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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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但我有感觉。”

“我怀疑你的感觉。”

“当然我也可能是误诊,但这个判断不是由你来对我下,而是由另一个医生和更高级的仪器。”

陈家鹄抗议的结果是让医生更加隆重地折腾了他一次。经过再次检查,老主任吃了定心丸,便懒得跟陈家鹄再作口舌之争,不客气地在体检报告上签署了意见和他的大名:有严重心脏病,建议立刻下山住院复查。

左立开始深深地自责,为自己之前说的那些话。那纯属是戏言,心情好,想讨个热闹。而且,之所以对陈家鹄这么说(没有对其他人说),就是看好陈家鸽的身体,没想到一语成谶,成了乌鸦嘴。戏言成真了,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他给陆所长打去电话汇报情况,后者一听情绪即刻变得恶劣,在电话上骂他:“你跟我说有个屁用,听医生的,快把他送下山来!”话筒的声音之大,即使立在门外的陈家鹄都听得一清二楚。

几分钟后,蒙面人看见陈家鹄上了老孙的吉普车,跟医院的救护车一道下了山,不禁浮想联翩。这是陈家鹄第一次下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真想上去拦住他,问问他下山去干什么。可他坐的是老孙的车,老孙是单位的大管家,自己的上司,又怎么敢去问呢?只有胡思乱想。

李政从死人谷里转出来,远远看见前方有一辆救护车和一辆吉普车正在往山下开去。有一会儿,他们的直线距离只有一公里远,如果用望远镜看,李政应该会发现那辆吉普车的牌照是他熟悉的——是老孙的车,车里还有一个他最最想念的人:陈家鹄。也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心情懊恼的原因吧,李政没有停下车用望远镜看一看,他只是在想:它们是从哪里出来的,那边肯定有什么单位。

山路还泥泞,车印比野兽的足迹明显一百倍,就是天黑下来都看得见,看不见还摸得着。就这样,很快,李政碾着刚才那两辆车的轮胎印掉头往另一个山谷里开去。好了,这下终于踏上了正途,培训中心成了他足下的瓮中之鳖,跑不了啦。没有一刻钟,李政透过峡谷的一线天,便看见了前方一片参天的树林和一面白色的围墙,以及围墙里的几只屋顶。

培训中心没有紧临大道,大门离大道约有三十米远,所以专门从大道上支出了一条小路。李政没有直奔培训中心,车子开过岔路口继续往前。但是开出几十米远后,他故意在低挡位上猛加一脚油门,车子轰的一声熄了火。如果有人在围墙里观察他,一定会以为是车子出故障了。李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下了车,打开引擎盖,假装修理起来,一边修理一边用余光观察围墙那边的动静。

蒙面人早就在观察他,他已经养成习惯,只要外面有汽车声音传来,便从窗洞里向外张望,看看情况。他希望是陈家鹄又回来了,但不是。是一辆不认识的车。这会儿,他看见司机下了车,打开盖子,钻进车头捣鼓起来,可以想见是车子抛锚了。如果车子是下山的,他也许会出来搭讪一下,见机行事(他做梦都想托人往山下捎去一个信)。但车子是上山的,他不感兴趣。

李政修理了一会儿后,假装修不好,打开车门,拎了皮包,慢吞吞地朝培训中心大门走去,给人感觉是去求人帮助的。蒙面人听到有人敲门,从门缝里看到李政在使劲地擦拭手上的油污。

“什么人,敲门干什么?”蒙面人在里面问。

“对不起,打扰一下,我的车子坏了。”李政在外面答,一边从包里摸证件准备示人。

哗啦一声,蒙面人打开大铁门上的小铁门,走出来凶巴巴地问:“你是哪个部门的?”

李政见了他浑身一颤,手里的证件差点跌落在地上。他惊呆了,早在心里想好的一大堆话,被猛然出现的这个人全都噎了回去,好像吓坏了。其实他不是吓坏了,而是太激动,因为天上星已将这个潜伏在黑室里的同志的“显著特征”告诉过他——高个子,面孔被烧坏,脸上可能蒙着黑套子,只看得见两只眼睛。

这样的人在哪里都不会有第二个!

蒙面人见李政傻了似的不回答,看他手上拿着证件,擅自拿过来翻看,一边问:“问你话呢,你是哑巴啊,怎么不说话?”李政惊醒过来,赶忙凑上去,小声说:“我找你。”蒙面人白他一眼,哼一声:“找我?你知道我是谁吗?少跟我套近乎!”李政扭头看看,见四周无人,便开始跟他对暗号:“徐州一战,生灵涂炭,天若有情天亦老。”这下轮到蒙面人惊愕了,瞪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反应过来,欣喜作答:“天圆地方,生死轮回,龙之传人永不灭。”

暗号对上,两人自是大喜过望。

蒙面人姓许,名中锋,字野生,两年前经天上星介绍加入中共地下组织,组织代号为“徐州”。徐州曾在涪陵中学当过国语老师,他爱写古体旧诗,擅长书法,是当地有名的先生。他性情豪放,乐善好施,每年到了年关时节,经常上街设点摆摊,免费为路人创作喜楹庆联。那些年涪陵的百姓人家,门前几乎都张贴着他的作品。两年前,天上星去涪陵开展工作(发展同志),住在客栈,客栈的门前屋里,厅堂走道,四处都挂着他的书法作品。一天,天上星闲来无事,在楼下过厅闲坐,顺便评点挂满四壁的书法,颇有微词。不料徐州正好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又一腔怒火。一边,忍了又忍,一边,说了又说。终于,徐州忍不住上去跟他理论,话不投机半句多,结果理论不成,吵成一团,差点大打出手。不打不相识,两人就这样戏剧地相识,交成了朋友,后来又做了同志。抗战爆发后,川籍名将饶国华师长在社会上广纳贤士,招募能人,徐州根据组织上的安排,弃笔从戎,报名参军,奔赴前线,参加了镇江、南京保卫战。在江宁一战中,他身负重伤,在半张脸被鬼子劈掉的情况下依然率残部死守阵地,并亲手杀死五个鬼子,由此立了大功,当了大英雄。也正是靠这个名头,他才得以取得杜先生和陆所长的信任,被天上星安进了黑室。只是很遗憾,没有进入到黑室总部,而是上了山——从此,与天上星失去了联系。

此时,他对组织上有千言万语要说,但第一消息却是令人沮丧的:就在半个小时前,陈家鹄下山了。就是说,李政和他几乎是擦肩而过。

“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

“他还回来吗?”

“不知道。”

“他是怎么走的?”

“今天来了几个医生给他们体检,走的时候把他带走了。”

“他身体不好吗?”

“不知道。”

情况太复杂,连陈家鹄自己也搞不懂。

按说既然是身体有恙,自然该去医院,但是下了山,很快,老孙和救护车分道扬镳:一个朝东,一个朝西,南辕北辙,背道而驰。也许是要带我去另一家医院,陈家鹄想,也许是心脏病专科医院。但是去的地方,怎么看都不像一家医院。首先是地点不在市区,又是快出城的城乡接合地带,而且还是一个到处高墙深筑、行人稀落的地方。谁跑这种鬼地方来看病?可能是一家疗养院吧。陈家鹄又想。可等进了院门,陈家鹄又不得不否认了,门是厚重的大铁门,不是双开门,只有单门。开门的时候,需要保安使足气力拉着,往一侧的砖墙后面慢慢地缩进去。这时,几十米开外的人都可以听见铁门下面的小轮子,在水泥地上碾出哗啦啦刺耳的响声,像一道通往地狱的窄门,黑门。进了门,可见院内四处立着伞形的瞭望塔,石砌的高大的围墙上,还拉着粗粝的铁丝网,看着令人不寒而粟。如果说这是医院,陈家鸽想,一定是关疯子的精神病院。不过,他认为这儿更像是一座监狱。

是的,这儿就是一座监狱。

就在半个月前,这儿还关押着一百二十七名政治犯,现在这些人正在赶往贵州息烽集中营的转运途中。息烽集中营是军统最大的秘密监狱,于一九三八年十一月正式启用,之前那些包括张学良、杨虎城、张露萍在内的要员、犯人分别被关押在重庆、涪陵、丰都等多个监狱里。这儿是关押女犯的地方,其后门和五号院的正门在同一条路上——止上路:一个门是五号,一个门是二十一号,相距不过百十米。

车子一直沿着围墙开,开了不多远,拐了一个弯,停在一棵麻柳树下。树苍老,环抱不住,地上铺满了落叶和毛毛虫一样丑陋的柳绵条,显得又脏又乱。老孙下了车,带陈家鹄走进一个用水泥护栏合围的长方形的院子。院内有一栋两层高的石砌楼房,像碉堡一样粗糙结实,但装配得又很洋派,廊道的柱子是木包圆柱,柱子上有彩色壁灯,通往二楼的楼梯搭在户外,扶手是锃亮的不锈钢,屋檐镶着一条红色的琉璃瓦线,四只角飞着四条四足青龙。院内有一套四人座的石桌石椅,撑着一顶崭新的白色遮阳伞,这会儿石桌上摆着一壶茶,两只杯子,茶壶升腾着一缕缕热气,仿佛是迎宾接客的笑容。

这儿曾经是监狱的办公楼,刚刚被装饰粉刷过,地上地下通体焕然一新,显得分外的整洁干净。但是不管怎么样,陈家鹄对这楼还是没有一丝好感,他心里有种盲目的恐惧。

一路上,陈家鹄已经多次问过老孙:去哪里?这是哪里?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凡此种种,老孙一律以微笑、客套之言敷衍搪塞:“对不起,陈先生,我只负责领路,无权回答你任何问题。”尽管这样,进了院子,陈家鹄还是忍不住地明知故问: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你问他有什么用,他今天是哑巴,哈哈哈。”

声音宏亮,伴着开怀的笑声。

陈家鹤听出,这是陆所长的声音,却只见其声,不见其人。

随着又一阵爽朗的笑声,陆所长从墙角的楼梯口冒出,并快步走来,后面跟着海塞斯。两人依次上前与陈家鹄握手问好,不亦乐乎。看他们乐呵呵的样子,陈家鹄已经猜到,自己的病一定是假的,是他们搞的鬼。这么想着,陈家鹄一扫刚才的阴霾,心情变得开朗起来,对两位直言不讳:“看来不是我的心脏有了病魔,而是你们的心里怀了鬼胎。”

“听见了没有?”陆所长看着海塞斯说,“一下破掉了我们的密码。”

“是你的密码,跟我无关。”海塞斯笑道。

“哎,大教授,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太不讲义气了吧?”陆所长用手指头点着海塞斯说,“这事怎么说都是你起的头,我不过是为你做嫁衣而已。非但讨不到你的好,难道你还要栽我的赃?”

“本来就是这样的嘛。”海塞斯耸耸肩,不乏假模假样地申辩道,“你什么时候跟我商量过?我一个小时前才知道你派医生上山了,那时候——陈家鹄,你可能已经被查出心脏病了吧?”

陈家鹄点头称是,接着笑道:“我不关心你们谁是罪魁祸首,我关心的是你们判我这么重的刑,目的是什么,总不会是让我回家去看我的父母吧?”是明知故问,也是别有用心。

海塞斯对他做了个鬼脸,笑说:“你回家想看的不是你父母吧,该是你的太太。我知道你对她日思夜想呢。”这话题可是陆所长不想提的,他连忙言归正传,“回家是不可能的,至少是目前……”

“什么时候可能?”陈家鸽抢断他的话。

“我不知道。”陆所长硬邦邦地说。

“我倒是知道的,”海塞斯笑道,“什么时候咱们破译了特一号线密码,大功告成之日,我想就是你的回家之时。”

他是个局外人,体会不到陆所长的心情和难处,在敏感的问题上一点不避讳,令一旁的陆所长恨不得上去捂住他的嘴。

哪知道陈家鹄还不领教授的情,对他说:“这个赌博我不玩,玩不起。你该比谁都清楚,密码是世上最残酷的命盘。无论是谁,哪怕你是幸运儿中的幸运儿,跟它赌博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海塞斯指着楼上的某扇窗户,认真地说:“今天你不想玩也得玩了,呶,你看,那就是你的办公室,都给你布置好了,资料我也给你都备了一份,上去看看吧。”

这简直比说他有心脏病还叫人出其不意,陈家鹄清晰地听到心里发出咯噔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久久地愣着,怔怔地望着海塞斯,又看着陆所长。

“怎么,没想到吧?”所长问。

“我办公室?”陈家鹄答非所问,“什么意思?”

“就这意思,”陆所长干脆地说,“你工作的地方。”

“什么意思嘛。”陈家鹄终于回过神来,提高声音,不满地说,“你们能不能把话说明白点?你们做事怎么老是鬼鬼祟祟的。”

鬼鬼祟祟?用词不当!这是陆所长生平最痛恨的词之一,犹如一个人脸上的疤,是忌讳人说的。他严厉地瞪着陈家鸽,训斥道:“这叫鬼鬼祟祟吗?这是干我们这行的特点,是纪律,是要求,不到说的时候绝对不能说。”说着,率先开步,往楼上走去,一边说道,“现在我告诉你吧,你已经毕业了,今后这儿就是你工作的地方。”

这里就是黑室?陈家鹄大为惊愕,忍不住左右四顾。在山上时,大家开口闭口都谈论山下的黑室,没想到黑室是这个样子:监狱的样子。今后我将在监狱里工作,陈家鹄想,死了都没人知道。他像吃了个闷棍,满脸戚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惊异在心里暗暗涌动,似乎随时都可能喷出嘴。但是几次张嘴,却是无声无息——他哑了,因为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听陆所长来说吧:“准确地说,这里不是黑室,却是黑室的黑室。”陈家鹄追上去,一马当先,拦住陆所长,回敬道:“你的话,我怎么越昕越糊涂?你能不能尊重我一下,有什么话都明明白白地讲出来,我有大脑,能分析,别把我当小孩子来哄好不好?”

“哈哈哈,”陆所长刹住步子,嘲笑他道,“我发现你的沸点很低嘛。”抬头看着他,皮笑肉不笑,“别冲动,冲动会降低你的智商的。其实很简单,你现在还没有资格进黑室,但我们又需要你,教授很需要你,他天天摸着黑上山去找你太浪费他时间了,也不安全,我们就临时给你找了这个地方,请你大驾过来办公。怎么样,现在你该不糊涂了?”

“可这儿是监狱。”

“以前是,今后不是了。今后这儿就是黑室的一部分。”

“我不喜欢在这种环境里工作。好像我是个犯人。”陈家鹄想起惠子的哥哥曾经就是这样,把他关在一个地方,让他破译所谓的美军密码。

有些秘密是要终身烂在肚子里的,即使是对惠子,即使是在梦中,陈家鸽都不能吐露半点。海塞斯不愧是业内行家,几个回合之后,就断定陈家鹄以前一定干过破译。

确实如此,陈家鹄曾在日本陆军情报部第三课(一个破译部门)学习、工作过四个多月——外界传言他拒绝了日本军方的邀请,其实这不是事实。实际情况是,时任陆军情报部干员的惠子哥哥,想在中国留学生中寻找一名破译中国军方密码的人才,便带着一部从张作霖部下手里窃获的中国密码(传言中被说成了是美国密码),找到早稻田大学数学泰斗炎武次二先生。先生精通密码数学,以这部密码的结构和原理设计出了一道超难数学题,让不知情的惠子带到学校,在师,生中传播。炎武次二声称他也解不了这道难题,以此激发包括陈家鹄在内的众多中国留学生的好奇心,引诱大家都去参与答题,以便他们从中选拔。最后,只有陈家鹄一个人的答案得到了炎武次二的认可,惠子哥哥便以要破译美军密码的名义,动员陈家鹄替陆军情报部工作。

优厚的待遇打动了陈家鹄,他秘密接受了邀请。白天在学校正常上课,晚上参加由情报部第三课组织的破译培训班的学习,历时三个月——这段经历鲜为人知,因为白天他照常在学校。凭着哥哥的关系,惠子也参加了这次培训,非正式的,有点旁听生的意思——就在这期间,两人产生了好感。通过学习证明,陈家鹄确有破译才能(惠子没有,哥哥只能给她机会,不能给她本事),学完后即被惠子哥哥带走,关在一个地方正式接受了破译任务。

这是一九三四年五月间的事。

从一九三三年起,活跃在东北各地的反日游击组织逐渐向反日武装统一战线方向发展,零散的反日游击队相继改编成东北人民革命军、东北抗日同盟军和东北反日联合军等多支有组织、有统一阵线指挥的正规部队,反日武装力量迅速壮大,给日满统治造成了极大威胁。日军开始了残酷的打击和镇压,但因对对手了解不足,信息严重匮乏,几次进攻、扫荡收效甚微,破译密码之事就被迅速提上了日程。起初,陈家鹄以为破译的是美国外交密电,但随着破译工作的逐渐深入,他发现他负责破译的竟是东北抗日同盟军的密电。这是他的国格和骨气无法容忍的,悲愤交加之下,他销毁了所有破译成果,私自出逃。日方找到他,软硬兼施,试图规劝、胁追他回去工作,他坚决不从,遂有后来的一系列是是非非,最终不得不被迫离开日本,远走美国。

正是这段经历,令陈家鹄非常反感陆所长给他安排的这个环境。它触碰了他被污辱、愚弄、作践的记忆,即使今天,他依然难平当年心头之恨之痛,故而提出异议,强烈要求更改地方。但陆所长干脆地拒绝了他:

“对不起,这没有选择余地,只能在这里。”

“也许我在你的眼里就是个犯人吧。”陈家鹄揶揄道。几年前,这句话他曾对惠子哥哥说过,想不到今天只字不变地重用,甚至连说话的口气和神情都是一样的。他感到可笑又悲哀,人看来真是有命的,他想自己可能就是这个命,怎么逃也逃不出密码的漩涡。

陆所长沉下脸,警告他:“请你不要滥用我对你的尊重,我可以一定程度地容忍你恃才傲物的德行,但不是没有底线的。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这是杜先生特别为你挑选的地方,你没有嫌弃和改变的余地,所以我奉劝你,与其像个怨妇一样带着情绪嗡嗡唧唧,不如正视现实,尽快喜欢上它吧。”顿了顿,又说, “如果你觉得这是犯人呆的地方,我可以再告诉你,你不是唯一的犯人,还有我,我就住在你楼下,你要有兴趣不妨眼见为实。”

说着,带陈家鹄先去看了他的房间。一对布艺沙发。一只黑色茶几,一张课桌一样大小的办公桌,一张单人床,一只床头柜,一盆花,似乎都才搬进来,没有放到位,散置在屋中央,挤成一堆。办公桌上摆着一部电话机,仔细看还没有接上线。床上撂着铺盖,还没有打开。最扎眼的是,铺盖团上斜躺着一支美式卡宾枪。房间的窗户关着,光线灰暗,但枪显然才擦过,散发出一身黑亮的暗光。

陈家鹄看见枪。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并绕着它走开了。陆所长却有意走过去,拿起枪,问他会不会使枪。得到否定的答复后,陆所长说:“这就是说,我是这枪唯一的主人。也可以说,我不但是你的邻居,还是你的警卫。”

海塞斯有意要缓和两人刚才对峙的情绪,这会儿看陆所长已经给陈家鹄一个台阶下了,

便对陈家鹄道:“我得告诉你,请你下山是我的主意,但事情都是所长阁下落实的。不要以为这是件容易事,不容易的,惊动了很多人啊。所以,我个人很感谢他,我觉得你也该感谢他,因为这对你来说也是一件大好事,可以提前进入工作状态。难道你喜欢呆在山上吗?反正我是讨厌透了,你看看,都把我害成什么样了。”

海塞斯脱掉鞋子,褪下袜子,亮出脚上好几个水泡。

“你不是有专车吗,怎么还走得满脚水泡?”

“车子坏了!”

是大前天晚上,海塞斯照例上山去跟陈家鹄探讨特一号线密码情况,下山时遇到大雨,汽车打滑,不慎磕破了油箱,抛锚在半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好在那天带了司机,司机把方向盘交给教授,自己则下车去推。在山上还能推得动。到了平缓的山脚下,怎么都推不动了,司机要守着车,海塞斯只好一个人徒步回去。以为进了城会遇到人力车,结果见了鬼——因为在下雨,走了一路都没看见一辆人力车,十几公里山路加雨路,把海塞斯走得狼狈不堪!

不过,这也成了陈家鹄下山的契机。

回到单位,虽然已是凌晨三点钟,但气愤难忍的海塞斯还是把陆所长从床上拉了起来,跟他大吵一架。海塞斯把他受的罪都迁怒于所长没有批准他的要求,让陈家鹄下山。“我呼吁多少次了?我无法理解你为什么不放他下山,让我整天往山上跑?”老话重提,海塞斯情绪非常大,出言不逊,“我觉得你根本不配坐在这个办公室里,因为你不懂得尊重我。既然我不值得你尊重,你可以另请高明。”说罢气呼呼地拂袖而去——袖管里甩出两把水,刚才他站的地方也积着两圈水。

一只落汤鸡啊!

陆所长不怕他生气,就怕他受凉伤了身体,卧病不起,赶紧连夜叫人烧了两锅开水,安排教授洗了一个热水澡,洗完澡又喝生姜红糖水。如此礼贤下士,总算平息了海塞斯的情绪,事后证明也保全了他的身体,没有生病。第二天,海塞斯中气十足地向所长来致歉,顺便又做起他的工作,要他放陈家鹄下山,措词诚挚,态度恳切。

其实,陆所长又何尝不想让陈家鹄下山?问题出在杜先生身上,他是高处不胜寒,危情四伏的一方祭坛,把一个日鬼女婿送进黑室,无异于把他自己送进了唾沫的漩涡中。再说了,陈家鹄,一个初出茅庐之辈,只是在课堂上有些出类拔萃的表现,值得大首长去涉这个险吗?事实上杜先生对陆所长已有明确批示,要让陈家鹄进黑室,首先要摘掉他的“黑帽子”。就是说,要棒打鸳鸯,要拆散他们!

这谈何容易。

当然,若有证据证明惠子是间谍倒也容易,但现在的状况很不理想,跟踪了那么久,掌握了那么多的情况,似乎越来越发现并证明,惠子是清白的。这方面的证据真的很多,比如说惠子在陈家鹄假宿舍前的昏迷。为什么昏迷?因为她吓坏了!如果她是萨根的同党,陈家鹄死了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吓成了那个样子?还有,后来她跟陈家鹄通电话的那一份激动,是演不出来的。就算她演技高,这些都是演出来的,那么当惠子得知萨根在帮日本人做事后坚决不见他,又该作何解释呢?唯一的解释就是:她跟萨根不是一路人,她是清白的,她深深地爱着陈家鹄。

这就讨厌了!

很讨厌的啊!

现在陆所长心里很明白,惠子必须得是日方间谍,不是也得让她是,所以他才迫不及待地安排老孙去见惠子,给她传话,给萨根“平反”。他要给他们搭建一个自由交往的平台,交往得越多越好。一个频频跟萨根交往的女人,嚼嚼她是间谍的烂舌头也就算是有一面之词了。陆所长其实已经运筹帷幄,正在为惠子通往“间谍之路”积极地铺路架桥,但时下毕竟才开始,路未畅,桥未通,需要假以时日才能完工。教授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学会等待。这么想着,陆所长还是好言规劝海塞斯别急。

可是接下来,海塞斯即兴胡诌了一件事,让陆所长激动不已。

海塞斯说什么了?

海塞斯说:“所长阁下,也许我该告诉你一个事实,我这次给他单独出了一道题,是我根据破译的日军第21师团的密码置换出来的。也就是说,只要他解了题,就等于他破译了敌21师团的密码。你猜怎么着了?他用了不到两天时间!”

海塞斯说的不是事实——他根本没有单独给陈家鹄出过什么题。但这说的又是事实,因为21师团密码本来就是陈家鹄破译的。换言之,海塞斯正是用这种方式既维护了自己不实的荣誉,又婉转地道出了一个事实:陈家鹄破译了敌21师团的密码。为了突出弟子的了不起,海塞斯不惜放低自己:“我花了整整七天零三个小时才破译了敌21师团的密码,可这家伙居然用了不到两天,只是我的三分之一时间啊。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的破译能力和水平已在我之上。”

陆所长不觉听呆了,忘记了插话。

海塞斯接着说:“我现在敢肯定地说,他以前一定从事过破译工作,决不像你们说的仅仅是偶然碰过,而是专门研究过,学习过,专职从事过。”陆所长屏息静气地等着海塞斯继续往下说。“我可以再告诉你,现在他在配合我破译特一号线密码,感觉非常好。我为什么天天上山去,他不是美女,不是身体吸引了我,而是他的思想,他的大脑,他对日本文化的了解,他对日本密码有着超凡人圣的敏感和知觉力。我每次跟他交流,神经都会受到刺激、冲击,这是我在密码界混迹多年碰到的第一个人,可能也是最后一个。我有预感,要不了多久他一定会敲开特一号线密码的。”

海塞斯的话字字如珠玑般滚动在陆所长耳际,让他似乎听见了露珠闪光的声音,听见了风中花开的笑语,心里止不住地掀起一阵阵欣喜和激动。可陆所长毕竟是陆从骏,见过世面的,干过大事的,面对鲜血可以不动容,面对惊涛可以不改色,他把欣喜和激动全都埋在心底,不想让海塞斯掌控他。可听说他有可能在近期破译特一号线密码,终于还是隐忍不住,两眼绽放亮光,喜形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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