。我心想,你不怕鬼不信邪,总还有让你害怕的东西吧。而这东西我不怕,在山里当特种兵时,各种各样的蛇见得多了。我用手抓起这条无头的蛇,它的身子还在不停地蜷曲。我对小弟说,把它拿下楼去,今晚炖来吃吃,改善一下伙食。

小弟便往后退。我不敢拿,也不敢吃。他说,你要小心,这蛇有毒的。

我笑了。小弟,我教你点知识吧,这是一条又长又肥的菜花蛇,你看那地上它的头,圆形的,是不是?而毒蛇的头是三角形的,身上一般有红或紫的花纹。

小弟一脸敬畏地看着我说,没有毒,我也不敢拿,你看它还在动呢。

于是,我看着散落在地上的衣物说,那你总得做点事吧,把这些弄脏的衣物拿下去洗了。

小弟像得救似的赶紧收拾起地上的衣物下楼去了。我正要拿蛇下楼,突然想到何不趁叶子在坟山上,看看她屋里的东西。我随手把蛇挂在脖子上,首先引起注意的还是床上的那件猩红色睡衣。我拎起它,手上便感到丝质的滑润。这是我第一次用手接触到这件睡衣,它的真实性不容置疑,包括它醉人的猩红色,冯诗人说它在另一个空间会变成黑色是没有道理的。我把睡衣轻轻放回床上后,转身想翻看她的抽屉。可是,条桌和床头柜的抽屉都上了锁,这让我失望。于是,我随手翻了翻桌上的书,这使我有了意外的收获。在一本书中,夹着一页只写了个开头的信,我如获至宝地读了起来——

爸爸妈妈,我很想念你们。我一切都好,住的地方也很安全,请放心。我盼望着见到你们的那一天。这些日子,我已经长大了,我能够对付任何艰难…

读着这些文字,我的心跳得很快。遗憾的是这信刚开了个头,我一时还无法捕捉其中的信息。如果按叶子自己的讲述,她这样给家里写信好像也属正常。

正想再翻翻另外的书,小弟却上楼来了,他进门就惊叫一声,我知道是我挂在脖子上的蛇吓着了他。我说,叫什么叫,胆小鬼,你又来干什么?他说找点洗衣粉,我说别在这房里乱翻,洗衣粉,周妈的厨房里就有。

为了避嫌,我和小弟一起出门,关上叶子的房门后,又和他一起下楼。我想叶子以后如对我有什么怀疑的话,小弟便是我没待在她房里的证人。

这天晚饭,我继离开特种兵部队多年以后,又吃上了蛇肉喝上了鲜美的蛇汤。可是,对这道菜饭桌上没人响应。小弟是照例端着饭碗去院子里了,周妈和叶子是坚决不吃。冯诗人在我的鼓动下动了心,可刚拿起筷子又止住了。他说,还是不吃为好,蛇是有灵的东西。最后只有哑巴响应了我的号召,他从嘴里吐出一块蛇骨头后,对我比了比大拇指。我也对他比了比大拇指,意思是哑巴挺棒的,敢吃蛇的人才是勇敢的人。

因为这条蛇,我和叶子的关系有了某种变化,这就是她开始向我寻求帮助了。晚上,她主动来敲我的房门,她说她老担心还会有蛇出现,让我去她房里看看。这次是她主动请我去她那里的,我骄傲地上了阁楼。进她房间后,我先在房间几个角落看了一遍,然后又拿着电筒到了露台上。我用手电光射向伸在半空中的树丫说,看见没有,今天那蛇很可能是从树丫上掉下来的,爬那样高,蛇也有失足的时候,要不,明天我帮你把这些伸过来的树丫砍了。

叶子急忙连声道谢,然后又不放心地说,你再帮我各处看看,万一还有蛇藏着。我用手电先里外察看了一番后说,现在绝对没有蛇了,你放心睡觉吧。她说,放心不下呀,我的床上,睡衣上,书桌上,好像都有蛇的气味。

我怔了一下,想起了自己把蛇挂在脖子上在她屋里翻动东西的情景,难道那蛇的气息都扑到这些东西上去了,这叶子的鼻子也真是太灵了。

我说,我觉得这屋里没什么气味,你是害怕了,心理作用。她怯怯地说,心理作用?也许是吧。

叶子似乎镇定了些,她问我喝水不,我说不渴。她又说,你今天有件事做得不对,那些掉下来的衣物,里面胸罩什么的都有,你不该叫小弟去洗。他今晚一直不敢抬头看我,我就觉得出了什么问题。

我顿时有些尴尬。我急忙说,我当时,一点儿没想到这些,真的。要想到的话,我就替你洗了。

我心里一急又说错了话,她说,你也不许,这种事,等我回来做不就完了。

我连声说,好,好。这是我第一次在她面前觉得不好意思。当然,我也注意到更显羞怯的还是叶子,她在说到衣物里胸罩什么的都有时,不但回避了我的眼光,脸上甚至还出现了一阵红晕。羞怯感虽说是女孩子共有的天性之一,但在叶子身上出现,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在大学读书时我曾经读到过,正常情感是以正常的理性为基础的,联想到叶子在那封家书中表达的亲情,这些健全的情感和理性,也许表明了她并没有被鬼魂或邪术所控制。

这天夜里,也许是吃了蛇肉喝了蛇汤的缘故,我睡在床上后感到浑身燥热。睡着后我梦见了露台上晾的衣物,长长的晾衣绳上挂着的全是各式各样的胸罩和小裤衩。突然,小弟出现在晾衣绳下,并踮起脚尖用嘴唇去凑近一个白色的胸罩。我冲过去打了他一个耳光,叶子却跑过来拦住了我。她说小弟还小,不懂事。我说十九岁了还小吗,他守太平间工作都已一年了。这时,我听见了手推车的车轮声,回头一看,小弟正推着一具直挺挺的女尸走过来,那女尸没穿衣服,高耸的胸部上像嵌着两颗鲜艳的红枣…

我在惊恐中醒来,听见窗户正被猛烈的夜风抽打得“砰砰”直响。我起床去关牢了窗户,望见外面一片漆黑。那一刻,我本能地感到今夜有什么事要发生,可是我无法想到会是什么事,于是又转身上床睡去。

这天早上,太阳早早地出来了。昨夜的大风将天空吹得很干净,空气也新鲜得很。那只黑猫已蹲在院里最早的一缕阳光中搔首弄姿,而墙角的大公鸡已不再打鸣,而是“咯咯咯”地叫着,意思是叫周妈该给它喂食了。这坟山边上守墓人的小院一片平静祥和,我们围坐在一起吃了早饭,正准备各司其职时,堂屋里的电话响了。

我拿起了电话,一个男人的声音在电话里说,我们昨夜在坟山上捡到了一个骨灰盒,你们想要拿回去的话,就赶快拿五十万元来买。否则,我们就给这座坟的家属打电话,你们会被家属告到法院去的。到头来,你们赔了钱又损失了名誉,坟地也再卖不出去了。算算账吧,拿五十万元来这事就算摆平。闲话不说了,你们把钱准备好,我还会来电话的。

那人快速而清晰地说完这番话后,便立即压断了电话。也许是看见我接电话时脸色不对,站在一旁的叶子在我放下电话后立即询问。我将此事一说,叶子大惊失色,抓住我的肩膀连声说,大许,我们该怎么办?怎么办?我说别急,先上坟山看看。

我们所有的人包括周妈在内都上了坟山。在后山的一座小山丘上,一座坟果然已被挖开了,坑深处砖头破碎,骨灰盒已不翼而飞。这是一座占地二十平方米的一级坟墓,坟周围栽满松柏,看来死者的亲属是颇有势力的人。盗墓贼选择这坟下手,说明是蓄谋已久,一下手就要让墓园乖乖就范。

回到院里时,叶子已吓哭了。因为取消夜间巡墓是她的主张,这责任可大了。她声音颤抖地对我说,原以为坟山上没什么可盗的,谁想到会出这种事呢?大许,怎么办?我们赶快报警吧。

我咬着嘴唇没说话。我已明白,我们面对的不是普通的盗墓贼,因为自秦汉以来,有这样盗墓的么?没有!这不是盗墓是变相绑架,目的是索要赎金。而和绑匪打交道,我这个当过特种兵的人心里有底的。

我对叶子说,先不忙报警,因为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这伙人的底细,万一他们在警方有人,一报警他们便跑远了,我们拿不回骨灰,岂不要吃官司。所以我们现在最要紧的是,得迅速了解到这伙人的情况,是小毛贼还是有组织的团伙,我们的应对才不会出错。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

我的这番话让叶子瞠目结舌。我知道在这一刻,我已经成为她眼中的大英雄了。她喃喃地说,可是,怎么去了解那伙人的情况?

我说有办法,从现场的情况来看,那伙人熟悉地形,还了解坟墓的级别,应该不是流窜作案,而就是这方圆一带百里之内的人干的。所以啊,你去请罗二哥帮着打听打听,就会有眉目的。因为罗二哥是厂长,办企业的人不但通官场,在江湖上也是有人的。你去找他,准能找到线索的。

尽管叶子非常不愿意去找那个讨厌的家伙,但大事临头,她也只好咬牙答应去找罗二哥了。叶子走后,我立即吩咐所有的人对此事要守口如瓶,不得向外作半点透露。同时让冯诗人带着哑巴和小弟立即上山,去把那座挖开的坟重新垒起来,不让附近的村民发觉任何异样。我这样做的目的是,要对外封锁消息,不能让公司总部知道,更不能让死者亲属听到传闻。只有这样,叶子和我们大家才不会受到追究,而坟山的经营也可以不受影响。

叶子一出去就是大半天,回来时已快天黑。在这之前,以骨灰当人质的绑匪打过电话来催要赎金。那人说在天黑前拿不出钱的话,他们就要向死者的亲属打电话了。我说,这事我们认倒霉了,也愿意给钱了结此事。可是五十万太多了,二十五万行不行?那人说,你再要给我讨价还价,我马上把价格升到一百万。我故作惊恐地“啊”了一声,然后说,你一定要五十万的话,我们也认了,可至少得给我们三天时间凑钱呀,你知道我们也不是印钞票的。那人怪笑一声说,你小子会说话,看你还有诚意,那就给你两天时间吧,不过到时兑不了现,可别怪我们不讲交情了。

兵书说,缓兵之计是危难时刻的万全之策。这钱给与不给,给多给少;是找人讲和还是报警抓人,时间一缓下来之后就会找到正确的办法了。

叶子回来后显得很兴奋,她把我拉进堂屋里关上门说话。她的脸离我很近,我觉得她一边说话一边就想亲我一口似的。

叶子找罗二哥的结果比我预想得还要好。罗二哥听说此事后,立即叫来一些人在他厂长办公室关上门商议了一阵子,还打了一连串电话。这之后,他手下的强娃子带着五个人骑着摩托车出去了。黄昏时,强娃子他们回来,事情就全搞清楚了。原来,这事是落鹰乡里的一伙人干的。落鹰乡是本县最偏僻的山区,离这近百里路。那里山穷水恶,新中国成立前就是出土匪的地方。新中国成立后,土匪或被剿灭,或弃恶归农,但抢劫偷盗之风仍在高山峡谷中时有流转。昨夜,这风吹到了西土墓园。强娃子对罗厂长汇报说,那伙人正等着收钱呢。

叶子一口气讲到这里,才停下来抓起茶几上的水杯喝水。我急着问,罗二哥能帮我们把骨灰要回来吗?叶子吞下一口水说,不行,罗二哥说对方不买他的账。说实在要拿回骨灰的话,看在他的面上也至少要五万元。不过罗二哥最后说,这事去找他爸,准能解决。因为他和他爸闹翻了,他让我们自己去找。

这最后的解决方案让我怀疑。罗村长这个六旬老头子,他能摆平黑道上的事?我对叶子说,罗二哥不是想推诿这事吧?叶子说,不像推诿,他说他爸准能解决时说得毫不含糊,我想这事就由你去找找村长吧。

我眼前浮现出罗村长的形象,身体偏瘦,可胡子茬还是黑糊糊的,眼眶已有些凹陷,但这使他看人时显得有些眼光逼人。我突然想到了久远时代的部落酋长或宗族时期的族长,人的生死婚娶或偷盗淫乱等,可都是由他们掌管处理的。想到这点时我对村长有了信心。

趁着天还没黑,我立即赶往村长家。可是我急人不急,村长照例不在家,而莲子堵在房门口和我说话,连请我进屋去坐的意思都没有。我想是上次我在这屋里坐得久了,事后让她感到后怕的缘故吧。于是,我只好顺势在阶沿上坐下说,我今天是有重要事找村长,我就坐在这里等他,你别管我,离我远远的,这样村长回来不会怪你和男人说话的。

我用这激将法以为可以进屋去喝着水等村长,不料莲子竟说,也好,你就坐这里吧。

只是,莲子说完这话后并没有走开,而是仍站在门边。我无端地侧脸看了一下她的脚,脚上穿着的一双白色的凉鞋,脚趾头都露在外面,脚趾甲上涂着红色。

在远离城市的这个偏僻之地的小院里,女人脚上的这种景象不禁让我瞬间有点恍惚。莲子注意到了我的眼光,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趾甲后说,是村长让我涂红的,他喜欢这样。莲子说完这话后便转身进屋去了。我坐在门前的阶沿上,看着夜色在院子里越堆越厚,心里满是焦急和惴惴不安。我希望村长能很快回来,这样,昨夜发生的大事今夜就得到解决,我的英雄形象将使叶子的眼睛更加亮晶晶的。在这之前我注意过她的瞳仁,真的像黑水晶似的。

村长是在夜深后回家的。一辆小车送他回来,一男一女两个人左右扶着他进了院子,他喝醉了。当送他的人走了以后,我走进堂屋,莲子正在给他泡茶。村长用蒙眬的眼光看着我,然后抬起一只手说,是大许吗,来得正好,快坐下,我们喝上两杯。

村长的状态让我担心,这种情形下,能和他说正事吗?而且是如此重大如此紧迫的事,他会不会听我说到一半便睡着了?

然而,凡是紧急关头人是不该有任何顾虑的,否则你就是一个错失机会的失败者。我提高声音对村长讲起了坟山上发生的事,讲起了落鹰乡那伙人的胆大妄为。我之所以提高声音,是知道酒醉了的人听力下降,对他们说话要像对耳背的人说话一样。

村长显然听清了我说的每一个字,他听完后一拍桌子嚷道,落鹰乡的那些浑小子,搞到老子头上来了。大许,你回去,没事,明天太阳落山之前,骨灰就会送还给你们的。

我大喜过望。急忙对村长感恩戴德地道谢,差点还鞠了躬。事后我才知道我亏大了,因为我不值得道什么谢的。周妈说乡上和村上都在这坟山占有股份,我们的事还不就是他们的事。况且,落鹰乡的罗乡长是村长的胞弟,在那个地方,不管哪方面的人马,没有谁敢不听罗乡长的话的。

第二天中午刚过,堂屋里的电话响了,我拿起电话,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在我们院门外面百米的树下,骨灰盒已放在那里了。

解决这件飞来的横祸顺利程度出人意料。按部队的规矩,我是会被记一次三等功的。然而这事由于村长乡长的介入,我的英勇作为不禁黯然失色。我想,以后再出他妈的什么事,我再不管了。我和叶子和大家又没有这坟山的股份,我们着哪门子急呢。

从叶子的状态看,她的心情比我还复杂些。一方面,她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另一方面,她又为自己在这件事上的付出感到无比后悔。当时,她在找罗二哥办事时,竟接受了去他们厂里参加周末舞会的邀请。叶子对我说,当时办事心切,就一口答应了。现在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若下周末不去的话,别人会说我过河拆桥的。听见这事,我不禁脱口而出说道,唉,我这次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呀。一脸沮丧的叶子被我这话逗笑了,她说,谁是你的夫人?我说你不知道吗,外面的人都说我和你快结婚了。她恍然大悟地说,难怪罗二哥问起我这事,我还以为是他在开玩笑,便声明没有此事,他才大松了一口气。这样看来,我若去参加舞会,更会让他想入非非了。唉,这事该怎么办呀。

我说别焦急,还有一周多时间嘛,到时杨胡子也回来了,让他派你去城里出差不就躲过了。她说,我可不想出差。我说,那也会有别的办法的。你相信我到时一拍脑袋就会想出办法的。叶子点了点头,这是对我智力的初步肯定。

从这天晚上开始,我们恢复了巡夜。由于小弟被杨胡子指定了单独的工作,叶子把其余的人分成了两组,她和冯诗人,我和哑巴,两组人轮流上坟山巡夜,以确保不再发生盗墓事件,我对这分组非常不满意,因为我想和叶子在一组,可当着大家的面,我又不好提出异议。只好悻悻然地接受了这种安排。

今晚的巡夜由我和哑巴开始。哑巴用手势告诉我不要怕。我想,我在这里什么都经历了,还会有什么可怕的呢?

第十章 阴宅

自进入墓园以来,我和这里的守墓人混在一起,想弄清楚他们不可思议的行为背后藏着什么东西。而对于山上的坟墓,我确实知之甚少。除了冯诗人的未婚妻和那座八岁男孩的坟墓外,其余的坟墓在我眼中几乎没有什么意义。我忽略了坟墓中藏着的信息,而它们可能是助我打开诸多秘密之门的钥匙。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完全忽略了它们,直到和哑巴一起重新开始巡夜时,这些坟墓中可能藏着的信息才对我有所触动。

这天夜里月光很好,因此我和哑巴上了坟山后连手电也不用开。自上次薛经理要带哑巴走被我拦下之后,哑巴对我似乎亲近了不少。他在坟丛中一边蹦蹦跳跳地走着,一边还用手势和我说话。我现在已能看懂他的一部分手势,并且也能用一些简单的手势和他应答。以前觉得哑语很难懂,可和哑巴相处久了,自然就会了一些。我想这和在国外学外语容易一些是一个道理。

在一座坟前,哑巴停下,指了指墓碑对我比划起来。哦,这是一个长胡子老头的墓。我想这是哑巴在墓穴下葬时从死者遗像上看见的,这说明哑巴的记忆力很好。在另一座坟前,哑巴对我比划出一个瓜子脸,长头发的女子的形象。哑巴还比划着告诉我这女子的眼睛在笑。我想这很正常,下葬人端着的遗像上,不少人都是笑吟吟的。快到后山时,哑巴又给我介绍的一座坟让我惊骇了,他首先对我比划了一个砍头的姿势,我怔了一下,用手势问他这是一个死刑犯吗?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我又比划着问他怎么知道的,他比划着告诉我,是杨胡子讲的。我好奇地蹲下来用手电照着这坟的墓碑看,尽管我不便在这里透露墓碑上的文字,但我可以讲的是,此人死时的年龄虽已不年轻,但尚未到单位的退休年龄。由此推断,此人被处以极刑不大可能是抢劫杀人之类的罪,而很可能是一个贪官。我这个凭报社工作经验作出的判断,后来得到了杨胡子的证实。

在经过这座坟后不久,我和哑巴已进了后山。这里虽说是西土墓园后来开发出的地盘,但坟墓更多更密,山脊上还连绵起伏着不少小山头,在月光下看上去,像凝固在天空下的黑色的浪头。叶子说了,我们现在巡夜的重点是后山,我和哑巴首先来到了前夜被盗的那座坟前。骨灰盒已经重新下葬,周围的松柏一片肃穆,仿佛死者的宁静从来没有被打搅过一样。这座坟的占地相当于十多座普通坟的面积,墓碑是白色大理石的,还有花岗石的墓座。我读了一下墓碑上的文字,从庄严的措辞和落款者的阵容来看,这坟如果真的出事,墓陵公司加村长等股东,可能都不是这座坟的对手。我有些唏嘘,感到了人生的荣辱像这月光一样浸到了苍茫的坟地之中。

我比划着对哑巴说,这坟、真大、真气派。不料,哑巴的比划让我吃惊,他告诉我,还有、更大的,就在、这山上面。

哑巴带着我一直走上了一个小山头,我的面前出现了一道暗红色的围墙,有紧闭的院门,院门和围墙都建有琉璃瓦的飞檐。我记起来了,以前白天巡墓时我曾望见过这里,总以为是一户富豪人家或什么单位,但绝没想到这是一座坟墓。坟墓在围墙里面,我看不见,月光下只见院里树木浓密,还有香味飘来,一定是某种树在开花。我想爬上墙去看看里面,但墙上的飞檐使我无从下手。如要硬来,损坏了这飞檐我可会惹大祸。

我问哑巴,葬在、这,里边的,是什么人?哑巴比划着回答,还没葬、人、是、空着的。

这座宅院式的空坟让我开了眼界。第二天,我对叶子讲起此事时,她却一脸不高兴地说,让你巡墓,去看空坟干什么,那又没人盗的。你应该把巡查的重点放在下面的那些坟上,我愣了一下,争辩说,看一下又怎么了?我们各处都走到了的。昨夜我和哑巴回来时鸡都叫了。叶子这才缓和过来说,哎呀,辛苦了辛苦了。你要知道我这临时主管不好当呀,生怕再出什么事。等杨胡子回来,我才不管你巡夜去了哪里呢。

上午,叶子带人上坟山去后,我在堂屋里又接到了杨胡子打来的电话。他说公司考察团都已回来了,他已在省城,但要在公司总部开几天会后才能回墓园来。他已知道了几天前发生的盗墓事件,不过他并没有责怪我们,而是说有村上的协助,这事解决得让他很满意。他还高兴地说,这次考察回来后,公司将开会研究西土墓园的大发展,今后我们这里还会有专业保安的,最后,他要我们努力工作,等他回来传达公司的新部署。

尽管我在电话里对杨胡子的话作出了很高兴地就答,但实际上我对他说的事一点儿不感兴趣,因为我关心的东西与他不同。放下电话后,我与在院里理菜的周妈聊起天来。我向她问起昨夜看见的那座宅院式豪墓,果然,周妈知道的情况还真是不少。

她说,五年前她来这里时,那座阴宅就建成了。那可真是气派,院里除了墓还有回廊亭阁,还用大卡车运来了不少树,松、柏、银杏、香樟等都有。这座阴宅的主人是什么人,可能只有公司总部才知道。不过,尽管至今没葬人,那阴宅却是每个月要打扫两次。开始是由梅子做这事,梅子走后就由杨胡子做了,这次杨胡子出差,才把那阴宅的钥匙交给了叶子,每月两次进去打扫什么呢?扫落叶、除青苔等,这是墓主的要求,说是把阴宅打点得好,主人可以延年益寿的。

这座空着的阴宅让我来了兴趣,是因为它把梅子、杨胡子和叶子连在了一起。想来叶子近来一定已进去打扫过那里了,于是,午饭后我便向叶子问起阴宅里面的情形,不料,叶子却先对我从周妈那里听来的事吃了一惊,她说,梅子最早打扫过那里,我还一点不知道,难怪我前几天开门进去时,猛地看见一棵树下站着一个女子,我正要定眼看清楚她时,她却躲到树后去了。在我走过去细看时,树后也没人了。我当时以为是院里光线较暗造成的错觉,现在想来,那女子一定是梅子了。

叶子的话让我想起了在阁楼露台上遇见梅子的情景,奇怪的是,自从我焚香还了她的冥鞋后,我心里的恐惧就轻松多了。因此,叶子再提起她时,我说,你给我那阴宅的钥匙,我下午进去看看。不料叶子坚决地说,这怎么可能呢,杨胡子讲过了,除了我进去打扫外,不能让任何人进去的。

本来,我对这座阴宅只是好奇,可叶子这样一说,反而让我顿时起了疑心,那阴宅里难道有什么秘密吗?不给我钥匙没关系,等明晚上山巡墓时,我一定设法翻墙进去看看,梅子的影子无处不在,这个多年前的守墓人似乎对我这个暗访者有话要讲。

我的感觉是对的,就在这天晚上,我在莲子的嘴里又听到了关于梅子的信息。天刚黑时,莲子突然打电话过来,让我去她家一趟。这是我见到村长买回冥鞋后,莲子第一次打电话给我,我感到事情重大。我进到村长家时,莲子顺手关上了院门,在堂屋坐下后,莲子并不急于讲发生了什么事,而是笑吟吟地给我泡茶。她说,上次你来找村长,我没让你进屋,而是让你坐在门外的阶沿上,实在对不起了。我前几天回娘家去了一趟,带回些山里的好茶,特请你来坐一坐,算是赔罪了。

我心里纳闷,这莲子卖的什么关子?她穿着一件紧绷绷的白色小衫,下面是一条花布长裤,给人的感觉是一个刚长得成熟的邻家妹子。我问,村长又到外面喝酒去了吗?她说,不,他去省城开墓园的股东会去了,要好几天呢,听说墓园接下来还要扩大几个山头。

我预想的将要发生在这家里的凶险事完全不见痕迹,我只好问莲子道,你让我来,有什么事吗?她说,没事,请你来喝喝茶不行吗?我说不对,一定有什么事,于是我对她讲了村长在镇上的寿衣店买女式冥鞋的事,我说我一直放心不下,如果你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不要有顾虑,只管讲,我会帮助你的。

莲子不说话了,脸上也没有了笑意。沉默了一会儿后,她对我说,你跟我来。

莲子打开一道房门,里面有一张床,一个老式衣柜。屋里很凌乱,像是下人住的房间。莲子说,这就是村长老婆死前住的地方。村长说,他和以前的老婆一直各住各的房,这里离厨房近,老婆早晨起来烧水做饭也不影响他。你说村长买冥鞋,就是给她买的。因为村长在那之前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以前的老婆光着脚追赶他,他吓得不行,于是买了那鞋烧给老婆还愿。

莲子讲完这事后便拉我退出房来,并迅速关上房门,仿佛担心那屋里的气息飘出来似的。我们在过道里走了几步,她又将我带进了另一间房,这是我见过的村长的房间,除了那间雕花大床外,屋里又增加了一套新式的沙发,这使屋里呈现出一种不伦不类的中西混杂风格。莲子让我在沙发上坐下,又去堂屋里将我的茶端到了这里的茶几上。然后,她在我对面坐下来问道,你说,等几年我会不会变成他前老婆那样?我随口说道,不会吧。她说怎么不会?他现在就打我,折磨我。她一边说,一边就解开白色小衫的衣领,让我看她的肩膀,那上面果然有伤痕。她说,这是他咬的,他像狗一样咬我。你看,他还咬我这里呢。莲子在说话的同时已将小衫完全解开了,里面什么也没穿,我看见了两只硕大的乳房,紫红色的乳头像两颗红枣。我的心跳加快,并有些恍惚,猛然记得这场景我在梦里见过。我曾梦见小弟推着一具光着身子的女尸,她的胸部就是我现在看见的这情景。

我一时愣住了。只见莲子指着乳头周围对我说,你看,他把我咬伤了。他发了疯似的想要我给他生儿子,要不了时他就咬我。后来他吃了药再要我,可是我还是没怀上。他就骂我是不下蛋的骚货。他说你们那个山村就出骚货,你的那对大奶子像梅子的奶子一样惹火,我终于把你娶来了,可是不下蛋有什么用。

莲子的话让我顿时从对乳房的恍惚中解脱,我吃惊地问,他和梅子,有那种关系?

莲子说,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因为那是他喝了酒后说的话。他说五年前,墓陵公司来人和杨胡子一起在这家里喝酒,有梅子作陪。当梅子去厨房端菜时,他跟过去抱住梅子,还在她胸上抓了一把,这条老狗自从给我讲了这件事后,有次还在厨房里让我解开衣服,在我这里又抓又咬的,你看,这些伤好了又有了。

我尴尬已极,转头去看屋角的花瓶,不料莲子已坐到我的身边,抓起我的一只手便捂到她的胸上,同时喃喃地说,你摸摸我,摸摸我我就不痛了。这一个瞬间,我的手臂僵硬,可整个手掌在温热和很饱满的弹性中却像要溶化了一样。我感觉我的手指头快要不听从我的意志了,而这会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我猛地抽回手来,站起身说,我走了。

在这一个瞬间,更让我惊惶的事发生了。莲子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她声泪俱下地说,大许哥,你救救我吧,你让我怀上儿子,我在这家里就不受罪了。这是我回娘家,嫂子要我这样做的。她说那老狗什么也不会知道。只要我怀上了,我在这家里就会有地位了。

我扶起莲子,替她合上衣襟后说,莲子,别干傻事,若是那样,我们两个都完蛋了。她坐回沙发上,满脸泪水地说,那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我说和他离婚,你还这样年轻,不能就这样被毁了。她说,不行,若离婚他会叫我家退还他彩礼的。我一时语塞,叹了口气后又说,那就只有熬了,熬到他死,你也就出头了。她说,他死不了的,除非他以前的老婆来收了他的命去。我只好顺势说,那也不是没有可能。前些时候,他不是就梦见他老婆光着脚追赶他吗?

我摸黑回到墓园时,叶子阁楼上的窗户还亮着灯,这表明她还没和冯诗人上山去巡夜。我想到了曾经住在这阁楼上的梅子,她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而这里的守墓人中只有叶子洞察到她的死亡,并看到了她的亡魂时隐时现。我突然意识到叶子正走在梅子曾经走过得那条路上,因为村长喜欢过梅子,甚至比照着梅子娶到了他的新媳妇,而村长的儿子现在又痴恋着叶子。这究竟是因为阁楼上的女子太迷人,还是坟山给阁楼上的女子注入了某种让男人为之癫狂的气息?我想不好其中的道理,不过我承认叶子身上的气息让我也常有魂不守舍的时候。

我上楼睡觉,将近半夜时,听见冯诗人的房门响了,我知道这里他和叶子上坟山巡夜的时间到了。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何不趁此机会溜进叶子的房间去看一看,也许能找到她更多的信或日记。我想帮助叶子脱离凶险,可是我必须了解她的真实身份和待在这坟山的目的,才能真正有效地帮助她。尽管她对我讲了她的身世和为什么来墓园,但据我的观察,有各种迹象表明她讲的不一定是真话。

我想再次进入叶子的房间去察看,若要等小弟下一次打扫卫生时溜进去,至少得半个月了,并且还不能保证那时我就有机会。若在她巡夜时进房去,察看的时间会比较充分。我想着进屋去的办法,我知道门上的暗锁是一碰就锁上的,我能用铁丝什么的开锁吗?遗憾的是我还没学会这本领。我想到了她屋外的露台,从小楼的后面,若是有工具的话,是可以爬上去的。我想到了这需要一根带铁钩的长绳,可是今夜来不及找到这样的绳子了。我躺在床上遗憾地叹了口气,不过我想,有了这主意,我很快就能实施的。

杨胡子回到墓园来了。外出不到一个月,他除了那把山羊胡子没变外,身上似乎多了些现代气。尤其是说话,一开口就是世界经济什么的,这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他首先召集我们全体人员开会,他说,世界经济已进入了大减速时期,咱中国也是,房地产还能撑多久是个未知数,可我们墓园,也可以说是给死人做的房地产吧,这产业却是前途远大。因为人死了就要葬,这是刚性需求。你们想,这世上有多少人就会要多少座坟,而人是一批一批的永远都有,又没谁敢说他不死。所以啊,这产业有多好我不多说你们也明白了。公司在股东会上已决定,学习南方的经验,把坟山做大做强。我们院门外的空地要建成通往冥城的山门,要立很多石牛石马石羊什么的,表示六畜兴旺,大吉大利。同时,坟山要再扩展一倍,住在这些山上的村民由村长负责拆迁安置工作。当然,坟墓的价格我们得再次提高,以确保建设资金的筹集和公司的利润。

杨胡子说话的时候,我有些恍然回到报社参加采访活动时的感觉。可是,他索然无味的说话到最后时,却差点让我心跳起来。他说,罗厂长已经对我讲了,明天是周末,他厂里有个舞会想让叶子去参加,我已同意了,墓园要发展,和周围的关系要搞好。叶子你明晚一定要去,也代表我们墓园的形象嘛。听说会来很多人,这也是宣传我们墓园的机会。

我望了叶子一眼,看出她已经露出要哭的样子。在这之前,她还以为可以让杨胡子帮她挡驾,就说要巡夜走不开。没想到杨胡子出去走了一趟思想大变,居然对墓园也有了宣传和公共意识了。当天夜里,由我和哑巴巡夜,不料叶子也跟我出来了。我知道她心烦睡不着觉,一定想和我聊聊对策。我们在坟丛中走着,我心里想着怎样进那座阴宅去看一看,叶子想着明晚怎样对付罗二哥的纠缠。我们就这样来到了后山,我对叶子说,明晚的事,我有办法让你对付,但你要打开那座阴宅的门,让我进去看一看之后,我就告诉你对付罗二哥的办法。

我此时提出这事,有点乘人之危的意味,叶子停下来盯住我说,你这人怎么了,老想往有鬼魂出现的地方钻,一定是梅子把你的魂勾住了。你可要当心呀。不过,我可以带你进那座阴宅看看,只是今晚不行,因为我没带钥匙,改天吧,怎么样?现在你可以说你替我想的办法了吧。

我给叶子出的办法其实很简单,这就是由我陪她去跳舞,几曲过后我们就走人。因为叶子虽说答应了罗二哥的舞会邀请,可并没说一定和他跳舞呀,叶子一听这办法,顿时眉开眼笑,然后问我道,你会跳吗,不会踩到我的脚吧?我说,我…我差点说出我在报社工作接受的舞会邀请可多了,幸好话到嘴边时咽了下去。我说你放心吧,我以前工作的医院有时也办舞会的。叶子说,医院办舞会?我听出这话中带有疑惑,这都是薛经理上次当面质疑我的身份时留下的隐患,于是我说,医院逢节假日搞舞会可是常事。算了,你认为我不会跳舞,我不去就行了。叶子急忙说,我不过随便问一句,你耍什么小孩子脾气呢,明晚我们一起去,一言为定。我这才带着邀功的口气说,我这是英雄救美,并且我还不要什么回报,只希望你下次出来带着那阴宅的钥匙就行。

我和叶子在坟丛中说话的时候,哑巴一直瞪着眼睛看着我们,我不知道他对我们的说话能懂多少,不过没关系,哑巴是自己人。

世上的事难以预计,就像杨胡子给我们开会时讲的,现在国家的发展都充满不确定性,所以我为叶子设计的对策,一到舞会现场便泡了汤,也实在没有办法。

当晚,舞会在水泥预制件厂大门外的空地上举行。没想到会来那么多人,黑压压的一大片。照明灯、射灯和旋转彩灯把现场搞得五彩缤纷,还搭了半人高的乐池,据说罗二哥罗厂长请来了省城的交响乐队和歌唱演员,乐池下铺着半个篮球场大的红地毯,在灯光照射下昭显出高贵的气派。在西土村搞出这场景,实在是惊人之举。

我和叶子一到场边,立即拥上来五六个女孩把叶子带走了。我望见场地边上已搭有临时板房,是演员的休息室和化妆间,叶子也被带进了那里面去。

很快,乐队进入乐池,大号小号长号圆号一派铜光闪闪,竖着的黑管横着的长笛以及大提琴、中提琴、小提琴、钢琴等一应俱全,还真是省城的交响乐队。舞会开始,管弦齐鸣,一个盛装的女演员也柔声唱了起来,据说她上过中央电视台唱歌。

人们开始跳舞,但没人上红地毯去,只在那片红色周围的暗黑中踱着舞步。这时,一个小男孩突然窜上了红地毯,并随着音乐扭动起摇滚动作来,这立即引来一片喝彩声。我认出这就是常到坟山边上来玩的那个小男孩,便转头寻找这孩子他妈,果然,素英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她也同时看见了我,便从人堆里挤过来问我道,怎么不跳舞呀?我说不会跳,是陪叶子来看看热闹的。她说,是啊,西土村从来没这样热闹过,你看,除了村里乡里的人,连西河镇的人也来了。

我这才知道,人群中有不少穿着暴露的年轻女子,全是从镇上来的。素英说,咱村里的女子,谁敢那样穿呀。你看见的这些骚妹,是趁机来这里挣钱的。她们平时在镇上的歌舞厅陪舞,听说今晚这里人多,便赶过来做生意了。她们陪男人跳舞,跳三曲挣十元。当然,男人既然给钱,是可以把手伸进她们的衣裙里乱摸的。你看,罗厂长厂里的那些小伙子,和她们跳得多起劲,听说罗厂长提前发了工资,就是要让跳舞的人越多越好。

素英说完这些话后便请我跳舞,见我犹豫,她说没事的,你看咱本村本乡的人也都跳呢。我说叶子进那座板房里后一直没出来,我有些担心。她说,这样吧,我们跳一曲后,我帮你进去找找叶子,守门的是咱本村人,我进得去的。

在我和素英跳舞时,人堆里突然响起一声女子的尖叫,不过我听出那叫声有些夸张。素英见我疑惑,便说,这是那些男人下手太重了。舞会办成了这样,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一曲完毕,素英正要去找叶子时,刚才熄了一大半的灯光突然全亮了。在全场的静默中,罗厂长和叶子从板房里走了出来。他们来到场中的红地毯上站下,全场一片掌声。叶子穿着一件白色的露肩曳地长裙,罗厂长也是一身西装并打着领结。这阵势,给人的感觉有点像婚礼。我看见叶子的脸上毫无表情,一个地道的冷美人。真不知她在板房里那样长的时间,受到了怎样的胁迫。我这时已挤到人群的前排,和叶子四目相对,我这个曾说要救美的英雄此时连狗屁也不如。

罗厂长向乐池方向微微点了下头,乐队的指挥棒轻轻挑起,音乐立即像海浪一样涌来。罗厂长拥着叶子僵硬的身体跳起舞来。全场掌声。没有人再跳舞,人群都成了观众。

那一刻,我感到自己无能已极,耻辱已极。我看见叶子的眼光越过罗厂长的肩膀在怨恨我的狗屁计划。突然,特种兵的意识在我脑海中醒来,我迅速冲出人群,向工厂大门跑去。厂里无人,我很快找到了配电房,里面的墙上有好几个电闸,我也不知道哪个闸管外面的灯光,索性一口气把闸全部拉下。同时还操起一根木棒在电闸和线路上乱打一通,以确保一时不能修复。

外面立刻一片漆黑。不止舞场漆黑,包括工厂及周围一带全部漆黑。音乐也戛然而止,人群中发出一片嘈杂声。我跑回舞场,人群正像溃坝的水一样向四面流。我想找到叶子带她逃走,可红地毯和乐池一带都没她的踪影,我听见有人在叫,快去找她,不然罗厂长要扣你的奖金。我放心了,叶子知道断电就跑,这说明她和我是有默契的。

我站在混乱的现场享受着我的成果。我听见有人在说,那个鬼女就是厉害,我看见她的眼睛眨了几下,立即就停电了。又有声音说,罗厂长怎么就喜欢这个鬼女呀?另一个声音说,这叫鬼迷心窍,懂不懂?罗厂长为办这次舞会花了五十多万元,你说哪一个凡间女子能让他这样发疯。立即有好几个声音应和道,疯了,疯了,真是疯了,咱种地一辈子也没挣到这样多钱,真是作孽啊。

我带着单兵获胜的感觉回墓园去。走了好远回头望舞场和工厂那边,仍是一片漆黑,我在黑暗中笑了。回到住地,我首先上阁楼找叶子,屋里没灯,也没人应答。我知道叶子是聪明的,她今晚不会回阁楼来,而是住到后山脚下的村民水艳家里去了。以前这楼里住了客人,她嫌吵闹就去水艳家住过。所以,我今晚作出这个判断是有依据的。

下到二楼我就去敲杨胡子的房门。我对他说,舞场出事了。突然停电造成了混乱,黑暗中挤倒了不少人,不知有没有踩伤踩死的。叶子也找不着了。哎呀,叶子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这个领导就麻烦了,因为是你叫她去那里的。

我夸大事态是想教训教训杨胡子,以便让他以后不敢轻易再让叶子做分外的事。杨胡子果然被我吓着了,他说,那我们一起再去那里找找。

正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我和杨胡子立即去开了门,是厂里的几个人来寻找叶子了,他们问叶子是不是已经回来了。杨胡子一听就来了气,他说,我正要找你们要人呢,回去告诉你们罗厂长,叶子要是出了什么事,他要负全部责任的。

这晚我待到半夜也没睡觉。叶子一直没有回来,不过我并不担心,想来她在水艳家已经安睡了。到了明天,叶子不但可以堂堂正正地出现,而且可以责骂罗二哥,你这个厂长怎么当的,连个舞会都办砸了,让我叶子也丢了面子,今后不和你来往了。

这样想着,我满意地睡去。第二天天刚亮叶子果然回来了。她见到我就问,昨晚是你断的电吧?我故意装傻说,我没呀。她说,还瞒我呢,我看见你跑出人群,就知道你有办法了。电一停,我趁机跑进了化妆间,把门闩上后,摸黑换了衣服,然后打开窗从屋后跑了。

叶子的反应和动作,在我这个当过特种兵的人眼中也很合格,我想我以后若能改行真正当侦探的话,一定聘她做我的助手。

我问她道,昨夜你住水艳家了?她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说,我…我又差点脱口说出我当过特种兵。看来,我在叶子面前越来越放松了。我咽下这话后警告自己,小心点,在没搞清楚这鬼女之前,可别栽在了她的手下。

后来的事情证明,我对叶子的戒备不是多了而是少了。我似乎和罗二哥一样的鬼迷心窍,这让我差点丧命。当然,这是后话了。

当天,罗二哥没来找过叶子,可能是他自己也觉得丢尽了面子吧。当天下午,杨胡子从外面回来,他将我叫到他房里说,不好了,村长家出大事了。

原来,村长听说他儿子花五十多万办舞会后,气得在屋里一连砸了两个花瓶。他将儿子叫回家来,当场免去了他的厂长职务,并责令他从此不得再见叶子的面。他儿子并不示弱,说既然这样,活着也没意思了,他冲进厨房抓起菜刀就要自刎,幸亏在场的人动作快,将菜刀抢下来。这样,村长将杨胡子等有关人员都叫到了家里,和儿子达成了三条协议。一是儿子要承认花巨款办舞会是重大错误,以后绝不再犯;二是停止他的厂长职务三个月,以观后效;三是在省城报纸给他打征婚广告,找一个女大学生给他做老婆。经多方劝说,儿子对协议的前两条接受了,对第三条他修改为“ 本人暂不征婚,但三个月内也不和叶子见面”。这修改让村长气得发抖,但看到儿子又要自杀,只好同意。

事后,村长将杨胡子单独留下说,这事只好暂时这样了。不过,三个月内,由我出钱,去峨眉山请高僧来给附在叶子身上的鬼魂作超度。只要去掉了叶子身上鬼魅灵异之气,我儿子再见到她时,可能正眼都不会看她一眼了。村长说这才是治本之策,并要杨胡子配合他做好这件事。

听完杨胡子的讲述,我对他说,村长这办法,可万万使不得。你想,峨眉山的高僧来墓园做此事,不但会惊动十里八里,说不定省城的记者都会赶来。消息一出去,咱墓园就完了。既然你们的管理员都有鬼魂附身,谁还愿意来买这里的墓地呀。

杨胡子说,我也觉得此事不妥,知道你见识多,所以先找你商量。

我说,这事很简单,你去给村长说,要给叶子超度鬼魂,公司总部不同意。因为墓园的声誉是全体股东的根本利益。说到这里,我盯了杨胡子一眼,决定对他作一次火力侦察,便接着说,不能让梅子上吊自杀的那种事再在叶子身上发生,对不对?墓园正要大发展,再出那种事就麻烦了。

杨胡子立即瞪大了眼睛说,梅子自杀?你哪听来的?

我说,昨晚去参加舞会,听见人堆里有好些人在这样议论,他们说在墓园做事的女子长得好看,就是活不长。

为了保护叶子,我当然不能说梅子上吊的事是她讲的。而舞会人多嘴杂,我这样讲来合情合理。

不料杨胡子将手一挥说,这事啊,其实最早是由叶子的疑心引起的。她刚来这里时,在屋里的水管上发现吊着半截绳子,就起了这样的疑心,我给她解释了是工人修水管留在那里的,她也就没事了。至于外面有人胡说八道,大许你不要听。梅子调到城里工作,这是明摆着的事。

说到这里,杨胡子好像感觉到门外有人似的,走过去一下子打开房门。我抬头看去,果然是叶子正站在门口,她对杨胡子说,院门外有人找你。

杨胡子愣了一下,然后自言自语地说,谁找我呀?他走出房门时侧了侧身子,好像害怕碰着了叶子似的。

第十一章 杨胡子的过去

最近几天,我在墓园似乎成了救火队员。刚帮叶子从舞会上成功解脱,这个黄昏又出门去替杨胡子平息纠纷。不过我乐意做这些事,这使我的暗访正在逐渐深入。

杨胡子惹出的麻烦事不大不小,但解决起来还是有难度的。这天下午,素英牵着哭哭啼啼的五岁大孩子来到院门外找杨胡子。杨胡子出去后,院门外很快传来了吵闹声。我走了出去,看见素英正指着杨胡子的鼻子骂道,你不得好死!你这把年纪了还打小孩的耳光,你的手明天就要在坟山摔断。杨胡子辩解说,我没打他,是他抱着我的腿不放,非要我带他到坟山上去玩,我一急之下便推了他一掌。

素英看见我走出来,便把孩子牵到我面前说,大许,你看看这孩子脸上的手指印,打得多狠。这只是推了一掌吗?这个老家伙太狠心了。今天下午看见孩子一个人来这里玩,便下了毒手。大许,你评评理吧。

我一时很为难。从孩子脸上的指印看,杨胡子真是打了孩子的耳光。当然,这孩子缠着人要求带他去坟山玩,我也遇见过,就算这孩子今天还抱着杨胡子的腿不放,可杨胡子打人总是不对的。

我只好对素英说,嫂子,事情没那么严重,这是杨胡子失了手,本想推他一把的,可下手重了点。你想想,杨胡子什么时候打过人?没有吧,所以他无论如何更不会打孩子的。这样吧,我代他先向你和孩子赔礼道歉了。

素英脸上的怒气稍稍缓和了一点,她说,不行,这事我得找村长,还得把孩子他爸从城里叫回来,我要全村的人都来评评理。她一边说,一边拉着孩子往回走,同时还骂道,你这条老狗,当初你妈抱着你跳崖怎么没把你摔死呀。

杨胡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素英牵着孩子走了好一阵,他还待在那里像木偶似的。

我走过去对他说,我刚才没说错话吧?这事没办法,只能赔礼道歉了。

杨胡子一跺脚,懊悔地说,哎呀,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打了他,不过那孩子抱着我的腿不放,你说让人多心烦。

我说,这样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天黑前我再上她家登门赔礼道歉,有什么礼物的话,再送她孩子一样,这样不就扯平了吗。

杨胡子同意我的话,看来他也很害怕此事闹得不好收场。只是,出我意料的是,杨胡子居然从他房里拿出一件新潮的儿童玩具来。这是一个机器人娃娃,腰上挂着一面鼓,上了电池后,这娃娃会走路,会敲鼓,眼睛还一闪一闪地发着红光。杨胡子说,这是他去南方考察时买的。当时同行的人都围在商店里看中了这件玩具,人人都买,杨胡子心一热也买了一个。回到旅馆时,同行中有不了解杨胡子的人问他,你那玩具是买给儿子还是孙子呀?杨胡子顿觉茫然,嘴一硬便说,我孤老头子自己买一个来玩不行吗?

正好,这玩具现在派上了用场。我走进素英家门时,先逗那孩子。我说,盼盼,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我把玩具放在地上,打开电源开关后,这娃娃便一步一晃地走了起来,同时敲起“咚咚”的鼓声。盼盼蹲在地上看,又好奇又高兴。我说这是胡子爷爷送你的。他下午打你不是故意的,其实胡子爷爷是很喜欢你的。

素英站在一旁没吭声,但脸上已没有了怒气。过了一会儿她问道,这玩具是你买的吧?我说不,是杨胡子去南方考察时买的。可能原想买给亲戚的孩子吧。素英便说,他哪来的什么亲戚?我意识到我对杨胡子一无所知不该乱说话,便说那是我瞎想的,也许他是买给自己玩的吧。素英说,那倒有可能,他一辈子没摸过玩具,到老了或者想过一过瘾。

我便趁机问起素英,她说杨胡子他妈抱着他跳崖是怎么回事。素英说,这事我没瞎说,村里的老年人都知道的。

据村里的老年人回忆,解放那年,有一些国民党的残余部队保护着一个年轻的太太逃进了这附近的山里。据说那太太是一个国民党高级军官的女人,那军官在仓皇中逃往台湾时没来得及带上家眷。后来共产党的部队进了山,那女人便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跳崖了。也许是这婴儿命大,当山民发现这个死去的女人时,却发现这个被她紧抱在怀中的婴儿还活着。这婴儿后来被送进了建在西河镇的孤儿院。当时,孤儿院院长姓杨,因此,凡是没有姓名的孤儿,便以院长的姓为姓,以一二三四的编号为名,杨胡子大概是第十四个这样的孤儿吧,取名叫杨十四。在孤儿院长大后,杨胡子做了些什么没人记得,他是在三十多年前开始守坟山时,大家才又注意到他的。

素英对我讲完杨胡子的身世后说,你说杨胡子这人,孤身一辈子,也从没有个女人,够可怜吧。可是他打我孩子那样狠,我就觉得他很可恨了。这次要不是看在大许你的情面上,我非要把孩子他爸叫回来,揍上他一顿才解气。

素英这么说,表明事情已经化解了,这让我心里也稳定下来。不过,盼盼这孩子老跑到坟山边上来玩,还要大人带他上坟山,这事我也感觉挺奇怪的。我对素英讲了我的困惑后,她说,这孩子是怎么回事,我和他爸也想不明白。这孩子还梦游,挺吓人的。有一次我半夜醒来,发现孩子不在床上,我开门出去找他,一直找到你们的院门外,才发现他正从坟山上下来,两只光脚上全是泥。第二天,我听说罗二哥里的强娃子与人打赌上坟山睡觉,看见的就是我这孩子。唉,你说我和他爸是不是前辈子作了什么孽啊,生下这么个孩子来折磨我们。

知道了这些事,再侧脸看正蹲在地上玩机器人的孩子,我突然觉得有一些恐惧。不过,既然有梦游发生,说明孩子的精神是有一些问题的,我对素英说,应该把孩子带到省城的大医院去看看。素英不解地问,他有病吗?我说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大医院的精神科现在叫心理卫生中心,他们能看出人大脑里心底里的毛病。你不妨带孩子去看看,不要心疼钱嘛。

素英将信将疑地说,我们不怕花钱,只是那些医生行吗…

我回到墓园时,晚饭已吃过了,可杨胡子还没吃,说是在等着我,我知道他其实是心烦吃不下。听我说和素英已经和解后,他如释重负,一拍手对周妈说,赶快重新炒两个菜,我要和大许喝上两杯。

和杨胡子喝酒,这是我来墓园后的第一次。侦查学的教科书说,和对手喝酒,是侦查员的重要机会。当然,侦查员得保护好自己,如果自己先醉了,一切都完蛋。因此,我对杨胡子的提议首先表示热烈响应,碰杯时也做出豪爽的样子,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他兴致勃勃地多喝一点。常言道,酒后吐真言,时候一到,我问他什么他就会说什么了。而我给自己备了两样东西,一是一叠餐巾纸,二是半碗菜汤,我喝酒后并不吞下,然后借用纸擦嘴或喝汤,将口里的酒全噜出来了。

我和杨胡子的闲聊也由浅入深的进行。开始聊素英和她的孩子,我在帮着杨胡子指责了那小孩的烦人后趁势问道,如果人死变鬼,那小鬼为什么比大鬼厉害呢?杨胡子说,哟,大许,你也知道这个呀。我守坟山几十年了,从没怕过鬼,可后来不行了,老梦见小鬼抱着我的腿不放,这还不算完,他还顺着你的腿爬山来,用手在你胸上一抓,心肺就被他抓出来了。你说梦是假的吧,可我上山巡墓,不管白天晚上,常发现有小鬼在后面跟着我,你一回头,他就躲到坟堆后面去了。

我“哦”了一声,举杯邀请杨胡子干杯后,又接着说,我刚来这里时,后山那座小孩的坟边老长出一根青藤,那藤后来还长吗?杨胡子说,根都挖出来了,还长什么长。我又问,那小孩是怎么死的?他说,生病嘛,你以前在医院做事还不知道,白血病是治不好的。

我有些莫名地失望。白血病,杨胡子的话和小孩母亲的话完全一致,这彻底推翻了从一开始就存在于我脑中的谋杀预测。可是,杨胡子对这座坟和小鬼怕成这样,是正常的吗?也许,杨胡子血液中的酒精浓度此刻还没有达到让他说真话的程度,我必须有耐心才行。

我又邀请杨胡子干杯,这次他却摆摆手说,差不多了。你平时看见的,我不怎么喝酒,今天是高兴了才喝一点。我立即说,我也是不怎么喝酒的人,只因为特别敬重你这个领导和长辈,今天才多喝一点,所以,我敬你酒,你得给我面子才行。

杨胡子似乎有些感动,和我碰杯后便一饮而尽,我立即站起来恭敬地给他斟上酒,他拍了拍我的手背说,我是花甲之年的人了,这坟山啊,以后你来做主管最合适。叶子和小弟这两个年轻人,工作好,可是怕生人,上不得台面。冯诗人呢,除了坟墓外什么都不感兴趣,做个守墓人是块好料。所以啊,这里的事以后你就得多管一些。

我灵机一动,立即主动申请道,后山那座大阴宅,我就先替你老人家分担一下吧,把钥匙交给我,我保证让里面随时都干干净净的。

杨胡子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说,你管那事干什么呀?公司总部对这个大客户很重视,要我直接管理,其实,那座空坟,有什么可管理的,我现在都撒手不管了,完全交给叶子,女孩子细心,可能比我打扫得更好。所以大许你更不用管这些小事了。以后对上对下对村上的协调,你就协助我一点,这才是大事。

我问,那座空坟占地那样大,主人是个了不起的人吧?杨胡子说,也许是吧,不过大客户的资料都在公司,这多少带点保密性质的。不过我对坟主人从来不感兴趣,管你是什么人,死了都一样。

杨胡子说完这话主动和我碰杯,我知道这酒已喝上路了。喝酒有几道坎,每过一道坎就是一段新里程。开始是觉得喝够了;接着是再喝一点更尽兴;接下来的感觉是,嗯,这酒特香,怎么一点儿不、不醉人;再后来就只想说一句话了,他妈的,这辈子醒不过来了,下一辈子搬到酒厂隔壁去住。以我的判断,杨胡子现在已经越过了两道坎,因为他在夸这酒香了。

于是,我也假装醉意,说话放肆起来,并且提到杀人的事。我说,在古、古代,有杀小孩来下酒的。说完这话,我紧盯着杨胡子的脸,可是没看见他有惊慌的表情。他说,没听说过,有、有这种事。倒是有小孩子割身上的肉孝敬父母的。唉,我这辈子是尽不了孝了。

我趁势说起他妈抱着他跳崖的事,他说,这事说不清楚了。我长到十六岁时去问过孤儿院的杨院长,她说当时送来的孤儿多,究竟谁是那个在崖下捡来的婴儿,记不清楚了。

杨胡子说这些话时表情茫然,并无悲伤的意味,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我心里动了一下,端起酒杯来认真地喝了一大口,然后说,你怎么就不找个女人?听说以前在这里的梅子,长得挺好看的。

我尽管动了情,但说起话来,仍没忘记自己的任务。

杨胡子长叹一声说,罢了吧,我这样的人,能娶到老婆吗?你说到梅子,这更是哪跟哪呀,坟山上的女子,不说娶她,就是想占点便宜也是不可以的。并且,实话给你说吧,我这个人,阎王爷要收我走的方式,就、就是让我看、看女人…

正在这时,周妈进厨房来了,她走到饭桌边看了一眼说,这些菜,需不需要再热一下呀?杨胡子立即吼道,热什么菜呀,出去出去!谁叫你进来了?我和大许正谈工作呢。

我从没见过杨胡子这样专横霸道,周妈很无趣地退出门去了。

杨胡子接着说阎王爷要收他命的方式。他说这次去南方考察,一行人去洗浴场寻欢,他被带进了一个放着大澡盆的单间,接着进来一个年轻女子,当着他就脱光了身子。杨胡子立即觉得房子在旋转,身子晃了晃就昏倒过去了。这事让洗浴场大受惊吓,派人把他送到医院,输了液后他才清醒过来。同行的人后来说,这是因为他一辈子没有见过女人,兴奋过度造成的。可杨胡子自己明白,不是兴奋,因为他昏倒前的感觉是发冷、恐惧,像是见到了最可怕的鬼魂一样。

杨胡子讲完这事后问我道,你以前在医院做事,你说说,我这是什么毛病?

我摇摇头,半开玩笑地说,这毛病,可是医学难题了。你守坟山这么多年,是不是,你以前见过没穿衣服的女鬼?

杨胡子认真地说,没有。除了小鬼,我真没见过另外的什么鬼。

杨胡子正说到这里时,电灯突然灭了,厨房里一片黑暗。杨胡子有些惊慌地说,这、这是怎么回事?黑暗中,我听见酒杯被他碰到地上发出粉碎的声音。

在这世上,当一个人向你袒露了他的隐私之后,你可能成为他的好友;但也可能适得其反,你从此成为被他防范的对象。杨胡子对我就属后面这种情形。我和他喝酒后,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对我说话就生硬起来。他还把我叫到院门外严厉地说,昨晚喝酒我说了些什么,我已记不得了。酒后的话,你可不能当真,尤其是我在洗浴场昏倒的事,你要讲出去,你就别在这里做事了。本来你也是想出家当和尚的,是不是?我急忙声明我不会对外讲半个字,并且我在坟山做事,已经习惯了。

当然,杨胡子承诺要对我委以重任什么的,也不能当真了。就连管那座阴宅的钥匙,昨晚在酒桌上我也没争取到。由此可见,在杨胡子眼中,叶子还是比我更值得信任。

太阳已升得老高,坐在电话桌旁的叶子对我说,你还站在门口干什么呢?该上坟山去了,冯诗人他们已上山好一阵了。

我心里不高兴。听叶子的口气,好像她还在行使临时职务似的。我说,我当然要上坟山去,我只是想先问一问你,昨晚突然断电,是怎么回事?

昨晚我和杨胡子喝酒时突然断电,经冯诗人拿着手电各处检查了之后,发现是楼梯下面的电闸被拉下来了。我问冯诗人,这是不是跳闸,冯诗人说,这个闸又不是漏电开关,没有人拉它,不会掉下来的。我当时就无端地觉得这是叶子干的。因为我和杨胡子在厨房时喝酒密谈那么久,并且杨胡子不准另外的人进去,这会让叶子心里不安的。

此刻,面对我的询问,叶子说,听你的口气,好像断电是我搞的,我犯得着吗?你们喝酒,喝到天亮也不关谁的事,难道我还怕你们说我什么?

我说,我们还真是闲聊,杨胡子最多说到过你和小弟都怕生人…

叶子立即打断我的话说,怕生人怎么了,人各有各的性格嘛。

我说,是的,杨胡子也没说这有什么不好。其实,我们聊得更多的是坟山的发展。

叶子说,哟,看来杨胡子要你做接班人。

我说,我郑重地告诉你,要接班的话,那人会是你。不过看在我们做过同事的分上,到那时你别对我太严厉。

这话把叶子逗笑了,她说,去去去,上山看墓去吧。我八辈子也不会接这个班的。这等好事,留给你们吧。

我上了坟山,一路想着昨晚和杨胡子喝酒的事,那是有得有失。只是没想到,这会让叶子对我添了戒心,那么,她还会带我进那座阴宅里去看吗?虽说她答应过我,但她现在如果要反悔的话,她会说,那阴宅半个月打扫一次,你得等我下次打扫时再进去。而我的感觉是,这事得越快越好,或许,那里面藏着解开若干秘密的钥匙。

我在坟山中走着,一路上没看见先前上山的冯诗人和哑巴,我看见一大蓬被风吹断的树丫盖住了半个坟顶,便走过去拉开树丫,同时,顺便看了一眼这坟的墓碑,死者的名字中有一个“树”字,这使我想到人不如树,树断了还能活,而人的命断了就断了。

进入后山,猛看见坟堆中有一个人,是小弟在擦墓碑。我走过去,坐在一棵树下歇脚,同时看小弟做事。他蹲在一块墓碑旁,先用毛刷刷去尘土,然后又从水桶中拧起一团抹布,擦洗墓碑上有文字的地方。昨晚喝酒时,杨胡子两次提到我以前在医院工作,可见薛经理对我的质疑要么没传到他耳朵里去,要么他对此不以为然。总之,这小弟是薛经理派来和我作对的疑虑已可完全消除。

这时,我突然发现离小弟擦洗墓碑的不远处,正是那座八岁男孩的坟。我对小弟说,那边那座坟的墓碑,你得过去擦擦。小弟表示不清楚我指的是哪座坟,我便带他过去。小弟看了看这坟和墓碑说,不对,这坟没缴维护费,不该擦洗的。

我说,我叫你擦你就擦!这话一出口,我才发觉我的声音很高,并且带有怒气。小弟吓得一下子身子也缩小了些,他赶快蹲下来擦墓碑,嘴里咕哝着说,擦就擦嘛,井水打不干,力气用不完的。

在小弟的擦洗后,墓碑上的文字更加显眼了。虽说在这坟山中,刻在墓碑上的沉痛文字比比皆是,可是,这孩子墓碑上的“母袁燕洁哀立”这行字,总是让我心里感到一瞬间的刺痛。

可是,就是这个又白又腼腆的小子,怎么可能在这之前守了一年的太平间呢。我想,树木长弯河流改道也有外力作用,而他的行为既然非常,其理由绝不是他所说的没考上大学随便找个工作而已。

我对小弟说,你也坐下来歇一会儿吧,许大哥今天和你聊聊天,他便怯怯地在墓碑旁坐下,眼睛看着地面。

我说,讲讲你守太平间的事。你许大哥从没进那里去过,有些好奇。

他说,没、没什么可讲的。守太平间嘛,就那样,死人推来了,作登记、编号、然后拉开抽屉样式的停尸匣,把死人放进去,再推上那匣子就完了。几天之内,这死人就运到殡仪馆去了。只是,薛经理要我们守太平间还多一件事,这就是在第一时间,争取到全套丧礼业务,同时,向死者家属推荐墓地。

我问道,每天守着死人,你害怕吗?

他说,不怕。你只要想,推来的死人,半小时前还活着呢,而半小时前你看见他,会害怕吗?这是一样的。

小弟说“这是一样的”时轻松自然,这让我第一次发现他身上还有着让我佩服的地方。我随口说道,你不怕死人,一定是从小和死人一起待过。

他说,没有。

我知道他父母还健在,便说,你想想,爷爷、奶奶,或者什么亲戚,死后躺在床上,你守了他很久。

他说,没有呀,我爷爷奶奶现在还挺好的。

小弟的否认,让我感到我的分析能力太差,这让我有些生气。于是,我不服输似的吼道,你再想想,好好想,有没有和死人待在一起的时候。这些事,我还会说错吗。

我大声武气地说话,让小弟很受刺激。他低下头去,看着地面,不再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正要站起身无聊地离开时,小弟突然抬起头来,两眼放光地说,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有过这么一件事。

小弟的讲述把我带到了他七岁那年,院子里的大哥哥大姐姐们带他去郊外野河里游泳。当然,他的任务只是在岸上替大哥哥大姐姐们守衣服而已。将近黄昏时,一个大姐姐被河水冲走了,同伴们有的吓得蹲在河边哭,有的沿河去寻找。天黑时大姐姐被捞上来了,有人将她的游泳衣退到腰间,双手压在她胸上替她做人工呼吸。后来,围在周围的人都说,死了,死了。小弟感到所有的人都吓得发抖,有人对他说,小弟,你就在这河边守着她,我们回去叫她爸妈来。说完,这些人就走了。此时天已全黑,小弟一直守着这个大姐姐,至少两个小时后,她的爸妈才哭哭啼啼地赶到了这郊外的河边。

小弟讲完这事后显得有些兴奋。他说,我怎么就将这事完全忘记了呢?刚才突然一下、突然一下就想起来了。

于是,我得意地说,怎么样,我说你和死人在一起待过,对吧?你许大哥料事如神,不是我刚才吼你的话,你的脑筋还打不开的。

小弟点头,脸已涨得通红,好像那个半裸的大姐姐此时还横在他面前似的。慌乱中他拎起水桶继续擦洗墓碑去了。

我相信,死者影响活人,比活人对活人的影响更大。我在后山的坟丛中走着,眼前又出现多年前的那片空难现场。我抱起那女孩,在将她装入尸袋时,忍不住替她理了理凌乱的长发。

不知不觉中,我已来到了那座大阴宅的门前。其实,在我不明晰的意识中,我一进入后山,脚步便是朝着这座高高的山丘而来的。我突然觉得,梅子的尸体也许就藏在这座空坟之中。死人影响着活人。梅子死了,首先让村长照她的标准娶了老婆,接着又让村长的儿子爱上了新来的女守墓人,这就是死人的力量。

这阴宅的门是黑色的大理石做的,门上挂着一只足有一公斤重的大锁。门楣上和围墙上的琉璃瓦飞檐,使这里看上去有点像一座庙宇或古宅。院内树木的浓荫有的伸出了围墙,而那座坟估计就在这浓荫之下。

我沿着暗红色的围墙走了一圈,我还没忘记在接受特种兵训练时教官讲过的话,墙的转角处最适合攀爬。我在围墙的一处转角处站下,正准备一展我当年有过的攀爬绝招时,忽听得山坡下有人大喊,大许,你快下来!

我回头望去,山坡下站着的是杨胡子,这惊出我一身冷汗。我走下坡去,他问,你站在那围墙边干啥?我说参观参观嘛。他说你还有闲心,赶快回去,有电话找你。我吃了一惊,谁找我?杨胡子一边往回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她说是你表妹,让你尽快给他回个电话过去,说是有什么急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白玫找我,有急事,难道是报社领导在过问我的行踪了?我出发前只请了一个事假,说是去看乡下生病的爷爷,如今两月有余,报社不见我回去一定着急了。或者,报社有重大报道等着我去做;或者有领导认为我无组织无纪律要处罚我?

然而,当我回到住地拨通白玫的手机后,我的担忧很快消除了。原来,所谓的急事,是她昨夜梦见我死了,所以今天一直心神不宁。要和我通上电话才心安。虽说梦见死并不算凶兆,因为民间说梦死得生嘛,但白玫的梦境还是让我诧异。她梦见她走进了一座寺庙似的院子,里面空无一人,突然,她在花坛边看见了一只死猫,便想,这里的主人怎么连猫也不管,看来这只猫是被饿死的。这时,有面目不清的人走过来说,这里没住人的。你看这地上的土,这样松软,下面埋着人呢。于是,白玫便蹲下去把土一层层拨开,然后看见了已死去的我。

我听着白玫在电话里讲梦的时候,眼前出现了后山上那座有围墙的阴宅。白玫的梦蹊跷的,我的背上在一阵阵发冷之后,心里却慢慢热了起来。不管怎样,这说明白玫的心里是关心着我的。而以前在报社时,我还常因她只写些芝麻小事的报道而瞧不起她,现在看来,她虽不算好记者,却是个好心的女孩。

我在电话里让白玫放心,我说我挺好的。我还问家里的情况怎样。我之所以将报社说成“家里”,是因为叶子一直站在堂屋门边,眼睛看着院子,但我相信她的耳朵是听着屋里的。聪明的白玫当然能听懂“家里”的意思,她说很正常,也没领导过问过我的行踪。这话让我解除了担忧,但同时又让我不快。这么重要的一个记者两月不见,居然没人过问,好像我在报社是有我不多无我不少的人。看来,报社只需要报道些芝麻小事就够了。哼,等我写出这篇墓地探秘的长篇报道,他们会大吃一惊的。就像以前我化装成乞丐,深入丐帮内部数月之久后写出了《丐帮内幕》一样,那篇报道至少解救了数十名被拐卖的儿童,并让警方一举捣毁了一个控制儿童行乞的黑恶团伙。

刚和白玫通完电话,叶子便返身进屋了。她笑着问,你这个表妹,是做什么的?我说她还在大学读书呢。我想让我的背景越简单越好,以免叶子猜三疑四的。她说,读书?现在不正放暑假吗,你让她来这里玩几天,我们也看看你这个表妹。我说,来这里玩?你脑袋有毛病呢。她说,这里不好吗?有山有树有坟,我看你在这里就挺开心嘛。

叶子说最后这句话时,声音怪怪的,竟让我有一点莫名的恐惧。

第十二章 偷进阴宅

人有时无意间做的事,过后却觉得像是有预感驱使似的。昨天在坟山上,我让小弟将那个八岁孩子的墓碑擦干净,结果第二天,这孩子的母亲就来扫墓了。

我是在午后走出院门时遇见她的。当时,我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城里女人正从坟山上下来,眼圈还红着。她甚至没转头看我一眼,走过这片院门前的空地后,便上路往西河镇方向去了。我当时并没对她太在意,因为来扫墓的人时有出现,只是像她这样一个人徒步而来的还不多见。

我上了坟山。由于是与冯诗人和哑巴一路,所以我们走得很慢。路上我还打趣地问冯诗人道,他那台可以看见鬼的仪器研究出来没有。冯诗人严肃地纠正我的话道,不是能看见鬼,是灵。鬼是不懂科学的人想象出的东西,而灵是人体的一部分。人的肉体死亡后,灵却存在,只是我们没法看见而已。我的仪器快研制出来了。到时你就会看见在灵性世界,这个人还活着,还是原来的样子。大许,我以前不是给你讲过吗,在这两个不同的空间,中间其实只隔着一层薄纸。

每次和冯诗人谈话,我都是以嬉戏开始,以严肃告终。真理是需要在黑暗里摸索的,作为同样在追求真理的新闻工作者,我不得不祝另一个领域的探索者们一路好运。

此时我们已在坟丛中走到了一个岔路口,冯诗人要带着哑巴先去看他未婚妻的坟,而我却只想往后山去。我们分了手,我莫名地加快了脚步,很快,我看见了那座八岁孩子的坟前香烟缭绕。

我惊奇地走到坟前,墓碑前的香蜡还燃着烟火,一推乌黑的纸钱灰经风一吹,便一朵一朵地飘起来,像黑色的蝴蝶。我一下子想起了出门时遇见的那个下山的女人,我上次和她通电话时她就说过,要来看看孩子,今天她来了,却和我擦肩而过。

我立即转身下山。西河镇的班车一天只有两趟,想来她不会一到镇上便坐上车的。上次和她通电话毕竟有诸多不便,如能和她当面谈一谈,对我破解坟山的诸多疑团一定会有所帮助。

西河镇的长途车站就在镇头的公路边,除了一颗大树外没有任何标志,大家约定俗成的都在这里上下车。我赶到这里时,没看见那个女人,我心里一凉,难道她已乘车走了吗?赶紧向路人询问,那人见我满头大汗的样子,便说下午的班车还早呢。

我安定下来,转头向四面张望。离车站不远处摆着一些路边茶桌,那个女人正坐在一把竹椅上发呆呢。

我走过去问道,请问是袁女士吗?她抬头望我,一些惊讶。我说我是大许,以前和你通过电话的。她很快反应过来,一边叫我坐下一边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我说,你来扫墓,怎么不到管理处来坐坐。她说不用打扰你们了。这孩子的坟你很关照,真是谢谢你了。我烧纸时看见墓碑也干干净净的,这让你费心了。

说话时,我看见茶桌上是空着的,便叫茶馆来两杯茶。她急忙摆手说,不用不用,我不渴。来一杯你喝吧,不然就浪费了。我说这大热天的,不喝水怎么行。

茶水上来之后,我和她慢慢地聊起来。她语气平缓,谈到孩子时也没哭,想来是刚才在坟山上已把眼泪流尽了。

在她的谈话中,我得到的信息并不多,只是对她的个人情况有了更多的了解。孩子他爸在孩子两岁时病逝,接下来她又下岗,靠打零工把孩子拉扯大。孩子在小学二年级时得了白血病,医治了一年多后去世。不过她现在的生活很稳定了。在一户姓赵的人家做保姆,伺候两个八十年龄的老人。老爷子是离休干部,身体也还硬朗,所以她在这家做事也不太累。老爷子的儿子人称赵董,是个孝子,虽说他是一家集团公司的董事长,但每周末都回来看望父母。赵董夫妇没有生育,所以膝下无子,多年前认了个干女儿,这干女儿大学还未毕业便生了病,一直住在医院里没出来。所以,赵董把心思都花在了父母身上,还给父母配了一辆小车,一个姓刁的司机专门负责老人的外出。

听到这里时,我心里动了一下,因为我所在地报社曾有个姓刁的司机,干了两个月便调到什么集体公司去了。他当然不认识我,而我记得他是因为他的姓,这个姓使人联想到以前样板戏中的刁得一,所以在报社听见有人叫他刁师傅时便对他留有印象。

我本想问问这刁师傅长得什么模样的。但话到嘴边又止住了,因为袁女士如果反问我你认识他么,我不好回答。于是我改口说道,既然那家人家里就停着车,为何不叫刁师傅送你来扫墓呢,也免得你坐班车来一路折腾。

她说,我不需要。在别人家里做事,我从不提我孩子的事,他们也不知道孩子葬在哪里。有个祥林嫂的故事你知道吧,她的孩子被狼叼走了,她在别人家做事成天提起孩子,结果惹得别人嫌弃厌烦。我不做祥林嫂,做娘的痛孩子痛在心里就行了。

接下来,我问到孩子当初下葬时的情况,想从中发现杨胡子为何惧怕小鬼的线索。可是,她的回答极为简单,只说到她在省城没有亲戚,所以孩子下葬也是她一个人来的。她说下葬那天山上起了大雾,到上午都没散去。她葬完孩子后,只有一个感觉,这就是人从生到死,都不是太真实的。

这时,一辆长途客车已驶向镇口。她急忙起身说,我走了。我看着她越走越远,突然,她又转身对我喊叫着说了一句话,好像是谢谢关照她孩子的坟这种意思,我听不清楚,因为她叫喊的时候正起了一阵有力的风,将她的声音吹散了。

在回墓园的路上,暮色便渐渐地起了。有赶路的农民不时从身后超过我,很快又消失在远方。我意识到我走得很慢,心里在想着什么,但要说出口,又觉得只字全无了。

快到墓园时,天已黑下来了。我突然看见叶子正面对我站在前面的路上。我走上前去时,她先发制人似的问道,你去哪里了?吃晚饭也找不着你。我只好说,去西河镇了。想买本书来在晚上没事时看,但逛了逛书店后,没找到合适的书。本来,在望见她站在路上的瞬间,我是想对她实说袁女士来扫墓这件事的,因为这事与她无关,只与杨胡子怕小鬼有关。书香の门第 而我刚来墓园时,叶子就对我讲过,这里的人中,只有杨胡子和周妈有些异常,只是我后来分析得出的结论是,这是她在分散我的注意力。既然大家都处在戒备中,所以我决定对我的行踪也得作一些包裹。

叶子听完我的话说,你不是去买书吧?一定是去紫花那里了,还在她那里吃了晚饭,有肉,有那种好吃的野菜,对不对?

我说,我说的话你不信,那随便怎么想都行。只是,我的肚子还饿着呢,厨房里还留着我的饭吗?

她这才恢复正常语气说,周妈把饭菜都给你留着的。我是吃了饭出来散散步,不然会长胖的。

出来散步走这样远,我以前从没见过。只是我不想揭穿她的心思,她到这路上来,只是想证实一下我是不是从西河镇方向回来。

我和叶子的关系,自我到这里之后就一直阴晴不定,我无法明白这是我们哪一方的责任。这天到了深夜,我和叶子近来疙疙瘩瘩的关系又突然消解了。

当时我正准备回屋去休息,上楼后看见叶子正站在阁楼的楼梯转弯处,她对我做了一个让我上楼去的手势。我想她之所以做手势,是怕被别人听见吧。

我走上阁楼进了她的房间。她在书桌旁坐下,一直不说话。突然我看见她有眼泪淌出来,便急忙问,出什么事了?

她说,杨胡子刚才告诉我,要调我去公司总部工作。我说我不去。他说去城里工作,比守坟地好多了。我说我不喜欢城里。他就说,你再想想。不过这事正在和公司商量,如果公司同意并下了调令,你不走也得走了。

这事来得太突然了。我明白这是村长的意思。为了三个月后他的儿子能脱离魅惑,他开始是想请峨眉山的高僧来驱走附在叶子身上的鬼魂,这事我对杨胡子分析后,一定受到了杨胡子的反对。于是,村长又除了这一招。这次杨胡子没找我商量,可能是觉得这办法可行,对墓园影响也不大,走一个人再招聘一个人不就行了。

而叶子拒绝此事的坚决态度,以及想到要离开这里的难受,使我想起了她讲的她的身世和来墓园的原因。因为要不是她在这里肩负着侍鬼救父的使命,去城里工作是会让任何人都高高兴兴的。这一下,我突然找到了我和叶子的关系阴晴不定的原因。那是我对她没彻底消除疑心造成的。一个人只要对另一个人不信任,那人也会反过来戒备你的。道理就这样简单,我却一直没明晰过。

要坦诚从我做起。于是,我对叶子讲了村长在她身上所施计谋的全部情况。叶子瞪大了眼睛,不断地说,那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我想了想说,有办法了。据我和杨胡子喝酒时所知,他虽然没有父母,却是个很讲究孝道的人,这也许是他想尽孝而不能的反作用力形成的吧。既然这样,你不妨将你之所以在这里守墓的真实原因告诉他,我想这会感动他并让他取消调你去城里的决定。至于村长以后再给他出什么更鬼主意,咱们见招拆招,会对付过去的。

叶子的脸上有了喜。她也坦诚地对我说,我来这里守墓的真实原因,之所以没对任何人讲过,是怕别人说我封建迷信。那次讲给你听,是因为我发觉你一直在怀疑我。我知道你心里在想,这么一个女孩,读过很多书,为什么要在这里守墓?所以,我不得不对你讲了真实原因。现在,我就按你说的去做吧,只是不知道杨胡子能不能理解。还有,村长那边给他的压力,不知他能不能顶住。

我说,走一步看一步吧。其实,这事的根源是坏在罗二哥那小子身上,你说他为什么对你痴迷得要命呢?

叶子说,这事我也觉得奇怪。也许,原因在上辈子吧,谁也不会知道的。

我又说,罗二哥这人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你怎么会那样讨厌他呢?

她说,讨或喜欢一个人,原因都不是在此生中能找到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还有,我在这里侍候鬼神三年期间,按规矩也是不能谈情说爱的。

今晚和叶子说话,让我一直处于隐隐的兴奋中,因为我们已互相信任互相交心了。但是,她最后说的“三年之内是不可以谈情说爱的”这句话,却让我一下子掉入失望之中。尽管她这话并不是针对我说的,但我的失望说明了我对她深怀爱意。是的,深怀爱意,这还用说吗,从我初到这里在坟山上和她牵手开始,这种子就发芽了,一直到最近的将她从舞会上救回来,如果只有特种兵的勇气而没有爱情的力量,我能在一瞬间想出断电救场的绝妙办法吗?而此刻,她说的“不可以”三字像蜂群一样在我脑子里“嗡嗡”地挥之不去,使我有些晕眩。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我和叶子都惊了一下。叶子问,谁?门外回答说,我。是小弟的声音。

叶子开了门,小弟站在门口说,杨胡子让你下去一下,他还在院子里乘凉,说是有事找你。

我注意到,小弟说话时第一次没有怯意,并且面对叶子也没有脸红。我心想,这小子怎么突然就长大了?当然,他这状态并不让我高兴,也许我已经习惯了那个怯生生的小弟。

小弟传完话后便返身下楼去了。叶子紧张地问我道,他又找我做什么?我说,也许他已改变了主意,也许想继续劝说你,没事,你下去后随机应变吧。如他继续劝说,你就按我给你讲的办法做。

我和叶子走出房门,叶子将房门“咔擦”一声锁上。这一声锁响使我想到这之前我还想溜进这房里来察看,现在想来,我的想法真不够朋友。并且我还认为我爱着她,两个人有这样谈恋爱的么?当然,这也不能全怪我,怪只怪这坟山太让人头晕脑胀了。

我终于在夜半进入了那座大阴宅中。翻上围墙时,坚硬的琉璃瓦碰破了我腿上的一点皮,可能还出了点血,不过我在跳入漆黑的院中时想,腿上有点血没什么不好,血能避鬼,如果这里真有鬼的话。

在这之前,我本是有十分的把握让叶子带我进这里来的,因为我和她的关系已进入历史上最好的时期。出我意外的是,她仍坚持要等到她打扫卫生时再带我进去。她说杨胡子要求很严格的,不能让另外的人进去。若是她私自打开院门被杨胡子发现,杨胡子一怒之下要她走人,那事情就严重了。况且,调她去公司总部的事还悬而未决。她的小心谨慎想来也有道理。她说,她现在担心的就是这事,昨天晚上杨胡子再次和她谈话时说,公司已来电话,原则上不同意调动叶子的事,因公司总部现在已有人浮于事的现象,现在重要的是加强基层力量。而西土墓园正处在大发展前夕,所以人员只能增强不能削弱。叶子听后大喜,所以自己的经历也不用再讲了。不过,杨胡子对此事留下了一个尾巴,他说,公司不是说不同意而是说原则上不同意,说明此事并不是没有变数,当然,以我的经验,最后不同意的可能还是大一些,你先安心工作着看吧。

既然如此,我也不愿再为难叶子,这天夜里是我和哑巴巡夜,走到后山处时,我用手势对哑巴说,你、先回去、睡觉,我、想多走一会儿。哑巴不解地眨着眼睛,但还是听从了我的吩咐,转身往回走了。

我登上了后山上这座山丘,在白天已侦察好的围墙的转角处爬了上去。我跳进墙内时并没有立即打开手电,因为手电光虽说可以让我看清眼前的东西,但同时也让我这个闯入者暴露无遗。我跳进墙内时是用足尖先着地,这使我着地时几乎没有声音。

着地后我一动不动地蹲了一会儿,同时用耳朵迅速地听着周围,以便确定有没有因我进入而出现的反应性声音。院内漆黑而寂静,在一座大坟和树木的黑影中,虫鸣在夜半时分已很稀落了,有继续在草丛石缝中鸣叫着的什么虫不会超过三只。

在我的眼睛已适应了这里的黑暗后,我开始行动。我先围着这座大坟走了一圈,发现它占据着院内的绝大部分面积。坟的周围全是粗大的乔木,显然是建坟时从外面移植过来的。从院门到坟墓比较开阔一些,地上铺着地砖。坟墓的正面立着足有两人高的墓碑,墓碑上建有拱形的顶,有飞檐,使这座墓碑看上去像是一道拱门。墓碑是白色大理石做的,我开亮了手电照着它,墓碑上还没有文字,表明这确还是一座空坟。在从院门进来的左侧,有一座小小的亭子,亭子外还连着一条几米长的廊道。在我的手电光下,亭子和廊道都很干净,石栏上也没长青苔,我想这都是有人定期打扫的缘故。

我关了手电,在廊道的石柱上坐下。我想这坟葬了人之后,这亭子和廊道应是亡魂休息和散步地方了。而现在,这里除了石料、泥土、树木和遍地荒草外,人的骨灰和魂魄都还离这里很远,这是一个没有神秘的地方。杨胡子将院门的钥匙看得那样重要,也许仅仅是听从这坟墓主人的要求吧。

这时,我的脸上感到了一阵冰凉,起风了。夜半的风吹起时总是显得突然,就像在不好的天气里你坐在屋里,突然就有人将门撞开了一样。风吹过来,在突然的凉气中我本能地裹了裹上衣。周围的树木都不安静起来,我无端地觉得该赶快离开这里了。我走出廊道,肩背上立即被什么东西击打了一下,我迅速转身,看见一段枯枝正碰到我身上后又落在地上。同时,我在还来不及感到释然的这一瞬,我看见一个人影在一棵树后闪了一下。我身上的毫毛立了起来,本能地后退,再后退,一直退到亭子到了坟墓的另一侧。

定下神之后,我为刚才的恐惧有点自责。我决定重新出击,路线是沿着这坟的反时针方向去接近刚才出现人影的地方。我以手撑地正要起身时,右手掌心却在草丛中触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我抓起它,看不清这是一个什么东西。我开亮手电,在刺眼的光亮下,一只女人的发夹已捏在我的手中。这是一只好看的发夹,呈蝴蝶形,但金属部分已完全锈蚀,显示出它掉在这里已经很久了。我的心“咚咚”地跳着,兴奋和恐惧混杂在一起。我明白了那人影的出现就是要把我逼到这里来,要我来这里看见她的发夹。叶子说过,她来这里打扫卫生时,看见过梅子的身影在树后一闪就不见了,看来,这空坟之地,并不是没有魂魄啊。

我立即在发现发夹的地方俯下身去,拔掉一些野草之后,又用手抠泥土。泥土并不松软,我想这是时间久了后板结起来的。而当初它一定是松软的。我突然想到了白玫在电话里讲的她做的梦,在一座寺庙式的院中,她拨开了层层松软的泥土,看见了死人。只是,她看见的死人是我。想到她这梦时我顿觉毛骨悚然,迅速把发夹揣进衣袋里,再也不敢在这里作任何思考和作为,我打开雪亮的手电光向围墙的转角处跑去,我爬上墙时没有进来那么容易,这也许是我的仓皇让我的动作不得要领吧。终于爬上了墙,然后以连续性的动作向墙外跳下去。刚落地时,突然被一个人拦腰抱住。我不禁发出了惊叫声,这让我后来感到有失颜面,因为抱住我的人是哑巴,他抱住我只是不让我摔倒。他和我分手后并没回去睡觉,而是返身跟踪着我,见我进了阴宅后,他又一直在围墙外等着。他用手势告诉我说,我、想、保护你。我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肩膀,哑巴是我的好兄弟。

回到住地后,我躺在床上一直没能睡着。我想象着五年前的事,梅子在阁楼上吊自杀后,杨胡子是怎样在漆黑的夜里将她的尸体扛上山,又怎样埋在那阴宅里的树下的。这个过程一定很慌乱,以至于梅子的发夹掉在了埋她的草丛边。而事后,传言出来,梅子是调到城里去了。我想起了公司总部销售部的简经理在电话里对我的回答,咱公司没有梅子这个人。

快天亮时,一个更可怕的联想和推测让我惊骇地在床上坐了起来。因为叶子现在正遇到可能被调到公司总部去的事。接下来,叶子如果在哪天莫名消失,那很简单,说她调到城里去了没有人会怀疑。我作为当过特种兵留下的直觉,总是能从事物之间的相似性中发现危险的征兆。现在最要紧的是,我得迅速将发现发夹的事告诉叶子,并让她知道她可能已经身陷危险之中。

然而事不凑巧,第二天,公司总部来人了,这让我一直没有和叶子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公司来的是上次接杨胡子出去考察的王主任,另一位是公司副总经理,姓崔,大家都叫他崔总。

公司最高层来人是商议墓园发展的事。村长也来了,和杨胡子带着的全班人马一起,先陪领导看墓园。一行人先在院门外的空地上站下,崔总双手叉腰地看着四周,村长和杨胡子在他左右,不是指指点点,我听出他们是在商议建造山门的事情。崔总说,这山门要建得气派、庄严,还要吉祥。我们今天先定个大模样,再找搞设计的人来出图纸。至于投资嘛,我和村长下来再细谈。

接下来我们便陪着崔总和王主任上坟山去。出我意外的是,像崔总这样住在繁华都市里指挥工作的人,对这苍茫的坟山却一点儿不忌讳也没有怯意。他兴致勃勃地在坟丛中走着,时而还停下来拍拍坟前的墓碑说,像这种石料,以后都要淘汰,要鼓励客户用大理石甚至更好的石料,这样才能不断提高我们单位的利润率。

在行走中,我好几次故意掉到队伍的最后面,可叶子并不知道我的用意,所以一点儿没注意到我的行为。看来,天黑前很难有和她单独说话的机会了。叶子一直和杨胡子、崔总他们走在一起,我知道她的意思,是想趁机表现她在这墓园的重要性,从而让公司彻底打消调她去城里的念头。

一行人很快进入了后山,还登上了建有大阴宅的山丘。杨胡子说这阴宅的钥匙没带上,不然就让崔总进去看看。崔总摆摆手说,不用开门了,站在这里不是都看见了吗。他一边说,一边还后退了几步,不知道他是对这阴宅突生怯意,还是想退后几步看得更完整。

然后,崔总站在这山丘上极目远眺,还指着附近的几个山头和村长交谈。我听见他们在商量搬迁农户扩展坟地的事。村长说,这事急不得,房屋赔偿、重建,还有农地补偿,一大堆事呢,我们得先把方案搞稳妥点才行。

一天时间就这样被崔总山上山下的折腾过去了。看看天色已晚,这领导该走了吧,可是不,还有村长家的酒宴呢。听见这事时我正等着杨胡子叫我同去,不料他却招呼叶子道,走,一起去村长家,崔总说一定要有你参加呢。

我立即傻了眼。并不是对因为我和杨胡子喝过酒而他没让我去而感到遗憾,而是震惊于历史的一幕又重演了。梅子去村长家陪过酒,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她最后一次在众人面前露面。而今晚,叶子又要去那里了。这世界像海面一样,船只走过时怎知道下面的沉船呢。但我知道,因此我目睹叶子和杨胡子走出院门时心急如焚而又一筹莫展。

天黑下来了,我独自来到了村长家的院门外。我之所以这样做,是想打断这个事件的进程,这就像改变一次宿命一样重要。可是,怎样打断这事件的进程,我并没有主意。

院门是虚掩着的,院里无人,狗也还在后院没放出来。我惝惝地溜了进去,看见房子转角处的窗户亮着灯光,我知道那是饭厅了。我在暗黑中摸索到屋子的侧面,有一扇窗户大开着,我探头望了一眼里面,是厨房。我想起了村长跟着梅子进厨房,并抱着她强行摸胸的情景,可见厨房是酒宴中男人作案的高发地带。我决定先潜伏进去。为了进屋后不弄出声响,我脱掉了鞋子,赤着脚从窗户翻进了厨房内。然而,进屋后我才发现饭厅就在厨房外面,我既不能再往里去,而厨房里也没藏身的地方。正在这时,我听见莲子的声音说,我去给你们加点热汤来。我心里一急,然而情急生智,我一闪身站到了厨房的门后面。这门紧靠一面墙的死角,而人进进出出时,一般不会注意到这门是不是紧贴着墙。因此,我在接受特种兵训练时教官就说过,门后是最方便临时躲藏的地方。当然,知道了这方法后,带给我的负面影响就是对门后常怀有疑心。我在城里是单独居住,每晚从报社下班回家,打开房门时我一定会把房门一直推到墙后才进去。如房门推到一半推不动了,说明门后有人。

幸好像我一样要把房门推到墙才进去的人并不多,所以我紧贴着墙站在厨房门后时,莲子和村长都分别进过厨房端汤端菜,但他们对我的存在一无察觉。

这样,我便在咫尺之地监听着酒桌上的情况。他们的说话大部分我都能听清,不过一直没听出异常情况。酒桌上的声音除了相互劝酒以外,就是崔总在狮子张大口地预测坟地几年之后的利润会达到大数字。我站在门后,感到光着的脚有些冷了,因为厨房的地上有水,我进屋时便把脚踩湿了。于是我想暂时离开,刚从门后出来,突然听见有人过来,只得又闪身站到门后去。然而,我听见的脚步声并没进厨房,可能是上厕所去了吧。

这时,我听见崔总又说话了。他说,村长呀,你儿子的事,不能怪叶子。你想调叶子走,公司是不同意的。你想,叶子走了,墓园再来一个女孩,你儿子仍会发病的,你儿子中邪了你得想法治好他的病,才能根本上解决问题。

村长说,我是没有办法呀,你说他这病这么个治法?

崔总突然笑了,然后说,你看看你身边的莲子,这办法不就有了吗?

村长犹犹豫豫地说,你是说,比着叶子的样子,给我儿子找一个?可这话说来容易,要找到可难呀。叶子你说说,认不认识和你长得想象的女孩?

正在这时,不知什么地方响起“咚”的一声,杨胡子提高声音问道,村长,你隔壁房里有人吗?

隔壁房当然不是指厨房,但我听见饭厅里有些乱,为了安全,我还是决定先退出去,再在外面的窗下观望动静更合适。

幸好我及时跳出了窗外。很快,我在窗台下听见有好几个人进了厨房,接着是莲子的尖叫声,她喊着说,你们看这地上怎么有光脚板的脚印呀?接着是杨胡子的声音,哟,还真是光脚呢,五个脚趾头都清清楚楚的。接下来是村长的声音,这声音充满恐惧,光脚的鬼,我给你烧了鞋子,你还追我干什么呀!

屋里顿时响起了一片嘈杂声。崔总在说,我要走了,村长在不断地唉声叹气。没想到,我的光脚板印产生了如此的效果,这个晚宴如果本来有什么设计的话,到此时他的进程和结局已经被完全打乱了。事物的发展就是这样,如果中途发生改变,那就像河流改道一样,其结果会相去甚远了。我为帮助叶子从梅子的轨迹上横冲出来感到满足。我趁机溜出了村长的院门,在暗黑中回墓园去,路上,我甚至还吹了一阵子口哨。

第十三章 小弟的哭声

早晨,云很厚,天气阴沉沉的,可是叶子的气色却很好,我想这是公司已完全决定不调她走带给她的好心情。看来,叶子还是很会在公司领导面前周旋的。不但如此,我甚至怀疑她与公司与杨胡子达成了某种默契。因为昨天夜里,她回到阁楼后,我便立即带着那个发夹到她房里去了。我对她讲了我翻墙进阴宅里去的经过,并把那个发夹拿给她看。我说我怀疑梅子就埋在阴宅的树林中,并且我还预感到梅子的命运正在她身上重演,所以我潜进了村长的厨房,打乱了他们的计划部署。

叶子听我说话时有些惊讶,有些感激。然而当她将那个发夹细看之后,她却出人意料地说,哦,这个发夹是我的,可能是我打扫卫生时掉在那里的。

这结果让我难于接受,我说,你再看看,是你的吗,你没看见都绣成那样了,没有几年时间能绣成那样吗?

叶子又看了看,肯定地说这是她的,绣成这样也许是那里潮气重的缘故。

我不再说话,并且我已经后悔把一切说得太明了。杨胡子为什么只让叶子进那阴宅去打扫,现在我已明白,这就是不排除他们之间已达成了什么默契。而我翻墙进阴宅的事已经对叶子讲了,但愿她像双面间谍那样,看在我对她一片诚心的份上,将此事包容下来。

天气阴沉,叶子的脸色明朗,她看见我下楼甚至还笑了一下,我不知道这是她已经包容我了,还是另一种胸有成竹。早饭后,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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