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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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我以后想考医学院,我想当个医生,把妈妈治好。”说这句话的时候,文秀娟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动起来,越跳越快,越跳越快。

嗞啦一声,青菜下锅。翻炒,然后盛起在女儿递过来的盘子里。

“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供不起两个人念大学。你读个护校就行,早点毕业工作,好帮衬帮衬。”

文红军看了女儿一眼,文秀娟低着眉,脸上一层异样的白。

“要是你姐考不上大学,就再说。”

这句话从文秀娟心里的惊涛骇浪间穿过,轻轻抵上心头,旋即被吹走。

那么多年的努力,却还是抵不过。

要去赌姐姐考不上吗?

即使姐姐考不上,爸爸会供自己吗?

自己,有原罪。

读不上大学,这一辈子就没有出路。一辈子。这些年,做了这么多,不是为了没有出路。

不要没有出路。

想要好好地活着,太想太想。

她把青菜端到饭桌上,轻轻看了一眼里屋的包惜娣。

过了会儿,文秀琳回来了。她带了张政治考卷回来给爸爸签字,九十二分,全班第四。

3

最近好吗、我有种感觉,你是我很亲密的人了。这样的亲密和同学不一样,和爸爸妈妈也不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杜鹃,你也有这样的感觉吗?这两天心情不好,发生了些让人不愉快的事情。被误会的感觉非常不好,但我又无从辩白……

在写回信之前,文秀娟又重新读了一遍这封信。信是前些天收到的,字写得很硬朗,甚至过于用力,有些笔画都把薄薄的信纸刻破了。铃铛的字一贯如此,简直像个男生。不过话说回来,自己也从来没见过她,没准真是个男生呢?这念头在文秀娟的心里一闪而过,她自嘲地笑起来,这可不太可能,通了那么久的信,能感觉到铃铛是个好女孩,这世上哪来那么多人,和自己一样有那么多的秘密,需要那么多的伪装呢。

自十岁以后,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能与她交心的话,就只有这个永远不会相识,永远不会遇见的铃铛了。

笔友真是件神奇的事,文秀娟刚听说这个词的时候,是在小学升初中的暑假里。几个星期之后,就仿佛全世界都在讨论这种新趣的交友方式了。她本觉得这与自己毫无关系,事实上,那几年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和自己毫无关系。

直到初一上半学期,她收到了铃铛的信。

信是寄到学校里的,收信人写的不是文秀娟,而是初一三班二十三号。那是文秀娟的学号。信封上没有寄件人和寄件地址,只有一张八分钱的马年生肖邮票,表明了寄件人也在上海。文秀娟想不出有谁会寄这样一封信,但还是拆开了。她迄今还把那封信的第一句话记得很清楚:

这是一枚漂流瓶,收到的人一定和我有缘分,你愿意和我做一对或许不会见面,却可以说说心里话的朋友吗?

于是,文秀娟就有了一个笔友。这些年来,铃铛也提起过,聊得这么合缘,要不要见面呢。文秀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不见面,不相识,无来往,过各自的陌路人生,只有这样,她才能放心地在信纸上说说话谈谈天。这样的交流,自然是有节制的。文秀娟不可能告诉铃铛,小时候自已差点杀了妈妈,即便是和父亲姐姐的微妙关系,也无法明说。讲讲学校里的事情,抱怨孤单寂寞,涉及和家人的沟通障碍,就已经是极限了。文秀娟想,自己这辈子大概是不可能有真正的朋友了,与铃铛一两周一次的通信,已是难得的奢侈。如果没有这个朋友可以说说话,怕是忍不到现在的。但是忍到现在又有什么分别呢。

终究还是要往那条路上去。

最近不好。不过,听到你说你也不好,我竟然有一些宽慰。抱歉这样说,只是要找个抱团取暖的人,也真不容易呢。在我能触及的世界里,也就只有你了,连爸爸和姐姐都是不行的。最近几门科目的考试,语文数学英语,我都拿到班级第一,算是发挥稳定。但是看来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了,改变不了我在爸爸眼中的形象,我在家里的地位也就这样了,没什么办法可想了。但我总还是希望能有些办法,我想要读大学,我一定要读大学的。如果我这样的成绩都读不了大学,你说,是不是个笑话……

文秀娟把信写完的时候,自习课正好结束。放学路上,她把信投进了邮箱里。她把半个手伸进邮箱口子里,在那个黑暗的小空间里冲那封信最后招招手。这样做的时候,她仿佛觉得铃铛也有半只手在邮箱里,和她指尖轻触。或者,那不是铃铛,只是未知的自己。

回到家里,文秀琳坐在外屋复习。这阵子,她觉得姐姐看书的时间明显比以前更多了。是开始有高考的压力了吗。他们学校连区重点都算不上,历年考上一本的比例在百分之二十出头,以文秀琳原本的程度,是有困难的。听见声响,文秀琳抬起头,见是她回来了,打了个招呼,就又开始看书。她们姐妹俩的关系,是不如从前那样热络了,尽管文秀娟前阵子照料文秀琳很是周到,但要文秀琳忘记那一晚上爸爸突然而至的阴影,终究没有那么容易。胸口里横了一股怨气,既怒且哀。当然,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以文秀琳的角度说的,至于文秀娟,则并无什么改变。

文秀娟拿出作业,在方桌的另一边坐下。她把练本簿摊开,打着算式草稿,最后在解上画了个圈,并不抬头,开口问:“姐姐啊,你恨我吗?”

“没有。”文秀琳飞快地答。

“你在意的。”文秀娟抬起头,只看见文秀琳头顶的那两个旋。

文秀琳抬了抬头,把自己脸上的笑展示给妹妹看。

“姐啊,上大学,有把握不?”

“会有的。”

“考不上怎么办?”

文秀琳坐直身子,她的脸板了起来,一字一句地讲:“我一定要考上的。”

“嗯。”文秀娟点点头。

文秀琳忽然笑了,这笑和刚才的僵硬有些不同。

“我们一起考上大学,上同一所大学,好不好?”

“好啊,姐姐。”

文秀娟轻轻叹了口气,说:“姐姐,想想,我是对不起你的。”

“说这个干什么,其实,你做的也没有错。我们是姐妹,我们要做好姐妹,好吗?”说完这一句,文秀琳把右手握成拳头伸到桌子中间,翻了个面,勾出小指头。

文秀娟看着这根小指,却把眉头舒展开,看着姐姐说:“我总是要向你道歉的,我想我得道个款,我先道款了,好吗?”

“嗯!”文秀琳重重点头。

文秀娟笑起来,终于伸出手,拉了这个钩。文秀琳很郑重地顿了顿,才松开。两人没再说话,文秀琳低头重新看书,脸上仍带着笑。文秀娟心思起伏,手下只写了一道题,就搁下了笔,走到门口。

文秀琳转头看她,见她坐在门槛上,也不知在望什么风景。过了会儿,听她哼起曲来。曲子婉约轻柔,十分熟悉,文秀琳半闭上眼睛,那歌词就在心田一句一句地映出来。

多少的往事,已难追忆。

多少的恩怨,已随风而逝。

两个世界,几许痴述。

几载的离散,欲诉相思。

这天上人间,可能再聚。

听那杜鹏,在林中轻啼。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三、破茧

1

我们开始爬山的时侯,是凌晨,有月亮有星星,照得山路很敞亮。我从来没有在晚上爬过山,一开始有点紧张,但想到这是泰山,以前皇帝封禅的地方,有仙气的,就不怕了。这一路上有山风的声音,有树叶的声音,偶尔还有拍动翅膀的声音,不知是猫头鹰还是蝙蝠。爬到玉皇顶还不到五点,歇了一会儿,就日出了。太美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给你听,第一次觉得太阳是毛茸茸的,眼睛都不含得眨,看着她从云里起来,朝霞也伴着她在我眼前延伸开。我忽然觉得,生活里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全都没有了,都算不上什么了。古人说登泰山而小天下,没有到过泰山,就不会知道那一瞬间心灵被洗涤的感动。一切不顺心的都会过去,那些让你觉得天大的事情,又或者是各种蝇营狗苟,过十年再看完全不算什么了,甚至只需要换个角度,摆脱眼前的局限,天地就不同。这是我登泰山最大的感悟。当然,我回到了城市,回到了原本的生活,这一层感悟想必也会消磨,那个时候,希望你能提醒我,让我再次记起在泰山顶的心情,不至于跌进俗事的旋涡里。此外,杜鹃,有机会一定要去次泰山,如果你尚未去过的话。

那声音像蛇嘶。

烛火摇动,课本上的影子也跟着颤,火苗将将要熄灭,又直起身明艳起来,仿佛冥冥中被注入了一小股子生气。

文秀琳抬起头,瞧着妹妹再次长长地吸气,不徐不急,胸腔慢慢逼到了极限,然后掘起嘴,像在念“夫”字音似的,把那股气吐出来,蛇嘶声再起。烛火摇摆,如此周而往复。

近些日子文秀娟的兴致忽地广泛起来,原本只是刻苦念书,有闲暇时间,不是打工挣零钱,就是看医学读物。而今她居然报了校内兴趣班学起了乐器,吹箫。文秀琳试过妹妹的训练箫,不管怎么鼓气就是不出声,文秀娟说这是口型和气息不对,吹蜡烛就是为了训练口型和气息。按说这变化不是坏事,但文秀琳心里就是不踏实。下半年就高二了,妹妹是想上大学更想上名牌大学的人,从前读书一向用功,现在忽地分了心,却是为什么呢。

当然,妹妹比自已聪明得多,会读书,功课这么好,分点心也无所谓吧,文秀琳这么想。可是她又想,这变化定是有个契机的,她琢磨不透。

眼前暗了下来,烛火这一回被吹灭了。文秀娟并没有再点起它,停了训练,起身进里屋。文秀琳侧着脑袋往里屋的方向看了会儿,又低下头继续温书。

文秀娟进屋开了灯,便瞧见了母亲。依旧是那似醒非醒的脸庞,似睁非睁的双眼。即便是被文红军如此善待着,但夜里房间没人,哦,是只有包惜娣一个人的时候,也会很自然地把灯关了,省电。文秀娟有时会想,幸好妈妈是没有意识的,否则,夜里一会儿闷在黑暗里,一会儿又是一片艳白,全不受自己控制,怪难受的。

她停了一会儿,回头看看,姐姐没跟进来,想必在继续温书,准备高考。她拉开自己的抽屉,床边小柜子的第二个,取出个铝饭盒。她又从书包里翻出个小号盐水瓶,和饭盒一起放上自已的床铺,然后脱了鞋爬上去。

这是属于她的一方天地,虽然一点儿都不封闭,却也能给她一点点安全感。文秀娟面朝墙侧着身,把饭盒打开。

里面有一套针筒,一包酒精棉球,一盒火柴。

文秀娟把针头拧上,取出块酒精棉球仔细擦过,又划了根火柴烧针头。盐水瓶里面灌了葡萄糖液,她用针筒吸了半管,再慢慢前推排出空气,直到细细的水柱喷出来。

做完这些准备工作,文秀娟把针筒小心地搁在盒盖里,卷起左手袖管。

光线太暗了。

文秀娟往外屋方向张望了一眼,姐姐那儿没动静,也没到爸爸回来的时间。她翻身朝外,把左手臂露在灯光下,轻轻拍打臂弯,仔细查看静脉位置。她的脉络偏细,白天阳光下还好分辨,现在就不那么容易。她拍得重了一些,却又怕声音被听见,直到皮肤微微变红,觉得有把握了,就取过刚用过的那块棉花,往落针点擦拭。

要去弄点碘酒,她想,那样会好些。

取来针,对准。

其实不疼的,她对自己说。但还是禁不住咬紧了牙。

针尖进入皮肤,很慢,她的手很稳。

比想象中痛。

插进血管了吗?她不确定,额上的汗却滚了下来。

大拇指压着推柄,开始用力。痛感一直在,似乎不是很正常。然后,她看见入针处的皮肤一点一点鼓了起来。打到血管外面了。

她拔出针,抹了把汗,湿漉漉的,手心也是。用枕巾擦了擦,端详着臂腕蚊子块大小的包,她决定再来一次。

只能是同一个手臂,用左手操针她做不来。重新开始拍打,没几下,她觉得血管比先前明显了,然后消毒,举针,插入。紧贴着包。

这次,她把一管葡萄糖液都打了进去。她出了口气,顾不得止血,飞快地拆针收进铝盒里,下床把盒子和盐水瓶放回原处,再用那块酒精棉按了一小会儿针眼,然后把酒精棉和火柴余烬收进书包的铅笔盒里。

明天会容易些,她想,因为有今天的针眼做参照。但这并不好,不能看参照物,也许等针眼多了,要试着用左手打右手,交替着来。大不了多几个包,消起来很快的。想到这里,她按了按那个包,有点痛。

把袖管拉下来,又等到汗收了,文秀娟才回到外屋。文秀琳在做习题,瞧了她一眼,没说啥。文秀娟取了个旧塑料袋,把锅里的剩粥倒了进去。

“又去喂猫?”文秀琳问。

“嗯。”

“真想和你一起去,玩玩小猫小狗,它们现在对你特亲吧。”文秀琳有点羡慕。

“不过注意点卫生啊,野猫身上有虫子。跳蚤什么的,别带回家里来。”她补了一句。

“知道啦,我不会乱模的,每次回来我都要洗两遍手的。”文秀娟答。

“都八点半了,你别去太久。”

“好。”

文秀娟提着塑料袋走出家门。无月,也没有路灯,只是这光景老街一条条宽窄巷子家家户户都亮着灯,却都是暗的,幽幽黄黄。

文秀娟出了门,走到前面岔口停下,打量过四下无人,就又走回来,几无声息。家门前有个露天的水龙头,水槽边放了几盆花,这一小方地儿,也算是她们家占下的。文秀娟移开最边上的一盆花,露出垒起的红砖。她又掀开一块砖头,底下是个空洞。她伸手进去,摸了个布袋子出来。

左手布袋,右手塑料袋,文秀娟散步一样在老街上兜兜转转,直到进了条白天也罕见人的死巷子,这才停下来,搁下塑料袋,把布袋打开。

她从布袋里取出的头一样东西是个油纸包,油纸包里藏了副薄薄的医用橡胶手套。她小心地拎起手套一角,仔细地穿戴上,仿佛这白净手套有多脏似的。接着她取出个玻璃瓶,拧开盖子,把里面的混浊黏液倒在剩粥里,隔着塑料袋用手捏了几下,好叫它们混在一起。然后,她把瓶子放回布袋里。那里头还有些器具,现在却暂时不派用处。

文秀娟捣鼓这些的时候,已经有些黑影悄无声息地聚拢来。多是黄白色的猫,也有黑色的,离得远些有条落魄的京巴,后头又有慢慢靠近的,看不清晰。它们三三两两,或结伙或独行,与以往多个夜晚一样,来到这死巷里,打算美餐一顿。

幽幽恍恍间许多双碧绿的眼睛瞅着文秀娟。这光景,让她想起刚看过的一部香港恐怖片。她摇摇头笑起来,蹲下身,把剩粥倒了点出来在跟前。

“吃上一顿饱的,挺不容易吧。这可是热腾腾,有肉汤的粥呢。如果你们能思考,会说话,是要感激我的吧。你们现在应该就挺喜欢我的吧。但是,实际上,谁又知道呢。过上一阵子,如果你们够聪明,就会后悔现在吃得这么欢了。”

有些话,文秀娟是没有人可说的。哪怕是铃铛也不可以。她总要找个地方说说,对猫说,对狗说,总好过憋不住夜里说梦话,被爸爸姐姐听去。

“这个世界,看起来的,和实际上的,就是不一样的。”

“就是不一样的。”她停了会儿,强调似的,又重复了一遍。

“你们也是吧,看起来很可爱,其实只是天生长成这样而已,和蜘蛛蜈蚣又有什么区别,惹到了,还不是一口咬上来,一爪子挠上来。就算看着合眼,看不见的地方,满身的跳蚤细菌还有寄生虫。”

一只黑猫抬起脑袋看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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