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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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黑灯瞎火的,还是我来吧,你去外面喝点水。”

她说:“吃了蕃芋干,不能多喝水,要反酸的。”

我问她以前有没有吃过这东西,她讲吃过的。

她说:“战士们从家里探亲回来,都会带点土特产,有的战士带的就是这种蕃芋干,一模一样的,我吃过好几次。”

这么说,她还真是部队上的人。但我这么问她后,她又说不全是,只能“算一半”。

我问:“算一半是什么意思?”

她说:“我只是部队上的家属。”

就是说,她男人在部队上。

我又问她是哪边的部队,她说这个不好说的,她男人的部队是保密部队。

我说:“既然你丈夫在部队上,怎么会落难呢?部队上的人是没人敢欺负的。”

她说:“是他(她男人)先落了难,所以我也跟着落了难。”

说着,伤心地呜咽起来,好久才平静下来。

就这样,她一边看着我给她弄吃的,一边回答着我问的一堆子问题,到她坐下来开始吃饭时,我对她的情况已了解不少。真是不说不知晓,一说吓一跳,他男人不但在部队上,而且还是个大官,团级干部!团级干部啊,那要管多少个连长!这么大的官,还是军官,我想不出还会落什么难。

她说:“谁也没想到,简直像做噩梦啊,头天还好好的,还在大会上讲话,读文件,第二天大清早,一队卫兵就冲进我家里,把他从床铺上拖起来,五花大绑地押走了。”

我问是为什么,她受惊地叫起来:“只有天晓得!”

我又问:“押走后又怎么了呢?”

她讲道:“过了几天,他们把我也关起来了,关在一个油库里,审问我,要我交代我男人的错误。可我不知晓他犯了什么错,怎么交代?我不交代,他们威胁我,抗拒从严,要枪毙我。”

我问:“你就这样逃跑出来了?”

她说:“不,都是铁门铁窗的,怎么跑得了呢。”

灶膛里的火势萎了,要加柴火。我添过柴火后,她接着说:“又过了几天,也就是前天下午,我男人以前的一个部下来看我,给我带来了我男人写的一张纸条,上面说我一定要想办法逃出去,上南京去找老首长求救,否则……”她摇着头憋出几个字,“我男人说,只有等死!”

我记得,她讲的这位老首长是个真资格的老红军,解放后曾被授予中将军衔,当时在南京军区当大官,她男人曾经给首长当过三年警卫员,她自己也曾在首长家当过多年保姆,后来她们结成夫妻还是首长夫人做的媒。可以想,这时候,只有去找老首长,才有可能救他们。但是,怎样才能逃出去?

她说:“门窗是锁的,外面还有专人看管,简直没有一点可能。天黑了,夜深了,我想的一个个办法都实现不了,我急得一头撞在墙上,只有哭,没有任何办法。后来,都到后半夜了,门突然被推开,进来的是我男人的老部下,就是下午给我送纸条的同志。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找了一根木棍,递给我,要我狠狠打他一棍逃走。他说我必须打他,否则他说不清的。他几次催我打啊打啊,还把头伸给我。我拿着木棍,试了几次,都下不了手,急得乱打转。最后,他看我实在不行,拿回木棍,自己朝自己头上往死里猛击了一棍,当即头破血流的。我吓得哭起来,上去捂着他伤口,他推开我,喊我快走。当时是夜里两点来钟,他说到明天早上八点会有其他人来接班,就是说我有六个小时逃跑的时间,并且告诉我逃跑的路线。我哭着往外走,刚出门,他又喊我回去,塞给我一把沾了血的钞票,后来我数了,总共是18元4角。这一定是他当时身上所有的钱,也是我现在身上所有的钱。”

说到这里,她要我原谅,意思是她刚才说身上没钱是假话,骗我的,只是这钱要留着赶火车用,现在她一分都不敢用。这我是想得明白的,在不知去南京的火车票要多少钱之前,她当然不敢乱用这钱。我不明白的是,既然要坐火车,其实蚂蟥山那头便有个火车站,是隔壁临水县的,为什么她不在那边上火车,专门翻过山来,难道仅仅是为了节约一两毛钱吗?

“不,我是担心有人来抓我。”她解释说,“我们出门都会在那儿赶火车,所以他们要抓我,肯定会派人去那边守着的,我去那儿就是自投罗网。”

这么说,她的部队应该就在临水县。后来,她也承认了,就是这样的。

这时候,饭菜差不多已经热好,饭是剩饭,菜是半碗老白菜,还有一小碟萝卜干,都是蒸一下就好的。我揭开锅盖,把菜从蒸笼里端出来,她看见了,上前来,把菜从我手上接过去,端到桌子上。然后,我帮她盛饭,用的是一只海碗。锅里的饭大概有一碗多,这本来是我明天早上煮泡饭吃的。我总是这样,煮一锅饭吃两顿、三顿,甚至几顿、几天。什么叫孤老头子?这就是孤老头子,把烧饭和吃饭当作罪受,能偷减一点都是好的。

我盛了一铲,又一铲,盛第三铲时,我又把盛好的饭倒进了锅里。我不知她在背后有没有瞅见,瞅见了又会怎么想。怎么想?肯定以为我是心疼这白米饭,不想给她吃这么多。其实,我是想给她捂两块肉在饭里面。是肉啊,两块油汪汪、香喷喷的肉!这肉看起来脏不拉几的,上面沾着蚂蚁一样的黑家伙,那是霉干菜渣子。但吃起来馋人得不得了,香啊,好吃啊。除了过年过节,这是我平时能吃到的最好的菜,这边人都管它叫霉干菜蒸肉。霉干菜是不值钱的,村子里谁家都贮着一两坛子,要从冬天吃到夏天;值钱的是肉,那年头简直比人还值钱,没有谁家不稀罕的。其实,刚才给她准备饭菜时,我是看到这碗肉的,只是想它太稀罕,自己都不忍心吃,藏着,偶尔才打打牙祭,便没拿出来。但听她讲过那些后,我真正有些同情她,所以又决定拿出来了。没有热过,是冷的,重新热一下又太麻烦,所以我把它放在碗底,好让饭把它捂热。

屋里只点一盏松油灯,借着灶膛里的火光,才显出一分亮堂。不过,我在往她碗里夹肉时,柴火已经熄灭,屋子昏暗昏暗的,加上她又在我背后,根本不可能看清我往碗里夹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直到她吃掉大半碗饭时,才发现是两块肉。这时候,两块肉已经被饭捂得热乎乎的,钻出一股诱人的肉香和油气,满屋子地窜,馋得我口水直冒。她看着两块肉,像受了我什么大安慰似的,感动得眼眶都湿了。她抹了把眼睛,对我说:

“大伯,你是个好人,我不会忘记你的。”

我说:“锅里还有饭,都吃了吧。”

说着,我往外间走去,又听到她在背后说:“只要我男人翻了身,我一定要报答你,大伯。”

一个团长要报答我,这事情光想一想都觉得乐。心里乐着,就又有了烟瘾,于是我坐在门口刚才她坐的凳子上装烟。烟才装好,还没点火抽,我听到她起身又去盛饭的声音,一铲又一铲的,听声音就知晓,她在把每一粒饭都往碗里铲。我想,她平时的饭量不应该会这么大的,那饭量比我还大,还有两块肉。看来,她确实是饥慌了。后来,烟还没抽完,我又听到她起身的声音,把碗筷丢进锅里,还勺了水,是要洗碗的样子。我没有起身,只是喊她别管,我会洗的。她嘴上答应好的,但还在继续洗。我又说,时候不早了,你还要找地方过夜呢。这么一说,她马上丢了碗,出来,立在门口,对我说:

“大伯,我没地方去,求你再行行好,收留我一夜。”

我说:“我是一个人住,不合适的。”

她说:“你是个好人,我相信你,大伯。”

我说:“相信我也不行,没地方的。”

她说:“就让我在凳子上坐一夜也行。”

最后,当然不是她坐,而是我。不过,我也不是坐,而是把柜台放倒在地上,像模像样地搭了个铺。我的柜台以前是有一面玻璃的,只有一面,是朝外向的一面,这样人进来,柜台里有什么东西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但是,几年前,治保主任喝醉了酒来我这买香烟,走到玻璃跟前还在往前走,结果一脚把一整面玻璃踢成了几块。他本来答应赔我一块玻璃的,但最后赔的是一块木板,是他兄弟来钉上去的,还上了两层油漆,说这样比一块玻璃还值钱。值不值钱不好说的,但做柜台肯定没有玻璃受用,只是当床铺要比玻璃受用。那天晚上,我就在柜台上睡了一夜。

第二天,天刚朦胧亮,她就起了床,要赶路的。我下了碗挂面,又烙了两张饼,面我们两个人吃了,饼我都给了她。她接过饼的时候,又对我说了晚上的话,说我是个好人,哪天她男人翻了身,一定要报答我。

我开开门看,天已经亮堂,要不了一会,村里人就会出来倒夜水。我不想让人看见她在我这过夜,便催她快走。她本来就急着要赶路,说走也就走了。走前,她跟我扎扎实实鞠了个大躬,头低得头发都倒挂了。

因为跷脚不便,我只是立在门口送她,她走一会,回头看我还立在门口,又对我鞠了个大躬。就这时候,我突然有种冲动,又把她喊回来,给了她五块钱。

说实话,这是我当时身边仅有的钱,剩下的都是毛毛钱,总共加起来也没一块钱。她死死盯着钱,却不敢来接,可能她知晓这钱对我来说很不容易吧。我把钱塞到她手里,对她说:

“拿着吧,万一你身上的钱不够买火车票呢。”

我想得到,这样说她一定会把钱收下,却想不到,她收了钱会哭起来,跟着还要跪下来谢我。算我手快,及时拉住她,没有跪倒在地。我责怪她:

“这又何必呢?”

她挂着泪讲我太好了。我说太好你也不要下跪,我受不起的。她讲我比她亲爹还好,受得起的。我的年纪是可以当她爹,有那么一会儿,我真觉得她就是我闺女,嘴上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闺女,催她走。

我说:“闺女,时候不早了,你赶早上路吧。”

她说:“大伯,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亲爹,我死了也要报答你。”

我说:“人出门在外,不要说这种倒霉话,还是活着来报答我吧。”

她说:“好的,我活着来报答你,亲爹。”

这时,不知谁家传来开门的声音,我觉得再不能耽误了,又催她走。可她又是哭,又是夸我,又是谢我的,老是走不了,我索性把她推出门。我怕她还不利索走,她一出门,我就关了门,躲在窗洞后面看她走。她好像知晓我在窗洞里看她,走几步,回头看看,有时还挥手,就这样拖拖沓沓地走了。

天还早,空气里还没有一点白天阳光的热气,屋子里浮着一层凉了一夜的潮气。我立在窗洞后,一直看着她走远,立得脚都觉得凉了。最后,我看见她消失在清冷的天光中,心里突然觉得很难过,好像时光又倒回到很多年前,二哥刚走的那一阵子。那阵子,好多天,我都一个人蜷在蒋先生的豆腐坊里,默默地哭呢。

 ·14·

一生世

阿木老师以前当老师时,时间是一个星期一个星期过的,现在他得了风瘫病,整日困在床榻上,养成了每天晚上都看电视的习惯,所以时间变成是一夜一夜过了。我的时间一向是一个月一个月过的,因为我每个月都要去镇上进一回货。镇子不远,七八里路,只是没有公路,像我这样的就很不方便。村里人一般都走路去,我怎么走?我每次都是坐对门老三的独轮车去的,去一个来回给一个工钱。以前,一个工钱才几毛钱,慢慢长了,长到几块,十几块。去年开始,老三出不了车了,他比我还大三岁,快80的人了,老了,手上脚上都不大有把车的力气,只有喊他儿子送我。他儿子一接手,就要我二十,今年又说要长五块,我好说歹说总算降了两块。可我还是觉得多,23块哪!我一个月能挣几个23块?都看见的,这些年,镇上村里,大店小店,开了一爿又一爿,谁还来我这儿买东西?来人已少得可怜,而工钱又一年年长。所以,阿木老师讲得对,这些年,大伙的日子都是越来越好过了,只有我是越来越不好过了。不好过也得过,一个个月地过,一个个月地去镇上,把货弄回来,挣工钱和饭钱。我的日子就是这样,是在一次次往返镇上的独轮车上翻转过去的。每次,坐上独轮车,我就想起,又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开始了。也只有在这时节,我才觉得时间在往前走,像独轮车的轮子一样地走,吃力地走,吃力得吱吱叫。

怪得很,只要坐上独轮车,听着轮子吱吱地响,吱吱地走,我就会想起她。我不知晓她的名字,一直在心里喊她叫闺女。其实什么闺女嘛,只是见过一面的陌生人,时间久了,想多了,连长相也想不起来了。人的脑筋是很怪的,不想了要想不起,想多了也要想不起。我不知晓我为什么会老是这样想她,可就是想,经常想,一坐上独轮车就想,有时到镇上还找人打听她,好像她真成了我亲人似的。想来想去,最后都变成一个盼字,盼她来看看我。我相信,只要她男人翻了身,她是一定会看我的。但是,时间一个个月地翻过去,独轮车的轮胎换了一只又一只,如今连驾车的人都老了,换了,她还是没来看我。阿木老师说,这一定是她男人没翻身呢。我想也是。我不知晓她男人到底犯了什么错,连那么大的首长都救不了他。阿木老师又说,她可能根本就没见到首长,甚至恐怕连火车都没上,就给抓回去了。我想,要真这样,她的下场一定会很惨,少说要坐牢,多说要枪毙,再多说可能连亲眷朋友都要坐牢、枪毙。

这么多年了,我就是经常这样的胡乱想着她,越想越觉得这女人命苦,怪可怜的,从天上不知怎么一来掉到了地下,还掉进了窟窿里。我虽然是个孤老头子,无亲无故,但这不是说我心里就无情无意,没有记挂。可能正因为无亲无故吧,这么多年来我总是忘不了她,老是把她当亲人一样想着念着。说实话,她没专门送我啥东西,但还是给我留了一件东西。是一块真丝手绢,乳白色的,上面还绣了一个红太阳和两株绿色的兰草,绣的手艺很平常,可能是她自己绣的吧。我是在她走后理床铺时发现的,当时拿在手上还潮乎乎的,可想她夜里一定哭过。本来,这手绢对我是没啥用途的,但想这是她留给我的一个凭据,所以我一直保留着它,有时候想她时就拿出来看看,看了,就像见了人似的,要安心一些。我想,如果阿木老师不得风瘫病,我可能就会这么惦记她一辈子,也算是我在人世有个牵挂吧。

但是,前年夏天,阿木老师在竹榻上睡了个中午觉,起来时一下子像条鱼似的滚倒在地上,怎么也站不起来。这就是风瘫病,死不了,也动不了,活着比死还难受。我说过,我的小店跟阿木老师的家是门对着门的,以前阿木老师还在山上管林木时,经常来我小店坐,关系就这样好了,后来也没不好过。得了风瘫病后,他经常在窗洞里喊我过去他家坐,可我是要看店的,怎么能出门?所以,只要他一喊,我就索性把他弄到我店里来坐,到晚上才弄回去。去年春节,他小儿子从上海打工回来,扛回一台旧电视机,说是老板当工钱抵给他的,他又把它当养老钱抵给了两位老人。从那以后,我和阿木老师白天晚上都在一起,白天他在我这听收音机,晚上我去他房间看电视,一天只有睡觉时才分开。我们这里,白天是看不了电视的,开开机器,上面只刷刷地冒雪花,不冒图像。如果白天也有图像,我就不必要天天把他伺弄过来了,因为我和收音机哪有电视机陪他好。

啊,电视机确实是个好东西,守着它,时间比鬼还溜得快,连个影子都瞅不见。说来简直神奇,有天晚上,我居然从电视上看到一棵有两个人抱都抱不住大的水沟树,长在黄河滩地上,背后是一间用石头砌的抽水机房,我怎么看都觉得它像我家乡那棵救过我命的老水沟树。阿木老师说,如果我能确定这就是救过我命的那棵树,那我应该是河南兰考人,就是焦裕禄那个县上的人。当然,我不能完全确定,毕竟树不是人,可以眼睛鼻子嘴巴地说出名堂来。但我还是有六七成的确定,一个是它长的样子,二个是它长的地方,都跟我家乡那棵树太像了。总之,我基本上是认定它了,认定它了等于认定了我是哪里人。河南兰考人。焦裕禄的同乡。是的,我是河南兰考人,现在我就是这么想的。真想不到,电视机有这么神,还能把我这么老大个谜团都解开了。更叫我想不到的是,那天……啊,简直跟做梦一样的,有一天,我居然从电视机上看到了她——我闺女呢!

啊,这个电视机啊,简直是存心要把我所有的谜团都解开,竟然把她的下落也给我折腾出来了。啊,我万万想不到,她还活着,而且看上去活得上好的,用的办公桌比我的床铺还大,出门坐的是亮光的小汽车。阿木老师是识得字的,说这女人现今是一个什么军工厂的领导。党委书记。董事长。三八红旗手。巾帼英雄。电视上是在表扬她,说她把生意做到日本美国去了,赚的钱多得数不清呢。啊,这人是她吗?她没这么胖,这么白,说话也没这精神气。啊啊,这人不是她吗?就是她!她就是再胖一点,白一点,说话气再精神一点,我也识得,认得,就是她。人不是树,不能完全确定,我完全确定得了,她就是她,错不了的。那天晚上,我没看完电视就走掉了,阿木老师问我怎么了,我说人不舒服。我确实不舒服,从阿木老师屋里出来,脚上一丝力气都没有,走路像走在水里一样,非常费力,几步路走得我冒汗,进门时还叫门槛绊了一跌,硬生生来一个劈叉,痛得我叫。

屋子里黑作一团,心里面也疼得发黑。我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稀里糊涂地在房间里瞎转着,直到连着碰翻了两张凳子,才想起我还没开灯。我开开灯看,奇怪了,我手上居然已经捏着那块手绢,也不知是怎么拿到手的,它本来是藏在我箱子里的。再看看手绢,就更奇怪了,以前绣的太阳明明是鲜红的,现在怎么成黑的,兰草本来是绿的,活的,现在成乌的,死的。我以为是灯光的原因,凑到灯下看,还是这样,太阳是黑的,兰草是乌的。我不知怎么回事,可能是因为我眼睛里有泪水的缘故吧。我对自己说,不要哭,你哭什么,你没必要这样……可我还是这样,鼻子发酸,眼睛发烫,眼睛里的东西都变了形,染了色。可能这才是真实的,我想。可能吧,我不知晓,我一个孤老头子,一个残废人,能知晓什么,知晓了又有什么用?我只知晓,我要活下去,必须把这爿店开好,但现在着实是越来越开不好了,所以我也活得越来越难苦了。不过,我想,如果连我这样的人都不觉得生活的难苦,那些幸福人的生活又怎么能感到幸福呢?这样想着,我心里要感到好受一些。现在,我并不感到太难受,只是看进来的货老是脱不了手,心里头发慌。我想,如果每一个月都能把进的货顺顺当当卖掉,我觉得我就是个幸福的人。

2003年5月

 ·15·

寻找先生

或者要有个寻找先生的故事了。或者寻找先生也是寻找红帆船。红帆船就是红色的帆船。红帆船就是我们从小的梦想。那时,你也许只有12岁,或者13岁,经常做着一个个美丽的玫瑰色的梦。红帆船载着你的梦想,成为你生活的开始。但是,无论如何,在我们所有的故事中,红帆船终将远去,最后消失在一片蔚蓝中,和你的心灵深处。那时候,你就看到了阳光自山巅一个劲地往下落,看到了自己那颗干枯的没有血水不会搏动的老心,看到了那片广袤的沙漠和纷扬聚拢的黑暗。

其(或者叫棋,或者叫歧)在一个光辉无垠的傍晚背倚千年古树力不从心地喘着粗气的时候,他知道自己作为一个生命和作为生命的一切都已经走到尽头。死。结束。完蛋……他想到以后,自己死后,活着的人,特别是那些一辈子都在寻找深刻和人生悲剧的诗人作家们,一定会将他惨淡经营又可歌可泣的一生编成故事,广为传播、流散。这让他害怕——比死还害怕。他想抹杀掉自己的一生。但是不行。人可以死,甚至死而复生。然而,生而不留血迹足印,比生而不喘气呼吸还要困难,纯属痴心妄想。这样,便有了这个故事。其是故事的主人,我们叫他主人公。

你看出这是故事的结尾。你想知道的故事的开头如下:

一天夜里,风很大,还有雷电。雷电的轰鸣震天动地,震耳欲聋,风的奏鸣也是刮刮有声,如潮汐般涌来,经久不息。这样的夜晚,世人都被惊醒,如惊弓之鸟,蜷缩在墙角床头,心虚神慌。只有其例外,充耳不闻,依然安然酣睡,并且做了梦。梦中其听见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那声音说:

“孩子,我是你的先生,能给你带来欢乐和幸福。我住在桃花村,你来找我吧,找到了我,你将跟小喜鹊一样,没有忧伤烦恼,天天快乐喳喳叫。”

声音轻柔如翩翩的白蝴蝶,余音缭绕,久久不散。其来得及问一句:

“桃花村在哪里?”

“在你的前方。”

“怎么走?”

“往前走”

“多远?”

可老人好似一道雪亮的白光,瞬间消逝。来无影,去无踪,这就是你梦中的老人,他来自遥远的天外,却又在你的心灵深处。无论如何,你应该把所有的梦想象为一切事情的开始。

这个故事就这样开了头。

第二天,其和殷红的太阳一道睁开了眼,然后就准备上路去找他的先生。你要相信其是个被先生召唤又诱惑的学生,他从梦中醒来,往事模糊不清,天地混沌影绰,只记得梦的真实和美妙。老人的声音似旷野上牧童吹响的唢呐声,悠悠忽忽地荡漾在他的脑际耳边,久久萦绕不散。先生可以让他成为一只小喜鹊,其从而感到生来而从未有过的冲动和激情。

我要去寻我的先生,其对自己说。

我要去找我的先生,其对一个人说。

我要去找我的先生,其对又一个人说。

去吧,去吧,去吧……其听到所有的人都对他说:去吧。

就这样,其启程出发了。那一年,其就像山岗上的太阳一样年轻。

明媚的阳光,纯净的空气,蠕动的牛羊,如歌的鸟鸣,如雾的炊烟……牧笛和钟声宁静而深远,回荡在空中和水波之上,使清晨的大自然散发出迷人的神态和诱惑。其疾走如跑,很快就来到了一脉山岭跟前。山是万仞高山,山上树木茂盛,墨绿凝重,望不尽边。太阳如火如焰,搁在山岭的枝丫间,如一个孩子擎起的一只红气球。红气球光芒四溢,映红着半边天际。

其望一眼高山和红太阳,然后就溶进了绿色丛中。山道崎岖,曲径通幽。其想象先生的桃花村正在林里,周围峰峦秀丽,古木参天,芳草如茵,百花争艳,还有一潭碧蓝呈绿的湖水,湖面平静如镜,四围仙鹤亭立,虫鸣鸟唱,如诗如画……那时候,其就来到了梦寐以求的桃花村,远远看见先生巍然屹立于湖堤,唱词吟诗,怡然自得,肩膀上站一只灰白羽毛相间如绘的花喜鹊,花喜鹊的叫声是你们说话声的模拟,口口声声“给你快乐给你快乐……”

哦,带着梦想上路的感觉真好,置身万木丛中,犹如走在街市上,不孤独呢,满脑子都是思想呢。阳光如一缕缕白气,从树冠上筛下来,游流于狭窄的林荫中,其陶醉在一个个胡思乱想中急不可待地前进着,压倒一切的脚步声,惊动了松树上的小松鼠和一群群迂回盘行的蚁虫。

乱石。

山涧。

沟壑。

峭壁。

苔藓。

藤蔓……

前方是一条峡谷。其走入峡谷,不久便撞见一株苍老的古树。古树也许有一千岁,遭受过在劫难逃的灾难,粗壮的树身只剩下两根枯干又孤零的枝干,似一位举手悲号的绝望老人,苍老中透出一股不可谋算的威严。其来到古树下,心底油然升起了悲怆。他环绕古树走一圈,看见树上聚满了甲虫般的蝉尸,地下积满了蝉蜕。这是千百年历史的积淀,生生死死,周而复始。其从而想到自己应该像古树一样坚韧、顽强。这样的追寻,这样的峡谷,其感激有这样的相逢。峡谷深远如一条长河,望去没有尽头。古树告诉其:你要有我这般走下去的精神和魄力。其拍了拍古树的大腿,千言万语都在这意味深长的一拍之中。

其继续往前走。天空长河一条,像峡谷的裂缝,像他的脚步一样无尽延伸。长在峭壁上的孤树和独藤,像峡谷伸出的一只只手,企图挽住其,阻碍他前行。出类拔萃的黄毛松下,铺满了厚厚的松针。松针底下,昆虫成群往来,匆匆忙忙。石壁汗湿,不时滑过一条斑斓毒蛇。雉鸡倏然起飞,抖落的羽毛像雪花一般飘扬。山龟缩头探脑地伏在石头缝间,背脊铁黑,还有“井”字条纹,像是一枚随时要爆炸的手雷。野兔攀崖而上,不时回顾,目光充满警觉和疑惑。各类禽兽如梦初醒,号声此起彼伏,惊人吓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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