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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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时,将枕头一掀,只见一个日记本子,一个手巾包,又是一张软套的相片,只在这一掀之间,就是一阵香气。燕西拿起来看时,鹤荪早已抢了过去,向身上一揣。燕西道:“这要抢什么?我看见了也不会对哪个说的。”鹤荪道:“我并不是不让你看,但是……”说到这里,自己就笑起来了。燕西道:“你不是也说不出理由吗?何妨给我看看呢。”鹤荪笑道:“这不是我自己得来的,是我抢得一个朋友的。这相片好是实在好极了。”说时,将相片递给燕西。燕西看时,是赤着上身,光着两腿的一个女子。她身上只围了一个小抹胸,乳峰兀自隐隐突起,除了这抹胸,挡住小小一块肌肤而外,其余完全是露在外面了。下身只穿一条兜肚裤子,只比大腿缝长出一点点。她人是侧睡在一张软榻上,两只白腿,高高的架起,两只手挽到脖子后面,捧了自己的头。燕西笑道:“这不算什么,不过是一张模特儿而已。”鹤荪道:“若是一张模特儿,那就不值什么,比这更公开的,整打的也买得着,何必这样看得重?这是人家小姐自己拍的一张小照呢。你看看那相片后面,写着什么?”燕西在软套中抽出相片来,看那反面,用钢笔写的“浴后”两个大字。又有“鹤荪先生惠存,倩云摄赠”两行小字。燕西道:“倩云是谁?我没听见说交际场中有倩云小姐。”鹤荪道:“这名字自然是随便写的,在这种相片子上,她还能用真名字吗?”燕西道:“那也真叫掩耳盗铃。既然相都照在上边,认得她脸子的朋友,自然认识她,写个假名字,就掩饰得了吗?”鹤荪笑道:“这是各人的意见不同,掩饰不掩饰,我就不知道。你和密斯邱很好,她就是密斯邱的好友。你问问密斯邱,有这个人没有?”燕西笑道:“我管得着这事吗?何必去问。”鹤荪笑道:“你不去问,也就算了。你若去问,包可以问得出许多趣事出来。”燕西道:“那还有两样东西呢?能给我看看吗?”

鹤荪又正要交给他看,只听梅丽在外面说道:“你们看见二爷没有?”鹤荪赶快将东西向身上一揣,便推了门出来,问是什么事?梅丽用手指点着鹤荪道:“你又找麻烦。二嫂说她的支票簿子,少了一页,猜着一定是你学她的笔迹,盖了她的章图,支票用了。但不知你支了多少?”鹤荪笑道:“这家伙真是厉害!怎么她支票簿子的页数,都常常算的?”梅丽道:“谁像你这样,花钱不用手数呢,你借支了多少?赶快还她吧。她要打电话到银行里去查账呢。一查出来是你支了,这多么寒碜。”鹤荪笑道:“可不少,是一千二百块钱。”梅丽伸了舌头道:“你怎么下这样的毒手?支一二百也罢了,你倒支出一千开外去!”鹤荪道:“也是我气不过。前一向子,我向她通融几块钱零花,一星期就还,她老是不肯。有一天她去了,钥匙忘了带去。在小坎肩袋里,我就打开箱子,拿了支票簿,盖上图章,大大地偷她一笔。料她做梦也想不到的。等到银行结账来了,我给她糊弄过去,两三个月之后,她又坐了月子,这事一定安稳渡过,我白用她一千二百块钱。不料她支票簿的页数,都记着的。这钱我还留着一半没花光呢,退还她就是了。”梅丽道:“你倒说得轻松,退还一半就是了。你去看看去,二嫂现在气得什么样儿。”鹤荪笑道:“我不要见她了。你替我传一个信去,就说钱是我拿了的,后天就奉还,可是一层,你别说我拿了许多。”梅丽笑着去了。鹤荪也不敢进去,溜出门看戏去了。

燕西睡了一场午觉,醒来之后,又在后面浴室里洗了一个澡,再走回房去,太阳还照在东边墙上,也不过四点多钟。一个人坐着很无聊,拿了一本小说看,看不到三页,觉得没有意思。时候还早,还是出去走走吧,于是换了衣服走将出来。刚到月亮门下,只见侍候翠姨的那个苏州胡妈,靠了门,和金荣在那里说笑。金荣道:“你现在北京的话是进步了,你不记得德禄哥说,要喝你的冬瓜汤,你都答应了吗?”胡妈笑骂道:“你们没有一个好人,老占别人的便宜。我要告诉七爷,叫你吃不了兜着走。”燕西听到这里,便向后退一步,将身子一闪,闪到葡萄架后面,听他向下说些什么。金荣道:“别人不能占你的便宜,那倒罢了。我们的交情不错,为什么我也不能占你的便宜?再说,我吃不了兜着走,我们就要分离了,你忍心吗?”胡妈呸了一声道:“你别瞎嚼蛆,信口胡说。人家听见了,什么意思?你们这样胡说,以后我不和你们讲话了。”金荣道:“咱们一块儿同事,说句交情不错,那也不要紧,这样一句淡话,也值得发急吗?”胡妈道:“你一张嘴,实在会说,算我说不过你就是了。”金荣道:“我屋子里还有一件汗衫,劳你驾,带着给我洗一洗,成不成?”胡妈道:“我不和你洗,洗了你又对他们说,倒闹得难为情。”金荣道:“我哪里那样不知好歹,你给我做事,我一个字也没有提过呢。”燕西在葡萄架后听见,倒是有趣。觉得爱情这样东西,不分哪层阶级,都是需要,也都是自己能发挥的。金荣这小子向来就调皮。胡妈又是苏州人,生长在莫愁乡里,这一对男女到了一处,当然有些意思。金家本来相当的解放,燕西对于男女爱情这件事,更是不愿过问的。所以金荣和胡妈在那里说情话,他不但不管,反怕把人家的话打断,扫人家的兴趣。因此,藏在葡萄架后面,总不做声。不料这个时候,梅丽又从后面出来。老远地叫道:“七哥!七哥!你藏在葡萄架后面做什么?又想吓谁吗?”胡妈听了这话,向后一退,一回头看到葡萄架后面,果有一个人影子。臊得低了头,一句声也不做,就由旁边墙根子下走了。燕西实在不想做这无情的事,故意戳破人家的纸灯笼。现在胡妈躲开,倒好像自己有意给人开玩笑似的,也是老大过意不去。梅丽一直追上前来。问道:“你为什么躲着呢?”燕西道:“我哪里是躲着,我寻寻这葡萄架藤上,还有葡萄没有?仔细一看,他们摘去了。”梅丽道:“中秋前摘干净了。有还留到现在吗?可是六姐院里还有几串,据说是秀珠姐姐留下定钱的,要养到九月半后,再摘。”燕西道:“那不见得是真话,恐怕是六姐冤你的呢。”谈着话,走出了葡萄架,过了月亮门,见金荣捧了一盘粟米,在走廊栏杆的柱子上,给鹦哥上食料。他见燕西就像没有知道一般,只管偏了头做事。燕西道:“这个时候,不迟不早,喂什么食料?车子都开出去了,你去给我雇一辆车吧。”金荣放下盘子,便笑着问:“雇到哪里?”这一问倒问出问题来了,连燕西自己,也没有决定是上哪里去好。站定了,将脚尖子在地上点着,半晌不言语。金荣笑道:“你自己没有决定上哪儿,叫我雇车上哪儿呢?”燕西道:“忙什么?等我想。”于是背着手昂着头出了一会儿神,笑道:“你看上哪儿去好?”金荣道:“上落花胡同吧?”燕西道:“我上午在那儿回来的。”金荣道:“上白家去,好吗?”燕西道:“也不好,我不要找谁。”金荣道:“都不好,我想还是上公园去溜踏一趟,回头在公园里遇到哪个朋友就和哪个朋友去玩儿,就更显得有趣。”燕西道:“若是遇不着朋友,应该怎么办呢?”金荣笑道:“不会没有朋友的,除非是没有女朋友,男朋友还会少吗?”燕西笑道:“你这东西,又给我开玩笑。就雇车上公园吧。”金荣不多说,笑着雇车去了。燕西也不等他,就跟出来了。

他们这大门口,本来时常停有许多漂亮的人力车,专门做金家人出门的生意。并不说车钱,告诉地名,坐上去就走。到了那里,高兴给多少就是多少。有时身上没带着零钱,车夫也不就要,回头再到公馆号房里来取。燕西坐上车去,车夫就拉着飞跑。到了公园门口,燕西知道乌二小姐照例是爱到咖啡馆里闲坐的。既然来了,不愿单独的一个人在这里溜踏,且去先找她谈一谈话,因此,一直向咖啡馆来。到了那里,果然见乌二小姐和一位穿西装的女子,相对坐在一张桌上喝茶。乌二小姐一见燕西,早站了起来,用手对他连招了几招。笑道:“七爷今天哪有这种闲工夫到公园里来走走?”燕西笑道:“特意来拜访二小姐来了,你看我袖内的阴阳八卦准是不准?”说这话时,看那个西装女子,穿一件米色的单绸衣,露出大半身人体美。虽然是清秀的脸儿,却并不瘠瘦,由脸上经过脖子,敷上一层薄粉,正是堆酥凝雪。脸上也不知是透出来的羞色,也不知道是抹了胭脂,眼圈儿下,正有两个小红晕儿。她见人一笑,露出一带整齐细白的牙齿。乌二小姐早给她介绍了,原来是曾美云小姐。她毫不踌躇地和燕西握了一握手。乌二小姐让燕西和她相依坐着,笑道:“你二位不必我介绍,也应当认识认识。”曾美云听了这话,耸着肩膀,微微一笑。燕西却不懂这一层缘故。问道:“二小姐这话,一定有缘故的,请你告诉我这个理由。”乌二小姐望了曾美云一眼,然后笑道:“她和你们二爷,感情非常之好。”燕西心想,怪呀!他那样阿弥陀佛的人,会结交如此美丽的一位女友,结交之后,还能够守住秘密,一点也不让人知道。便道:“常听见家兄说的,曾小姐非常好。今日一见,果然话不虚传了。”乌二小姐笑道:“这又不是台上,怎样七爷唱起戏来了?”燕西道:“我正说的是真话,像曾小姐这样的人,能够背后所说胜似当面的人吗?”曾美云笑道:“七爷真会说话,比令兄好得多了。”乌二小姐道:“他们二爷,是个老实人。”曾美云一撇嘴道:“这话别让老实人听见了。前些时,他和李老五常常在一处鬼混,闹了不少的笑话。今天七爷是初次见面,我不便说,过两天,我再告诉你吧。”燕西道:“李老五是谁?我也不曾听说过。”乌二小姐笑道:“七爷许久不和一班跳舞的朋友来往,连鼎鼎大名的李五小姐都不知道,真可怪了。”燕西道:“她是小圆脸儿,肌肉很丰的一个人吗?”

乌二小姐道:“对了,难道你认得她?”燕西道:“并不是我认得她,恰好今天二家兄拿了一张美女的相片给我看,他很得意,我想,必是跳舞场上的朋友。现在你二位一说,我联想到她,就猜上一猜,不料果然不错。”曾美云笑道:“既然七爷连相片子都看到了,你可以告诉密斯乌。”说着,将手上的手绢,捂着嘴嫣然一笑。乌二小姐道:“什么相片?你们说得这样藏头露尾的。”燕西道:“也并不怎样奇怪,不过是一张表现人体美的相片子罢了。”曾美云道:“有多大一张?”燕西道:“是六寸的。”曾美云摇头微笑道:“不对不对!她另外一打三寸的小照片,全是你们二爷自己摄的美术相片。你要看到那个,才是有趣的呢。”乌二小姐笑道:“不用提了,这个内容,我一猜就明白。李老五人是漂亮,也就解放得厉害。我们都说是文明分子,比起人家来,恐怕还差得远哩。”燕西道:“文明不文明,似乎也不在这个上面去讲究。”谈到这里,茶房已经给燕西送了一杯咖啡来。燕西见曾美云先伸手有要接的样子,后又缩了转去,于是接了茶房的咖啡杯。双手托了杯下的碟子,送到她面前。曾美云道:“七爷要的,怎样送到我这里来?”燕西道:“我就是给密斯曾要的。因为我看见你面前那杯咖啡已经喝完了,所以给你再要一杯。”曾美云道:“你自己呢?”燕西道:“我要的蔻蔻。”于是对茶房望了一眼道:“我先说的你没有听见吗?”茶房会意,笑着去了。曾美云心里也明白,燕西是怕自己接不着咖啡,有些难为情,所以把这杯咖啡让了过来。心想,这个人对于女子的面子,真是肯敷衍,只得笑着接了过来。谈着话,就比先见面的时候熟了许多似的。坐了一小时之久,曾美云因问道:“怎样是一个人出来?还有少奶奶呢?”乌二小姐眼皮一撩,对着曾小姐笑道:“人家还没结婚呢。”曾美云道:“是哪一家小姐?现时在北京吗?”乌二小姐笑道:“是哪一家的小姐……”这话说时,眼光可就望着燕西微笑。燕西笑道:“你要说只管说,没有什么可守秘密的。”乌二小姐将手一指道:“说的人来了,你瞧。”燕西看时,却是白秀珠和她嫂嫂二人携着手并肩走来。她们走过走廊,就直向这边栏杆外来,乌二小姐就站起来连喊白小姐。秀珠见了乌二小姐,点了点头,只脸上带了一点笑容,并没有说别的话。曾美云因为乌二小姐未曾介绍,当然不能招呼。燕西坐着没动,却也只对秀珠姑嫂笑了一笑。这个时间很短,只一会儿工夫,就过去了。

但是秀珠一个人,又不住地回转头来望,脸上似乎带有一种冷笑的态度。燕西看见,心里倒未免添上一种不快。因此,和乌曾二人敷衍了几句,说道:“我忘了有一句话要和秀珠说,请你二位坐一会儿,我就来。”乌二小姐道:“你有公事就请便吧,我们不敢强留。”燕西明知话中有刺,倒也不去理会,带着笑容,点头而别。顺着路追到秀珠身后来。白太太一回头,便笑道:“七爷来了。”秀珠听了,头也不回,像没有听见一样,依然向前走。燕西跟上来,并排而走。便问道:“今天怎样有工夫来?”秀珠转着眼珠看一眼,什么话也不说。燕西笑道:“同在桌子上那位,你认识吗?那是曾美云小姐。”秀珠冷笑道:“我哪里配认识人家?人家人又漂亮,架子又大。我们呢,只好看人家的颜色罢了。”燕西笑道:“你这话,又是说我呢。我也是由乌二小姐介绍,刚才认识的。”秀珠道:“这话可说得奇怪。你老早认得她的也好,刚才认识她的也好,与我什么相干?我又没问你,你说上这些做什么?”在从前,燕西碰了这个大钉子,一定是忍受的。但是从那一回在白家提刀动剑闹了一回之后,对秀珠就不肯让步。现在因为是在公园里散步,只脸色板着,还没有说什么。白太太一看这样,怕他两人就会在公园里闹起来,便从中凑趣道:“七爷,我们好久没有要你请客了,今天晚上应该请我们听戏去吧?”燕西勉强笑道:“白太太总也不让我请客。今天初次要我请客,我一定要答应的。”白太太道:“倒不是那样说,我们听戏一点也不懂。若是和七爷在一处,可以请七爷讲给我们听,那就便利得多了。”燕西道:“我没有留心,今天晚上哪一家戏好。白太太愿意听哪一家呢?”白太太道:“我全是外行,你问哪一家,我实在是说不上。我们舍妹,她倒可以算得是个半吊子,你就问她吧。”秀珠也知道嫂嫂的意思,是借这个机会给他二人来调和。便不做声,让燕西开口来问。燕西却不问秀珠,自道:“白太太既然可以随便,等我回家去了,让听差打电话去包厢。包得了厢,我再打电话到府上来。白太太看这种办法妥当不妥当?”白太太因问秀珠道:“大妹,你说哪一家好?”秀珠见燕西不理她,更是有气,将身一扭,说道:“谁要看戏?嫂嫂要看戏,只管去看戏,问我做什么?我们又没有订什么合同,非在一处逛不可。你要上戏馆子,我要逛公园,各干各的,谁也不要睬谁。”燕西冷笑道:“白小姐这话对极了。各干各的,谁也不要睬谁。”秀珠道:“七爷,你别多心,我是和我家嫂说话呢。可不是说你的女朋友,也不是说你。”白太太道:“哎呀!你一对小孩子,哪有这样欢喜闹别扭?”秀珠道:“并不是闹别扭,我说的话都是实话。我以为我们太有些不客气,哪里有强迫人家请客的道理!”燕西跟着她们一旁走路,却是默然,白太太越给他们拉拢,他们越借着小事情斗嘴。白太太在这里很不得趣,也不便老向下说。在柏树林里走了一个圈儿,白太太就要找茶座喝茶。秀珠道:“不喝茶了,回去吧。还有个朋友约着下午六点,到家里去会我呢。”白太太道:“是哪个人要会你?”秀珠道:“你怎样不知道?就是头回到我们家里去的那个人。他穿了一身哔叽西装,你不是说又年轻又漂亮吗?”白太太一时倒愣住了,想了一想道:“是哪一个穿西装的?”燕西听说,将脚偏到一边去,只是暗笑。白太太一见,心里恍然大悟,是她故意来气燕西的。笑道:“你是信口开河,哪里有这样一个人?七爷已经答应请我们听戏,我们不要辜负人家的好意。”秀珠正色道:“不是说笑,我正有一个朋友要去会我。”说毕,将脚提快两步,就一个人先走向前去了。燕西只当没有知道这件事似的,便对白太太道:“反正我们看晚戏,不用忙,九点钟去,那正赶得上好戏。白太太若是有事,只管回府去,我回头再打电话来奉请。”白太太道:“只有我一个人,我就不愿意听戏了,过两天再说吧。”赶上前一步和秀珠一路去了。

第三十八回 拥翠依红无人不含笑 勾心斗角有女乞垂怜

燕西见秀珠生气去了,心里也有些气,只管让她二人走去,却未曾加以挽留。背转身仍到来今雨轩,和曾乌二小姐谈话。曾美云自燕西去后,就问乌二小姐道:“这白小姐就是七爷的未婚妻吗?”乌二小姐笑道:“也算是也算不是。”曾美云道:“这话我很不解,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弄成一个两边倒呢?”乌二小姐道:“你有所不知,这白二小姐是他们三少奶奶的表亲,常在金家来往,和七爷早就很好,虽没有正式订婚,她要嫁七爷,那是公开的秘密了。七爷今年新认识一位冷小姐,感情好到了极点,慢慢地就和白小姐疏淡下来了。而且这位白小姐又好胜不过,常常为一点极小的事,让这位燕西先生难堪。所以他就更冷淡,一味地和冷小姐成一对儿了。不过这件事,他们家里不很公开,只有几个人知道。这位白小姐更是睡在鼓里,不曾听得一点消息。所以她心里还是以金家少奶奶自居,对这未婚夫拿乔。其实,七爷的心事,是巴不得她如此。只要她老是这样,把感情坏得不可收拾,自然口头婚约破裂,他就可以娶这位冷小姐了。这位冷小姐,我倒是遇过好几次,人是斯文极了。我也曾和她说过好几次,要到她家里拜会她,总又为着瞎混,把这事忘了。”曾美云笑道:“我看这样子,你和七爷的感情,也不错啊。”乌二小姐脸一红,笑道:“我不够资格,不过在朋友里面,我们很随便罢了。”曾美云笑道:“很随便这句话,大可研究,你们随便到什么程度呢?”乌二小姐道:“我虽不怎样顽固,极胡闹的事情也做不出来。随便的程度,也不过是一处玩,一处跳舞。我想人生一世,草生一春,多久的光阴,转眼就过去了。这花花世界,趁着我们青春年少,不去痛快玩一玩。一到年老了,要玩也就赶不上帮了。”

正说到这里,燕西却从外来了。曾美云笑道:“白小姐呢?怎么七爷一个人回来了?”燕西道:“我并不是去找她,和白太太有几句话说。”乌二小姐笑道:“你和谁说话,都没有关系。言论自由,我们管得着吗?”燕西笑道:“密斯乌说话,总是这样深刻,我是随便说话,并不含有什么作用的。”乌二小姐笑道:“你这话更有趣味了。你是随便说话,我不是随便说话吗?”曾美云道:“得了得了,不要谈了。这样的事,最好是彼此心照。不必多谈,完全说了出来,反觉没有趣味了。”燕西笑道:“是了。这种事只要彼此心照就是了,用不着深谈的。”说时,对曾美云望了一眼。曾美云以为他有心对她讥讽,把脸臊红了。乌二小姐笑道:“你瞧瞧,七爷说他说话是很随便的。像这样的话轻描淡写,说得人怪不好意思,这也不算深刻吗?”燕西连摇手道:“不说了,不说了,我请二位吃饭。”那站在一旁的西崽,格外的机灵,听了这话,不声不响,就把那个纸叠的菜牌子,轻轻悄悄地递到燕西手上。燕西接着菜牌子,对曾乌二人说道:“二位看看,就是我不请客,他也主张我请客呢。”说着,又对西崽笑道:“你这是成心给我捣乱。我是随便说一句话,做一个人情。你瞧,你也不得我的同意,就把菜牌子拿来。这会子,我不请不成了。我话先说明,我身上今天没带钱,回头吃完了,可得给我写上账。你去问柜上,办得到办不到?”茶房不好意思说什么,只在一旁微笑着。燕西笑道:“看这样子,大概是不能记账,你就先来吧,吃了再说。”茶房去了。曾美云笑道:“金七爷人真随便,和茶房也谈得起来。”燕西道:“还是曾小姐不留心说了一句良心话,我究竟很随便不是?”乌二小姐道:“密斯曾,我是帮你的忙,你怎样倒随着生朋友骂起我来了?”曾美云笑道:“我只顾眼前的事,就把先前的话忘了,这真是对不住。我这里正式地给你道歉。你看好不好?”乌二小姐笑道:“那我就不敢当。”燕西道:“曾小姐因我的事得罪了乌小姐,我这里给乌小姐道歉吧。”乌二小姐道:“这就奇了,我和七爷是朋友,她和七爷是朋友,大家都是朋友,为什么曾小姐得罪了我,倒要七爷道歉?这话怎样说?若是我得罪了曾小姐呢?”燕西道:“那自然我也替你给曾小姐道歉。”乌二小姐道:“那为什么呢?”燕西道:“刚才你不是说了吗?大家都是朋友。我为了朋友和朋友道歉,我认为这也是义不容辞的事。”这一说,曾乌二位都笑了。燕西刚才本来是一肚气,到了现在,有谈有笑,把刚才的事,就完全忘却了。

惹事的秀珠,她以为燕西是忍耐不住的,总不会气到底,所以在公园里徘徊着,还没有走。现在和她嫂嫂慢慢地踱到来今雨轩前面来,隔了回廊,遥遥望着,只见燕西和曾乌二人在那里吃大菜。一面吃,一面说笑,看那样子是非常地有趣味。秀珠不看则已,看得眼里出火,两腮发红,恨不得要哭出来。便道:“嫂嫂,我们也到那里吃饭去,我请你。”白太太还没有理会她的意思,便笑道:“你好好请我做什么?”秀珠道:“人家在那里吃了东西来馋我们,我们就会少那几个钱,吃不起一顿大菜吗?”白太太听了这话,向前一看,原来燕西和两位女友在那里吃大菜,这才明白过来秀珠这话,是负气说了出来的。便道:“你真是小孩子脾气,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七爷未必知道我们还在公园里没走。是他请客,那还好一点,若是别人请他,我们一去,他还是招呼我们好呢?还是不招呼我们好呢?走吧!站在这里更难为情了。”说时,拉着秀珠就走。秀珠本来是一时之气,经嫂嫂一说,觉得这话很对,便硬着脖子跟着走了。燕西远远地见两个女子在走廊外树影下摇摇动动,就猜着几分,那是秀珠姑嫂。且不理她,看她如何。后来仿佛听到一句走吧,声音极是僵硬,不是平常人操的京音,就知道那是秀珠嫂嫂所说的话。心里才放下一块石头。到了上咖啡的时候,茶房就来报告,说是宅里来了电话,请七爷说话。燕西心里想着,家里有谁知道我在这里?莫不是秀珠打来的电话?有心不前去接话,恐怕她更生气,只得去接话。及至一听,却是金荣的报告。说是三爷在刘二爷那里,打了好几个电话来了,催你快去。那里还有好些个人等着呢。燕西一听,忽然醒悟过来。早已约好了的,今晚和白莲花在刘宝善家里会面,因为在公园里一阵忙,几乎把事忘了。现在既然来催两次,料想白莲花已先到了。也不便让人家来久候,当时就和曾乌二人说了一句家里有电话来找,我得先回去。于是掏出钱来,给她们会了账。女朋友和男朋友在一处,照例是男朋友会账的,所以燕西不客气,她们也不虚让。

燕西会了账之后,出了公园门,一直就到刘宝善家里来。刘宝善客室里,已然是人语喧哗,闹成一片。一到里面,男的有鹏振、刘宝善、王幼春,女的有白莲花、花玉仙。一见燕西进来,花玉仙拖着白莲花上前,将燕西的手交给了白莲花,让白莲花握着。笑道:“嘿!你的人儿来了。总算刘二爷会拉纤,我也给你打了两回电话,都没有白忙。”刘宝善笑道:“嘿!花老板,说话客气点,别乱把话给人加上头衔。”花玉仙笑道:“什么话不客气呢?”刘宝善道:“‘拉纤’两个字,都加到我头上来了,这还算是客气吗?”他二人在这里打口头官司,燕西和白莲花都静静地往下听。白莲花拉住了燕西的手,却没有理会。燕西的手被白莲花拉着,自己却也没有注意。王幼春笑道:“七爷你怎么了?你们行握手礼,也有了的时候没有?就这样老握着吗?”这一句话说出,白莲花才醒悟过来,脸臊得通红,赶快缩回了手,向后一退,笑着对花玉仙道:“都是你多事,让人家碰了一个大钉子。”说时,把嘴撅得老高。花玉仙道:“好哇,我一番很好的意思,你倒反怪起我来了,好人还有人做吗?得了,咱们不多事就是了。刘二爷,是咱们把七爷请来的。咱们何必多事?还是请七爷回去吧。”鹏振皱了眉道:“人家是不好意思,随便说一句话遮面子,你倒真挑眼。”花玉仙笑道:“你这人说话,简直是吃里爬外。”王幼春笑道:“你这一句话说出来不打紧,可有三不妥。”花玉仙笑道:“这么一句话,怎么就会有三不妥?”王幼春道:“你别忙,让我把这个理由告诉你。你说三爷吃里爬外,三爷吃了你什么,我倒没有听见说,我愿闻其详。这是一不妥。既然说到吃里,自然你是三爷里边的人了。这是自己画的供,别说人家是冤枉。这是二不妥。刚才你是挑别人的眼,现在你说这一句话,马上就让人家挑了眼去,这是三不妥。你瞧,我这话说得对也是不对?”花玉仙被他一驳,驳得哑口无言。鹏振拉着她在沙发椅上坐下。笑道:“我们谈谈吧,别闲扯了。”在这个时候,白莲花早和燕西站在门外廊檐下,唧唧哝哝,谈了许多话。鹏振用手向外一指,笑道:“你看人家是多么斯文?哪像你这样子,唱着十八扯?”花玉仙笑道:“要斯斯文文那还不容易吗?我这就不动,听你怎么说怎样好?”

她说完,果然坐着不动。那白莲花希望燕西捧场,极力地顺着燕西说话。越说越有趣,屋子里大家都注意他们,他们一点也不知道。王幼春是个小孩子脾气,总是顽皮。不声不响,拿了两个小圆凳子出来,就放在他两人身后,笑道:“你两个人,我看站得也太累人一点,坐下来说吧。”燕西笑道:“你这小鬼头倒会损人,我们站着说一会儿话,这也算什么特别?就是你一个人眼馋。得了,把黄四如也叫了来,大家闹一闹,你看如何?”白莲花笑道:“王二爷可真有些怕她,把她叫来也好。”王幼春是大不愿意黄四如的,自然不肯,于是又一阵闹。一直闹了一个多钟头,还是鹏振问刘宝善道:“你家里来了这些好客,就是茶烟招待了事吗?你也预备了点心没有?”刘宝善笑道:“要吃什么都有,就是听三爷的吩咐,应该预备什么?”鹏振道:“别的罢了,你得预备点稀饭。”刘宝善站在鹏振面前,两手下垂,直挺挺地答应了一个“喳”字。鹏振笑道:“你这是损我呢?还是舍不得稀饭呢?”刘宝善道:“全不是,我就是这样的客气。客气虽然客气,可是还有一句话要声明,就是花老板和李老板都有这个意思,希望大家给她打一场牌。”燕西听说,就问白莲花道:“是吗?你有这个意思吗?”白莲花笑道:“我可不敢说,就看各位的意思。”王幼春笑道:“何必这样客气?干脆,你吩咐大家动手就是了。”鹏振道:“我先说,我弟兄两个只有一个上场。”刘宝善道:“这为什么?”鹏振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样打法,或者金家人赢了钱,或者金家人输了钱,省得有赢的,有输的。老七打吧,我和玉仙在一边看牌得了。”燕西道:“我不高兴打牌,我情愿坐着清谈。”刘宝善笑道:“你二位是最爱打牌的人,何以这样谦逊。但今晚若没有两位女客在此,没有人陪着谈话,我怕大家要抢着打牌了。”一句话没说了,只听见有人在外面嚷道:“炸弹!”就在这炸弹声中,只听得屋子中间扑通一声,满屋子人都吓得心跳起来。白莲花正和燕西并坐,吓得一歪身,藏到他怀里去。接上大家又哄堂大笑。

原来是黄四如和王金玉来了。黄四如预先在玩意儿摊上,买了一盒子纸包沙子的假炸弹藏在身上。未进门之先,吩咐听差不许言语,等屋子里面正说得热闹,一手拿了三个,使劲向走廊的墙上一摔,所以把大家都吓倒了。她和王金玉看见大家上了当,都哈哈大笑。刘宝善看见,首先不依。说道:“幸而我们的胆子都不算小,若是胆子小点,这一下,真要去半条命。我提议要重重罚四如,你们大家赞成不赞成?”大家都说赞成,问要怎么地罚她?刘宝善道:“我以为要罚他们……”说到这里,笑道:“我们当着王二爷的面,也不能占她的便宜,让她给王二爷一个克斯得了。”王幼春笑着跳了起来,说道:“胡说!我又没招你,怎么拿我开心?”刘宝善给他(目夹)了一眼,笑道:“傻瓜!这是提拔你一件好事,这一种好机会,你为什么反对?”黄四如道:“嘿!刘二爷,话得说明怎样罚我?我不懂,什么叫克斯?别打哑谜骂人。”燕西学着唱戏道白的味儿,对她说道:“附耳上来。”黄四如道:“你说吧。刘二爷能说,你也就能说。”燕西道:“真要我说吗?我就说吧。他要你和王二爷亲一个嘴。”黄四如听了对刘宝善瞟了一眼,将嘴一撇,微笑道:“这是好事呀!怎样算是罚我呢?刘二爷说,人家是傻瓜,我不知道骂着谁了?”刘宝善道:“我倒是不傻,不过我要聪明一点,硬占你的便宜,你未必肯。”黄四如道:“为什么不肯?有好处给我就成了。”王幼春笑道:“黄老板真是痛快,说话一点不含糊。”黄四如道:“不是我不含糊,因为我越害臊,你们越拿我开玩笑。不如敞开来。也不过这大的事,你们就闹也闹不出什么意思了。”王幼春道:“话倒是对,可是玩笑,要斯斯文文,才有意思。若是无论什么事都敞开来干,那也没有味。”黄四如道:“我也不是欢喜闹的人,可是我要不给他们大刀阔斧地干,他们就会欺侮我的。”王幼春道:“刚才你还没有进门先就摔炸弹吓人,这也是别人欺侮你吗?”黄四如笑道:“这回算我错了,下次我就斯斯文文的,看别人还跟我闹,不跟我闹?”说着,便坐在王幼春一张沙发上,含笑不言。燕西笑道:“天下事,就是这样一物服一物,不怕黄老板那样生龙活虎的人,只要王老二随便说一句话,她都肯服从。王老二还要说和黄老板没有什么感情,我就不服这一句话。”黄四如道:“为什么李家大妹子,就很听七爷的话呢,这不是一样吗?”王幼春道:“你刚才说了斯斯文文,这能算斯文的话吗?慢说我和你没有什么关系,就是有关系,你也别当着大家承认起来呀。你要把我比七爷,我可不敢那样高比。”燕西道:“大家都是朋友罢了。一定要说谁和谁格外的好,那可不对。”王幼春将黄四如推了一推,笑道:“听见没有?人家这话,才说得冠冕呢。”黄四如笑道:“我又怎样敢和七爷来比呢?七爷是个公子,我是唱戏的,说话要说得和七爷这样,那么,我至少也是一位小姐了。”燕西道:“你两个人,这个也说比不上我,那个也说比不上我,既然都比不上我,你们别在这里坐着,就请出去吧。”这一说,倒驳得他两人无辞可答。

刘宝善道:“大家别闹,还是赶快办到原议,来打牌。”鹏振道:“角儿不够,怎么办呢?”刘宝善道:“我也凑付一个,再打电话去找一个,总会找得着的。”燕西道:“不要找别人,找老赵吧。他和王老板不错。”说着,将嘴对王金玉一努。鹏振道:“算了。他有点像他那位远祖匡胤,手段高妙。”燕西道:“打牌就是十四张牌翻来翻去,他有什么大本领,也碰手气。”刘宝善笑着问王金玉道:“王老板,我们就决定了找他了,你同意不同意?”王金玉笑道:“刘二爷,你们大家请人打牌,我哪里知道找谁好呢?”燕西道:“刘二爷你真叫多此一问,好朋友还有不欢迎好朋友的道理吗!”刘宝善于是一面叫听差的摆场面,一面叫听差的打电话找赵孟元。赵孟元本来知道刘宝善家里有一场闹,因为晚上有一个饭局,不得不去。走后告诉了家里人,若是刘宅打电话来了,就转电给饭馆子里。这里电话一去,他的听差果然这样办。赵孟元借着电话为由,饭也未曾吃完,马上坐了汽车到刘家来。一进客厅,燕西便笑道:“真快真快!若是在衙门里办事,也有这样快,你的差事,就会办得很好了。”赵孟元道:“上衙门要这样勤快做什么?勤快起来,还有谁给你嘉奖不成?我觉得天天能到衙门里去一趟,凭天理良心,都说得过去。还有那整年不上衙门的人,钱比我们拿的还多呢。”鹏振道:“这里不是平政院,要你在这里告委屈做什么?赶快上场吧,三家等着你送礼呢。”赵孟元道:“今天是和谁打牌?谁得先招待招待我。这场牌打下去,不定输赢多少。赢了倒还罢了,若是输了呢,我这钱,岂不是扔到水里去了?”说这话时,先看了一看花玉仙,然后又看一看白莲花。她两人未曾听得主人表示,这牌是和谁打的,她们也就不敢出头来承认。鹏振道:“我们还没有和李老板帮过忙,今天就给李老板打一场吧。”白莲花一站起身来,对鹏振笑道:“谢谢三爷。谢谢赵老爷。”赵孟元走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笑道:“我佩服你谢得不迟不早。”白莲花被赵孟元握住了手,她可偏过头对刘宝善笑道:“谢谢刘二爷。”刘宝善笑道:“你真机灵。我心里一句话没说出来,说是不谢我吗?你倒先猜着了。你怎样不谢谢七爷呢?”白莲花道:“大家不是说我和七爷关系深些吗,这就用不着客气了。”

刘宝善道:“七爷听见没有?就凭这两句话,一碗浓米汤也灌得你会糊里糊涂呢。”燕西靠了沙发椅坐着,只是微笑。听差来说,牌已摆好了,刘宝善向鹏振道:“贤昆仲哪一位来?”花玉仙道:“李家大妹子说,七爷和她关系深呢,当然是七爷来。”刘宝善道:“不对,没有自己人给自己人抽头的。你说了这话,就应当三爷来。”花玉仙笑道:“我这一问,倒问出三爷的责任来了,这牌倒非他打不可呢。既然这样,就请三爷打吧,我是极力赞成,下一回子,我还可以照样办呢。”白莲花笑道:“得啦!大姐,你让三爷给我帮个忙,有你的好处。”花玉仙道:“你何必这样说呢?我还能拦住三爷不打吗?”说话时,大家都起身向旁边小客厅里走,白莲花就抱住花玉仙的脖子,对着她的耳朵,唧唧哝哝地说了一阵。然后拍着花玉仙的肩膀道:“大姐,就是这样说吧,我重托你了。”花玉仙的眼睛可瞟着燕西微笑。燕西笑道:“我知道了,将来一定给你帮忙。”花玉仙笑道:“只要七爷说句话,那我就放心了。”他们也就一齐跟到牌场上来。鹏振道:“打多大的?五百块一底吗?”王幼春连连摇手道:“不成!不成!我不能打那大的牌。输了怎么办?三爷能借钱给我还账吗?”鹏振道:“别小家子气,就这么一点小事,推三阻四的,有多么寒碜?况且我们还是交换条件,下次我也和你帮忙呢。”王幼春道:“下次你给我帮什么忙?”鹏振将嘴向黄四如一努道:“难道你就不给她打牌吗?”黄四如真不料鹏振会说这样好的话,不由眯着眼睛笑道:“只要大家也能赏面子,三爷的顺水人情,还有什么不肯做的。”王幼春笑道:“你真一点不客气,就猜到我一定会做顺水人情。”黄四如笑道:“二爷,我就不会伺候你,你也只有心里不愿意。当着这些个人,你若说出来,我这面子望哪里搁?”她说出这样的软话来,倒弄得王幼春不好再说什么,只笑了一笑。刘宝善笑道:“我们只是替人帮忙,二爷以为大家彼此拼命吗?我自己有限制的,至多是两百块钱一底。我若送个六七百块钱,大概还可以开支票,若是再大些,就不要怪我开空头支票抵债了。”鹏振笑道:“这话也只有你肯说,因为你总是陪客,捞不回本钱的。”刘宝善笑道:“可不是吗,若照定三爷的定额陪客,这里还摆着三四场呢,我要用多少钱来陪客呢?”燕西也以为王幼春在场,他是不能多输的。钱多输了,一来他拿不出,二来让玉芬知道了,说是戏弄她的兄弟,负担不住那个名义。因此便道:“小点的吧。大家无非好玩,过了几天,我要出来陪客,也是照样子办。”

王幼春笑道:“就是七爷能体谅我,我们就打二百块底吧。”形势如此,大家也就无异议。四圈打完,王幼春就输了一底半。燕西心里,老大过不去。便道:“老二,我们合股开公司吧。”王幼春笑道:“不成,我输了一个小窟窿下去了,合股起来,我要捞本,只能捞回一半。”燕西道:“若要开公司,当然从前四圈起算。”赵孟元对燕西伸了一个大拇指,笑道:“七爷做事漂亮。第二次我们要打牌输了,也要找七爷开公司了。公司里要倒,有洋股份加入,那是自然有人欢迎的。”王幼春笑道:“胡说!我这公司,资本雄厚,绝不倒的。”正说这话时,燕西在身上拿出一沓钞票,由他肩上伸了过去,轻轻放在王幼春面前,笑道:“你先收下,这是两股。”王幼春笑道:“嘿!这是诚心来捧场的,身上带着许多现款呢。”燕西笑道:“你以为我是财神吗?身上随身带着就有几百块。其实,因为钱完了,今天下午,在银行里取来的钱。若是输了,我明天零用钱,都要想法子了。”王幼春笑道:“不会输的。衣是精神,钱是胆,有了钱,就会放手做去了。”刘宝善道:“老二,你这话露了马脚了。原来你上场是空心大老官,没有本钱?我们可差一点让你把钱蒙去了。”王幼春道:“蒙去就蒙去吧。是你要我来的,又不是我自己要来的。”燕西道:“不要说笑话了。别把我几个血本也输了,我来给你当参谋吧。”于是燕西坐在他左边,白莲花坐在他身后,黄四如坐在他右边,三个人帮着他打牌。四圈打完了,王幼春居然反输为赢。在他输钱的时候,黄四如坐在边下,也不敢靠近,也不敢多说话。现在那就有说有笑。王幼春一抽烟卷,黄四如就擦了取灯儿,给他点上。王幼春抽了半根,不要抽了,黄四如就接过来自己抽。打牌的人,一心打牌去了,倒不留神。燕西就不住用胳膊碰白莲花,眼睛去望着她。白莲花也对燕西望望,微微笑了一笑。黄四如正在抽烟时,王幼春却伸手到旁边茶几上来拿茶杯。拿了茶杯,就要拿过去喝。黄四如按住他的手,说道:“凉的,不能喝,我来吧。”于是站起身来,在旁边茶几上的茶壶里,斟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送到王幼春面前。他心在牌上,茶来了,举起茶杯就喝。连“劳驾”二字,都没有说出来。燕西先未曾注意,自从发生了这事之后,可不住地瞟着她了。那黄四如和王幼春各有各的心事,有人注意,她却不知道。后来王幼春取了一副好牌,正要向清一色上做,黄四如伸着头到王幼春肩膀上,笑嘻嘻地指挥他打牌。燕西私私地将白莲花的衣袖扯了一下,却忍不住一笑,他的意思,是告诉王黄亲热的模样。白莲花却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有什么话要说,便借着斟茶喝为由,坐到一旁去了。

第三十九回 情电逐踪来争笑甜蜜 小星含泪问故示宽宏

这时,燕西伸了一个懒腰笑道:“休息一会儿吧。”便取了一根烟卷坐在一边抽烟。白莲花静静地坐着,忽然微微一笑。笑了之后,抽出胁下掖的手绢,结了一个大疙瘩,坐了拿着,向右手掌心里打,低了头,可不做声。燕西笑道:“来,坐过来,我有话和你说。”白莲花笑道:“我们离得路也不远,有话可以说,何必还要坐到一处来说?”燕西笑道:“我的中气不足,坐到一处,声音可以小一点,省力多了。”白莲花笑道:“坐过来就坐过来,我还怕你吃了我不成?”说时,便坐到燕西一处来,牵过燕西一只手,将手绢疙瘩在他手心里打。燕西笑道:“怎么着?我犯了什么法,要打我的手心吗?”白莲花笑道:“你这话我可不敢当。”燕西轻轻地说道:“不要紧的,你打就打吧,你不知道打是疼,骂是爱吗?”白莲花红了脸,也轻轻地笑道:“别说吧,他们听见,那什么意思?”燕西笑道:“听见也不要紧。你瞧,王二爷和黄老板那种情形,不比我们酸得多吗?”白莲花道:“可惜我们家屋子脏得很,要不然,可以请七爷到我家里去玩玩。”燕西道:“真请我去吗?”白莲花微笑道:“我几时敢在七爷面前撒谎?”燕西道:“撒谎倒是没有撒过。不过从上海来的人,多少总有些滑头,我觉得你说话很调皮,怕你也有些滑头呢。”白莲花道:“七爷,你说这话,有些冤枉人。我纵然调皮,还敢在七爷面前调皮吗?”燕西笑道:“那也说不定。但是调皮不调皮,我也看得出来的。”白莲花道:“这就是了,七爷凭良心说一句,我究竟是调皮不调皮呢?”燕西笑道:“在我面前,还算不十分玩手段。可是小调皮,不能说是没有。”白莲花笑道:“请七爷说出来,是哪一件事有些小调皮?”赵孟元抬起一只手,对这方面招了几招,笑道:“七爷,七爷,请过来,给我看两牌。”燕西道:“我自己开了公司,不看公司里的牌,倒看敌手的牌吗?”赵孟元笑道:“我倒不一定要七爷看牌,不过七爷在那里情话绵绵,惹得别人一点心思没有,我愿七爷到隔壁屋子里说话,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燕西就对白莲花笑道:“好吧?我们到隔壁屋子里说话去。”白莲花笑道:“何必故意捣乱?我还是来看牌。”说时,就走到鹏振后面来看牌。这正是鹏振当庄。掷下骰子去,就叫:“买一百和,老刘,你顶不顶?”刘宝善笑道:“我不顶。上次你买五十和,我顶五十和,上了一回当,你想我会再上第二回当吗?”鹏振笑道:“你不顶,就没有种。”

刘宝善道:“你不要用这种激将法。我又不是当兵的老侉,也不和人打架,管他有种没有种呢?”说话时,鹏振已将牌起好,竟是一上一定,牌好极了。白莲花笑道:“怪不得三爷要买一百和。”刘宝善道:“怎么着?手上有大牌吗?”白莲花微笑道:“我不便说。”刘宝善碰了一个钉子,就不做声。过了一会儿,鹏振吃了一张,果然和了。自这一牌之后,他就接连稳了三个庄。赵孟元笑道:“了不得,我要钉他几张牌了。不然,尽让他兄弟两个人赢钱。”白莲花见站在这里,鹏振大赢,不好意思,也就闪了开去。坐了一会儿,又慢慢踱到刘宝善身后,看了一牌。因见他嘴里衔了烟卷,要找取灯儿,连忙擦了一根,送了过去,给他点烟。刘宝善将头点一点了,然后笑说道:“劳驾!劳驾!到了这里,我是主人,怎么还要你来帮我的忙呢?”白莲花笑道:“这算什么?二爷帮我的忙可就大了。”刘宝善道:“怎么不算什么?我告诉你一段笑话吧。我有一个本家兄弟,专门捧唐兰芬,天天去听戏叫好,花的钱也可观了。戏散之后总要上后台的小门口去站班,希望人家给一点颜色。有一天,经人介绍,在后台门口见了面,人家也没有多说,只说了一句:贵处是湖北吧?听你说话的声音很像呢。他这一乐,非同小可,一直笑了回来。不问生熟朋友,见了就先告诉人说道:唐兰芬和我说话了,唐兰芬和我说话了。你瞧,只和他说两句话,他就乐得这样。我又没捧过李老板一次,李老板倒肯给我点烟,这面子可就大了。还值不得说一说吗?”白莲花笑道:“言重言重,你打牌吧。若为我擦了一根取灯儿,让刘二爷挨一牌大的,我心里倒过不去。”刘宝善笑道:“只要李老板肯说这句,挨一牌大的也值。”赵孟元笑道:“这样说,你就多灌他一些米汤,让他多挨几牌大的吧。”白莲花笑笑,对赵孟元(目夹)了一(目夹)眼睛,在刘宝善身后看了两三牌,慢慢地却又踱到赵孟元身后来。燕西躺在沙发上,冷眼看着白莲花。见她在四个人身后,都站了一会子,这分明是对各人都要表示好感,不让任何人不满意。这样一来,她所需要捧场的人,也可以多一点。如此说来,真是用心良苦了。白莲花一直将四个人的牌都看过了,然后才坐到燕西一处来。燕西握住了她的手,正要安慰她两句。

忽然有人在外面哈哈大笑一声,接上说了一句道:“好哇!你们躲在这里快活,今天可让我捉住了。”说话的人走了进来,正是凤举。刘宝善笑道:“呵哟!大爷,好久不见了。今晚上怎样有工夫到我们这里来走走?”凤举一见燕西和一个漂亮女子坐在一处,便问道:“这位是谁?”燕西还不曾介绍,白莲花就站起来先叫了一声大爷。接上说道:“我叫白莲花。”凤举笑着点了一点头,便和鹏振道:“这倒好,郎舅兄弟捧角儿捧到一处来了,这一班小孩子也就够胡闹的了。”赵孟元笑道:“大爷别怪我旁边打抱不平。你做大爷的,在外面另租小公馆住都可以。他们和几个女朋友打一桌牌,这也很平常的一件事。”凤举笑道:“我可没有敢说你,你也别挑我的眼。”赵孟元笑着对鹏振道:“怎么样?我给你报仇了不是?大爷,你这件事,什么时候公开?也应该让我们去看看新奶奶吧?”凤举道:“不过是个人,有什么看头?”赵孟元道:“怎么没有看头?要是没有看头,大爷也不会花了许多钱搬到家里去看呢!”刘宝善、王幼春都附和着说:“非看不可。”凤举笑道:“我不是不让诸位去看,无奈她不愿意见人,我也没有办法。”赵孟元道:“这是瞎扯的,靠不住。我现在可以先声明一句,无论是谁,见了这位新大奶奶的,都要保守秘密,不许漏出一个字,有谁漏了消息半点,就以军法从事。”说这话时,可就用眼睛瞟了鹏振、燕西一下,笑道:“执法以绳,虽亲不二。你们二位,听见没有?”鹏振和燕西自然不好说什么,只是微笑。刘宝善道:“我看大爷还是让我们去的好。若不让我们去,我们就会邀一班胡闹的朋友作不速之客。到了那个时候,大闹起来,那就比招待我们费事多了。”凤举笑道:“你二位的事,还不好办吗?随便哪一天去,先通知我一声就是了。”白莲花在一边听了半晌,这才明白了一些,大概是这位大爷,瞒住了家里,在外面又娶了一位姨奶奶。因笑道:“大爷新娶的大奶奶,来了多少日子了?”刘宝善道:“还不过一个来月哩!不但是娶过去没有多久,就是他们俩认识,也没有多久。像你和七爷这样要好,恐怕还要不了这么久呢。”白莲花弄得不好意思,将嘴一撇笑道:“干吗?……”这两个字说完,又无什么话可说了。赵孟元笑道:“别不好意思,这话也不是瞎说的。好比今天这场牌,我们不和别人打,单替你打,这就是看到你和七爷的关系深,帮你的忙,也就和帮七爷的忙一样。就在这一点上,你可以知道将来怎么样了,还用得着说吗?”白莲花笑道:“你要说这话,我可要驳你一句。将来大家总也有给花大姐、黄大姐打牌的日子,这又能说因为和谁要怎样,才肯来的吗?”鹏振道:“你这句话,说得很奥妙,什么叫做怎样?谁和谁怎样?又怎样呢?”白莲花笑道:“唉!三爷别说了,瞧牌吧。若是谁要敲了一个三抬去,可不便宜。”凤举见他们围在一处打牌说笑,却是有趣,不觉也就加入他们的团体,一直看他们打完了四圈牌,接上又吃稀饭,还舍不得说走。

这时电话就来了,听差说是请金大爷说话。这电话就在打牌的隔壁屋子里。大家听他答应道:“是了,我就回来的,还早着呢!”凤举挂上电话进来,赵孟元便问道:“是新奶奶打来的电话吗?”凤举笑了一笑。赵孟元道:“这就太难了。出来这一会子,就要打电话催,比旧奶奶管着,还要厉害多少倍了。”王幼春道:“这位新嫂子,耳目也灵通,怎样就知道大爷在这里?又知道这里的电话哩?”刘宝善道:“老二,你还没有经过这时期,你还不知道。一个人在新婚燕尔的时候,是没有什么话不对新夫人讲的。大爷今天出来,一定是对夫人先声明了,说是到我这里来了。一来让新奶奶好找,二来也可借此表示并没有回家去见旧奶奶。所以新奶奶打了电话来了,大爷自己接着,这就算没有走开,证实了大爷说话,并不撒谎。大爷,你说我这话猜到了你的心眼儿去了没有?”凤举笑道:“猜到心眼儿里来了,你刘二爷还不是一位神机妙算的赛诸葛吗?”凤举虽然是这样说着,但是也只再看了三四牌,一声不响地就走了。赵孟元道:“老刘,明天我们就去。三爷七爷你们二位去不去?”鹏振道:“大爷还没有对家里人实说呢,我们还是不去的好,将来家里发生了问题,我们也省得置身事内。”刘宝善道:“以大爷的身份而论,讨一个姨太太,那也不算过分,为什么连家里都不告诉哩?要是这样,轮到你二位身上,哪有希望吗?我看你们帮大爷一点忙,把这事通过家庭吧。将来你二位,也好援例呀,你看我这话对不对呢?”金氏兄弟不过微笑而已,倒弄得花玉仙、白莲花很有些不好意思。这时,牌又打完了四圈,共是十二圈了,依着刘赵还要打四圈,鹏振就不肯。大家明知道他是夫人方面通不过,当着他大舅在这里,不好开玩笑,也就算了。算一算,共打了二百多块钱头钱。输得很平均,只鹏振赢了三四百块钱;其余三家都输。输家为头家可得现钱起见,都掏出钞票换了筹码,没有开支票。燕西将头钱里面的钞票叠在一处,轻轻地向白莲花手里一塞,笑道:“太少,做两件粗行头穿吧。”白莲花拿着钱,就满座叫多谢。说毕,一回头,又对燕西道:“七爷,我还有一件事求你。我回去没有车,借你的车坐一趟回去,成不成?路也不多,开到我家马上就让他们回家去,也不耽误什么时候的。”燕西道:“我这也就走了,我送你回去得了。”

花玉仙就问鹏振道:“我呢?”鹏振道:“当然我也送你回去。”王幼春就对鹏振道:“三哥,你那车让我搭一脚成不成?”鹏振笑道:“我这车,要送你,又要送你的朋友,有好几趟差事呢。你不知道省几个钱,自己买一辆小伏脱坐吗?遇到新朋友,也是一个小面子呀。”王幼春道:“我要坐就坐好的,摇床似的汽车坐着有什么意思?就是请朋友坐,朋友也会笑断腰呢。”燕西笑道:“黄老板,你笑断腰不笑断腰呢?你说二爷把自己汽车送你有面子呢?还是搭人的车坐有面子呢?”黄四如笑道:“有交情没有交情,也不在乎坐汽车不坐汽车。”燕西对王幼春道:“她到处关照你,盛情可感啊!”王幼春笑道:“你不要多我的事,你送你的贵客回家去吧。”这时,白莲花已经披上一件天青色的斗篷,两手抄着,站在人丛中有许久了。别人说笑,她只是站在那里望着。这才说道:“我等了许久了,要走就走吧。”燕西微微地抄着她斗篷里的胳膊,并排走出大门,又同上汽车。车开了一会儿,白莲花微微一笑。燕西道:“你笑什么?”白莲花道:“你那些朋友,开玩笑开得厉害,我有些怕他们。”燕西道:“怕什么?你也索性和他们开玩笑,他就不闹了。”白莲花摇摇头道:“像老黄那个样子,我办不到。”她这样一摇头,有一支头发却从额角上披了下来。燕西见她两手抄了斗篷,不能去理头发,一伸手就给她轻轻地将头发理上去。笑问道:“你回去得晚了,你妈不会问你吗?”白莲花道:“平常除了上戏园子,回去晚了,那是不成的。不过和七爷在一处,无论什么时候回去,都不要紧的。”燕西笑道:“那为什么呢?对于我感情特别的好吗?”白莲花笑道:“凭你说吧!我是不知道。”燕西道:“据你这话看,自然是特别和我要好。但是她一回也没有看见过我,怎样就对我特别要好呢?”白莲花道:“那也因为是我的关系。”燕西道:“你这话我越听越糊涂了。刚才你说你母亲有些干涉你。现在又说有你的关系,她就特别对我要好,这话我简直不能明白。”白莲花在斗篷里伸出手来,捏着松拳头,在燕西大腿上轻轻捶了一下。笑道:“你这人真是蘑菇。”燕西笑道:“你到北京还没有几天,怎么新出的土话也学会了?”白莲花道:“你以为我们在上海,也是说南方话吗?”燕西道:“你说起这个,我倒想起了一桩事,我以为在上海住着,听着人说北京话,觉得格外的好听。好比在北京住着,听人说苏州话一样,娇滴滴的,分外入耳。”白莲花道:“你说的是小姑娘说话吧?”燕西笑道:“自然是小姑娘,娘们也还对付。在南方听男子汉说北京话呢,倒不怎样讨厌。若是在北方听一大把胡子的人说真正的苏州话,可是怪肉麻的。”白莲花道:“我在苏州前后也住过一年多,勉强说得来几句苏州话。以后我们见面就说苏州话吧。”燕西笑道:“你不是苏州人,我也不是苏州人,见了面说苏州话,人家还要笑我们是一对傻子呢。”说到这里,汽车门忽然开了,小汽车夫手扶着门,站在地下。燕西道:“怎么着?到了吗?”小汽车夫笑道:“早到了。”燕西笑道:“你瞧!我们说话都说糊涂了,到了都会不知道。”白莲花笑着下了车,说道:“你愿意坐在车上说话,我再坐上去,开了绕一个弯吧。”燕西笑道:“好吧。只要你肯坐上车来,我就带你去绕个圈圈,要什么紧?”白莲花只回头对燕西一笑,自上台阶,去敲门环。燕西让她敲开了门,才肯吩咐开车。白莲花家里听到门外汽车响,知道是燕西把汽车送白莲花回来了。她的母亲就亲自走出来开门,看见汽车上坐了一个年轻的人,料定了就是金七爷。便道:“七爷,费你心啦,还要你亲自送来,真是不敢当。家里坐一坐去吧?”白莲花道:“这样夜深了,家里没个茶没个水,请人哪儿坐呀?我约了七爷了,请他过一天再来。”燕西就隔着车窗,笑着给她母亲点了点头,汽车这才开走了。

燕西回到家里,已经差不多到三点钟,金荣已经将棉被展开,脱了衣服,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已是红日满窗,坐了起来,伸了一个懒腰,靠着床柱便按电铃,恰好听差屋里人走空了。按了两次铃,还没有见人来。便喊道:“金荣呢?怎么老不见人?”说话时,门轻轻一推,燕西看时,却是佩芳。她穿了青哔叽滚白辫的旗衫,脸色黄黄的,带有三分病容。脸上固然屏除了脂粉,而且头发也不曾梳拢,两鬓的短发,都纷披到耳边。她究竟是个大嫂,不须避嫌,就一直进房来,笑问道:“好睡呀!怎么睡到这个时候?”燕西道:“是什么时候?有十二点钟吗?”佩芳道:“怎么没有十二点钟?你忘了你的窗户到下午才会晒着太阳吗?”燕西在枕头底下掏出一只小瑞士表来一看,却是两点多钟了。笑道:“真好睡,整睡十二个钟头。”佩芳道:“又打了一宿牌吗?怎么闹到这时候才醒?”燕西笑道:“可不是!打了一宿牌,倒赢了几块钱。”佩芳笑道:“我管你输钱赢钱。我问你打牌,有没有大哥在内?”燕西道:“没有他,我们几个人坐在一处闲谈,回头凑合着就打起牌来了。”佩芳道:“在哪里打牌?”燕西道:“在刘宝善家里。”佩芳笑道:“我知道的,那里是你们一个小俱乐部,到那里去了,没有好事。那地方你常去吗?”燕西道:“也不天天去,偶然一两天去一两回罢了。”佩芳道:“你大哥呢?”燕西道:“大概也是一两天去一回。”佩芳道:“这样说,你们哥儿们是常在一处玩的。怎么他娶了一位新大嫂子,你一声也不言语呢?”燕西做出很惊讶的样子道:“谁说的?哪有这件事?”佩芳道:“你这孩子,也学得这样坏。嫂子有什么事对你不住?你也学着他们一样,也来冤我?”说到一个“冤”字,嗓子就哽了,有话也说不出来,眼圈就起了一个红晕儿。燕西一面穿衣服下床,一面说道:“我能够起誓,我实在不知道这一件事情。别说不见得有这一件事,就是有这件事,我一张嘴是最快的,大哥焉肯先对我说。”佩芳道:“你就是不知道,大概总听见说过的了?听说这个女人有二十多岁,长得并不好看,倒是苏州人,对吗?”燕西正对了洗脸架子上那面大镜子,在扣胸前纽扣,背对着佩芳,听她样样猜一个反,不觉好笑。转念一想,且慢,不能听得样样相反,她不要故意如此,让我说不对,她就好追问吧?因笑道:“我对于这个消息,根本上就不知道,我知道是苏州人还是扬州人呢?你真要问这个事,你叫我去打听打听得了,你要问我,真是问道于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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