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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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来阻挡

然后的大半天,阿今一直处于一种莫名的亢奋和恐惧中,好像身上揣着笔秘密款子,怕被人知道,又惟恐你不晓。到晚上,在家人团聚的餐桌上,这种感觉第一次强烈得让他感到难受,好像那个念头已经变成一片鱼刺扎在喉咙里,想吞吞不下去,想吐出来又怕家人不理解他,让他们担心,好像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确实,阿今是个谨慎的人,而且,当他想起自己要吐的“东西”是那么怪异又重要,便觉得这种谨慎是应该的。他想,让我感到奇怪,这本身就说明它还没有完全征服我,它还有秘密,还有空隙,这时候我急冲冲把它抛出来,既缺少根据,又没有目的——我是希望他们赞同还是反对?他不知道。就这样,他坚持不说——是坚持,因为想说的欲望实在强烈,胀得他似乎随时都要破裂,以至最后他不得不害怕地逃离了餐桌:他非常潦草地吞下了这顿晚饭,好像吞下了某种威胁和危险。

但是,晚上睡觉时,这种感觉再次向他袭来,其“火力”要比餐桌上强烈得多,而他的处境又比餐桌上要尴尬。餐桌上他可以“害怕而逃避”,而现在——他和妻子相拥而寝,逃避显然不是一条路。他知道,只要他一离开床铺,妻子就会问他干什么。这一问一定会把我捅破,把我满腹心肠都勾引出来。他这么想着就不敢离床。可是,躺在床上,妻子钻在他臂弯里,仿佛挽着个巨大诱惑,丝丝呼吸都是耳语般的纠缠。黑暗中,这纠缠就像命运一样神秘而顽强,又如一只“火焰的手”,不断地伸入他体内抚摸,每一次抚摸他都觉得自己内部有一种东西在一点点消失,另有一种东西在一丝丝增添、长大。到最后,这东西增大得已无法在他体内容纳,这时候,他恍然听到自己唤了声妻子的小名,好像是那东西顶开了他嘴。

妻子快睡着了,好不情愿地回他一句:“干吗?”

这回应与其说是想听他说什么,倒不如说是叫他闭嘴别吵她。

但阿今的嘴已经闭不住,或者说他在闭嘴的同时,一句话像是由于闭嘴而一下子漏出了口:“我想转业。”

“什么?”妻子惊动地仰起头,好像阿今刚才漏出的话跌入了她腋窝里,她被挠醒了。“我想转业。”阿今又说。

“你想转业?”黑暗中,阿今仍然看到妻子的双目因为兴奋而闪亮,好像通了电,“真的,你想转业?”

看着她的兴奋,阿今突然感到失望,回答因而也显得生腔腔的:“你觉得好不好?”

“当然好。”妻子很干脆。

阿今沉默一会,说:“你好像很希望我转业嘛。”

“是啊,”妻子说,“你能转业当然好啊,我早这么想呢。”

阿今说:“那我怎么从没听你说嘛。”

妻子“哼”了一声说:“我才不说呢,说了你妈到时又有话说了,什么不支持你啊,拉你后腿啊,也许还要给我上一堂政治思想课呢。”

“那你说说看,我转业有什么好?”阿今想,我说是想转业,可还真不知为什么呢,看看她会怎么说。

妻子显然没有认真想过,现在突然叫她说来,就说得没头没绪,颠三倒四的。阿今仔细听着,未了,觉得妻子的理由大概有三条:

1、总的说现在军人的行情看跌,且可能越来越跌;

2、今年她们单位要盖新宿舍楼,如果阿今近期转业,就可望分到一套,这样他们将有自己的小家;

3、她已经26岁,要小孩不是今年便是明年的事,现在转业,他们可以从从容容地迎接孩子的出世。

“就这些?”见妻子陈述尽,阿今问。

“难道还不够吗?”妻子反问。

“够了。”阿今说,“可我觉得你说的几条理由都有点……怎么说?你比方说房子的问题吧,难道我不转业就分不到吗?国务院不是专门有文件,军人家属分房享受双职工待遇。”

“哼,说得轻巧,国务院有文件又怎么啦!”妻子有腔有调地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文件不如规定,现在地方分房你知道吧,不是想办法给你分,而是想办法不给你分,你不在这谁给你分。再说你不回来我要房子干吗,一个人去被鬼吓啊!”说着生气地侧转身。

“嘿嘿,”阿今嘻笑着说,“看来为这房子我也得要转业。”

“想转就转,不想就拉倒。”妻子说着气话,“要说就跟你妈去说吧,我不要听,我要睡觉了。”

阿今拍拍她背说:“好,不说了,睡觉吧。”

很快,阿今就听到妻子睡着的声音,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说真的,他想不到妻子对他转业的事情会是这样,连个为什么都没问,就迫不急待地高兴起来,好像这些年来她一直都在等着他转业。阿今想,这可是我没想到的,我真没想到她会希望我转业……这样想着,阿今就觉得脑袋里又多出了几道问题,所以感到心里头很乱——更乱了。

 ·10·

谁来阻挡

起床时,家里又是空荡荡的。天落起了淅沥小雨,一下将阿今的情绪也打湿了,起了床,身子动都不想动,只是坐在床沿上抽烟,抽了一根又一根。抽到第二根时,他想起妻子昨晚的话,思想就又给粘在了转业的事上头。这事情说来真怪,突然然地来,总以为会突然然地走,却没有,睡过去了一夜也没有,甚至更象模象样地嵌在心上了。事情七奇八怪地变化成这个样子,说实在的,阿今一点也没有感到高兴,尤其是想到妻子为他转业(其实只是一个不期而至的念头)所探出来的那份意外的惊喜和愿望,他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好像自被谁出卖了似的。昨天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为的就是妻子的那份他想不到的惊喜。事实上,阿今在跟妻子提说转业之前内心是没有愿望的——不知道是希望她赞同还是反对,但现在他仿佛看见了自己愿望——好像是希望她反对。为什么要她反对他也不知道,只是妻子希望他转业的兴奋茫茫的令他感到不高兴,感到一种盲目的内疚,好像做错了什么事,现在正需要他去弥补。他没马上想到怎么去弥补,但想念之手始终在脑袋的沟沟坎坎里摸索、摸索,以致他感到那只“手”已在无尽的摸索中伸得很远很长,变得像游丝一样,像他吐出的烟雾一样……突然,从烟雾中走出了一张面孔,有时候变成两张,他们随着烟雾的聚散、变幻而变幻,隐隐显显,飘忽不定。开始,阿今怎么也认不清他们是谁(虽然都很面熟),但当他闭上眼时,凭借着烟雾隐退后的一丝清净,他发现这两张面孔原来是他爸妈。嘿,他长长地呼了口气,感到所有的疑难都随着这口气排泄出来。

对,我应该去跟他们谈谈,听听他们的意见。阿今听到自己的声音非常爽快、坚定,身体像被床板顶起似的立了起来。正当这时,阿今听到有人在敲门,因为声音太微弱了,他没有去开门,而是竖起耳朵地等着敲门声再响,听到的却是开门的声音。他出来看,见是母亲回来了。

“妈,”阿今脸上蹦出一个意外,“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以为你还在睡觉呢。”母亲把雨伞递过来。

阿今接过雨伞:“还在下雨?”

“下,越下越大了。”母亲边一边换鞋一边唠叨,“这天气谁会出门?一个多小时,连个人影都没,所以我回来了。”

但她把工作也带回来了,厚厚的一个讲义夹,你不知道里面夹着什么,只看见她一换好鞋就没有犹豫地抱着讲义夹入了房间,过了一会,又回头来把房门关上,并对阿今说:

“你不要来打扰我,我有事。”

对这些,阿今不感到奇怪,因为他太知道母亲是怎样一个人,从小到大,阿今对母亲印象最深的就是她作为一个“公家人”的高度称职的形象,做什么事都兢兢业业,不遗余力的,即使“公家”什么也没给她(事实差不多也是如此),她嘴上牢骚连连,心里却依然忠心耿耿的,像一个真正经过了千锤百炼的老革命。年轻时,说实在的阿今对母亲的这个形象不大有什么好感,总觉得母亲这人特傻,似乎还有点假,但现在看“假”的成分剥落了,“傻”显得非常纯粹,达到了一种极限,反倒变得可敬可爱了。这次回来他觉得自己对母亲的态度明显发生了变化,比如很喜欢看她扎在“公家”的事务中忙忙碌碌的样,这在以前是没有的。有两个下午,他还专门跑到老人俱乐部,很自豪地陪伴母亲度过了当班的时间,就像当初恋爱时陪妻子值班一样。这种感觉使他感到很幸福,他相信母亲一定也会因此感觉到幸福的。这就更让他幸福了。

洗脸。漱口。吃早饭。末了,阿今想找点事做做,免得去打扰母亲,但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这里坐坐,那里站站,就是找不到一件可以让他安心下来的事,捧起的书一本又一本,掉下的书也是一本又一本。这样折腾一会,结果是更燎起了他想跟母亲谈转业事的欲火。想谈就谈吧,母亲又不是不能打扰的人。这样想着,他推开了母亲的房门。

“妈,你在干吗?”看母亲正在填写图书卡片,阿今说,“要不要我帮忙?”

“不要,不要,你去忙你的事。”母亲没有回头。

阿今退回几步,坐在沙发上,目光搭在母亲肩上,时不时远弹到窗外,看到无声的雨丝被北风吹得歪歪斜斜,感觉是他斜着头似的。阿今感到奇怪的是,甚至在这么冷的天气,母亲居然还开着窗户,面对着大把大把的冷风,跟没有感觉似的。他自己已感到了冷。这么说来,阿今想,母亲的身体也许要比我想象的好得多。

突然,母亲回过头来:“你坐这干吗?我以为你走了呢。走走走,我不要你在这,跟个幽灵似的。”

阿今笑了笑,说:“妈,我想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说。”母亲又回过头去。

“我想转业。”

母亲没认真听,一下子没反应,过一会才惊醒地甩过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阿今认真地注视母亲一眼,又说:“我想转业。”

“你想转业?”母亲挪动下椅子,转过身,这样阿今和母亲就面对面了,“怎么了?”“没怎么,就是想。”

“嘿,”母亲突然换了口气说,“是小颖的主意吧。”

“不、不、不,这跟她没关,我还没跟她说呢。”撒这个谎是想更引起母亲重视。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要想好。”母亲说。

“所以想听听您的意见。”阿今说着用目光追寻着母亲的目光。

母亲避开阿今目光,沉思着,过一会,又盯着阿今目光,以特别强调的口气问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想转业。”

“我也不知道。”阿今无可奈何地耸了下肩,说,“我只是想。”

“想总有个原因啊,原因是什么?”母亲摘掉老花眼镜,放在桌上,继而收拾了下桌面,回过头来又问,“原因是什么?”

“这么说吧,妈,”阿今将身子往前倾了倾,“你可以暂且不考虑我的原因,根据你的想法你觉得我是转业好还是不转业好。”顿了顿,又说,“我想转业当然有我的原因,但这不完全是我个人的事,所以我想听听你的,包括爸和小颖的意见。你可以随便说,怎么想就怎么说。”

母亲站起来,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叫好,怎么叫不好。”朝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说,“当初你要到部队去,你知道去得并不容易,我和你爸都做了不少工作,这说明我们是支持你去部队的,为什么?”到客厅,母亲理了理沙发,坐下。这时,阿今也来到客厅,他觉得客厅的光线有些暗,打亮了一盏壁灯。灯光下,阿今看到母亲神色凝重,知道母亲已经跟他“认真”上了,心里头不由地紧张起来。

母亲接着说:“要说我们就你一个孩子,我们当然希望你留在身边。我们主要是为你前途考虑,觉得部队是个培养人的地方,你既然愿意去就应该支持你。记得吧,你去部队时妈还是哭了又哭的。”

阿今点点头,想,确实,当时母亲是不太愿意我离开她的,但为了我去部队她又是做了不少工作的,她确实是为了我前途才这么做的。但要现在她还会不会这么想?要现在我去部队还会有那么难吗?那时候我们班上38个男生,有一半人都想去部队,所以竞争相当凶,所以他们都做了很多工作。那时候,爸还没现在这风光,所有的工作其实都是求人的工作。想到这里,阿今忽然感到困惑起来。

“但是,”母亲继续说道,“现在有些事情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看,凡是我认识的,王信、宁奇、小田、张琴,还有你们小颖的哥,都转业了,你姑家的老二,听说部队都要提他当参谋长,却也要求转业,还把你姑拉来做老头子工作,要他想想办法,能不能在军区找位首长替他通通关系。你说这事怪吧,以前只听说想当兵到处托门子,找关系,求人情,你当时去部队不就是这样的,嘿,现在却反过来了,想转业还要托东求西的。还有你表姐张琴,军区总院是多好的单位,要房子有房子,要待遇有待遇,一年光发鸡蛋鱼肉的钱就抵得过我工资,这么好的兵她也不要当,还跟我说在部队干没意思。我问她怎么才叫有意思,照你说的我们阿今就更没意思了,家挨不着家,又那么辛苦,干巴巴几块工资钱还不如你跟台手术收个红包。你想她跟我咋说,她说,你们阿今思想好,有前途啊。我想想也是,你们这个要走那个想转的,就我们阿今没有。没有我想总得有个原因,原因是什么?我想来想去觉得张琴说的也许是对的,因为你有前途。人有前途当然是最好的,所以我还暗暗为你自豪呢,想别人在部队都干不好,没前途,想走,就你阿今有前途,不想走。可是你看,我还没看见你前途是什么样子,就是说想嘛也还没想热透呢,你就变得他们一样了,这……”长长地叹了口气,仰靠在沙发上。

阿今想,看来母亲不希望我转业,我又要接受她的批评和教育了。奇怪的是,这样想着,阿今反倒觉得心里甜甜的,好像他很希望得到母亲的批评。因为心里高兴,钻出的声音也无法抹掉快乐的痕迹:

“妈,你是不是不想我转业?”笑嘻嘻地。

母亲沉思一会,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今心里咯噔一下,感到刚刚还是空旷的心一下被关紧了。

“转不转业这主要是你个人的事,”母亲又说,“我们家里这个民主是讲的,我们也相信你。如果你今天不跟我提转业的事,我什么也不会说,但既然提了我就跟你说说我的想法。说句老实话,阿今,这些年妈的思想也发生变化了,以前你们常说我是假马列,不管真假,起码妈不是那种没有一点思想觉悟的人,妈的思想觉悟可以说比谁都不会低,对你也好,对你爸也好,这么多年了妈啥时拖过你们后腿?妈总是鼓励你们好好干,把心思多用一点在公家的事情上,让领导和单位说你们一个好字。只要单位说你们好,妈在家怎么辛苦都是心甘情愿的,妈是个很要面子的人,自己没什么光荣,就希望你们光光荣荣的,不指望大富大贵嘛,起码活在这世上不要让人家觉得是个可有可无、没用场的人。当初妈忍痛送你去部队,想的就是你穿身军装是件光荣事,你光荣,我们家也光荣,所以愿意忍这个痛,要不你说妈图啥?妈就你一个孩子,好不容易把你培养大学毕业,打心眼里说当然希望你留在身边,不说别的,起码有个长短想唤你也唤得应啊。那年妈做手术,妈多希望你回来看看,不是想要你什么服侍,妈是想进了手术室谁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出来,所以硬是让你爸拍了电报。可你怎么了?连个回音都没。当然事后我们知道你是去演习了,不知道情况,怪不得你。但话说回来,那次妈真要死在手术台上,这话又该咋说?只能说妈这辈子白过了,死的时候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想起这些,妈就觉得把你送给部队挺亏的。”

“但妈也没有后悔,因为妈总想儿子在部队是件光荣事,以前,特别是你刚到部队的头几年,妈一想到你穿身军装神气的样,心里头就甭提有多满足和自豪了。单位里同事,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的,都羡慕我,羡慕我有个儿子在部队当干部,穿着四个兜的军装,又神气又光荣。那时候谁见了你照片都会夸奖一番,我听了自然是乐滋滋的。这就是光荣啊,自豪啊,为这个,我想吃点亏又算什么,事情嘛总是有得有失,只有得没有失的事世上哪有?关键是得和失相比值不值。我觉得儿子能叫母亲自豪,这是很了不起的,是最大的得,和这个相比,所有的失都算不了什么的。妈还想,只要你干的事是光荣的,受人夸奖的,妈即使失去再多心里头也高兴。但是……”

母亲站起来,脸上乃至整个身体都露出困惑和思考的神色,脚步迟疑地落在地板上,无声无息,像是一团思想在走动。阿今的目光始终盯住母亲的脸,以一种过分的虔诚等盼着母亲继续说。他知道,母亲真正要说的都在这个“但是”后头,他急切想知道母亲到底要说什么,这份心情使他变成了一个完全的听众。“怎么说呢?阿今,”母亲又坐下来,摇了摇头,“说句心里话,妈现在已不像以前一样为你穿身军装感到光荣自豪了,这不是妈的思想变了,而是整个社会变了。是的,是社会变了,现在的事情变得太快了,你比如说,以前大家都争着想当兵,要穿身军装比干什么都难,争来争去,都让有权有势有本事的人争去了。现在好,有本事的人都不去争当兵了,争什么?争上大学,争不上大学就去争工作,反正不跟你争当兵了。再说以前当兵有什么优待嘛,就是年底街道办给你发张年画,单位发条鱼什么的。现在当兵有工作的工资一文不少,没工作的街道办也给发个千儿八百的,你看,待遇多好。可就这样还没人去呢,这几年,上面年年都拔给我们单位几个当兵的指标,你说如果是大家都争的事,谁还给你指标。这不说了,就说给我们的几个指标,按说并不多,三个四个,最多就是五个,一个几千人的单位这能说多吗?可就是多了,年年都弄得紧紧张张,这里做动员,那边搞优待的,才能完成。你说这是怎么啦?更叫人想不通的,以前去当兵的都是经过组织挑了又挑,审了又审,身体有毛病的不行,思想不正的不要。现在虽说仍然有挑选有审查,但事实上好像啥子人都行。王叔家的老二,你是知道的,生出来就比别人多个手指,这不也当上了,还是空军呢。还有老吕的养儿子,你可能不认识,是他现在的老婆带过来的,实在不是个有德性的人,整天打打闹闹流里流气的,读书时就因打人——把人家一只眼都打瞎了——被学校开除,就这样个人,去年也穿军装走了。你知道人家老吕怎么说,这个野种我管不了,叫部队上去管吧。嘿,你说他把部队当什么了?这些人都去光荣了,这光荣还有啥价值?阿今,你倒给我说说看。”

阿今变换下坐姿,勉强一笑,说:“妈,你说的只是个别现象。”

“我看不见得,”母亲马上反驳说,“要不你们干吗都想离开部队?”

“这是形势需要,现在是和平时代,经济建设是国家的头等大事,军队建设要围绕国家经济建设这个大局,军队干部转业正是为了支持地方经济建设,减少军费开支,减轻国家负担。”

“阿今,你不要跟妈说大道理,”母亲显得不耐烦地,“妈见得比你多得多,用假大空的东西是胡不住我的。50年代你知道吗?那时也有大批军队干部转业到地方支持国家经济建设,可不像你们现在的,都争着要转业。那时大家都不想转业,转业的人都是接了命令书后没办法才走的,哪像你们现在,为了走,请客送礼,弄虚作假的。听张琴说,她在总院时经常有人来求她开假病历,为什么?就是为了转业。张琴自己转业据说也花了几千块走关系,关系不通还走不成呢。”

“那也是个别人,妈。”阿今的声音中透出几分恳切,也许是因为虚怯。“当然现在地方发展很快,想转业的人比较多,想当兵的人不像以前那么多,这是现实,但这不说明部队有什么不好。说实在的,妈,我不想从您口中听到太多对部队的指责,不要说我现在还在部队,就是有天真离开了,我也不认为部队有什么不好,我对部队还是很有感情的。”

“是的,我知道,你对部队有感情,要不你也不会到今天才来跟我谈转业。”母亲啜了一口茶,这是她说这么话第一次喝水。“不过我也没说部队有什么不好,我只是觉得现在人——就说是我吧,对部队不像以前那样有感情了,要在以前你跟我提转业,我肯定会反对,但现在我就反对不起来。人啊总是有图报的,现在当兵说光荣不光荣,说实在不实在,还图什么?以前你在部队,不管怎么说,我心里想着你的光荣,就有种莫名的满足感。现在……”摇了摇头,“嘿,现在,阿今你不知道,别说满足,不失落就要感谢人了。现在人家一提起你,你知道咋说?哦,你们阿今还在部队,想想法让他早点回来吧,×××都回来了,你看人家多有本事,到部队才几天入了党提了干,就转回来了,现在在哪里哪里,一个月拿几千几千。你们阿今一月能多少,哦,才这么一点,还没我女儿拿得多嘛,回来回来,别再奉献了。你听,阿今,我现在听就是这些,你说我会怎么想。我奉了献,结果一句好话听不到,反倒落了个不是,叫人怜惜了,好像我儿子在部队干是因为没本事或是什么的,你说这兵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是没什么意思,阿今想。“可是……”他心里乱得很,不知道要说什么。

母亲心里一点也不乱,她的思想似乎是越说越明白了,而且还想把它说得更明白:“事实上我从内心是早想让你转业了,只不过从没跟你说而已。为什么不说,主要是考虑到你还年轻,部队培养了你,现在正是用你的时候,估计一时半载不会让你走。既然不好走那就不要提走,一提反倒弄得你上不上下不下的,乱了心思,走走不脱,干干不好,两头都落空。所以我们平常总是鼓励你好好干,该争取的要去争取,不该想的不要去想。但如果实际情况并不我们想像的,比如部队对你走留是无所谓的,甚至是希望你走,那我认为没什么可犹豫的,我还要鼓励你走!”

“其实我只是有这么个想法,还很不成熟,再说,”阿今拿起母亲的杯子喝了一口,“部队会不会同意我走,我也不敢肯定。”

“既然下决心走,该走关系就走关系,我想你爸这点关系还是能找到的。”母亲的口气里有一种权威。

“有这个必要吗?”阿今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母亲看了阿今一眼,缓了口气说:“阿今,你也许还有点犹豫,不过我是这样想的,如果没什么特殊的原因,你没什么可犹豫的,反正迟早都是要回来的,迟回来不如早回来。现在不管怎么说,你爸还在位置上,回来找个好单位也容易。你不知道,现在找工作可难呢,没一点关系根本不行。我记得跟你说过,我们管理科老张,就是上次跟你借火点烟的那个张科长,在部队当的是后勤处长,团职干部呢,去年转业到我们单位,干吗?在管理科当了个副科长,就管个食堂和门卫,你说有什么意思,当了20多年兵就这样子。不是妈看破世界,现在的社会就这样子,到处都讲关系,关系好了,飞机也可以给你刹一脚,没关系公共汽车都赶不上。有时我想,你在部队再干个三年五年,了不起给你提上一级两级当个团职干部,可转业回来要落个我们老张样,这个团职干部当得又有啥意思。所以,妈想你转业的原因也是多方面的,现在你爸还能办点事,回来什么都好说,等哪天退下来了,谁知道会怎么样。我这人务虚务了一辈子,现在看这样不行,还是应该务点实的好,你说是不?”

说到这里,母亲停下来,看着阿今,也许是希望阿今表个态。

但阿今低头不语,好像是陷入了沉思。

母亲看阿今样好像有点低落,就退一步说:“行了,我不多说了,我还是那句话,这是你的事,你自己想着办。如果你想的和妈说的不一样,就权当妈没说行吧?”说着起身向卫生间走了去,一会传出来骂声:

“阿今,你上了厕所怎么不冲一下?真邋遢!”

阿今忽然想起,刚才解完溲忘记冲水了。他狠狠地拍打了下脑门,骂自己,看你!跟丢了魂似的。

 ·11·

谁来阻挡

飘飞的雨丝像给城市下了一道镇静药和清洁剂,马路上一反往日的噪闹和不干净,使阿今的心情也跟着安静下来。雨不大,是那种没有雨点子的雨。但很稠,像粉一样,抹在阿今脸上,他没有应该地感到冷,而是觉得很清醒。刚才下楼来,他没有明确的用意,好像是屋里有什么东西硬是将他推出来似的,又好像是户外的这份洁静把他牵出来一样。总之,他没有意识到怎么回事,人已在外头了。

现在,阿今一边走着,一边回忆着母亲的话,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惆怅和困惑。怎么说呢?如果说这之前——和母亲谈话前,阿今对蛰伏在心间的转业之念还感到好奇好玩,忍不住地征求母亲意见似乎也是为了与她一起玩赏一下这个神秘的不期而至的念头,那么现在的情形已大变样了。他想起,在预备跟母亲谈话前,自己曾想,如果两位老人家都不赞成他转业,那么不管妻子和自己的想法是对或错,转业的事就到此为止了。现在想来,自己当时压根就没想到他们中有谁会同意他转业。啊啊,这事情真是越来越怪了。喟叹间,心底升起了一股没有余地的吃紧和窘迫感。

原本阿今是打算下午去找父亲谈的,但现在不知怎么的,他心急得很,决定这就去找父亲。他看了看表,不到11点钟,又摸了摸口袋,口袋里有钱,心想,今天我就请父亲吃顿饭吧,咱们也学学老板样,在饭馆里谈事。他觉得这主意不错,就提快了脚步,往4路车站走去,那是到父亲报社的一路车。

路边有门公共电话,他走过去,想给母亲打个电话,因为刚才出来母亲不知他去哪,现在不说一声,母亲一定会等他吃饭的。可拿起电话,他又不高兴地放下了。他似乎在生母亲的气,气什么呢?他又不知道,只觉得一想到母亲的声音马上要在电话里出现,心头就不高兴,提不起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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