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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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她也不会真的想要杀我,甚至可能她也并没有下毒,只是做出下毒的样子,来给我心理压力。你知道,心理压力过大,也会对人造成生理影响。文秀娟对柳絮笑笑。

柳絮注意到她拿着勺子的右手在极轻微地颤动。那不像是紧张或害怕引起的颤抖,不是。有太多可以反驳的地方了,但柳絮却什么都没有说。

直到一起走出食堂的时候,她对文秀娟说:“你变得不像你自己了。”

今天早晨,柳絮对昨天的这句话感到后悔。

她在萧声中走入松树林,坐到文秀娟的身边。从前听见的时候,觉得是哀哀柔柔的美,而今天,却被摧动了魂魄。知道和感觉到是全然不同的,就像她看见碎脸的那刻一样,箫声引领她触及了身边女孩内心的一角。她知道,一个正被谋害着的人,会无比恐惧彷徨,而今,她感觉到了。

感觉到的时候,柳絮就对昨天的一切释然,并且愧疚起来。自己竟然为那种事情埋怨不满。如果自己在文秀娟的位置上,受到她那样大的压力,还不知软弱成什么样子。

日影缓缓移动,柳絮想,自己会永远记得这个画面的吧。随即,这画面就被一枚飞来的篮球击碎了。

篮球擦着鼻尖飞过去的时候,柳絮完全没反应过来。球狠狠撞上旁边的松树,反弹到文秀娟的腿,蹦跳着被另一株树阻了路,才停下来。

《胡笳十八拍》戛然而止。

柳絮的心脏剧烈跳动着,她是被吓到了,站起来往外面的篮球场上看。

球场上没球的那组人恰是同班同学。张文宇、钱穆、费志刚和马德,球不知是谁扔的,张文宇站得最近,正单手叉腰望过来,冲柳絮勾了勾手。

“自己过来拿!”柳絮大声喊。刚才那球势大力沉,平平地飞过来,不像是传球失手。张文宇迈开大步腾腾腾走过来,这期间谁都没有说话,气氛变得很僵。他捡了球要走,柳絮忍耐不住说:“你这样球砸过来很危险哎,也不说声对不起。”

张文宇“哧”了一声,说:“对不起啊,报警小姐。”

他抱着球扭头而去,没两步又转回来,走到文秀娟面前。

“你还记得项伟吗,你是不是已经把他忘记了?”他居高临下盯着文秀娟问。

柳絮知道项伟,他就是上学期委培班被甄别后跳楼的那个学生。在那之前,他和张文宇钱程一起,参加过几次校内的三对三篮球赛,是固定的搭档。

可是张文宇为什么这样问?

“你想听我说什么?”文秀娟反问,“所以刚才你是没扔准对吗?”

费志刚跑过来。

“打球去打球去。”他说着把张文宇推开了。

张文宇拍着球回了篮球场,临走嘴里叨叨:“吹吹吹,吹得让人打球都不安生。”

费志刚道歉:“传球失误,传球失误,没吓到你们吧,真不好意思。”

柳絮被张文宇前头一句“报警小姐”呛红了眼眶,费志刚又特意对她说了对不起,他盯着柳絮像是有其他的话讲,最终还是没说,转身跑了回去。

文秀娟站起来,准备回去。柳絮愤愤不平,说不能就这么走,你吹得这么好听,这帮粗鲁男人不懂欣赏。

文秀娟摇摇头,说:“不是因为他们,我自己气短了。”

柳絮一时没听懂,文秀娟摸了摸她的头,扬扬手里的洞箫说:“吹这个也是很费力气的。”

她淡淡笑着的脸上爬着不正常的潮红,柳絮看得差点哭出来。

4

周日又是好天气,最高温度十六度,让人难以相信再过一天就入十二月。不过气象预报说,这可能是一九九七年上海最后一个暖和日子了,接下去要下一阵子雨,气温会迅速逼近冰点。两个人骑着车顺着四川路到了延安路,前头是刚造好的高架,星期五才通的车。文秀娟说骑上去吧,这个出格的提议震了柳絮一下,她嘴上说着会不会被警察抓下去,心里兴奋起来。只是她又有另一重担忧,长长的高架桥上匝道,骑上去很费力,而一路骑来,文秀娟已经吃不住劲歇过一次了。

“快点快点,想象有警车在后面追我们。”文秀娟大声说着,把车踩得飞快,就像她最健康时那样,让柳絮要很努力才能跟住。机动车一辆接着一辆从她们身边超过去,有按喇叭的,也有男人隔着车窗冲她们笑。

两辆自行车爬升到了最高处,驮着她们向前伸展的虹桥仿佛直通向了江中央。正前方是黄色的江水和对岸新建起来的几幢高楼以及电视塔,都反着光,江风卷着腥味吹过来,却是海的味道。骑到尽头,就见到一条向左去的优美圆弧,自行车顺弧而下,外滩迎面扑上来。

“真漂亮!”柳絮大声说,“我看见外白渡桥啦。”

前面的文秀娟陡然松了车把,展开双手。

“飞下去了!”她说着扭头看柳絮。

“小心,小心,别这样。”柳絮被她的动作吓坏了。

文秀娟笑着转回头,依然保持着双脱把的姿态,猎猎江风把她稳稳托着,太阳光笼住了她整个人。

忽然之间,柳絮就不为她担心了。她想试试自己能不能也这样飞翔,但刚松开一只手,就觉得车头开始摇摆。她连忙重新双手握把,羡慕地瞧着文秀娟的背影。在她的概念里,只有疯玩的男生才会杂技般双脱把骑自行车,没想到文秀娟这样优越家庭的好女孩也会这招。

她开始按动车铃,丁零零零。文秀娟终于恢复了握把,也把铃按起来。两辆车扯着这串铃声,转眼就俯冲进外滩的一片光亮里去了。

车甩在一旁,两个人坐在情人墙边。文秀娟还在喘气,她汗出得比柳絮多一倍,头发都湿透了,一缕一缕紧贴在头皮上,格外显得少。

“很多人都说东方明珠丑极了,我倒觉得还好。”柳絮说。

“嗯。”

“等过几年,对面起更多的高房子,沿着江岸站满的时候,一边新楼,一边旧楼,中间渡轮扯着汽笛,外滩就更好看了。”

“嗯”

两人又安静坐了会儿,柳絮问:“你家里知道吗?”

“我家里……有点复杂。”片刻沉默之后,文秀娟回答。

“所以现在只有我们两个?”

文秀娟点点头。

事情会变得越来越危险,柳絮想。文秀娟应该求助,不要有那么多顾忌。家人、老师、公安,要有更多的力量来保护她。

“我会没事的。”文秀娟说。她没有看柳絮,却仿佛能猜出她的想法。她的手安静地放在膝盖上,声音里有一种底定。这底定是柳絮从未具备的,她想里面一定有道理,而这才是文秀娟该有的样子,于是便也安然放松下来。

太阳照得哪儿哪儿都没有了阴霾,这样的日头底下,让人只想静静待着。游人在身边来回,远处背景里多了几只海燕。会好起来的,柳絮想。别辜负这样的好日子,许是今年最后一个了。不开心的事情,明天再说。

5

第二天就降了温,雨时下时停,一直到周三还没止住。

柳絮在自习教室看书,雨淅淅沥沥打在窗上,声音很冷。

完全看不进书,离九点还有五十分钟。

她又偷偷数了一遍自习教室里的人数,除了文秀娟之外,钱穆、马德、费志刚、司灵这四个人不在。

她不确定这意味着什么,她不是破案专家,她甚至不爱看推理小说。所以她想不清楚,那个人现在应该在这儿,还是不该在这儿。

所以只能等九点。

她心烦意乱,然后感到了异样。不舒服的感觉来自左边,可左边什么都没有,只有墙和窗户。尽管很清楚这一点,她还是不自觉地往那儿瞥了一眼。隔着雨水模糊的玻璃,有张脸正在看她。是司灵。

司灵敲了敲玻璃,示意她出来。待柳絮推开窗问什么事,她却已经撑着伞走开了。

柳絮把书放进课桌隔板,走了出去。司灵在教学楼门口打电话,用她那部招摇了很久的诺基亚滑盖手机,全医学院可能就这么一部。见柳絮出来,司灵用掌沿磕上手机滑盖,打起伞朝外走。

“什么事啊。”柳絮在后面问。

“做你喜欢的事。”司灵在前面回答,语气不太和善。

“什么啊。”柳絮摸不着头脑。司灵走得飞快,她问了几次,司灵却不肯说明白,只让她跟上。

一下雨松树林间的小路就不见了,她们踩着泥走进林子。很黑,林子里没有灯,柳絮几乎看不见司灵的背影,仿佛已经融入黑暗里,只听见一下一下的脚步声,不由得害怕起来。

“去哪里?”她又问。

司灵没回答,她快走几步,进了一座凉亭。

这松树林里的亭子很有名,林子里传着的各色故事,有大半是围绕着这座亭子发生的。白日里柳絮还没觉得什么,现在司灵站在亭子里一言不发,让她心里直发毛。

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一缕火苗亮起,司灵点了支烟。她吸了一口,问柳絮:“就这儿了,你满意不?”

“啊?”

“装什么呢。星期一中午,你约了琉璃在大草坪边谈心。”未尾两个字司灵拿腔拿调地拖长了音。

“星期一吃过晚饭,你又和雯雯在四教走廊里谈心。昨天下午是赵芹,今天中午是小悠,你那么爱谈心,一个个挨过来,也该到我了吧。我来给你挑个地方,这死人亭不错,适合谈心。”

司灵阴阳怪气地说。

这亭子上没有牌匾,原本无名。但流传最广的一则故事,是说一天晚上有学生碰到个背靠着柱子坐在亭子里的人,以为是教授上去打招呼,结果是几天前解剖楼里遗失的尸体。这样子的传说还不止一宗,从解剖楼跑到亭子里的死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于是这亭子就被学生们暗自称作死人亭。死人比活人多,或者死人比活人更喜欢的亭子。

司灵说死人亭适合谈心,显然是话里有话。

因为柳絮谈的这个心,就是关于杀人的事情。

当然柳絮没有那么直白,她遮遮掩掩、迂回躲闪。但能考进医学院的人脑子都好使,更何况精英荟萃的委培班。当柳絮笨拙地让话题围绕文秀娟打转的时候,谁会不联想到她上周五报警说有人要对文秀娟下毒的事情?

夏琉璃是第一个,阻力还不大,等到了和战雯雯聊天的时候,就能感觉到明显的不耐烦。赵芹态度很好,她是一贯的有礼貌,但柳絮猜她心里不会舒服。今天中午刘小悠表现得最直接,甩下一句“等你做了警察再来盘问”就掉头离去,把柳絮留在原地抹眼泪。她明白自己的人际关系已经降到冰点。

柳絮原计划接下来就找司灵聊,不想司灵主动找上门来了。

“你先去找其他人谈,把我放在最后一个,是不是觉得我嫌疑最大?我平时不和文秀娟讲话,看起来和她矛盾很大,你是不是就觉得我要毒死她?”

司灵猛吸几口烟,然后把烟往雨里一扔,气势汹汹地问。

“不是的。”柳絮辩解得很无力,因为她确实觉得司灵的嫌疑最大,所以下意识就把她放到了最后。在这个雨中的死人亭里,她被司灵逼问得无处可逃。

她下定了决心要帮助最好的朋友,哪怕文秀娟自己在警察面前退缩了。她想自己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在成为一名坚强的有责任感的女性。于是她鼓起了莫大的勇气,要去和每个人谈话,来分辨谁最有可能是那个人。

但我真不是这块料,柳絮心想。因为她竟被司灵问得心虚起来。

“就是我。”司灵声音忽地低沉下来,她向前逼了一步。

柳絮向后退,直退到亭子边缘。

司灵咯咯咯地笑,这笑声在死人亭里打着圈,妖异又疯狂。

“我索性就告诉你,下毒的人就是我。你知道文秀娟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吗?她的头发会一根根掉下来,直到头顶光秃秃一根毛都没有;她的脸一天天肿起来,然后溃烂,东一摊西一摊,烂肉里爬蛆;到最后,眼珠子就松掉了,有一天早上醒过来就大叫,我怎么看不见了怎么看不见了,因为眼珠子已经掉在床褥上了。你知道我是怎么下毒的吗?每天晚上,我等她睡着了,就爬起来,把毒气喷到她帐子里。你睡在她下面,难免要沾到一点。你有没有觉得脸上发痒,身上有地方像蚂蚁爬,我告诉你,你也不远了。”

柳絮明知道司灵在吓她,还是浑身发麻。她真的觉得脸上痒起来。

她忽然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猛回头,颈骨“咔”地响了一声。雨中树林里有黑影在动,柳絮吓得大叫一声,司灵却说你来得真慢。

来的是费志刚,他收了伞进了亭子,认出柳絮,说对不起,没吓到你吧。

“也不差你那点吓了。”司灵不屑地说。

“咳,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呢?”费志刚有些错愕有些尴尬,他本以为这是自己和司灵的独会。

“我们在谈心呀。”司灵说,“我在给柳絮形容呢,我是怎么给文秀娟下毒的。”

“你开什么玩笑,这种话也能乱讲!”费志刚吃了一惊,语气变得急促严厉。

司灵哼了一声说:“讲讲怎么啦,许她乱报警还就不许我讲了?她这是把我当嫌疑人呢,故意留我到最后一个。”

“不是的,你别误会。”

“我误会了?倒也是,你只是把我留到女生的最后一个,你是不是还要去和男生一个一个谈心呀。所以我这不是给你叫来一个了吗,两个一起谈效率高。回头你们单独谈心,嘿,我可不放心。”司灵说着瞟了费志刚一眼。

司灵话里夹枪夹棒,柳絮挨了这一顿,忽然也硬气起来,说:“你们和秀娟同学几年了,看着她这么一点点虚弱下去,怎么都不关心?说她被人下毒,不是没根据的。”

“有根据怎么她自己不去报警,有根据那天警察怎么没理你走了呢?”

柳絮憋了一股气,本想把矿泉水和碎照片的事情讲出来,但司灵一句话又把她堵了回去。没错,警察都不理会的根据,再讲也只是徒惹笑话。她捏紧了拳头,过了今晚就会不一样,等到了九点钟……对,就快到九点钟了。

司灵说哑了柳絮却不罢休,说:“谈啊,怎么不谈了。你是不是想问我对文秀娟印象怎么样啊,我回答你很糟糕;你是不是要问为什么感觉糟糕,我就是看她不顺眼怎么样。我还告诉你这班里看她不顺眼的人多了去了,你以为夏琉璃喜欢她,你以为刘小悠喜欢她,不管她们嘴上怎么对你说,我坦白告诉你没人喜欢她。是不是觉得每个人都有下毒动机啊,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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