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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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夜半梦醒,却想不起那是什么梦。她睁开眼睛,发觉身边有人。

费志刚说过不回来的,大概是文秀娟吧,柳絮想。很久没看见文秀娟了,自打郭慨开始调查,文秀娟就不再像从前那样如影随形。她偏过头,黑暗里看不见枕边人的脸,但能感觉到床垫的凹陷,也能嗅到熟悉的气味。是费志刚,他提前回来了。

柳絮略略安下心,想要再睡过去,一时却不能。她睁着眼睛,感觉有一种异样的,飘浮于困倦之上的清醒,吊扯着她,无法重归梦境。

她想起郭慨了。

再有两天就到了碰面的日子,一想到这柳絮就觉得尴尬,该怎么打招呼说第一句话呢?那天在回来的车上她就后悔了,她明白郭慨说的是道理,甚至包括柳志勇的那部分。

会不会真的不再调查了?应该不会,他不是那样的人,否则就不会有那条短信。当然,短信已经删掉了,尽管丈夫从不会看自己的手机。柳絮忽然内疚起来。丈夫就睡在旁边,可她想的是另一个男人。但那是因为郭慨在帮自己追查杀害文秀娟的凶手,并不是其他什么。那自己为什么会内疚?柳絮不愿再深究下去。

黑暗里她面皮发烫,这内疚反让郭慨的形象愈发清晰了。她仿佛又看见他的苦笑,她觉出这笑里是带着慰藉的,让她心安。

眼睁的时间长了,便看见由头顶空调而来的微光。那是个表示运行的小绿灯,莹莹的,在被子上慢慢蒙了片轻纱。并不需要费心打量,屋里的陈设就在视线外一点点浮出轮廓。她闭上眼睛,听见费志刚开始发出轻鼾。

明天主动给郭慨去个电话吧,她想。那毕竟是她的好朋友,那毕竟是她的同学们,那应该是她的案子。

快睡着的时候,柳絮终于想起先前做的梦。

她又回到了寝室,睡在自己的床上。床帐半开,布幔无风而动。头顶上的床板吱吱嘎嘎的响,然后文秀娟的脚挂了下来,脚上还穿着鞋,是她常穿的白色圆头短靴。靴子就在面前摆动着,奇怪的是,冲着她的是靴尖。她看见靴尖上的磨损,皮面上也有许多细小划痕,左边靴子的拉链头颜色有点怪,是后来换上去的。柳絮对着靴子说,原来你家境并不好呀。文秀娟的头在靴子旁边伸下来,说,嘘,别说出去,我们是好朋友。柳絮一吓,说你不是死了吗?突然之间,文秀娟就不见了,她听见响亮的脚步声,郭慨穿着警服走到床头,啪地立正冲她敬礼,说公民郭慨向你报到。

这双眼睛真亮,柳絮想。

郭慨躺在浴缸里,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知觉在一寸寸复苏。慢慢地,他觉得微凉。

不是大理石浴缸的凉,而是他的身体在下沉,好像要沉到阴冷的泥地里。从里到外,都在失去温度。

要想的事情很多,很杂,有千头万绪,他以为已经抓住了节点,说起来也没错呀。只是现在,他太累了,累得什么都没办法再思考。他只好停下脑子。停下来的时候,大脑并不是空白的,有自己浮起来的记忆。

那是柳絮。

不是她的脸,不是她的身影,而是云絮一样一团一团的,从他身体的最里面浮出来,飘在与天花板差不多高度的另一重空间,不停地翻滚涌动。

那旧日的时光。

梳着羊角辫子的、麻花辫子的、短头发的、长头发的、刘海斜向一边的……

现在的你是什么样的呢?

郭慨紧紧地紧紧地,盯着柳絮看。他心底里明白,这是幻象。

想见她。下一次的见面,应该是什么时候,后天?

想看见你。

想……保佑你。郭慨想遍了漫天的神佛。我也会保佑你的,最后他想。

一滴泪,慢慢从他眼眶里渗出来,沿着眼角滑落。

想说那个字啊。

多少次,多少次,话到嘴边。

没有说出来,后悔吗?别给你添麻烦,也好。我们终究是没有缘分的。

不说,也好。

第二天,柳絮没有联系上郭慨。到了第三天,柳絮想,直接去咖啡馆吧。但是上午,她接到了柳志勇的电话。

郭慨死了。这是多年之后,柳志勇对女儿说的第一句话。

8

青浦城南的福寿园里有四季常青的大树、草地上散步的白鸽和碑林间萦绕的音乐。十一月九日,还算晚秋,但对被风吹过来的薄纸片一样的那个人来说,一直是冬天。

柳絮在碑林间打转,她并不急着找到郭慨的埋骨之地,似乎没有站到那儿,就不能证明郭慨已经不在这世间似的。她没有去遗体告别仪式。就和当年文秀娟死讯传来后一样,她病倒在床上,浑浑噩噩,神志迷离。

徘徊再久,有止息之时。柳絮在一排花岗石慕碑前停下,序列号表明,郭慨就在这中间。

她走进去。

郭慨死去十二小时后,他的手机终于没电关机,于是所有来电被自动转接到另一个号码上,当他父亲再一次拨打这个手机时,铃声从儿子卧室传来。那是放在写字台第一个抽屉里的备用手机,上面有多条郭慨自己发来的短信。他把查案的行程发到这个手机上,以备不测。最后一条短信,是一个地址。一个多小时后,警方和郭父一起进入地址上的屋子,见到了光着上身死在浴缸里的郭慨。他左腰有一道缝合了一半的刀口,流出来的血已经凝固。他的左肾被取走了,摘肾过程中主动脉被割破,这是死因。

根据警方后来的调查,郭慨当夜泡吧后是和一个长发女子一起离开的,没人看清女人的脸,监控上也不清晰。警方判断这是极特殊的盗肾者,色诱男子后带回出租房,用强力吸入式麻醉剂把人迷倒取肾。原本并没有想杀人,但这一次的取肾手术出现了事故,左肾旁的主动脉被割破了,罪犯把伤口缝到一半,看见血止不住地流出来,知道已经没有希望,就丢下郭慨逃跑了。尽管网络上时常会看到可怕的盗肾报道,但那大多是编造出的新闻,因为未经配对的肾脏不可能用于移植,但这一次,出租屋内发现了少量邪教小册子,其中有关于食用活体肾脏的内容。至今,警方还没有取得任何进展,罪犯的手脚很干净。

柳絮知道警方不会破案的,因为他们的方向错了。

青黑色的石碑上,郭慨的名字被描成金色。

他左面埋的人七十五岁,右面埋的人八十三岁,他三十岁。

与我同岁,柳絮想。

她在这块碑前站不住脚,只能扶着碑慢慢蹲下来。她的整个人在郭慨的墓前缩成最小最小的一团,发着抖,眼泪鼻涕早已经糊花了脸。呜鸣声从她咽喉深处传上来,却连一声对不起都说不出。

她也不能说。一声对不起,在这里轻得立刻会被风吹走。

每个星期,她和郭慨喝喝下午茶,相伴在旧时马路上走走停停,简直风花雪月,做着一个轻松的旁观者。但直到此刻,她摸着冰冷的墓碑,才意识到,她交给郭慨去做的,是一件何等危险的事情。这本是她自己的事。郭慨想为她挡风遮雨,她明白的,装糊涂。人呵,多么自私。她听说了,郭慨是睁着眼睛死的。他死之前在想什么,她想知道,又不敢去想。

太阳落下去,夜晚漫上来,手机响了几次。

柳絮在一片阴影里站起来,走出去。

她知道,这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像郭慨那样挡在她身前了。

她知道,郭慨会说,当然有的,你的爸爸,你的妈妈,他们会。

但是现在,让我自己来吧,郭慨。

要么,像你一样,我也被那两个人埋下去。

要么。

如果,有那一天。

我做到了。

我会来你的墓前。

放一枝红玫瑰,好么?

第二部

一、希望

一九八七年,七月二十一日。

酷暑。

这个时候,文秀娟还活着,十岁。她的姐姐文秀琳也还活着,十一岁。

十年后她将遭遇的,对现在的文秀娟来说,是未知的,充满莫测变化的未来,一切还有可能。那是迷雾中的航道,充斥于天地间的纯白雾气中,总有一条属于她的航路,通向她的未来。不论这航路回过头看有多么蜿蜒,于此时此地,那就是笔直的,向前,向前。只等命运的汽笛一响,雾气就要散去,她已预见到,必然如此。一九八七年七月二十一日,午后一时过半。

在文秀娟的一生中,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对未来充满了梦想和希望。

收音机正播着王洁实和谢丽斯的二重唱《外婆的游湖湾》,因为总是会有嘶嘶的噪音,所以收音机放在了五斗橱上面,离床上的母亲包惜娣不远不近,听起来正好。

五斗橱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纸,许多是从《大众电影》上撕下来的,厚实又漂亮,这样就看不出橱本身的破败。

墙上也糊满了报纸,遮住那些墙皮掉落的地方。文红军过一段时间就会从废品收购站拿一沓报纸回来重裱,尽量让屋子看起来新一些。她们姐妹也可以从上面认字,一举两得。

吊扇不紧不慢地转,在黏稠的空气里搅出些微风,拂在包惜娣的身上。包惜娣的床放在屋里最好的位置,靠南临窗,能透气,原本隔壁邻居没加出二层的时候,冬天甚至还能照进一个小时的太阳。文秀娟搬了张小板凳在妈妈的床前,这样也能吹到吊扇的风。她自己的床在对角的上铺,中铺是姐姐的,下铺是爸爸的。家里的这间屋子在老街算得大了,放了两张床两个橱柜一个当茶几的大樟木箱,还能转得开人。

文秀娟之前坐在小板凳上吹了很久的电扇,现在她站到了床前,离床沿半步的距离,瞧着妈妈。

包惜娣眼睛似睁非睁,也不知是否看见了小女儿。文秀娟觉得妈妈在看着自己,妈妈总是这样半睁着眼,这让她不管站在什么角度,都觉得被注视着。就像庙里的大佛像。为什么姐姐还没来,文秀娟想。

我们说好的,一起杀了妈妈。你不来,我一个人不敢动手的。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电台连播了两首王洁实和谢丽斯的歌。

花儿为什么这样鲜,

鲜得使人不忍离去,

它是用了青春的血液来浇灌。

文秀娟在心里合唱着。她望着妈妈,妈妈也似乎回望着她。

姐姐跑了,她不敢来了。文秀娟想。

懦弱的人!

那我呢?

她杵在那儿,像根钉子。慢慢地,她听不见歌声了,脸皮开始发涨,心嗵嗵嗵地撞在胸口,血沸起来,汗打湿头发,在额上四处流淌,扎得眼睛酸酸麻麻。

对不起,妈妈。

但是,我们只能这样。

“妈妈。”她说。

她完全听不见自己的声音,那两个字只是在嗓子眼里冒了个泡,压根就吐不出口。

“妈妈。”她又叫了一声,听见了,像嗡嗡嗡的蚊子叫。

“妈妈。”她憋得脖子上浮起青筋,这两个字炮弹一样发射出来,在房间里打了个雷。这一声雷,震得她全身都松开了,像是梦魇的人终于醒来,能动弹了。

文秀娟的小手抓着汗衫的下摆,撩起来把整张脸蒙在里面。汗沁进去,从白棉布另一面慢慢浮起脸的轮廓。嘴唇的位置微微蠕动,那是她在无声地默念。许久,文秀娟深深吸了口气,白布微微凹陷,然后,她一点一点把衣服放下,露出自己湿漉漉的脸来。宛如幕布拉开。

妈妈,再见了。她在心里默念,随即发现竟念出了声来。妈妈望着她,没有回应。

文秀娟伸出手,捏住那根微黄的橡胶管,慢慢往外拔。

一寸。一寸。一寸。一寸。

她退了一步,又后退了一步,动作大起来,双手来回交错,像个收网的渔夫。

管子从包惜娣的鼻孔里拉出来,宛如一条游动的蛇。

红得好像,

红得好像燃烧的火,

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

……

……

……

谢谢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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