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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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领导,想法子把自己思想藏深一点,和底下人保持一定距离,这似乎无可厚非。某种意义讲,还是一种要求。不过,科长心思一神秘,底下人深浅不知,就越发的怕他了。他们跟学生怕老师不公一样地怕他亲近别人疏远自个。怕自个感觉的和他心里实际想的有出入。怕他背后排难自个。怕他看不上自个。怕吃亏。等等。这类怕多半跟他们各自的利益得失关联着。调职晋级、评功受奖、走与留、上与下,等等“人生大事”,科长有权妨碍他们得到,也有力帮助他们得到。这是一种对权力的害怕。撞上王科长这般深邃的领导,底下人恐怕会怕得更深远更复杂一些是否是?

就是。

前头讲过,阿今求着科长许多东西。确实如此。他来机关尽管已近半年,但正式编制还挂吊在下头部队,也就是训练队。能不能硬真调上来,调上来能不能借机调一职,类似问题,科长太有权力左右了。阿今借调来机关工作已不短时间,要是最后仍然不能把“借”字去掉,仍然回归原单位,对他当然极为不利,等于是两头落空;再说他在正排位置已干足年头,借调上来之机会调一职,直接任命为副连职干事,本是应该又可能的,只待科长美言一句、出一把力就行了。

以上是决定阿今走留、上下前程的大事。之外,还有诸多小事,阿今同样也需求着科长。譬如讲,阿今写通讯报道,常跟报刊社打交道,有时免不住要出去参加个笔会,改点稿子什么的,一出去便去十天半月;能不能去,去了回来给不给报销旅差费,这自然是科长一句话的事。再譬如讲,阿今家在外地,一年难得回去一趟,一回去总想多呆些日子,能多不能多,也是科长批多不批多的事。再譬如讲,阿今负责搞新闻报道,如今的形势讲究请客送礼,他阿今难免要给一些报纸编辑烧点香,这笔费用是科里承担还是本人承担,这也是科长看着办的事。

诸如此类。

求他事体越多,阿今就越觉得怕他。为此,他经常产生出一种莫名的不祥感觉:认为科长已经讨厌自个了,或者哪天自个做了件伤他心的事体,于是他决定不再留用自个。有时光,他自信并没有太叫科长讨厌,也没有做过伤他心的事体。但他同样担忧,担忧自个没准马上会做一件糟糕事,然后被科长发现,然后就前功尽弃,一次性被处理掉。至于自个到顶会做哪样的糟糕事,他前后左右反复想还是不晓得。可他怕出事的感觉总是存在着的,始终没法消除对科长的恐怕心理。

其实,科长对阿今印象一直良好。他觉得阿今这个小伙子知理达情,有知识,办事稳当不冒失,人做得安分规矩,工作能干又肯干。他已经打算一有机会就把他正式调上来。另外,像阿今这样的老实人,科长认为不能见软欺,相反他经常有意无意袒护他一点儿。这些当然是阿今不知道的。有时即便有点看出来,却往往怀疑科长是故意做出来给他看的。事体因此就显得越发复杂可疑可怕了。

讲一件具体的事。科长爱吃茶,每日上班,总是先泡好一杯茶水。他不吃烟。茶水却吃得多又考究。他欢喜吃绿茶。不欢喜花茶。他讲花茶热性,伤人。阿今家在杭州附近,跟产龙井茶的虎跑山更近。有一回,他回家给科长带回来两斤上好的龙井茶。科长收落了,却硬要付钱。阿今推辞不肯要,说茶叶是自家做的,只是请科长尝尝鲜,不要钱的。说着把钱丢了,夺路而逃。过后,科长却把钱装进信封,塞在阿今门内,信封上写着:我瞎估计了一个价格,少了你倒霉,多了存着明年买。阿今发现,科长给的价钱要比实际价钱高出三块左右。这回,阿今担心煞,他寻思,科长会不会因此看轻自个,以为他是个庸俗势利的讨好坯什么的?

还有一回,阿今午睡过了头,上班迟到半个钟头。那时他新到机关,心想科长这下准会责怪自个几句。惴惴不安进去,科长明知道是他进来了,却连头都没抬,好像他刚才是蹲厕所方便回来似的。本来,这很正常,科长一般不轻易责难人,平时光往往对底下人显得宽容、随便、客气。所谓令人敬畏,敬的一方面某种程度上讲就是通过这些友好的态度和脾气促的。可阿今却不这么想。他心虚多疑了。他觉得科长已经是气愤得不屑理睬自个,是对自个更为严厉的指责。

每每遇上这类情况,阿今总是顾虑重重,担心科长这个,害怕科长那个。总之,只要科长稍有异样,阿今总是有想法,而且从来都欢喜往坏处着想,结果是越想越怕,临事越不知所措。有时光,阿今也觉得自个犯不着这样,科长也不至于那么可怕。但更多的时光,他觉得自个应该怕着科长,即使所有害怕都是冤枉白怕的,也不能冒失不怕。因为他想到科长太有权力“安排”他未知的命运了。

因为怕,阿今所以不敢当科长面响着声音的说话;不敢对他提意见(更不要说生气发火);不敢自作主张做什么,或者决定什么;不敢讲真话暴露思想,显露真情;甚至不敢在餐桌上大嘴巴的吃菜;更不敢对他爱人或孩子稍有轻视、怠慢之举动。这个不敢,那个不敢,结果使阿今在科长面前变得过分的机智敏感,恭恭敬敬,没有性格,没有主意,整天言听计从,唯命是从,简直像个机器人。

可怜的阿今哦,深深地怕着科长哦。

说阿今可怜,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就是:其实,科长也怕着他——阿今,可他却浑然不知呢。不知等于是无用,等于是丢失了。好不容易有一点价值,结果又丢失了,可惜啊,可怜啊。荒唐!科长怎么怕阿今,一个可怜的无名小卒?可事实就是如此。这个事实,也许只科长自己知道。

事情是这样的,科长年轻时也写写抄抄的,为看见个自己的铅字折腾过几年,只是不知是才气不足,或是功夫不到,还是关系不通,反正结果没成事。相比之下,阿今这方面的运气要好得多,吭哧吭哧写出去的东西,虽不能百投百中,但经常有“中”的机会,新闻报道,通讯纪实,小杂文,小品文,时不时“露一脸”。日积月累,时光一长,剪贴本越来越厚,名字便为人熟悉。当初他来机关依靠的就是这一招。

到机关后,站得高看得远,名正言顺时间多,因此,阿今投稿量和中稿率又有显眼提高。科长见此真是羡慕煞,早年未遂的心愿像是苏醒过来似的跃跃欲试。有一回,科长写了个报道,讲的是他们政委如何为基层排忧解难的稿子,拿给阿今看,说是不行就算给他供个素材。阿今当场一目一行地看过后,连讲行行行。但心里想,这怎么行呢?稿子太差,差得不上路,要想发表,只有“斧正”。于是,亲自动手,“妙手回春”了一个晚上,总算有了个样子。第二天一早,又亲自送到报社,为保证采用,送到的同时又给相关编辑送了他半个月的工资。后来,军区报纸当要闻在头版上隆重刊登了,科长的大名尊姓跃然其上,前无阿今之名,后无阿今之姓,纯粹系科长之“独著”。

这是科长第一回看见自个名字赫然上报,简直有些乐不可支,有些忘乎所以,捧着报纸先是给政委看,受了大表扬;回家又给爱人看,孩子看,又受了大表扬;还寄给好多朋友看,完全失去了平时“含而不露”的作风,表现出了常人都有的那种首次见稿的喜悦。对稿子是经过怎样秘密的过程发表出来、发出来的有多少文字属于他自个,等等细节实情却是只字不提。对阿今不签名也没表示异议,好像阿今帮他改稿送稿什么的都是应该的。不但是应该的,还是他亲自授意的。

想想看,当初他对“茶叶”的态度是那么清正廉洁,如今对“稿子”却是如此睁眼闭眼,判若两人。为此,阿今既感到糊涂,又若有所悟。他似乎由此看透自个应该怎样讨好科长。从那以后,阿今索性投其所好,时不时为科长发点稿子,有时是缩写他搞的材料,有时是凭他提供的素材,有时是他的讲话,有时干脆就是自个独立采写,只是签他名而已。

科长明明知道阿今这是在取悦于他,也知道自个如此态度是不妥当的,可就是不出面阻止,甚至还有几丝怂恿的味道。结果,事体最后弄到不可收拾、骑虎难下的地步。

原来,阿今七搞八搞,一年下来,科长见稿数目超过十篇,按年初部里拟定的“新闻报道的奖励规定”,实打实地立了个三等功。军区报纸还评他为优秀通讯员。事体弄到这等地位,麻烦事就出来了。一则,他这本身是瞒天过海的事,万一阿今跟他反目,把秘密揭露出来呢?这就是一个怕,怕阿今“变节”。二则,他这下“优秀报道员”的名誉在外,部队领导和上级机关经常派他差使,点名要叫他写些东西,军区报纸有时也会向他约稿。要完成这些“任务”,岂能离开阿今?这又是一个怕,怕阿今“不予配合”。

当然,正常情况下,他相信阿今不会为难他的。但万一呢?事情难免是有万一的。何况,现在似乎已经有些“万一”的苗头。首先这一年多来,虽然他自己很想把阿今正式调上来,可毕竟这不是他权限内的事,他可以建议并已多次建议,但一直没有落实。对此,他担心阿今多心,误以为是他在从中作梗。这就是“万一”的苗头。再比如说,阿今去年没有立上功。好处都给他一个人个捞来了,谁知道阿今心头是怎么在想的,会不会想不开啊?会不会后悔啊?会不会一时冲动啊?再比如说,以前阿今帮他想写稿子,是为了讨好他,是主动的,自愿的,现在并非如此,现在是他求他写,是替他解困,是成人之美,是被迫的,无奈的。既然是被迫的,就有反感的可能,也有反抗的危险。这么想着,科长就觉得心里头发慌啊,他担心阿今哪天一时冲动,豁出去了,不跟他好了,跟他作对了,不给他做孙子了,不帮他写稿子了。甚至还可能更冲动,把他们间不可告人的秘密公布于众,叫他身败名裂!

所以讲,科长同样也怕着阿今呢。

这你们没想到是否是?

其实应该想到的。

因为,这是一个人人害怕的故事。

 ·3·

十面埋伏

怕过科长,再讲阿今顶怕的那便是教育干事老王。也就是小老王。

如果讲阿今怕科长更多的是怕他手中的权力,不是人本身,那么怕老王可是真正的怕他人本身。阿今才到机关时,曾经跟老王一道搞过一阵子部队政治思想教育。时光不长,大约半年左右。当中有一回——那是阿今来刚到机关的头一个月,军区政治部宣传部要他们一份关于部队培养军地两用人才工作的经验材料。老王把差使交给阿今,叫他先拉个初稿。当时间,阿今对部队的情况还不大熟悉,要搞什么经验材料还是有很大难度的。不过,阿今还是悬梁刺股地把初稿拉了出来。老王看过初稿说不错不错,还拍着阿今肩膀说小伙子不简单什么的。阿今听了自然很高兴,心想一定是还行吧,因为老家伙一般是不会随便肯定一个新兵蛋子的。不想过后没几日,科长专门找到阿今谈话,说了一些如何怎样写材料的常识、要领,完了郑重告诫他,新来机关一定要谦虚谨慎,多请教老同志什么的。听话听音。听科长这么一说,阿今自然明白,准是老王在科长面前讲他坏话了。为此,阿今心里如何惴惴不安、怎样疑虑重重姑且不讲,叫他不理解的是,老王为何不当面批评他?这件事让阿今对老王疑惧万分,觉得这人太阴、太不善良,一点都不体谅他。其实,对一个连羽毛还没长的新同志,有什么话不好说的?

再讲过了一个多月,材料居然在军区的《政工研究》杂志上转发出来,阿今倒想看个透彻,好从中悟出点名堂,便于今后再写类似材料能有个比较。看完全文,阿今只觉得和自个原稿差勿远,逐字逐句校对之后,总算发现有几个副词标点符号什么的不是他自个的,却不知是老王亲自下的功夫,还是编辑作的改动?但作者老王的大名大姓,阿今敢于肯定,那一定是老王同志亲自他自个加上去的。

嘿,老王一定以为材料不会转发呢,所以胆敢如此“损人利己”!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阿今觉得自个没理由不怕他。

老王今年37岁(比科长小两岁),1970年入伍(也晚当两年兵),历任警卫连班长、排长、副指导员、正连职干事、副营职干事。现在是正营职教育干事。他这人顶令人佩服的是拉关系无坚不摧。他在警卫连期间,凭着一点工作关系,与部队诸多领导熟悉后,从此便令人刮目相看,先是上政治学院读书,文凭到手,待遇追上,不但又调职、晋级,还利索调进了机关,在宣传科当领导人选培养。调入政治部没半年,部里不管哪位领导(一个主任、两位副主任)的家门,老王都踏得进去。踏进去,有时光是闲聊天,更多的时光是烧高香。据讲,部里许多领导每年吃的上好的橘子,其中有一半是他免费供给的。他老家在浙江黄岩农村,爱人原先在家就是做橘子生意的,现在当然随军了。黄岩蜜橘可是名响全国是否是?

正是。

给领导烧香这等行当,可不是勿要门道的,同样一庙宇,共同一束香,不同之人有人烧得进去,也有人烧不进去。烧而烧不进,反而弄巧成拙,阿今给科长送茶叶其实就是这样的。这里面可是大有道道的。老王烧香可谓独有高招,他经常先叫爱人孩子打前锋,打通了才自个出面。他脸皮厚得很,心理素质也好,只要谁被他接触上后,总是经常有意无意去跑跑,走走,不管你爱理不理,他一概笑眯眯地进,笑哈哈地出,好像他生来就跟你老相识似的。就这么回事。

姑且不管领导对他到顶如何怎样,可经常进进出出,来来往往,毕竟让人心虚多疑。

这是老王的一个可怕之处。

还有个更可怕的,就是他欢喜搬弄是非,背后捣鼓人。他这种作为几乎已成了他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是他克敌制胜的法宝。要讲他平时光总是表现出一副安分守己与世无争的模样,待人彬彬有礼,说话温软和气,动作慢条斯礼,很容易让人以为是个懦弱之辈。可本质上,他是个非常虚荣势利、奸刁鬼滑的家伙:妒贤嫉能、欺软怕硬、阳奉阴违、哗众取宠、看人讲话、损人成性、笑里藏刀,绵里藏针、暗箭乱发……总之,他有明显的两面性:对上人模狗样,奴颜婢膝,恭敬有余;对下表面温和,实际居心叵测。同事间谁要是有什么不投他机、合他味、爽他心,或者平时间稍有冒犯他,甚至哪样东西强过他,他便耿耿于怀,然后绞尽脑筋捣鼓你、损伤你、恶语中伤、无中生有,把你在别人面前游说得一无是处,真正是一种最可怕无耻的人,令人深恶痛绝又防不胜防的人。

试想,与他在一只办公室上班、工作,天长日久,谁能样样事体都能够称他心、合他意?人人之间总是会有些利害冲突的。所以,科里的人,谁都没在他心里眼中,对谁他都怀恨在心,对谁他都想利用自个和个别领导的私情旧交败坏他们。谁要是有点不便公开的事体让他得悉,那没准过夜便在全机关传开。他正巴不得别人都倒灶,让他独个人得意才好。他这种性格已经根深蒂固,想改都改不了,结果使得科里人无不恨他、怕他、讨厌他。

谁能不怕小人?

就是,都怕的。

阿今看透他性格后,害怕他当然是应当又应当的。阿今新来机关,人际生份,关系浅嫩,上无天力,下无地势,等等弱势,决定他是经勿起别人家背后捣鼓的。为保全自个,少吃老王的“闷棍”,阿今一方面尽量勿同他发生利害冲突,事事谦让他,时时防备他,有时还故意当他面做出一副畏畏缩缩的怯弱模样,目的就是告诉他:我阿今是个无名小卒,不会危及你的,请你也别同我来争啥高低过不去。另方面,他又事事小心,加强自卫能力,减少与他交涉共事的机会,尽量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

老王倒是经常寻上门和阿今聊天,而一聊起来不是谁谁谁怎么不好的,就是谁谁谁家哪样不对的,什么科长爱人不会生育、孩子是人家的种;什么李兵结婚前就和女友同居过、那女的刮过胎;什么上官江是假正经,等等,反正讲的尽是些别人家的污秽事体。阿今听着这些脏东西,心里头就莫名害怕。他担心自个哪天弄不好也会在他嘴头翻来覆去。现在,阿今几乎害怕看见老王上哪家去串门,要是哪日里齐巧撞见了,他便莫名地顾虑重重,心神不安。他思前想后,想左思右,一个劲头地想,老王会在人家那里讲谁的坏话,会不会讲到他的头上。如果那天之前他刚对他有过什么不恭言行,那他就会越加紧张慌神,坐立不安,有时光还会禁不住出虚汗,说梦话,尖叫,求饶。

如果哪天看见老王和谁(特别是领导人物)咬着耳朵地讲悄悄话,阿今也会怕的。有一回,阿今踏进办公室时,老王正伏在科长桌子上对科长有说有指的,看见阿今进门则不说了,还冲他笑。阿今对此疑心沉沉。他想为什么自个一进门他们就闭口不言,还笑。越想越觉得他们刚才是在讲他自个,而且还想到在讲他什么。当时间,阿今刚在军区报上见了一篇稿,内容有些失实。阿今觉得他们可能正是为这事私议着。过后,阿今专门上科长家,婉转解释稿子为什么有些失实的事。其实,科长本来是不知晓这事的,这下知道了,反倒很当作一回事,借机批评了他几句,弄得阿今哭笑不得。

要是哪天耐不住性子和老王顶牛几句,过后阿今准是会后悔煞,继着会紧紧张张地过几日,还用心注意他动向,观察他近期是否是上谁家串门了。总之,阿今对老王的害怕程度也是不浅的。深得很!经常不可名状地紧张,无缘无故地心悸、腿软,有点伴君如伴虎的感觉。这叫神经过敏,也叫暗无天日。

至于老王是否是当真在背后捣蛋过他,讲真的阿今至今并不了解,起码没有实据实证的东西。

令阿今更不了解的是,其实,老王也怕着他。

老王怕阿今是因为办公室里人事关系盘错乱杂,而阿今谨小慎微做人,平时光沉默寡言装聋扮瞎什么的,人缘倒是好到顶的,是个得罪不得的“和事佬”。“和事佬”在群众中总是有种特别的地位是否是?

没错。

老王在办公室里的处境,虽不能讲已到四面楚歌的地步,但确实也够疙疙瘩瘩不顺气的。除了和阿今相处得还行外,李兵、上官江、科长,他们几人对他都成见至深,不是因为工作关系,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跟他搭话言语。他们恨他,怕他,躲他,看不起他,不信任他,嘲笑他,咒诅他。反正,一句话,表面上是同志关系,心里头是敌我矛盾,恨不得连影子都要踩。其实,李兵,上官江,还有科长,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并非亲密无间,风平浪静的,只是当面对老王时,似乎就变得志同道合,攻守联盟,浑然一体。在这种情况下,阿今在老王心目中的地位显得长势良好,他不敢开罪阿今,否则就当真变成四面楚歌了。不敢就是畏惧,就是害怕,就是在乎,就是需要。老王需要阿今当他的缓冲带,当他的和事佬。

刚才讲过,抛开老王,李兵等三人的关系并不是无风无浪的,风浪随时潜伏着,也可能随时爆发。所以,虽然人不多,但复杂的人际关系简直乱如麻团,时而这两人明争,时而那两人暗斗;今天你同他合不拢,明天他同他有过节。正是这种局面,我恨你,你怕他,他防我,互相牵缠,互相作用,互相对衡的局面,抬举了阿今这个四面圆滑、八面玲珑的宠儿的地位。他成了唯一独立的,谁都指望拢络的力量。大伙都明白,一旦得罪阿今,等于消弱了自个力量,强大了对方势力。所以,谁都不想得罪他,相反,谁都存心想拉拢他。起码希望他别靠拢对方。就这样,阿今似乎成了他们间的裁判,手中捏着金哨子,哨子偏向哪方一吹,相持、抗衡已久的局面便可能顷刻间土崩瓦解。

当然,精灵的阿今绝不会乱吹哨音,他懂得,只要有一个哨音没吹好,自个便可能跌入阵线,充当起某方队员,然后只有奋力拼搏,挥汗如雨。他可不想当队员,虽然经常嘴里含着哨子,两边来回奔跑也不轻松,甚至很累人,但毕竟比赤膊上阵好得多是否是?

就是。

不乱吹,不等于从来不吹。哨子总是要吹的。阿今有时也吹哨子,不过,那多半是双方恶战中的休止音,响得两方面都暗自感激。往往是他们恶战得精疲力竭,都希望有人出面来和事的时机,“和事佬”阿今就看准机会,吹响哨音,抚慰双方,不偏不倚,恰如其分。这就是阿今,精灵非常的一面!

老王一方面指望拉拢阿今,加强自个势力,另方面又怕阿今冲入对方阵线,使自个孤立无援。这是一种由微妙关系生出的微妙心情,是否是?

就是。

老王对阿今的害怕是一阵一阵的。时常是年中年底,科里要评功论奖,那时节,他便格外害怕阿今。他这人就是重视这类虚名。他要通过这些东西标榜自个,从而给领导打造影响。他甚至巴望部里领导在回回党委会上都能够将他名字含在嘴巴里,吐进吐出的。他的想法是:可以不立功受奖,但名字一定得作为候选人提上去。同时,他又晓得李兵等人是不愿提名他的。当然,只要有人提出来,他们也不敢或者是不高兴当他面反对,至多是沉默。这一点他很清楚。沉默是冷酷的同意是否是?

正是。

左右分析,上下比较,只觉得唯有阿今才可能成全自个。老王掂着这个结论,惧怕阿今的心思就越发强烈。所以讲,每到评功论奖时节,老王总是格外害怕阿今,表现出来则是格外亲近阿今,注意在阿今面前的言行,常常有事没事找阿今聊聊天,叙叙家长里短,显得老很关心理解阿今似的,好像阿今是个了勿起的人物很值得他巴结似的。

有时候,老王想起自个前回盗窃阿今名利之事情,心里简直怕得要死。俗话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阿今的重要性日渐体现出来后,老王是跟着日渐怀疑阿今已经知晓了他曾经的劣迹,对他怀恨在心,正伺机对他实行报复呢。

要说“劣迹”是知晓了,要说恨也是怀恨在心,但是恨归恨,到了评选什么时,阿今还总是回回遂老王心愿的。这是阿今的聪明,他认为,这类事体下面人就是声嘶力竭地叫煞说煞,都是无用功;底下的评议讲破了只是过过场而已。他不想因此委屈谁,更不想打击对自个抱满希望的老王。所以,什么评功论奖,评来论去,最后往往人人都是候选人。至于最后到顶叫谁当选,还得上头来英明裁定的。就是这样。

再讲科长和老王,也就是大老王和小老王,他们间的关系也是你怕我,我怕你,互相攻攻防防着的。

这得回过头去讲讲他们当初为竞争科长一职是如何暗暗较劲、明白打斗的历史。四年前,宣传科长猝然上调,部里临时物色宣传科长人选,当时节大老王进机关还勿满周年,而小老王虽然较大老王晚当两年兵,但进机关时光却早他年半。于是,两人各自都自以为是的视对方为竞争对手。从当时光实际情状看,凭上层势力,小老王要略胜大老王一筹;凭群众威望大老王要稍占小老王上风;凭工作才能,小老王的组织活动能力要强大老王,而文字功夫和收拢人心之本事,大老王又强过小老王。两人互有长短、各有千秋,孰是孰非,谁上谁下,似乎就看临场发挥了。结果是大老王胜出,上去了,当了科长,却马上传言风起,说大老王所以得胜与他爱人当中表现出色大有牵连。至于这股传言当真勿当真,谁都没有个过硬说法,纯属人云亦云。

大老王爱人在部队门诊部当军医,年过三十五六,为夫为母十余年,却不像她人一般发胖变形,也没失神显老,仍然紧紧凑凑,楚楚动人。此人出名的贤惠,颇能近人,待人热情大方又得体,无可挑剔,无可非议。她借用自个得天独厚的位置和美貌,积攒了不少人情人缘,通达了不少关系,部里不少领导对她另眼相看。有人在大老王得胜之际,在他爱人头上做点文章,即使是捕风捉影,也是高明的捕风捉影,容易叫人信,也容易传得开,容易人云亦云。人云亦云总有个头,有一个“第一云者”,此人系谁?又有传言,乃小老王矣。这是一笔糊涂账,但大小老王的敌对情绪由此而变得毫不含糊。

再说小老王败阵,自然不服气,平时间不大听大老王使也可理解。起先一阵子,小老王常常口出怨言,小视大老王,表现出一种不买账的劲头。对此,大老王不是看不到,但他装作看不到。他知道自个身为科长,必须顾全大局,不能同他针对针硬碰硬,否则全科很可能乱套散架;而小老王正唯恐不乱呢。这是大老王的一个被动,此外大老王的工作需要底下人做,影响需要底下人造,而小老王在底下可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何况有部分人还正为他败阵不平。来回权衡,左思右忖,大老王觉得自个只能稳住他,利用他,不能得罪他。得罪不起。同时,小老王又不能不怕大老王科长手中的权力,权力的威力是无人敢小视的,包括他小老王。他伶清,自个真要是跟他明目张胆作对,关系白热化,那么弄勿好就可能吃上权力的苦头。他需要的正是半明半暗。这种互相牵制的形势,两人心照不宣,平时光只好互给方便,互相给台阶,以免事态扩张激化,两败俱伤。

现在这种情形似乎好多了,时间抹平了小老王的情绪,同时也给了大老王不容置疑的权威。但是,新形势下,新的害怕内容又孕生了。大老王任职已满四年,科长这种职务当到这样的年份差勿远也是到顶了,行的要上该上了,不行的要下也该下了。要下说光了就是指转业,而大老王转业的可能几乎是零蛋一个,他必须得跟爱人进南京市。在爱人走之前,他不可能有走的要求,组织上也不可能这样要求他。况且这些年他科长当出水平,在机关影响良好,上的可能很大。要上那就是正团,正团位置机关廖廖无几,而且眼下都有主坐着。照此分析看来,让大老王下去基层部队担任主官的可能十有八九。大老王走,科长位置笃定是小老王无疑。这是明摆的。可部里几个正团单位都在外地,顶近的离机关也有百十公里。大老王家在机关,情勿情愿去还很难讲。机关干部宁可少调一职留在机关,这类事例以前不是没有。像大老王的情况,只要自个勿情愿落去,继续留任年把半载的可能性是蛮大的,别的不讲,光凭他搞报道的优势,部里领导就得考虑考虑。如果大老王当真不想落去,那小老王就得再等。这可是等不起的,他已经实足等盼四年啦。

今年以来,小老王为大老王会勿会继续留任的问题很伤脑筋,他这头揣摩那头估摸,心里头老是不踏实。他怕大老王不情愿下去,而组织上又迁就他。这种流浪飘泊的心理使他每每看见大老王和部里哪位领导站在一起就神经过敏。甚至只要看见大老王爱人和个别领导稍有接触,他也心虚多疑。他怀疑他们正是为留任什么的事体上下活动,暗中勾对,甚至无耻乞求。眼下,一年一度的部队干部调配工作行将开始,小老王内心更是浮沉不定,害怕劲头更是火红烧心。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再讲大老王当然勿情愿下去,他很知道多赖着当一年科长在机关提拔的可能就多一倍的道理。能在机关混上个正团,即便时间上迟一年半载,那也比下去划算是否是?

就是大老王想的正是这样,他确实曾经跟相关领导隐约流露过不情愿落去的思想。当然,在组织上没得公开征求他意见时,他是不会把话说白的。不过,他估计今年一定是要会有动作了。至于会动成什么样,他心里头分析结果和小老王想的差勿远。也就是放自个落去的可能老大不小。他不想下去,就担心别人家催自个下去,这个别人也许不少人,但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小老王。所以,在这个问题上,大老王同样怕着小老王,他怕小老王去找领导面扇风点火,催他下去。

一个怕对方不下去,一个怕对方催自个下去,他们眼下便是这样对怕着。

至于一个是否是当真不想落去,一个是否是当真在催命,双方各自都不得而知;再讲组织上的用意是否是当真跟他们想象分析的一样,他们同样也没得底细。

确实如此。

 ·4·

十面埋伏

文体干事李兵是阿今不大害怕的。不大害怕不等于不害怕。阿今同样怕他,只是比较大小老王而言,怕的程度浅些而已。

李兵今年27岁,是个足球迷,他原先在军区体工队踢过足球,因为踢不出名堂,所以才下放到部队来。这类人到哪个部队都是个负担,他们往往自我感觉良好,不服管,但落来的目的却很明白,就是要提干。一般部队只要他们稍为有个样子,基本上会成全他们,以便图个上下安静。不看僧面看佛面嘛。可是李兵实在太没个样子,平时光稀稀啦啦透顶,当兵十多年连个共产党员都勿是。讲他当兵的时光,那可早着:1974年,当时他才13岁呢。当初,组织上看他太不成样子,是块“抱勿上树”的料,本来已经打算让他过年退伍的,没想到这小子七勾八勾,把省委组织部长的闺女勾上了手。这话讲的难听,其实人家女的可是爱他得很,小伙子相貌堂堂,能说会道,当真惹人欢喜。当初他一不是干部,二没有入党,要啥没啥,人家部长女人爱他,正是爱他这个好模样。人各有志是否是?

就是。

再讲人家部长和这边政委是老战友,情深笃厚。这下李兵小子自然得了仙道了,有活路了。1984年,又是提干又是入党,真是让他发红了。提干没一年,又调进机关。不过调他到宣传科当文体干事可是歪打正着,他抓这摊子,还当真有本事。眼下由他一手创建的足球队可是名扬军区内外,当中他自然立下汗马功劳。

阿今所以不大怕李兵,是因为李兵求他办过一件难事。或者讲阿今帮过他一回忙。自然不是小忙。事情是这样的,两年前,也就是1986年,部里根据形势和要求,想赚点钱给大伙改善下福利,于是司政后三家联合成立了一个经济发财办。考虑到李兵老丈人的腿脚能够派上用场,便叫他当主任。这小子凭着组织部长的关系,发财果真有道,门路畅畅通,一年下来,轻而易举地给部里赚了一大笔钞票,同时自个也占了不少便宜,光家里头现代化不讲,还在闹市区买下一间私房,雇人做起了时装买卖营生,从中牟利。结果弄得全机关人都眼红心乱,纷纷告他状,怀疑他账目不清爽。部里根据群众意见,决定清查他账目。清查组由两个人组成,其中一人就是阿今。当时光,阿今刚刚来机关,并没明确职责,反正是哪边要人塞哪边,哪边要人啃骨头,就去哪边。

清查没正式开始,李兵找上阿今门,送来六张合计8000多元的借条,张张借条有借方也有领导批示的意见。对此,阿今心领神会。只要有领导签名,阿今觉得这个好人还是划算一做的,就答应了他,帮助他“化险”。清查过程中,账目当真是破绽百出,阿今照李兵的意思,小账能抹的抹,大账不能抹的就拿借条挡架。

就这样,清查结果,除部分借款外,收支基本平衡,其中借款总数达20000多元,可见另一位老兄帮忙比阿今还帮得大。不过,大小都是帮忙,再小的忙,捅出去了都是大事。一个秘密由两个人掌握,两个人的价值是同等的,两人在李兵心中的地位也是同等的。同样的大,同样的要紧。这样,李兵害怕阿今是不要讲的。当然哦。

阿今本来还是蛮害怕李兵的,这样一来倒也好得多,有些原先可怕的东西——诸如怕他蛮不讲理、怕他跟政委的关系——一下子变得不大可怕了。他知道,以后李兵一般是不敢和自个过不去的,手上有他黑色的底牌呢。可是因此产生了新的害怕点,就是:现在阿今怕李兵跟自个过分亲密。

真是有得也有失!

原来,那件事体(清查账目)过后,李兵经常格外又格外地地亲近阿今,亲近程度令人有目共睹。本来这无疑是个好事,办公室里有个人情愿同自个亲近总是有益无害的。可问题是李兵同其他几位同事,特别是老王,关系不是一般的僵硬,他们都觉得李兵这小子仗势欺人,太放肆,太不把他们看在眼里。李兵平时当真有这个感觉,他经常很骄横,自以为是,待人处事盛气凌人,咄咄逼人,时光一长,得罪的人很多。现在,他在科里的人际关系几乎和老王一样糟糕。如果讲大家讨厌老王更多的是因为他人做得太阴,那么讨厌李兵倒大半是因为他太阳。或者讲,太锋芒毕露。就是这样的。

鉴于李兵糟糕的人事关系,阿今担心自个如果跟他搞得太热火,其他同事没准会看不顺眼,而且很可能因此对他产生敌意。他这样担心着,便经常有意冷淡李兵。但冷淡又不能太露骨,否则得罪李兵也不是上策。顶好是两头照顾,恰到好处。可要当真做出这样的高尖水平,实际上也不是容易的。经常是顾念了这头,担心了另一头。阿今深感无所适从呢。至于事体到底有没有像阿今想象一样复杂可怕,那又另外一码事。也许更可怕,也许一点儿也不可怕。是这么回事。

再讲当初清查账目并没有危害李兵利益,他自然仍然继续当他的主任。至于账目是否是还得再清查,下回清查李兵主任是否是还得临时补借条,等等疑问,当时光就连阿今“他俩”也难得答案。但问题说出就出了,李兵继续当主任不长时光,竟然胆子扑天,与地方一伙近乎黑社会的人物做起了一桩非法买卖,倒卖国家禁销物资紫铜片,结果给地方公安部门一举查获,身败名裂。军区纪委一再要求部队严肃处理李兵。于是,“情深笃厚”的政委也不敢贸然庇护,责令部里“严肃处理”,结果被明明白白地记上了一次行政严重警告处分。

本来,部队还决定安排李兵当年转业的,可李兵坚决不从。为什么?因为现在本市已经明文规定:只接受五年之前结婚,或者爱人是大学本科生的转业军人,否则一概不理。李兵两项条件一项也不沾边,再加上刚挨过处分,这样的关节口叫他转业显然极为不利。当然,凭他后台,真要是浑身解数豁出去,也不是讲一定进不成本市,但毕竟不合算。他何不缓缓避过风口再说?李兵平时虽牛逼,这时也只好低头求情,最后政委还是“小心翼翼”地留下了他:留察一年,视情再定。

李兵本来是不大怕科里人的,包括科长。但自发财办事故犯出后,情况发生了变异。现在,他很怕科长,也怕其他人。发财办当主任一年,李兵可是小伤元气,尤其“察看一年”事后,更是大伤元气,他再不像先前那样逍遥无忌,他得处处为自个的走留问题着想。生活同样枷锁了他。

李兵怕科长是因为政委讲过留察一年再看什么的话。一年落来,是好是孬,科长讲话顶大用。他深知自个原先没给科长留下好印象,彼此关系一直“欠妥”。现在,科长若要捉弄他,自然不愁没个缘故。

李兵倍感科长一句话、一个态度可以左右自个前程大事,畏惧心理随之陡然膨胀。

再讲科长也不是没怕李兵。

科长怕李兵是因为科长想依靠部长解决个他们家庭的要紧问题。

讲来,科长眼前为自个一家三口将来的去向问题可是疑虑很深。他爱人一家现在虽讲是在南京,但当初她是从苏南南通入伍的。因此,她转业进南京条件也不是实打实过硬的,当中若有可靠的后脚好说,没有一只顶用的腿脚那就难说。如果爱人进不成南京,那科长自个就更没谱了。他家在上海郊县,要回上海顶多只能进个县城,那么,爱人一关则是非过好不可的。此事关系重大,不能掉以轻心,冒险打没准备之仗。也就是讲,有力的后脚非得找一只不可的。

至于那只后脚上哪里能找见,科长和他爱人一齐想到了李兵。李兵老丈人身居要职权势显目。这只后脚,科长一家正是求之不得,想煞要抱,想必抱来准是能奏效圆事。况且进不进是个问题,就是进去了,是进好单位或是孬单位也是个问题。这些问题,只要李兵甘愿鼎力相助,恐怕都算不上问题。科长如此想着,便觉出李兵分量的重要。求助心切,科长不知不觉中,有知有觉地害怕起了李兵。这从科长和他爱人近期常串李兵家门和他爱人怀里常抱着李兵周岁孩子之类小事可见一斑。科长爱人已经打算来年转业,现在正是打基础作准备的黄金时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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