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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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这是在晓之以理,希望阁下能明察秋毫,伸张正义,对萨根这种国际败类作出应有的处理。”杜先生至诚至真地说,“倘若参赞先生对此事置若罔闻,任由萨根在我领土上继续胡作非为,我国政府将保留外交交涉的权力,哪怕将事情扩大化,也要捍卫我抗战之利益与国家之尊严。”

施密特先生眉毛一挑,看样子上了火要发作。杜先生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前面的话音未落,后面的话接踵而至,声音又快又大,“当然,这样的假设我们不希望发生,也相信不会发生。不过是表明我们政府的立场与态度罢了。如有得罪,还请施密特先生和美利坚国人民海涵。”

施密特先生耸耸肩,火是没有了,话也变软了,且带着笑意,但满脸不屑讥讽的神情,分明是剥掉了笑容中仅有的友善的成分,变成赤裸裸的讥笑和嘲讽。“尊敬的杜先生啊,很抱歉,你不觉得就凭这点真假难辨的东西让我来结束一个人的职业和荣誉太牵强了吗?”

“如果先生愿意赋予我特权,我可以搜集到更多更直接的证据。”杜先生说。

“你要什么权力?”

“允许我搜查萨根的私人住所。”

“荒唐!你以为这是你家开的饭店吗?”施密特先生恼怒地说。

“当然不是。”杜先生笑道,“我知道,当我踏入这个院门,无异于踏入美国本土。所以,没有阁下的特许,您就是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多迈出半步。”

既要示强,又要示弱,这才是策略。

施密特先生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你还应该知道的是你的要求很荒唐,你就是掏出枪逼着我,我也不会给你这个特权的。”杜先生听了不禁哈哈大笑,“阁下作贱我真有一套,倘若我杜某今天身上还揣着枪,那只能说明我无能啊,身边连个玩枪的人都没有。放心,阁下,我身上没有枪,但我身边不缺玩枪的人,多的是。”窗外阳光如织,施密特先生走到窗前,用宽大的背脊对他说:“当你炫耀你的枪时,最好不要忘记看看这些枪的产地,也许上面刻着USA。”

杜先生特意转过身去,用背脊对着他的背脊说:“也许吧,所以我乐意退而求其次,希望施密特先生以维护两国人民的利益为重,以澄清事实、是非为由,对萨根的住所进行搜查。据我的部下汇报,他身边密藏有一台秘密电台,专门与日军情报机关联络。”

施密特先生转过身来,走到杜先生跟前,略带鄙夷地笑了笑,说:“搜查?杜先生,你以为我们美国公民的权益就像你们中国公民,是可以任意践踏的?对不起,我没有这个权力。”杜先生严肃地说:。您个人没有这个权力。但您代表的是美国政府,我现在代表的是中国政府。难道我们两国政府之间的友谊还不及一个嫌疑人所谓的权益?”

施密特先生不以为然,提高声音说:“可他代表的是美国公民,在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起诉他的情况下,他的一切私人财产——当然也包括他在使馆的房间,一律都受到神圣而伟大的美国法律的保护,任何人都不能以任何理由对它进行侵犯。”杜先生不觉摇了摇头,叹息说:“这也就是说,我刚才所言的一切,对阁下来说不过是戏言,甚至比街头流言还不值得尊重?”施密特先生耸耸肩,“你怎么理解是你的事,跟我无关。”

杜先生狠狠地盯着施密特先生的双眼,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非常严厉,掷地有声:“中国有两句老话,一句叫纸包不住火,另一句叫门旮旯里拉屎总是要天亮的。说的都是一个道理,那就是事情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到了那一天,事实证明萨根就是一只藏匿在阁下身边的大鼹鼠。对不起,我将以中国政府的名义对贵国政府和新闻界公开我们今天的谈话内容,到时就请先生不要怪罪我杜某人做事不讲人情,对先生不够尊重。而且我相信,这一天不会太远的。”

说罢,杜先生起身告辞,脚步声有力、铿锵、快速。

施密特先生想发作,却发现他转眼已出了门,气愤难忍之下,禁不住用英语冲着大门骂了一句脏话。

施密特先生气咻咻地回到自己办公室,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他的目光从墙上崭新的美国星条旗移到了办公桌上。桌上摆着两样东西,一是他和可爱夫人的合影,另一个便是他任职以来得到的最为珍贵的东西——美国政府颁发给他的金质荣誉勋章。这是施密特先生一生都引以为傲的两项光荣,是他生命的光荣象征和意义。他夫人是他的大学同学,导师的女儿,举校闻名的校花,且祖上是英格兰移民,具有与英国皇室沾亲带故的贵族血统。在学校里可说是人见人夸,人见人爱,美丽得像孔雀,骄傲得像公主。而他,不过是新泽西州一个小小的牧场主的儿子,母亲还有八分之一的印第安人血统。照重庆话说,是一个穷乡僻壤的农民娃儿,甚至连农民娃儿都不是,一个惨兮兮的放牛娃而已。所以,挽着如此美貌高贵的妻子,走进教堂去成婚的这一天,成了施密特先生记忆库里最大的亮点,随时随地都会油然想起。此刻他又仿佛看见那一天的他,燕尾服的领子,和他的脖子一样的硬直,英伟得像个陌生人似的,昂首挺胸,高视阔步,红润的脸上放射出奇异的亮光。施密特先生一直将这一天、将他的妻子视为他生命的荣耀、人生的骄傲。那枚金质荣誉勋章就更不用说了,一个既没拿过枪又没打过炮的外交官,能获得国家颁发的如此殊荣,本身就是对他人格、人品和工作业绩的最大肯定和褒奖。

施密特先生坐在办公桌前,久久地凝视着这两样东西,心潮起伏,神思飞扬。仿佛回到了强大的祖国。回到了辽阔的新泽西州,回到了美丽高贵的夫人身边。他知道,自己很希望夫人在身边,尤其是这种时候,他很愿意听取夫人的意见,但是这鬼地方整天是生死考验,他不敢。为了夫人的安全,他宁愿让自己经受相息和孤独的折磨。他承认,自己脾气越来越差,经常露出一个乡下小子粗暴的德性,好冲动,瞧不起人,嘴里带脏字。他不敢想象,如果刚才夫人在场,看见他对杜先生的那个样子,她不知会有多么难过。在他记忆中,夫人熟睡时都是面带微笑的。想到这里,他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站起身来,走到隔壁助手的办公室,吩咐他去把萨根叫来。

助手应声而去,可走到门口,又被施密特先生叫了回来,低声在他耳边交代了几句。目送秘书走远,消失在楼梯口后,施密特先生默默地回到办公室,拉开抽屉,拿出杜先生递交的两份报告和登着相关报道的报纸,都放在办公桌上,然后走到窗前,面朝窗外,站着。灿烂的阳光破窗而入,照在施密特先生那美国味十足的脸上,但却驱不散他眉宇间隐含的不安与愤怒。

不久,萨根蹑手蹑脚地走进来。

其实。杜先生的到来和离去,以及他们停在使馆外面挂着中方军用牌照的轿车,都被他看在眼里,想在心里,一种不安已潜伏于心。此时,杜先生刚走,施密特先生便叫他上去。更是让他感到不妙。可萨根毕竟是只老狐狸,尽管他进屋后有些忐忑和拘谨,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以他们美国人特有的幽默,朝着施密特先生朗声笑道:

“请问参赞阁下,叫我来有何吩咐?”

施密特先生蓦地回头,尽量掩饰住内心的厌烦,虚张声势地笑道:“没什么特别的事,找你来就是想跟你说说天气的情况,今天的天气我看真糟糕。” 萨根不知道施密特先生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知道今天天气很好,但依然走到窗前,立在阳光下,假意地抚摸了一下阳光,圆滑地点了点头,说:“阁下的意思是太阳太大了?”

施密特先生走回到办公桌前,一边不痛不痒地说:“你该明白,我说的是我的心情,我内心的天气,乌云满天飞啊。”说得萨根心里也是乌云压顶。施密特看看萨根接着说,“就是说,天上没有乌云,乌云在我心里,在我身边。”

“头儿,”萨根凑上前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有人在为日本人做混账事,当间谍。”

“谁?”

“我听到的说法是你!”

萨根一怔,即刻装出满脸的无辜,无辜又变成生气,生气又变成愤怒,“荒唐!谁说的?这是污蔑!天大的污蔑!”

施密特的心情控制得不错,他缓缓拿起桌上的报告和报纸,一边说着一边都递给他:“我也希望这是污蔑,只怕你满足不了我的希望。看看中国政府递交的报告和报纸吧,但愿你不要因为羞愧而脸红。”

萨根接过施密特先生递上来的报告和报纸看起来。与此同时,施密特先生的助手和使馆助理武官大卫·巴雷特少校已经潜入萨根的房间,在地下室里轻而易举地寻找到了他藏匿的秘密电台。

报告的内容多半已登在报上。报纸,萨根当然是早看过了,但他依然装着没看过,第一次看,认认真真地看着。看得很慢,很仔细。这些情况报纸上都登了几天了,我没看,这说明什么?我跟这事没关,我不关心它。萨根不是个鲁莽的人,他很有心计的。其次,他也在利用这个时间在调整心理,盘算对策。调整得很不错,手不抖,心不跳。施密特先生一直默默地察看着他的神色,希望能看到一丝异常。但是很遗憾,没有,丝毫没有,他神态十分镇定自如,甚至嘴角泛起一丝嘲讽的笑意,最后竟眉飞色舞地抬起头来,跟他上司像拉家常似地说:

“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就这事。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您说有人控告我在为日本人做事,就是凭这几页纸吗?这太荒唐了。再说,报纸上面没有我的名字啊,只有一个代号叫××的人。如果他们掌握了确凿证据,为什么不在报纸上公开我的名字,而要用XX来代替?我的上司先生,请允许我表达也许您不喜欢听的观点,我不叫××,××是什么意思,是数学方程式吗?其次,据我所知,我们使馆内也并没有一个叫××的人。在我看来,这篇没有丝毫事实依据的报道实在不值得我们大惊小怪,而这两份报告更是无稽之谈。谁都知道,我萨根痛恨日本政府,我在十五年前断然辞去公职,就是为了抗议日本政府野蛮无耻的行径,他们把我母亲的名誉毁了,这比当众扇我耳光还要令我难受,这里居然还把我说成跟日本政府一直关系暧昧,难道您不觉得可笑吗?这么公然失实地诋毁我,不过是中国人的又一个愚蠢的表现而已。我足可宣称,中国政府这种彻头彻尾可笑可耻的行为,不能证明我什么,只能证明他们自己的愚蠢、野蛮、无耻。”

施密特先生有些惊讶地望着他,“可我更愿意相信中国人的一句俗话,无风不起浪。”萨根坦然地点着头说:“是的,以您的身份而言谨慎便是美德。但请原谅我直言,即使要循风而动,也应该是实实在在地依法寻取实证,而非听信小人的一面之词。如果就此怀疑我——个跟随了您多年的属下和朋友,我只能说我感到非常遗憾和难过。”

反守为攻,攻得好漂亮!施密特先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词,只好顺着他的话说:“放心,我会调查的,我的职责就是保护你和我们使馆的名誉,杜绝发生一些不必要的误会和矛盾。”

这时助手走进来,对萨根礼节性地点头示意后,径直走到施密特先生身边,将嘴巴凑到施密特先生耳边悄悄地说了一些什么。萨根不免紧张地注意到,施密特先生在不停地点头,脸上的表情竟突然变得诡秘了,怪异了——有震惊,有怨尤,仿佛还有一丝得意和冷笑。总之,是那么五味杂陈,意味深长。他不时地冷眼瞟一下萨根,瞟得萨根不自觉地毛骨悚然。罢了,施密特先生开始表演起来,一边匆忙地收拾起东西,一边对萨根解释道:“今天就这样吧,我有事,我们回头再聊。”

“如果需要的话,”萨根笑着说,并没有站起来,“我乐意奉陪。”

“谢谢,我想还是需要的。”施密特率先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对萨根说,“我刚才说了,我会根据你的要求认真展开调查。我喜欢调查,喜欢用事实来说话。所以,我要奉告你,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是中国的又一句老话。你在中国必须要学习他们的老话,那是他们古人的智慧。学会了可以变成你的武器去战胜他们,现在我觉得你比较被动。当然,你放心,我不会让我的属下成为一个无辜牺牲品的。不管怎么样,你是做了也好,没做也好,别人是诬陷你也罢,还是揭发你也罢,我一定会找出证据来的。”

萨根看上司滔滔不绝,第一次觉得无语。

同样是夜晚,但美国大使馆的夜晚是与众不同的。

由于担心鬼子的飞机再来夜间空袭,许多人家和单位都不敢点灯,整个重庆几乎成了一片黑灯瞎火的死海。即便是使馆区内,大多数地段和建筑也是黑洞洞的,路灯形同虚设,屋里虽然有照亮,但窗帘总要拉得死死的,百米之外难见光影。唯独美国大使馆,屋里屋外,照明灯盏盏通明,将那座克风格的建筑和屋顶之上高高飘扬的星条旗,明目张胆地置于一片璀璨中。如果你在空中俯瞰,则会轻易发现,美国大使馆、新闻处,包括江南岸的大使馆酒吧、国际总会等屋顶,都铺着一面巨大而鲜艳的星条旗。天黑黑,地黑黑,偌大的城市陷入一片漆黑中,但这几个地方却因为漆黑而变得更加明亮突出。鲜艳的星条旗像一个喧哗的广场,构成一个色彩斑斓、情绪热烈的世界,使这个城市没有因为漆黑而死亡。

这就是美国人的强悍与牛气(多少也掺杂着一丝傻气):你日本人敢炸中国的军用设施,敢炸重庆的平民百姓,但你就是不敢炸我美国国旗。凡是有星条旗飘扬的地方,即便是在时时处于日本飞机威胁下的危如累卵的重庆,也是最安全的。这种美国式的强悍与牛气自然也贯注在施密特先生心里,他的助手明明已在萨根的密室里搜出了秘密电台,但他就是不想按中国人提出的要求,将萨根驱逐出境,让他滚回美国。他认为这样做太伤他们美国政府的面子,即使证据确凿,他也不能这样干。他要按他们美国人的方式处理萨根。

这天晚上吃罢晚饭,施密特先生踏着薄暮在院子里小走了一会儿:既是在等萨根回来,也是在思考怎么来修理萨根。远处,山岭的背后泛着一片昏红,他知道那是燃烧的晚霞。同时,他又觉得自己心里也升浮起这样一片昏红。大使在昆明,昨天晚上他把萨根的情况用电报向大使作了简单汇报,今天下午大使给他回电,授予他全权代表大使负责调查和处理。这说明大使暂时回不来,同时也说明大使对他的信任。

他喜欢这种感觉。权柄在手,高高在上,人为鱼肉,我为刀俎。

萨根回来了。他前脚跨进宿舍,施密特先生后脚就紧跟了进去。

施密特先生用目光巡视一番屋内,发现屏风之后确有助手说的一块木头盖板。他难以想象,这屋子里怎么会有这么一个肮脏的地下室。其实这是房子老主人以前藏酒的地方,萨根是使馆内有名的酒徒,又是使馆西迁的首批先行人员。詹森大使是一九三八年八月率队入驻此地的,包括施密特,而萨根作为三名先行者之一,年初就来重庆落实使馆西迁的准备工作。他是捷足先登,又有一个对酒之醇香十分敏感的大鼻子,第一次进楼来看房子时就被一缕陈年醇香牵引到了这间屋子。酒徒配酒窖,名正言顺,其他职员还不要呢。就这样,这间屋子理所当然地成了他的宿舍。

施密特先生以前虽然来过这里,但不知道这屋子里还有个地下室,今天助手告诉他这个秘密后,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所以专程来探视。根据助手的描述,他轻而易举地发现了那个秘密的角落,那块“遮羞布”——盖板,并且不避讳自己的“发现”,目的就是想让萨根觉得心虚。

萨根哪知道有人已经搜查过他的房间,他沉浸在自己的盘算中,准备以一只老狐狸的狡猾,和一副老无赖的嘴脸,来应付上司可能的盘问。他通晓美国的法律,也摸透了上司想做绅士的脾气,心想只要自己死不认账,他一个参赞,又不是什么大使,手无予夺生杀之权,能把他怎么样?所以,施密特先生进屋后那副装腔作势的样子并没吓倒他,他一直潇洒地昂着头,笑吟吟地迎着施密特先生的目光,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哈,上司先生,你有话就直说吧,别在那里装模作样了!

施密特先生装作没有看见萨根的表情,环顾了一下室内,叹着气说:“萨根先生,论年龄你是我的兄长,论资历你更是前辈,说实话看在多年同僚的分上,我不想跟你撕破脸皮……”萨根一点也不买他的账,立刻打断他:“年轻的上司,什么实话假话,如果你还要继续昨天的话题,对不起,我不欢迎你造访我的私人居所。”

施密特先生冷笑,再次将目光投射到地下室的盖板处。萨根似乎铁了心的不怕他,昂着头说:“哪怕是面对总统阁下,我也只有一句话——我没有为日本人做事!”

施密特先生摇着头嘲讽道:“我想总统先生恐怕是没兴趣听一个有辱国家荣誉的败类狡辩的。”

萨根勃然大怒,狠瞪着施密特先生说:“谁是败类?你就算不信任我,也应该遵循我们伟大而公正的美利坚法律!在我们的法律里,证据才是上帝,你以谗言作证,我想我是无法容忍你一再诬蔑的!”

“诬蔑?”施密特先生又是一阵冷笑。

“是的,我的荣誉已经受到你和你所说的荒唐事实的严重侵犯与诬蔑!在我没有下定决心告你诽谤之前,请你离开。”

施密特先生哈哈大笑,说:“萨根先生。这里不是好莱坞,你就不要再跟我演戏了。你口口声声跟我谈荣誉,哈哈,如果你心里尚有美国的荣誉,就不会勾结日本人!”说着便拉萨根走到屏风后,指着那块盖板,厉声喝道,“我不想与你无谓争执,你要证据是不是?那好,把你的地下室打开吧。我隔着厚厚的地板,已经看到你的罪证,是一个铁家伙,会发出嘀嗒嘀嗒的叫声,是不是?”

仿佛一脚踏入阴曹地府,萨根顿时像被抽干了血的僵尸,脸色突地变得异常苍白,站在那里动弹不得,心里想要说话,但嘴巴又张不开,像被那块“遮羞布”封住了。

施密特先生看着对方冷笑道:“怎么,不敢打开吗?”萨根支吾着说:“那……只是储藏间,是我存放美酒的地方……怎么,阁下也好酒吗?”施密特先生讥讽道:“难道只有酒吗?”萨根讪笑道:“当然还有空酒瓶和一些杂货废物。”施密特先生看他如此镇定,心里固然恼怒,却也暗暗佩服他的心理素质。“难道没有我说的铁家伙吗?打开吧,有与没有,都请让我一睹为快。”施密特先生不想跟他啰嗦,恨不得上前亲自动手。

萨根终于缓过神来,硬着脖子说:“对不起,这是我的私人领地,我没有义务和兴趣让你一睹为快,除非你拿来搜查证。”

施密特先生既厌恶又鄙夷地说:“你说得对,我没有搜查证,不能进去查,但我要告诉你的是,我是看在美利坚合众国的荣誉上,不想逼你太甚,也不想让中国人笑话我们出了一个为日本人效劳的败类!”随后吐纳一口气,将目光像刀子一样地刺向萨根,“我虽无权搜查你的房间,但有权撤你的职!”

萨根大声嚷道:“你以为这是你家开的公司吗?可以任意解聘员工?别忘了,你不是大使阁下,我要把你的所作所为全部报告给大使。”

施密特先生哼一声,掏出大使的授权电报给他看,然后指着他鼻尖骂道:“老实跟你说,我知道你这屋里有电台,不缴它不是我缴不了它,而是我想给你个机会。但你执迷不悟,把我的好心当做了软弱。现在你有两条路可以走:一,主动把电台交出来,二,我派人来搜缴。如果搜不到我引咎辞职。给你半个小时,你自己选一条路走吧。”说罢掉头欲走。

萨根的防线终于崩溃。连忙上前拦住他,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请求施密特先生原谅,还说他是被逼的。施密特先生对他吼道:“住嘴!你堂堂一个美国外交官员,谁能逼迫得了你?狡辩的鬼话还是留着对应该说的人说吧,既然你承认了就把电台交出来。”

萨根浑身发颤。仿佛被什么东西刺穿了心脏,他知道,一旦交出电台就铁证如山了,他可不想就这样认栽,被使馆扫地出门,像一条丧家狗被赶出中国。于是他决定走示弱路线,哭丧着脸,向施密特先生哀求,可不可以明天再交电台。

“你还想耍什么鬼名堂?”施密特先生盯着他,就像盯着惠斯特牌的对手,满腹狐疑,不知他要打什么牌。

“不,不,”萨根连忙摆手说,“这是为我的安全考虑,今晚电台要联络,约好的,我不能不明不白地消失,我不干了必须要对他们有个交代,找一个合适的说法,比如离开中国,或者其他……说法。否则,他们会怀疑我的,如果他们知道我的身份已经暴露,一定会把我干掉。”

哼哼,施密特先生冷笑道:“现在你知道怕了?迟了,用中国人的话说,你是门旮旯里的屎,我们这里不是垃圾场,不需要你这样的角色。刚才你也已经看了大使的电报,大使明确表示,只要证据确凿,就革职走人。为了你的安全,我同意你明天再交出电台,也就是说,我允许你晚上再使用一次电台。但是有一点你必须清楚,你已被革职,从现在起你已不再是我使馆官员,你的行为与我使馆没有任何关系,我给你三天时间,收拾东西走人!”

说罢,施密特先生丢下呆若木鸡的萨根,转身偾然离去。

萨根像遭到致命打击似的瘫坐在椅子里,脸色苍白,浑身冷汗倒流。他知道如果不能对上司采取有效的反击行动,他将什么特权都失去,这样的话他就同重庆街头上的地痞混混或浪迹于市井陋巷的下贱妓女没多大的区别。别说黑室的人可以随时抓他,甚至只要稍有点权势的人都可以随便地鄙屑他,欺负他。不用说,现在他很明白,上司已经派人来搜查过他的房间。铁家伙,铁家伙……在幻听幻觉的电波声中,萨根心头之恨像融化的雪水一样聚拢。他恨施密特,也恨自己,小看了这个装模作样的乡下小子。他真没想到这小子这次出手会这么狠!这么卑鄙!这么无耻!三个感叹号像三记耳光扇得他火冒三丈,眼冒金星。他霍地站起来,紧咬着牙关,愤怒和恐惧像两道火焰,轮流烧灼他,炙烤他,令他浑身发热,颤抖。他双眼血红,双拳紧握,像一只被逼急了要跳墙的疯狗。墙是跳不了的,他只好在屋子里团团乱转,恨不得逮着一个什么东西,狠狠地咬上一口,扒它的皮,撕它的肉,狠狠发泄一通。

可片刻,他又清醒过来,要求自己冷静下来。他想,施密特固然可恨,但现在自己还没条件恨他,那个铁家伙是他的尾巴,他必须尽快剪掉它,让它从这个屋子里消失!

施密特先生过去很喜欢喝咖啡,可到了中国后又喜欢上了喝茶,每天早晨到办公室,他总是要先泡上一杯上好的龙井,端到鼻尖前,闭着眼睛晃着头,将那缕缕清香吸了又吸,闻了又闻,然后才小小地喝几口,又大大地喝几口,直喝得满肚子清气荡漾、周身血脉通泰后,他才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公务。

这天早晨,施密特先生刚在办公室里泡上茶,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门就被人敲响。施密特先生喊:“请进。”不想进来的是萨根。施密特先生鄙夷地看他一眼,见他两手空空,皱着眉头问他:“电台呢?你该交出电台了。”萨根完全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大大咧咧地笑了笑,说:“对不起阁下,我已在昨天晚上请人将电台转移走了。”

“什么?”施密特先生脑袋顿时一片空白,“你……把它转移到哪里去了?”

“这当然是秘密。”萨根颇为体面地笑道。

“你无耻!”施密特乱了方寸,勃然大怒,骂他。

“我是无耻,但并不意味着我该死。”萨根徐徐道来。“如果你不想我死,电台就必须转移走,否则只要我走出使馆大门,哪怕中国人不把我干掉,日本人也会把我干掉的。”

“那是你的事!”

“也是你的事,因为我是美国公民,保护我生命和财产的安全,是你的责任。”

“你是我们美国人的败类!”施密特先生愤怒地吼道。

萨根责问道:“难道这就意味我该死?我有亲人,妻子、孩子、老人,他们在加利弗尼亚的蓝天下时刻盼望着我回家,活着回家,而不是尸体。如果你也希望我活着回家,电台就必须交出去。否则日本人会怀疑我的忠诚,对我下毒手,哪怕我回到美国,他们也饶不了我。所以,请原谅我欺骗了你,因为我不想死,我相信你也不会希望我死,虽然我无耻。”

说的都是大实话,沾亲带故,生死攸关,斥之则无情,捧之则不忠,令上司哑口。施密特气极无语,厌恶透顶,懒得啰嗦,索性一竿子插到底:“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了,我会尽快安排你走的,保证你活着回到美国。”

萨根却得寸进尺,进一步要求施密特先生对他作出让步——暂时不要对外宣布撤他的职。“因为中国黑室的人已在怀疑我,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候,你若是对外宣布此事,等于是要我的命。”萨根充分阐明他的意思,“我一旦没有了外交豁免权,恐怕一走出使馆大门,就会立即遭到中国人的报复。”

“你的意思是还要让我包庇你?”施密特先生狠狠地剜他一眼,恼怒地说。

“不是包庇,是保护。”萨根昂着头说,“我已经为我的行为付出了撤职的代价,即使还有更大的惩罚,也应来自美利坚法律,而非中国人肮脏的手。”

“放肆!”施密特先生吼道。

“事实就是如此。”萨根一耸一缩脖子,不乏洒脱。

“出去!”施密特忍无可忍,指着他吼道。“你马上给我出去!”

萨根纹丝不动,面色阴沉地瞪着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像遗言,又像通牒;“最后我还要告诉你,我的阁下,我已经写好了遗书,如果我暴死在这个肮脏的城市里,都是由于你出卖了我,我将请求家人起诉你。”

这是威胁,是挑衅,是藐视,是肆无忌惮,是小人的疯狂,是流氓恶棍的无赖。太无耻!太无耻了!施密特先生做梦也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个家伙竟是如此无耻,这般恶劣。他开始后悔没有按照中国人的要求在发现电台后立刻将他扫地出门。他想压制住自己的冲动,可是马上又听到内心一个声音在对他大声呼号:是可忍孰不可忍!施密特放弃了忍,很不绅士地扭曲了脸,擂着桌子咆哮:

“滚!你给我滚出去!”

萨根冷笑几声,转身出门,步履生风,潇洒得很。

与此同时,在相隔几站路的大街上,老孙正驾车载着惠子,送她去重庆饭店上班。秋日的早晨,天高气爽,但街上的车并不多,多的是人——上班的人,买菜的人,还有郊区进城来挑粪的人。不论是挑的粪,还是挑粪的人,都散发出熏人的气味,所到之处,人们纷纷捏着鼻子,皱着眉头,避着他们,或疾步快走,或驻足而停。

老孙和惠子是在天堂巷口不期而遇的。惠子刚走出家门,来到巷子外面的大街上,就撞上路过的老孙。

这是巧合吗?当然不是。老孙现在身负秘密的重任,其任重道远,需要稳扎稳打,步步为营,逐步推进。第一件必须做的事情就是要在惠子面前为萨根 “平反昭雪”。当初专门请家鹄递话给惠子,把萨根说成是日本间谍,现在是反其道行之。这是怎么回事?老实说,这个老孙自己都是一头雾水,搞不明白。所长是昨天晚上布置给他任务,让他今天设法见到惠子,把“话”传给她。

惠子不是萨根,要见她蛮容易的,就在巷子外的街上守着就是。这不,惠子准时出来了,老孙跟着她把车开过去,停在她身边,装着是碰巧遇上的,客气地把她喊上了车。车子开出一会儿,老孙扭过头来问她,这两天有没有见过那个美国外交官萨根叔叔。惠子一副很生气的样子,说:“我再也不想见他了!”“为什么?”惠子沉着脸说:“他是个坏人!报纸上说的那个……当间谍的外交官,就是他!”

“你听谁说的?”老孙认真地问。

“我大哥说的。”

“家鹄,他怎么能这么乱说话?”老孙摇了摇头,叹道,“萨根怎么可能给鬼子干活呢?真不知他从哪儿道听途说的,太不负责任了,完全是胡言乱语,要是让萨根听到了就麻烦了。你比我更了解美国人,他们是惹不起的。”

惠子惊讶地望着老孙,用目光敦促他往下说。老孙笑了笑,开始把已经打过几次腹稿的话玲珑地倒出来,意思只有一个:家鹄说的肯定有误,他有充分的事实可以证明,萨根根本不是什么间谍。惠子听了,自然十分高兴。要说惠子其实也不怎么看重与萨根的交往,她甚至有点不喜欢这个“叔叔”,总觉得他过于轻佻,油嘴滑舌,好像日本混迹江湖的浪子、艺人,虽洒脱,但不受人尊敬。她看重的是另一个方面——作为一个日本女人,此时来到中国做媳妇,虽说为了爱情天经地义,却不合时宜,易遭人怀疑和白眼。如果这时候,跟她多有来往的萨根叔叔是个日本间谍,她身边的人又会怎么看她?肯定是更要遭人白眼和怀疑了。所以,当听老孙这么肯定地说萨根不是日本间谍,笼罩在她心中的乌云瞬间散去,她仿佛一下看见了明朗的天空、灿烂的阳光,心情格外轻松与快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想,这下至少可以堵人嘴,不让人往她身上泼脏水,心里塌实了许多。

高兴的事总是接踵而来,惠子刚到办公室不久,就接到楼下总台的电话,说有她的信。又是陈家鹄的信!她取了信,身轻如燕,一口气跑回办公室,迫不及待地拆开,愉快地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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