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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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在取证……我只是……”我继续辩解。

“你是。你确实是。比尔,不要回避这件事了……答应我,去看看心理医生吧。你这样我很担心。”

4

那次争吵之后,我们达成一致:只有周六的时候我才能与乔并联。我想,把一年的时光分割成以周为单位,应该会过得快一些吧。

可我想得太简单了。

每个礼拜的其余六天当中,思念与寂寞像一根绳索的两端,拔河一样割着我的脖子,最后渐渐勒紧。每一次我都觉得周六再不来到,我就要窒息了。然而不知出于何种缘故,我不敢——或者说,我不想——再让乔觉得我像个孩子一样缠着她,让她“没有空间”。

简是我在社交软件上认识的。她说她是波士顿人,但她始终没有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我想她应该离我不远,大概也是像我一样被踢到东亚来的倒霉鬼,大阪,首尔或者香港。我们好像没什么时差。平时只要我想说话的时候,她基本上都在——这对我来说,就够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找我聊天,我只知道我接受和她聊天,是因为我实在太寂寞了——还有就是:乔也是波士顿人。简总让我想起乔——虽然我不知道简长什么样子。我们连视频、电话都没有通过,我们只是像两百多年前的人们那样,在网络里打字聊天,有一句没一句的。有时候甚至还写邮件。忙起来的时候,也顾不上第一时间回复,但只要她能,她永远耐心地陪我说话。我们什么都聊。

是的,我们什么都聊——关于生活,关于工作,关于乔,关于上周看的那部全维动作电影有多糟糕,关于明天要下雨,关于樱花季的拥堵,关于眼下走钢丝一般的国际核恐怖平衡,关于去年驾驶一辆自排古董轿车时有多笨拙,几乎撞毁了它……当然还有最个人化的话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她这样毫无保留地说起自己的童年——我那从来没见过的父亲,还有神秘、冷漠的,也许是因为憎恨我父亲所以也连带憎恨我的母亲。

简不同意我这样的说法,她说:“没有母亲会憎恨自己的孩子,那是你的错觉。”我告诉她:“不,如果你也经历我经历过的,你也许会懂。错觉也是感觉。”

“我的确没有经历过,我不懂。”

“看,这就是为什么人需要和人并联,这样你们才能感同身受。”

“乔与你并联过,见过你的记忆,你觉得她可以对你感同身受?或者说,并联真的能解决问题,解决你的痛苦吗?”

不知为何,我感觉回答不上来。简占领着我的失语,继续道:“并联只不过是增加了一个人,和你一起分担记忆,或痛苦,怎么说都好。但记忆本身,或痛苦本身,根本没有消失,不是吗?”

简总是这么一针见血,她说话的方式令我又爱又恨。但这并不妨碍我们聊得非常投机,也许和乔都没有这么投机。简是个善于倾听的人,在我没完没了抱怨婚后感情的不顺,抱怨乔不肯与我时时刻刻并联,抱怨我寂寞的时候,简都听得非常耐心,而且更加耐心地安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么有耐心。我没有问过,也许也从未想过问。

我只知道,若不是因为有简的存在,我实在不知道怎么熬过一周当中的其余六天——乔不怎么搭理我的六天。

那是个周六的清晨,07:00AM。闹钟将我从一个关于乔的梦境里叫醒。我不睡懒觉,周六对我来讲,是一周当中最期待的一天,不是因为那是周末,而是因为这一天我可以与乔并联。

关于简的出现,我打算主动告诉乔为好,我可不想有什么误会。就这样我躺在床上,顺着那一股强大而温柔的、梦境般的思念,进入乔的意识。可是当我刚刚进去,我就惊呆了:她的头脑里有着另一个人——

那个人比我年轻很多,几乎还是一个少年的样子,他正恬不知耻地纠缠着她,吻她,强行抱着她,撕去她的衣服——而乔并没有彻底反抗他的拥抱和亲吻,她只是……半推半就,眼神中带着某种爱怜之意,望着他……迁就着他的情欲。我感觉自己的头一下子爆炸了。

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乔与那个人拥抱,彼此身体纠缠,他们的前戏显得如此自然,如此投入,犹如一对情侣被密封在一个完全隔音的立方体空间内,正享受二人世界,任凭我怎么剧烈地在外面扑打,叫喊,阻止,大哭,都毫无察觉。突然间,那个密封隔音空间内的少年看到了我——上帝啊,他真的还是一个男孩儿!他赤身裸体,直视着我,带着和我一样的又惊恐又狂怒的神色,仿佛我夺走了他的所爱,有种誓不罢休的决斗之心。我头痛欲裂,一种电锯切割玻璃一般的刺耳声音,生生劈断了我与那个人之间的对峙,他瞬间消失不见了,而我整个人被什么力量猛踢了出来,滚出了乔的意识。

“他是谁!”我咆哮着,不顾一切,忍受着剧烈的头痛,再次猛地闯进了乔的意识。我几乎是冲进去的,像个疯子一样。乔正躺在浴缸里泡澡,赤身裸体,惊呆地望着我。

“什么他是谁?!你怎么了?”

“你知道我在说谁!”我扔下乔,发疯一般去找到那个该死的混蛋,他肯定正脱得精光藏在家里某个角落,我发誓我一定得把他找到,然后拎出来,撕个粉碎。我像红了眼的斗牛一样东闯西撞,乔惊恐地在浴缸里缩成一团,湿漉漉地看着我。我什么也没找到。

我疲惫极了,落下了眼泪,一无所获地回到卫生间,慢慢靠近乔。她惊恐而抗拒地想躲我,又无处可躲。我颓坐在浴缸边上,伸手抚摸她的脸,那触感湿润、柔滑,她一动不动,像一只吓呆了的小动物。我说:“对不起,我离开你太久了……可你怎么能这样?……乔,我原谅你,我真的原谅你,只要你告诉他是谁,你告诉我……”

乔说:“比尔!你在干什么!我已经说过了……我只是在泡澡,我只是在想念你!!你怎么了?!我说过了,没有谁,没有任何人,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别逼我对你发怒,乔!告诉我他是谁!”我扑进浴缸摇晃着她裸露的肩膀,水花溅了一地……一切都湿透了。

乔惊叫着,强制与我断联;我瞬间被踢出了她的世界。

5

我躺在床上,胸口沉闷,几乎不能呼吸,头痛欲裂。闹钟显示着08:45AM。我试着再与她并联,但我进不去了。打电话,也没有应答,然后很快显示我被屏蔽。我爬起来,疯一样地,给她写了许多电子邮件。写完发送之后,我盯着满屏的字母,几乎不认识它们,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太突然了,我几乎没法想象这是真的。像一切突如其来的噩耗,你的第一反应不是痛苦,你还来不及开始痛苦,你的反应仅仅是——这不是真的。

痛苦是三天之后才来到的。失去乔的联系已经三天了。我拼命用工作的忙碌来填满自己,一刻都不敢停歇下来。在第三天的深夜,我独自在办公室加班。我不敢停止工作,一旦停止,我便想起乔。无论我之前写了多少封邮件——大约有二十封,她一直没有回复。我心都碎了。

此刻夜深人静,12916平方英尺的写字楼已经陷入黑暗,布满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隔板,活像一大片坟墓。太像了……我不寒而栗。

我几乎害怕去查看电子邮箱,如果依然没有乔的消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在此刻,我低头看到终端上显示有一条文本信息,仅寥寥数语:“比尔,我们都冷静冷静吧。我不想解释什么,我建议你去看看心理医生,为你自己好。”我盯着她的信息,枯坐在办公桌前,仿佛哀立于墓群中。

“……痛苦有时候会被孤独无限放大,你知道吗?”我在极度绝望中找到简,幸好她在线——我像是抓到了一根稻草,一股脑地向她倾吐,语无伦次。简听得很耐心。她好像一直在,总是在那里等着我似的。这让我心里好受了很多——至少还有人愿意在那儿,为我。

“我感觉糟透了……”我在墓群一般的办公室里独自对着电脑,凌晨三点。

“我知道,我可以想象。”简的回复很冷静。

我盯着屏幕,心乱如麻,脑中一片空白,打出一行字:“……我打算今天飞回去找她……该死,这几天工作堆积如山……”

“你冷静一下,别急着做决定。”简冷冷地说,“我想你误会她了。”

大概因为极度绝望,我情绪恶劣,忍不住说:“……你为什么一直这么平静?还在替她说话?……该死,难道我还不能得到一个解释吗?我只想与她再并联一次!我只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屏幕那一端的简,一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匆匆说:“抱歉,我现在有点忙,一切都会好的,相信我。”系统提示她下了线。她一走,我烦躁得把桌面上的东西全掀到了一边儿,空出一块地方,双手捧着脑袋。水洒了,一片狼藉。就像我的心。

这时我的戒指亮了——提示有人在并联。感谢上帝,乔终于,终于找我了。可是当我迫不及待地进入她的意识的时候,我再一次崩溃了。

还是那个少年。乔就这么抱着他,抱得那么紧,就在我们卧室的床上,他看上去颤抖不已,头埋在她的怀里,她静静地、紧紧抱着他。我像个局外人——不,应该是隐形人那样——站在他们的面前,我哭喊乔的名字,但她没有听见,她用那么怜爱而无奈的表情望着怀中的那个人。

我依然还能清晰地感到乔的怀抱多么温暖,多么温柔与深情,可那只是我的幻觉了——她的拥抱再也不属于我。我近乎绝望地喊着:“乔,我爱你,我真的爱你……回来,回到我身边。”而她只是专心吻着怀中的男孩儿,喃喃地说:“我爱你,非常爱你。”——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还只是个男孩儿,乔。这一切都怎么了?

我胸口像被什么钉在了十字架上。再也没法在那里多待一秒了,我静静退了出来,退出了乔的世界。

黑暗中,我取下了戒指,把它扔进办公桌旁边的垃圾桶。随着它掉进去的,竟然还有一颗眼泪,也就一颗。我盯着垃圾桶,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戒指捡了出来,放回抽屉。此刻办公室的灯控突然自动亮起。白光一层层铺到远处,眼前的办公隔间一片一片亮了起来,好像墓园的日出似的。突如其来的刺眼亮光让我的眼睛又涩又疼。屏幕已自动待机,只在一角显示着06:00AM。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我感觉饿极了。去卫生间狼狈地洗脸,草草漱口。镜子里的自己糟透了,眼圈深黑,憔悴,像个瘾君子,我自己都不想看了,把头扭向一边。一边打呵欠一边烘干了手,我打算下楼买早餐。

自动便利店里面空无一人,进门迎接我的只有那个该死的、佯装热情的女机器人,说着千篇一律的日语:“早上好!欢迎您光临!”我草草选了一杯咖啡、三明治、蛋卷,拿去加热。广告商真是无孔不入,等候加热的两分钟都不放过,与视线平齐的电子屏上全是花花绿绿的滚动广告。亲子自然之旅,轻副作用的癌症疗法,新款磁悬浮车……有蜂鸣器轻轻地响了三声,提示我食物热好了,但我几乎没听见。我走神了,盯着滚动广告,它感应着我的眼球运动,自动停留在我注视着的最后一则广告上:是一个仿古的海报设计,画面上一对白人男女在埃菲尔铁塔下面拥吻(够烂俗的,算了,你懂的,广告),一切都是虚焦的,黑白的,而焦点集中在他们身边的墙壁上,那上面钉着一个鲜红的消防箱,老式的上世纪初的样子,但箱子里面不是锤子或什么消防水管,而是一束鲜艳欲滴的红玫瑰。消防箱的玻璃上写着:“如遇一见钟情的紧急情况,请敲碎玻璃。”海报的最下面分别用英语和日语写着:“为你带来最自然的爱,近藤花艺”。

我还是想起了乔,想起了她的笑容。那是我见过的最自然的风景。像很多年前,樱花都开好了的,华盛顿的春天。

6

向上司请假的时候,他没有为难我,当然这是在我坦然接受扣薪的情况下。他看着我憔悴的面庞,没说什么,然后身子向后一躺,肥硕的身体整个陷在椅子里。他脸上是一种说不清善恶的平淡表情,耸了耸肩,说:“好吧,婚姻很珍贵,不是吗?尤其是现在……年轻人,祝你好运。”

候机厅里,我焦躁而痛苦地等待着航班。我几乎没有带行李。等候的时间里,分分秒秒都很难挨。我找到了简,和她说话。她依旧在,我几乎都要感动了——在乔的缺席中,她总是在。然而她似乎对我突然回去的决定非常吃惊。

她问我:“乔一定盼着你回去,可是你确定回去是最明智的吗?”

“我不觉得乔盼着我回去。我只是想弄明白怎么回事,她怎么可以出轨?!”

“比尔,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不过我只是想问,你相信乔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还能相信谁。”

“那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我犹豫了一下,回答她。

“为什么你不相信乔,而相信我?”

我愣住了,一时回答不上来。简没有说话,似乎在用沉默逼迫我给出答案。我想了很久,回答她:“我想,因为你比她更关心我。”

“难道乔不关心你吗?或者,你对于感情的需求,仅仅就是被关心?”

“是人都需要被关心,这并不是错!乔没像你这样关心过我。”我又忍不住暴躁起来。“也许是因为乔希望你能有成熟的感情观念,你不能像依赖母亲那样……依赖她。陪伴永远不解决问题,并联也不能。不论你们如何并联,都不能真的消解你的症结,并联只像止痛药,并不是真的治疗……”

“说得像个医生似的,”一股无名之火点燃了我,我双手颤抖得几乎无法打字,对着电脑大声吼叫,“出轨!她出轨!就这么简单!……你却还在和我胡扯什么……情结,老天,我都不想说那个词儿……你们简直跟那些只会靠精神分析那一套来骗钱的心理医生一样恶心,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有时候你和乔真的太像了你知道吗?!”

电脑默默地将我的语音识别为文字,发送过去。我吼得太大声了,安静的候机厅里,时间像被暂停了一瞬——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望着我,幸好也只是一瞬而已——然后又默默地各走各路。

“相信我,乔没有出轨。”简在那一端冷静地打出一行字。“我亲眼所见!不止一次!我只想回去弄个明白,这都不能吗?”我一通发火,努力克制不再喊叫出来,打字打得双手颤抖,“说吧,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我们从未见面,我们并不认识,你为的是什么?你喜欢我吧?还是骗子?变态?看到我痛苦你很开心?你到底想怎样?”我狠狠发泄了一通。

我盯着屏幕,呼出一口气,用仅剩的一丝理智制止了自己把它发送出去。头疼胃疼同时侵袭而来,我难受得改变坐姿,想蜷起来一下,可我一不小心碰到了触屏,屏幕显示“已发送”——后悔也来不及了。但是……管他呢。我有点忐忑地面对接下来的那一阵沉默,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该登机了,她依然没有说话。就在我烦躁地后悔,打算道歉请她原谅的时候,她打出一行字,还是与乔说的一样:“最后一次建议,你去看看精神科医生吧。我想你的问题不只是心理问题那么简单。还有,你说对了,我的确很关心你,我为你找到了一些书,飞机上你可以读读,就当打发时间吧。比尔,我得走了,再见。很高兴认识你。”系统提示她下线了。我一头雾水,心情更糟糕了。

过了一会儿文件传送过来,是些学术类著作,关于DID(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俗称双重人格或多重人格)——看上去就令人头痛。只有一本封面上打着纽约时报销量前十的老古董看上去比较像畅销读物,名字浅显一点,叫《24重人格》。

7

闹钟响了,我被叫醒。睁开眼,一切都是熟悉的,床头的时钟在昏暗中闪着:2199年4月4日07:00AM。

我睁开眼睛,对面书架上那本古董珍藏版的《无名的裘德》静静躺着,那是我们从英格兰蜜月旅行带回的结婚纪念物。此刻我躺在床上费力地思索着,要不要还给她。想着想着,我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又一次被闹钟吵醒,07:15AM。我睁开眼,盯着天花板——是的,人生中总有那么一天,你醒来的那一刻,拥抱你的只有白色的天花板。

算不上一个什么特殊的日子,离婚文件早已准备好了,今天只是要与律师一起去找乔签字,然后销联。我心里出奇地平静,只不过像平时一样,起床小便,洗漱,换衣服,准备喝咖啡,吃早餐。但当我一个人对着镜子默默刷牙的时候,仿佛还是看到乔就站在我身边。

我闭上眼睛,感到一阵微妙的眩晕。这是格外熟悉的感觉——是乔吗?她还想知道什么?我低头看着左手上的戒指,它没有闪光,未显示有人在解读我的神经元电信号。今天是戴着它的最后一天了,我不由得舍不得摘下,就这样站在镜子前,望着我自己,忍不住试图进入她的大脑——然后发现其实乔和我一样,如此平静,什么也没有想。

我惊讶于她还未更改密码。虽然我也没有。

已经请了假,今天没有工作。吃完早餐,时间还早,我忽然想散散步。很久很久没有散步了。走上街头,我感到久违的悠闲。朝霞点燃了东方的天空,红日初升,就像一百年前、五百年前一样。大概因为时间还早,街上人很少。路人默默而匆匆,低头盯着手机,擦身而过。什么时候开始,没有人会再互相点头问好了。

这个世界这么地匆忙,比从前任何时代都要匆忙——通往空中快轨的高速电梯里,几块荧屏在滚动播报新闻,还是老一套:商业大亨的脑信息遭窃,机密泄露引起公司股票波动;评论家们在谈话节目中面红耳赤地争论着,审问嫌疑犯时强制进入其大脑获取犯罪动机和现场证据是否存在道德问题……一刻都不停歇。这是一个根本无法回避信息灌输的世界。

我尽力躲开无处不在的荧屏,将目光投向空中快轨的窗外。的确是个好天气,清晨的阳光,灿烂而温柔,给茂密林立的摩天大厦镀上了一层金辉,稀薄的云层缭绕在一座座建筑的腰部,看上去竟然很美。十五分钟后我离开快轨下到了地面,拦下一辆无人驾驶的计程车前往圣乔治医院。行至一半,前方马路一片拥挤混乱,警察拉起了警戒线。我问驾驶系统:“怎么回事?”

它花了三秒钟搜索信息,回答我:“很抱歉先生,前方正在进行大规模反脑互联网游行,警方已到达现场维持秩序,需要等候通过。”

“该死。”我骂道。

“请放松,先生。负面情绪不利于健康。”它居然教训我。

“我的天,是谁把你设计得连脏话都要接?”我有些气急败坏地说。

“请放松,先生,负面情绪不利于健康。我们的设计师是利斯集团的……”

“好了好了,开玩笑的。你可以闭嘴了。”

“需要音乐吗,先生?”

“不需要。”

它的确很聪明地安静了。等候的时候我实在百无聊赖,又不想和系统聊天,不得不就范于信息轰炸,随手翻开座位前方的免费电子报纸,匆匆扫过几条花哨的广告,第一条正文内容是:“东亚国家大幅提高机要人物的大脑机密安防预算”,我扫向下一条内容:“全美适龄结婚率暴跌至0.2%,而离婚率升至87%。”我颇为自嘲地苦笑着,烦躁地关闭了报纸。

在圣乔治医院的门口见到了乔。她显得气色不错,甚至微笑着朝我点头示意。那个若隐若现的笑容,像极了我初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内心涌起一阵感伤。

我到现在都记得,第一次约会的餐厅里,我们聊天的时候,她说起自己童年难忘的,是乡下农场的阳光、河流与草地。我惊讶于如今还会有热爱阳光和草地的姑娘——都市早已密集得让我们看不到自然了。她的笑容是我见过的最自然的东西,我忍不住想要与这笑容相伴下去。那一年我二十七岁,二十七年来我所做的一切选择都和大多数人没有区别,唯独结婚这件事显得和周围不一样。但我从没有想到我们输得这么快——仅仅两年我们便走到尽头,静静地在律师的陪同下签署离婚文件,摘除戒指,修改加密方式,从此切断再感知彼此的可能性。躺在布满精密仪器的服务器维护室里,我们的头部被连上了复杂的管线。乔问技术员:“会疼吗?”技术员说:“不会,你没有什么感觉,也许会有微微的眩晕,很快就好了,连体表伤口都不会有的,放心吧。”

销联之后,从医院出来的台阶上,风很大,乔的风衣衣摆被吹了起来,头发显得凌乱。但想到眼前这短短的一段台阶,将是我们同行的最后一段路了,想到这个世界上那个你曾经交付了全部记忆和感受,曾经最懂你、最了解你的人,再也没有了,我便感到像雨水淋透全身一样难过。而这种感受,她也不会再感同身受了。

我一瞬间有泪在即,痛苦突然像操场上不知何处飞来的足球,狠狠砸中我。我忍不住说:“……你原谅我吗?我们重新开始吧,乔,你知道的,那不是我本意,我并不想……”

乔看着我,用一种坚硬的沉默,打断了我的话。那沉默令我明白,我们永远也回不去了。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在沉默中微微皱眉:无奈的,伤感的,也许也是痛苦的,皱眉。

一片细小的落叶不知从何处飞来。风如一只手,将那片落叶像发卡一样轻轻别在了她凌乱的头发上。我心碎地伸出手,想要替她取下(我也无比意外,城市里竟然还会有落叶),而乔以敏感而防备的姿态,迅速而坚决地,伸手挡住了我:“别这样,别,比尔……”

“抱歉,我只是……你头上有一片落叶,我只是想帮你摘下来。”我唯恐惊扰了她,解释以求原谅。她这才放下了手。我轻轻摘下落叶,有些不知所措地把它捏在手里。她低头盯着我手里的落叶。

“……谢谢。”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礼节性地,用轻得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我道谢。然后她说:“好了,比尔,我得走了。保重,再见。”乔的语气很冷,像……那一年的冬夜。

那个夜晚是几月几日,我有点记不起来了,但是在圣诞节之前,一定是的。因为我清晰记得我请了假从日本赶回来与她对质,我们的争吵那么剧烈,而旁边有一棵翠绿的圣诞树,像一个庸俗的好事者那样一直站在一边凑热闹,亮晶晶的小灯泡们还不断闪着光,令人心烦。

乔转身准备离去,我舍不得放弃这个背影,追问她:“……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要装成简与我联系?你不信任我吗?”

“你还不懂吗?比尔。我不能以我的身份关心你,那只会让你越陷越深,越来越依赖我,就像依赖你的……算了,我不说了,总之你知道的,那不会是一段正常的伴侣关系。比尔……你需要治疗,答应我……要去治疗。你需要治好你心里那个‘小男孩儿’。我知道DID的处境很难,但你可以好起来的,我相信你。”

她走了。

我感到往事中那些美好而孤独的夜晚,连同乔的身影,就像十年前的大雪一样,融化在第九年的春天,了无痕迹。一切竟像电影《裘德》的结尾那样——但我没有裘德的勇气向挚爱喊出那句话,我只是站在原地,站在离别的起点,望着乔离去,唇角嚅动着,像做告解一般轻轻默念:“We are man and wife, if ever two people on this earth.”

七堇年问所有人

Question _ 你愿意通过脑互联和结婚对象相互读取大脑信息吗?

想象一下,未来世界恋人结婚,交换的不再是钻石戒指而是一个装有大脑神经元电信号解码器的戒指,从此以后你们将完全懂得彼此,心心相印,毫无秘密……你愿意吗?

我是你闷姐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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