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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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长问他:“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老孙笑道:“俗话说,儿子像爷爷,有福,儿子像母亲,有才。”

这叫什么理论?所长不以为然,“照你这么说,那姑娘也就一定没才了,我看她长得也很像她妈的,跑步的样子都像,都是往一边倾,明显是一只脚要短一点。”

“她是个假小子,性格很开朗。”老孙说,“昨天我跟她去了学校,她跟同学们在演一出戏,她演的是一个把鬼子活活掐死的女英雄,演得还真不赖。”

“她在哪儿读书?”

“中央大学,学气象的,四年级,明年就毕业了。”

“叫什么名字?”

“陈家燕。”

“就兄妹俩?”

“不,还有个哥哥,叫陈家鸿,今年三十二岁,比陈家鹄大四岁,他很不幸。”

“怎么了?”

“在来重庆的路上,他妻子和两个孩子都被敌人的飞机炸死了,他自己也受了重伤,一只眼睛瞎了。”

“他娘的,还有这事,”陆从骏骂了一句娘,“这么说这家人跟鬼子有深仇大恨啊。”

爱屋及乌,恨又何尝不是?尽管心里知道,因为自己的不幸而恨兄弟娶日本人为妻是没道理的,但要让这份理性指挥自己的心绪又谈何容易。大哥陈家鸿听见李政接他们回来的声音,迟疑再三,终于还是按不住熊熊心火,从后门悄悄溜掉了。这会儿他正在山上的坟地里溜达,恨不得钻进坟墓去,一了百了。大哥溜了,小妹和父母亲都去街上采购东西未回来,所以屋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壶水在炉子上吱吱地冒着热气。陈家鹄回了家,犹如置身异地,没有亲人相迎,没有邻居观望,甚至屋子里没有一样熟悉的东西能够唤醒他的记忆。倒是惠子,找到了回家的感觉,把炉子上吱吱响的开水掺了,又找来茶具,给李政和陈家鹄泡了茶。

第四章

渝字楼是一栋红砖楼,三层,呈直角结构,坐落在著名的重庆饭店背后的一条古老小街上。其实,渝字楼也是重庆的名楼,曾经本市最出名的妓馆就藏在这里。如果说重庆饭店是明的最热闹的场所,渝字楼就是暗的最热闹的地方,原先由黑帮势力把持、经营,杜先生到重庆后,血腥打压了黑帮势力,接管了这栋黑楼。黑室的“中美合作皮革研究所”公开的办公地就在这楼里。黑室在地球上是找不到的,但它又以中美合作皮革研究所的名义在这儿与外界联络、往来,招摇撞骗。

这栋楼里什么功能都有,一楼办公,二楼餐饮,三楼住宿,封闭的后院可以泊车,广告牌都挂得显眼。地面之下还有一个宽大的地下室,敌机来轰炸时可以当防空洞用,平时可以行刑逼供,杀人藏尸,天不知,地不知。

就在陈家鹄回家后的翌日上午,陆从骏在他的第二办公室,即渝字楼公开的办公室里,会见了林容容给他搜罗上来的几位破译师人选,其中有兵器部的赵子刚。

“你叫赵子刚?”

“是。”

“我看了你的资料,条件不错。”

“谢谢。”

“愿意到我们单位来工作吗?”

“你们是干什么的?”

“暂时你还无权知道。”

“不知道我怎么选择呢?”

“你没有选择权。”

“什么意思?”

“只有我选择你的权力,没有你选择我的权力。”

“听上去像个特权部门。”

“事实就是如此……”

同一时间,百步之外,在地下室里,老孙正在审问一个人:姓马,女,二十三岁。此人是冯警长的义妹,一年前,义妹回重庆时见过义哥,交谈中神乎其神地说及了她的工作:在一个极为重要的秘密机构。冯警长被两根金条打造成走狗后,急于报答少老大,又不知如何下手,便想到义妹的秘密工作。秘密就是情报,里面一定有货!为此他专程去了一趟长沙,找到义妹,想挖点货回来讨好少老大。义哥巧舌如簧,把前线战况和形势解说得头头是道,义妹听了,感觉几个月内偌大的中国必将四处插遍太阳旗。又闻义哥已经与日方达成合作,她毅然决定加盟。党国的忠诚卫士与卖国贼之间的距离并不远,说只有一纸之隔也不为过。

黑室里的贼就是她!

她是怎么露出尾巴的?首先是在木桶里洗澡这一关没过好,被所长作为六分之一揪出来了。就是说,三十四个人,通过洗澡洗出去了二十八个,剩下六个被所长盯上了。理由各个不一,比如这位马姑娘,有个怪动作,没有脱内裤。三十四个人,男女老少,就她一个人没脱干净。为什么?所长无法分析出具体原因,应该说有多种可能,但其中也许有一种可能,就是她心里有鬼,怀疑到这次洗澡是一次打鬼行动。她就这样被拎出来,成了六分之一。严格地说,仅洗澡这个环节她没有成为头号嫌疑人,顶多排中间吧。

她的问题出在第二个环节上:想上街。老孙布网,贴了个通知:所里决定周末安排四名代表上街购物,请有意者报名,云云。最后,全院共有九人报名要上街,六个嫌疑对象中只有两人报名。

这下好了,她成了二分之一。

只剩下两个嫌疑对象,可以派人二十四小时盯梢。盯了三天三夜,她的疑点步步高升,最后终于被锁定。她干了什么?这要从她的工作说起,她在破译处密电分析科工作,负责密电基本面的分析判断。按程序,侦听处抄收的电报首先要交给他们科室看,做基本面的初步分析、归类:空军的归空军,陆军的归陆军,例报归例报,突发急电归突发急电,并提供相应的敌情资料。有经验的分析员对有些常见的电报,甚至可以判断出电报的大致内容,提供一些破译关键词、关键数据。打个比方说,他们就像排球场上的二传手,是破译师的架子、搭档。破译师拿到的电报,事先都经他们看过,分析过。眼下,虽然没有破译师,但他们的工作照常在进行,那个把木桶幻想成男人的钟姓妇女就是干这个工作的。她有五个同事,包括科长在内。

科长姓刘,是个湖南人,四十五岁,经常生吃辣椒,吃得满脸通红,鼻头常年充血。陆所长安排他监视马姑娘后,那几天他的鼻头就更红了,像红辣椒似的。后来,眼睛也红了,因为他发现了马姑娘惊人的秘密:她看电报时居然在做手脚!

怎么回事?分析师看电报时,一般手上都捏着铅笔,发现个别数字写得模棱两可,会描一下。侦听员在抄录电报时,因为信号不好,或者报速太快,有些数字会写得不规范,潦草。分析师经常看他们的电报,熟悉他们的字体,对个别书写不规范的数字会修正一下,以免破译师猜错。刘科长在监视中发现,马姑娘不是在修正,而是在篡改:笔头一画,“0”变成了“9”,或者“6”;一勾,“1”变成了“4”,或者“7”。

这哪是传球,这是捣蛋,搅浑水!可想而知,这样的电报破译师是永远破不出来的,因为基本面被破坏了。她怎么会干这事?不言而喻,她不是党国的忠诚卫士,而是内奸,贼!

证据确凿,可以审讯了。

“知道为什么要带你到这儿来吗?”

“不知道。”

“那么你知道我们黑室有内贼吗?”

“不知道……”

毕竟没有受过什么专业训练,是临时拉入伙的,哪经得起审?说第二个“不知道”时声音已经颤了。审第七个问题时,恐惧的眼泪夺眶而出,招了,认了。老孙很开心,咚咚地上楼去报喜。他知道,今天陆所长在这里接待赵子刚等破译师候选人。

半个小时后,陆所长接待完人,和老孙一同下来,准备挖出内贼的上线或下线。开门一看,傻掉了,凳子四脚朝天,人的双脚也离地了,悬在空中,微微晃悠。举目看,眼睛睁得大大的,舌头伸得长长的,但永远不可能收回去——也就是说,永远不可能吐字发音了。

她上吊了!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忠心——对她义哥。冯警长就这么躲过了一劫,有点死里逃生的幸运,似乎暗示着他日后必将大干一番。

天堂巷和渝字楼相距不足三公里,这会儿陈家来了一位客人,没进门,就家鹄家鹄地喊。待走进院门,看见陈家鹄的父亲躺在廊道的凉椅上看书,便喊了声:“陈伯伯,您好!”

来人叫石永伟,身上有股棉絮的味道,仔细看一定可以在头发里发现棉花屑。这跟他的职业有关,包括他说话总是提着嗓门,高八度,也属于他的职业病,要压倒隆隆的机器声呢。他是陈家鹄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的同学,可以说也是惠子的校友。石永伟看陈父手上捏着书,亮亮堂堂地说:“陈伯伯,人都打仗去了,您还在做学问啊。”

陈父哼一声道:“现在谁还有心思做学问,国难当头,学生们都忙着抗日救国,没心思上课。我一把老骨头,学校让我提前退休了,没事干,只能拿本书消遣消遣。”他晃晃手里的书,笑了,“这就是我一辈子打的仗,天塌下来了我也丢不掉,你是来……”

“看家鹄啊,”石永伟道,“听说他回来了。”

“回是回来了,可是……”陈父看看楼上,迟疑着。

石永伟是个急性子,又抢过话头,“可是出门了是不?该不会是去看我了吧?”

陈父支支吾吾,“嗯,不清楚……不知在不在家……可能出去了……”

陈家鹄一边从楼上下来,一边搭着腔:“爸,我在家呢,谁来了?”

“家鹄,是我!”

“啊哟,是你啊!”

“说,我是谁?看你还认不认识。”

“石永伟!”

石永伟高兴地一把抱住陈家鹄:“好,亏你还记得我。”陈家鹄对着他耳朵悄悄地说:“不但记得你名字,还记得你的绰号,石板桥。”石永伟哈哈大笑:“我也记得你的绰号,陈家鸟!”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笑声四起。石永伟的嗓门真是在机器声中练出来了,连个微笑的声音都响得在屋宇间乱窜。惠子本来在睡觉,被吵醒了,听到楼下有客人便起了床,准备下楼。走到楼梯口,陈家鹄母亲喊住了她。母亲在拆一件旧毛线衣,毛线散落一地,要绕成一个团子,确实也需要有人帮个手:一人拆,一人绕。母亲的房间正好对着楼下天井,楼下的声音传上来,惠子听得清清楚楚。

“李政说你去成都出差了。”

“是去进货,昨天夜里才回来,所以没去接你啊。”

“听说你当大老板了,手下有几百个人。”

“所以忙啊,人越多越忙,我哪有你的福气,人还在太平洋上,人家李政已经给你腾出了位置。”

“好吗?”

“当然好啰,干的是抗日救国的大业,但又在大后方,不会日晒雨淋,更没有枪林弹雨。别犹豫,兵器部的待遇好得很,李政现在又是大权在握,去了保你满意。”

“这些都是次要的,关键是他那边用得上我。”

“他下面有个武器设计研究所,有你的用武之地。”

石永伟突然想起,“哎,惠子呢,不是也回来了,人呢?”

陈家鹄说:“在睡觉,路上太辛苦了,我去喊她起来。”

石永伟说:“就是,我不但是你的同学,也是她的同学呢。”

惠子这才被陈母放下楼来,与石永伟见了面。往事并不如烟,但面前这个女人怎么也勾不起石永伟对往昔的记忆,她穿得这么朴素、老气,一件完全中国式的印染花布衬衣,像泥土一样抹在身上,顿时让惠子显得乡气、土俗。连陈家鹄都觉得怪异,不由得想发笑。衣服是陈母从箱子底下找出来的,惠子想融入这个家庭,讨老人家欢喜,结果搞成戏剧了。陈家鹄忍住笑,凑近她,从头到脚细细地观察她,像在观赏一件神秘的天外来物。终于还是忍俊不禁,以石永伟的口吻笑道:“惠子同学,你在搞什么幽默,黑色的还是蓝色的?”

“No!No!不该叫同学了。”不等惠子回答,石永伟接住话头,对惠子说,“在早稻田时你还算是我的同学,现在摇身一变,成了我嫂子了,该叫嫂子才对,是不是?”

“你还是老样子,嘴巴这么快。”惠子红着脸说。

“可你变了,惠子,我要在街上碰到绝对不敢认你。”石永伟的眼睛绕着惠子转了一圈,对陈家鹄说,“哎,你发现没有,惠子的长相变了。”

“是穿扮变了。”陈家鹄笑道。

“真的,我看她越来越像你了。”石永伟认真地说。

“你胡扯什么。”

“我没有胡扯,这是有道理的,俗话说相由心生,这说明惠子心里装满了你。”

“你的意思是说我心里没有她,只有我自己。”

“你就是她,她就是你,你们已经合二为一。”

石永伟十分健谈,聊了半个上午才走。陈家鹄要留他吃午饭,说李政待会儿可能也会来。石永伟却摆摆手说:“不吃了,不吃了,我还有事,改天再聚吧。”他确实有事。他不是一般的老板,而是一家军用被服厂厂长,半个身子在前线,忙得很。

这会儿,李政在哪里是陈家鹄怎么都想不到的。这是个秘密:他在机房街七十号。这是八路军重庆通讯处的办公所在地,也是目前八路军在重庆的最高组织机构,负责人是个宁夏人,回族,组织代号“北斗星”,同志们都叫他“天上星”。以后,该处将与武汉八路军办事处合二为一,改组为八路军重庆办事处,下设六组一科。一科就是外事特工科,主要负责外情联络和地下组织发展工作,由天上星担任领导。这是个相对独立的部门,工作保密度高,需要埋名隐姓。为此,同志们延续了老称呼,依然叫他天上星。这是后话。

话说回来,李政怎么会在这儿?

李政其实是延安的人,是打入国民党内部的布尔什维克,发展他的人正是天上星。这会儿,李政和老钱正坐在天上星办公室里,等待天上星接见。天上星的秘书小童,正在给他们泡茶。他泡好了茶,递给老钱:“来,喝茶,天上星同志接个电话,马上就出来。”老钱象征性地喝了一口,笑道:“听说大首长最近在重庆?”大首长指的是周恩来,这段时间他经常在武汉、重庆两地跑。

童秘书笑着摇摇头:“这是秘密,我不知道。”

老钱说:“武汉要守不住了,我们可能都要过来了。”

正说着,高大、魁梧、黝黑的天上星从里屋出来,一见老钱,如见故人,很亲切,“你就是老钱啊,你好,你好,我们在电报上已经多次联络过,这次辛苦你了。”

老钱紧紧地握住天上星的手,“哪里,哪里,应该的,我没有完成任务,没能说服他去延安,惭愧哪。”

天上星请老钱和李政都坐,自己也坐下,慢条斯理地说:“这没什么,在我们的意料之中,组织上本来就没有这么乐观,安排你们接触他一下,主要是想试探试探他,看他对延安是个什么态度。”

老钱说:“态度是比较消极的,我感觉他对延安不是很了解。”

“不了解很正常。”天上星说,看看李政,“他离开祖国已经好几年了吧?”

“嗯,五年多了。”李政接过话头,信心满满地说,“我相信以后他会了解的。”

天上星指着李政对老钱说:“他是陈先生的同乡和老同学,这次陈先生回国他是引路人。”

李政对首长说:“我刚才都已经跟他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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