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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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回 云破月来良人避冢妇 莺嗔燕咤娇妾屈家翁

佩芳见燕西犹豫的样子,鼻子里哼着冷笑了一声。燕西想了一想,有主意了。因道:“凡事总得让人家办成了局面,你再来下批评。我刚才说出‘东城’两个字,不过是顶大帽子,至于详细地点,当然还要让我再往下面说。我这说了‘东城’两个字,你就说不对,这样的批评,岂不是有些不对?”佩芳笑道:“猪八戒收不着妖怪,倒打一耙。我要说你,你倒反驳起我来了。好!这就算我输了。我问你,她住在东城什么地方?”燕西装出很老实的样子说道:“住在燕儿胡同一百号。”佩芳着看燕西的面孔,呆滞着,出了一会儿神,笑道:“你不要胡扯!没有这样一个胡同。一个胡同里,也不能有这样多门牌。”燕西道:“你并没有到过,你怎能断定没有这些门牌?不但一百号门牌,有二百号的都多着呢。”佩芳道:“门牌倒说得过去。可是我就没有听见说过有什么燕儿胡同。”燕西道:“北京城里地方大得很,哪里能处处都知道?我说有,你一定说没有,那有什么法子。”佩芳道:“燕儿胡同,由哪里过去?”燕西道:“你这个问题,问得实在难一点。我是坐汽车去的,我坐在车子里头,走过哪些胡同,我哪里知道?这是很容易的事,你若是有意思要去看看,你就叫汽车夫直接开到燕儿胡同去得了。”佩芳道:“好,算你随便说都是有理。我再问你,她是怎样一个人?”燕西道:“不过中等人罢了,没有什么特美之点。”佩芳道:“你这话有些不对。若是长得没有什么特美之点,你大哥为什么讨她呢?”燕西道:“不过年轻一点罢了,加上把好衣服一穿,自然不觉怎样坏。”佩芳点了点头,笑道:“这总算是你一句良心话。我很愿意把她弄回家来,我和她比一比。哼!我要让她比下去了,我就不姓这个吴。”燕西笑道:“这可不结了。你知道是这么样,你还生什么气?”佩芳冷笑道:“我生气吗?我才不值得生气呢。她住的那个屋子有多么大?听说设备得很完全,是吗?”燕西道:“不过是个小四合院子,没有什么好处。我不知道老大,在那里面怎样待得住?”佩芳道:“她穿的是些什么衣服?”燕西道:“她在家里能穿什么好的呢?不过是一件巴黎哔叽的夹袄。”佩芳道:“她在家里,穿得这样好,也就可以了。她是什么东西出身!还要望穿得太好吗?”燕西说一句,佩芳驳一句。燕西笑道:“这样子,大嫂子不是问我的话,倒好像和我拌嘴似的,这不很妙吗?”

佩芳笑道:“我和你拌什么嘴?我看得这事太笑话了,忍不住不说两声。”燕西道:“你说只问我十句,这大概有十句了,你还有什么可问的没有?若要再问,已经在十个问题之外,我可以随便地答复你了。”佩芳笑道:“那由着你。但是我也不问,请你自己拣可以说的对我说吧。”燕西道:“我所知道的,都可以说。这又不关我什么事,我何必隐瞒呢?”于是把大家吃饭说笑的话,略微谈了几句。佩芳在问话之时,自是有谈有笑。现在不问了,专听燕西说,尽管待着听下去。听下去之时,她不躺着了,坐将起来,右腿架在左腿上,两手相抄,向前一抱着,脸上先是显着很忧愁的样子,慢慢地将鼻子尖耸了两耸,接上有七八粒泪珠滚到胸襟上。二姨太皱眉对燕西道:“这,全是老七多嘴多舌,惹出来的麻烦。小孩子在家里,总是搬动是非,让你大嫂这样伤心。”燕西道:“这是哪里说起?先是大嫂要我说,说完了之后,又怪我多事,这岂不是有意叫我犯罪?”佩芳道:“这不能怪老七。老七就是不说,我也会慢慢打听出来的。二姨太不要提吧,等我见了母亲,把他找着,当面把这事从长评论评论。”佩芳口里说着,心里已在盘算,当了二姨太的面,是不能反对人纳妾的。于是将脸正了一正,说道:“二姨太,你不知道。我是三十快到的人,绝不会吃什么醋,而且与其让他在外面胡闹,不如让他再讨一个人。但是你要讨人,要对父母回明,拣一个好好的人才,讨了回来,多少也可以帮我一点忙,我有什么不乐意的?”二姨太道:“大少奶奶这话很是。与其让老大在外终日胡闹,不如让他讨一个人。但是这件事总应该先通知家里一声,不当那样偷偷摸摸的。这话说明了,我想你是不会反对的。”佩芳坐了不做声,垂了一会儿泪。燕西面上虽然笑嘻嘻的,心里可就想着,今天这一场大祸,惹得不小。搭讪着一掀门帘,向天上看了一看太阳就溜走了。

这里佩芳心里是一万分委屈,走回房去,想了又哭,哭了又想。蒋妈一看情形和平常不同,便走到金太太屋里去报告。说道:“太太,你去瞧瞧吧。我们少奶奶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受了委屈,今天哭了大半天。我看那样子,很生气似的,我又不敢问。”金太太道:“她这一向子总是和老大闹别扭。”道之、慧厂都坐在屋子里,道之听了对慧厂微笑了一笑。金太太看见,笑道:“正是的,你两口子,也是闹别扭,现在怎么样了?”慧厂道:“他是屡次和我生气,我不和他一般见识。”金太太一面起身,一面说道:“我暂且不问你的事,我先看看那个去。”于是跟着蒋妈一路到佩芳院子里来。恰好一转走廊,顶头就碰到了凤举。金太太一把将他抓住说:“你哪里来?驾忙得很啦。你的妇人快要死去了,你还不去看看。”凤举突然听到了这句话,倒吓了一跳,问道:“那为什么?真的吗?”金太太见他真吓着了,就乘此机会要把他拉住,因正色说道:“我哪里知道?你和我去看看就明白了。”凤举到了此时,不由得不跟着母亲走,一面说话,一面就在金太太前面走去。佩芳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正在垂泪,听到外面有脚步响,隔着玻璃窗子向外一看,连忙倒退一步,面向里横躺在床上。金太太和凤举走了进来,便问道:“佩芳你怎么样了?不舒服吗?”佩芳躺着,半晌不做声。金太太走上前,将她推了一推,问道:“怎么样?睡着了吗?”佩芳翻了一个身,慢慢用手撑着身体,坐将起来,说道:“妈来了。我没有什么不舒服。”凤举见她满脸憔悴可怜,不由动了爱惜之念,便道:“我们请大夫来瞧瞧吧。”佩芳对凤举一望,身子站了起来,冷笑道:“原来是大爷回来了。你大驾忙得很啦。谁是我们?谁是你们?刚才大爷是和我说话吗?”凤举虽被她抢白了几句,一来见她哭泣着,二来母亲在当面,也就完全忍耐,不说什么。金太太也就脸一板道:“不是我当着你媳妇的面,扫灭你的威风,你这一程子,实在闹得不成话。”凤举赔着笑道:“不过没有在家住,闹了什么呢?”佩芳用手向凤举一指道:“你这话只好冤母亲,你还能冤别人吗?姨太太讨了,公馆也赁好了,汽车也买了,样样都有了,还说没有闹什么?你不回来,都不要紧,十年八年,甚至于一辈子不回来,也没有谁来管你。只是你不能把我就如此丢开,我们得好好地来谈判一谈判。你以为天下女子,只要你有钱有势,就可以随便蹂躏吗?有汽车洋房就可以被你当玩物吗?你不要我,我还不要你呢!凭着母亲当面,我们一块儿上医院去,把肚子里这东西打下来。然后我们无挂无碍地办交涉。”

凤举的脾气,向来不能忍耐的。佩芳这样指着他骂,他怎样肯含糊过去?而且母亲在当面,若是就这样容下去,未免面子很难看。就说道:“你这种说法,是人话吗?”佩芳道:“不错,不是人话,你还做的不是人事呢。在如今的年月,婚姻自然要绝对自由。你既然不高兴要我,我也犯不着要你。这地方暂且让我住了,就是我的境界,多少带有几分贱气。这种贱地,不敢劳你的驾过来,请你出去,请你出去!”说这话时,两只手扬开,向外做泼水的势子。金太太原来觉得是儿子一派不是。现在看到佩芳说话,意气纵横,大有不可侵犯之势,而且凤举并没有说什么话,立刻转一个念头,觉得是佩芳不对。脸上的颜色,就不能像以先那样和平,很有些看着佩芳大不以为然的样子。因对佩芳说道:“你又何必这样子?有话不能慢慢说吗?我看那些小户人家,没吃没喝,天天是吵,那还可以说是没有法子。像我们这种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何至于也是这样天天的吵?好好的人家,要这样哭着骂着过下去,这是什么意思?”金太太这话,好像是两边骂,但是在佩芳一人听了,句句话都骂的是自己。心想,丈夫如此胡闹,婆婆还要护着他,未免有些偏心。便道:“谁是愿意天天这样闹的呢?你老人家并没有把他所行所为的事调查一下。你若是完全知道,就知道我所说的话不错了。我也不说,省得说我造谣。请你老人家调查一下就知道。”金太太道:“他的事我早已知道一点。可是你们只在暗里闹,并不对我说一声。我要来管,倒反像我喜欢多事似的。所以我心里又惦记,又不好问。不然,我们做上人的,岂不是成心鼓动你们不和?”说到这里,回头对着凤举狠声说道:“你也是个不长进的东西,你们只要瞒过了我和你父亲的眼,什么天大的事,也敢办出来。据许多人说,你在外头,另弄了一个人,究竟这事是怎么样的?你真有这么大胆量,另外成一所家吗?”佩芳靠了铜床栏杆,两只手背过去扶着,听到这里,嘿嘿地冷笑了两声。金太太看见,便道:“佩芳,你冷笑什么?以为我们上人昏聩糊涂吗?”佩芳赔笑道:“母亲这是怎么说法?我和凤举当着你老人家面前讲理,原是请你公断,怎敢说起母亲来?”金太太随身在旁边一张靠椅上一坐,十指交叉两手放在胸前,半晌说不出话。佩芳刚才说了一大串,这时婆婆不做声,也不敢多说。凤举是做错了事了,正愁着没有法子转圜,自己也就不知道要怎样措辞。因此在桌上烟卷盘子里找了半截剩残的烟卷头,放在嘴里。一时又没有火柴,就是这样把嘴抿着。

这时,慧厂和道之已经赶了来,玉芬和梅丽也来了。先是大家在外面屋子里站着听,接上大家都走进来。梅丽伏在金太太肩上,说道:“妈!你又生气吗?”金太太将肩一摆,一皱眉道:“我心里烦得很,不要闹!”梅丽回转来,对道之一伸舌头。玉芬伸了一个食指,在脸上耙了几下,又对她微微一笑。梅丽对玉芬一撇嘴道:“这有什么害臊?你就没有碰钉子的时候吗?”那二姨太得了这边消息,以为燕西告诉佩芳的话,全是在自己屋子里说的,现在这事闹大了,少不得自己要担些责任,所以也就静悄悄走到这儿来,现在看到梅丽和金太太闹,便插嘴道:“你还要闹哩,事情都是你弄坏了。”梅丽道:“关我什么事呢?”二姨太失口说了一句,这时又醒悟过来,若是说明,少不得把燕西牵引出来。便走进房来,牵了梅丽的手道:“别这样小孩子气了,走吧。”梅丽道:“人家来劝驾来了,你倒要我走!”道之笑道:“你瞧大哥嘴里衔着一支烟卷,也没有点着,八妹找根火柴给他点上吧。”满屋子里人,七嘴八舌,只说闲话,金太太和凤举夫妇,依然是不言语。还是金太太先说道:“凤举,从今天起,我要在每晚上来点你一道名,看你在家不在家?你若依旧是忙得不见人影,我决计告诉你父亲,让他想法子来办你。到了那个时候,你可不要求饶。”凤举听说,依然是不做声。佩芳道:“他回来不回来,那没有关系。不过他既然另讨了人,这件事全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不应该瞒着父亲一个人。回头父亲回来了,我和他一路去见父亲。那是你二位老人家做主,说要把那人接回来就接回来,说让她另住,就让她另住。”佩芳说这话时,脸上板得一丝笑容都没有。凤举看见弄得如此之僵,这话是说既不好,不说也不好。还是金太太道:“那也好,我是不配管你们的事,让你父亲出面来解决。我这就走,听凭你们自己闹去。”说毕,一起身就要走。梅丽伸开两手,将金太太拦住,笑道:“妈!走不得。你若是走了,大哥大嫂打起架来,我可拉不开。”金太太道:“别闹,让我走。”梅丽拖着金太太的手,却望着凤举道:“大哥,你说吧。你和大嫂,还动手不动手?”凤举忍不住笑了,说道:“你指望我们演《打金枝》呢。我父亲够不上郭子仪,我也没有那大的胆。”

佩芳道:“你这话分明是笑我门户低,配不上你这总理的公子。但是现在共和时代,婚姻是平等的,不应当讲什么阶级,况且我家也有些来历,不至于差多大的阶级。”凤举道:“知道你父亲是一位科甲出身的人品,很有学问。我们配不上。”玉芬笑道:“蒋妈呢?沏一壶热茶来。”蒋妈答应了一声是。玉芬道:“别忙,看看你们少奶奶玻璃格子里,还有瓜子花生豆没有?若是有,差不多一样装两碟儿,我那屋子里,人家新送来的一大盒埃及烟卷,也捧了来。”大家见她笑着高声说,也猜不透是什么事情,都忙忙地望着她。她笑道:“你们看着我做什么?不认得我吗?大哥大嫂,不是在家里说身价吗?我想这件事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我以为要喝着茶,嗑着瓜子,慢慢地谈一谈。不知道大哥大嫂可能同意?”这话说完,大家才知道她是开玩笑,不由得都笑了。就是这一笑,这许多人的不快,都已压了下去。金太太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笑,说道:“玉芬就是这样嘴尖,说了话,教人气又不是,笑又不是。”凤举笑道:“你瞧屋里也是人,屋外也是人,倒像来瞧什么玩意儿似的。”一面说着,一面搭讪着向外走。佩芳道:“嘿!你别走,你得把我们办的交涉先告一个段落。”凤举道:“我不走,这是我的家,我走到哪里去?”佩芳道:“不走就好,咱们好慢慢地讲理。”这倒弄得凤举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却只管在外面屋子里踱来踱去。玉芬便对佩芳道:“大嫂到我屋子里去坐坐吧。你若高兴,我们可以斗个小牌。”佩芳道:“还斗牌呢?我还不知生死如何呢?”玉芬拉着佩芳的手道:“走吧!”于是一边说着,一边拉了她的手,自己身子向门外弯着。佩芳原是不曾留心,被她拉着走了好几步,笑道:“别拉,我是有病的人,你把我拉得摔死了,你可要吃官司。”玉芬道:“是啊!我忘了大嫂是双身子,这可太大意了。”佩芳道:“胡说!我的意思不是这样,你别挑眼。”玉芬撒手道:“我反正不敢拉了。至于你去不去,我可不敢说。你若是不去……”说到这里,对佩芳笑了一笑。道之道:“其实打牌呢,坐两三个钟头,也不大要紧。”佩芳原不要去打牌,因为他两个人都这样说俏皮话,笑道:“打牌,那要什么紧!打完了牌,我们还可以来办交涉。走!”她既说了一声去,大家就一阵风似的,簇拥着她,到玉芬屋子里去。

凤举是料到今日定有一次大闹,不料就让玉芬三言两语轻轻带了过去。大家走了,他倒在屋子里徘徊起来,还是留在屋子里?还是走呢?要说留在这里,分明是等候佩芳回来再吵。若是走开,又怕佩芳要着急,而且金太太也未必答应。所以在屋子里坐卧不宁,究竟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还是想了一个折中的主意,先到母亲屋子里闲坐,探探母亲的口风,看母亲究竟说些什么。若是母亲能帮着自己一点,随便一调和,也就过去了。借着这个机会将晚香的事说破,一劳永逸,也是一个办法。于是慢慢地踱到母亲房门口,先伸着头向屋子里看了一看。金太太正斜躺在一张软榻上,拿了一支烟卷,抽着解闷。一抬头看见凤举,便喝道:“又做什么?这种鬼鬼祟祟的样子。”凤举道:“我怕你睡着了呢。所以望一望不敢进来。”金太太道:“我让你气饱了,我还睡得着觉吗?”凤举笑嘻嘻的,慢慢走进来,说道:“受我什么气?刚才佩芳大吵大闹,我又没说一个字。”金太太道:“你就够瞧的了,还用得着你说吗?我问你,你在哪里发了一个几十万银子财,在外面这样大讨姨太太,放手大干?”凤举笑道:“你老人家也信这种谣言,哪里有这种事?”金太太身子略抬一抬,顺手将茶几上大瓷盆子里盛的木瓜拿了一个在手中,扬了一扬道:“你再要强嘴,我一下砸破你的狗头!”凤举笑道:“你老人家真是要打,就打过来吧。那一下子,够破头出血的了。破头出血之后,我看你老人家心疼不心疼?”金太太笑骂道:“你把我气够了,我还心疼你吗?”说这话时,拿着木瓜的那手,可就垂下来了。凤举见母亲已不是那样生闷气,便挨身在旁边一张方凳子上坐下,笑道:“妈!你还生我的气吗?”金太太将手一拍大腿道:“不要这样嬉皮涎脸的,你还小吗?你想,你做的事,应该怎样罚你才对?依我的脾气,我就该这一辈子都不见你。”凤举笑道:“我也很知道这事做得很不对,无奈势成骑虎,万搁不下。”金太太不等他说完,突然坐将起来,向他问道:“怎样势成骑虎?我要问你这所以然。讨姨太太,还有个势成骑虎的吗?”凤举道:“起先原是几个朋友在一处瞎起哄,后来弄假成真,非我办不可,我只得办了。其实,倒没有花什么钱。”金太太道:“胡说!你父子就都是这一路的货。先是严守秘密,一点也不漏风,后来车成马就了,一问起来,就说是朋友劝的,就说是不得已。你说朋友要你办,你非办不可。若是朋友非要你吃屎不可,你也吃屎吗?”凤举笑道:“得了,既往不咎,我这里给你赔罪。”说着,站立起来,恭恭敬敬给金太太三鞠躬。金太太笑骂道:“这么大人做出这种丑态。只要你有本事,养活得过去,你讨十个小老婆,我也不管。可是你怎样去对你老婆说?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我做娘的管不着。将来若是为这事打架吵嘴,闹出祸事来,你也不许和我来说。”凤举笑道:“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哪有不对上人说的道理?”金太太道:“呸!你越发混扯你娘的蛋!你和佩芳订婚的时候告诉过我们吗?这个时候,要讨小不奈老婆何,却抬出孔夫子来,要哄出我们这两把老黄伞,然后可以挟天子令诸侯,说是父母同意让你讨小,你老婆就无可说了,是也不是?”凤举笑了一笑,说道:“你老人家的话,总是这样重。”金太太道:“我这话重吗?我一下就猜到你心眼儿里去了,你给我滚出去,别在这里打搅,我要躺一会儿。”凤举又坐下来,笑道:“只要你说一声,佩芳也就不闹了。”金太太道:“我管不着,我没那个能耐。刚才在你屋里,你没瞧见吗?气得我无话可说。这会子我倒赞成儿子讨小,她说我几句,我脸往哪儿搁?”

凤举正要麻烦他母亲。忽听见走廊子外有人说道:“吃了饭,大家都不干事。你瞧,走廊下这些菊花,东一盆,西一盆,摆得乱七八糟,什么样子?”凤举一听,是他父亲的声音,不敢多说话,站起来就走了。走到廊子下,见金铨正背了手在看菊花。就在他身后轻轻地走过去了。刚转过屏风,侧门里一件红衣服一闪,随着是一阵香气。有人嚷道:“嘿!你哪里去?”凤举料是他夫人赶上,心里扑通一下,向后退了一步,只见那个红衣衫影子,兀自在屏风后闪动。他一想,佩芳打牌去了,这会子不会到这里来,而且她穿的也不是红衣服。因此定了一定神,问道:“谁在那儿?吓我一跳。”那人笑道:“你的胆说大就太大,说小又太小,什么大事,一个人也干过去了。这会子我说一句不相干的话,你就会吓倒,我有些不相信。”说话时,却是翠姨转了出来。身上正穿了一件印度红的旗袍,脖子上绕了法国细绒墨绿围巾。手上提了一个银丝络子的钱袋,后面一个老妈子捧了一大抱纸包的东西,似乎是买衣料和化妆品回来。凤举道:“叫我有什么事吗?”翠姨道:“我没有什么事,听说你和大少奶奶办交涉呢。交涉解决了吗?怎么向外走?”凤举道:“翠姨不是买东西去了吗?怎样知道?”翠姨笑道:“我有耳报神,我就不在家里,家里的事,我也是一样知道。”凤举回头一望,见四处无人,就向翠姨作了一个揖。笑道:“我正有事要劳你的驾,能不能够给我帮一个大忙?”翠姨笑道:“我这倒来得巧了。我要是不来呢?”凤举道:“待一会子,我也会去求你的。”翠姨道:“大爷这样卑躬屈节,大概是有事求我。你就干脆说吧,要我办什么事?”凤举笑道:“妈那一方面,我是疏通好了。我看爸爸回来就生气,不知道是不是为我的事?若是为我的事,我想求求你给我疏通几句。”翠姨道:“这个我办不到。你父亲回头将胡子一撅,我碰不了那大的钉子。倒是你少奶奶我可以给她说几句,请她别和你为难。”凤举道:“她倒不要紧,我有法子对付。就是两位老人家,这可不能不好好地说一说。这件事,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翠姨笑道:“若是疏通好了,你怎样的谢我哩?”凤举笑道:“你瞧着办吧。”翠姨道:“你这话有些不通,又不是我给你办事,怎么倒要我瞧着办?”凤举道:“得了,你别为难。晚上我来听信儿。”说毕,不待翠姨向下说,竟自去了。

翠姨走进上房,金铨还在那里看菊花。翠姨叫老妈子将东西送回房去,也就陪着金铨看花。因道:“今年的花没有什么特别样儿的,我都不爱挑了。”一面说,一面将脖子上围的绒巾向下一抽,顺手递给金铨,便蹲下身子,扶那盆子里的花头看。金铨接着那绒巾,一阵奇异的香味,扑入鼻子,也就默然拿着。一看如夫人穿了那种艳装,伸出粉搏玉琢的胳膊来扶那花朵,不由丢了花去看人。翠姨一回头,见金铨呆呆望着,不由瞟了他一眼,抿嘴微笑,然后就起身回房去了。金铨拿了绒巾,也由后面跟了来,笑道:“你连东西都不要了吗?”说话时,一眼看见翠姨脱了长衣,穿着一件永红丝葛的薄棉小紧身,开那玻璃橱子要换衣服。她回头一见,将玻璃橱门使劲一关,笑道:“老不正经,人家换衣服也跑来看。”金铨笑道:“我是碰上的,你不许我在这里,我走开就是了。”说毕,抽身就要走。翠姨道:“别走,我有话问你。我回来的时候,你不是很生气吗?这会子怎么气就全下去了?刚才你生谁的气?”金铨因翠姨叫着说话,便走了回来,站在房门口,将手上的绒巾,向沙发软椅上一扔,淡淡地说道:“我的事,你不要管。”翠姨道:“谁管你的事?我回来的时候,看见这样子,以为有什么事得罪你呢,所以问一声儿。你不是发我的气,何以先见着就撅着你那几根骚胡子?”金铨道:“你难道一点子都不知道吗?”翠姨道:“我不知道。知道我还问什么?那不是废话。”金铨道:“还不是为了凤举的事。”翠姨道:“凤举什么事?我没有听见说。”金铨道:“你是成心给我开玩笑。这一件事,全家都知道,何以你一个人就毫无所闻?”翠姨道:“我是什么地位,我不敢问你们的事。”金铨道:“还不是为他在外面又讨了一个人?”翠姨道:“什么?我没听见。”金铨道:“他在外面又讨了一个人。”翠姨道:“又娶了一个少奶奶吗?”金铨道:“可不是!这一件事,他已经办了一个月,家里瞒得像铁桶一般,大家全不知道。你说可恶不可恶?”翠姨冷笑了一声,说道:“你们家里有几个臭钱,就是这样糟蹋人家女儿,哼!这又不知是哪里倒八百年霉的可怜虫,又要像我这样低眉下贱,受人家的气了。先是说得天上有,地下无,你家如何如何的好。把人家讨来了,上人说是坏了家规,老婆又要吃那种不相干的飞醋,把那个讨的人,弄得进退两难。哼!我把你们这班人看透了。就譬如你讨了一个姨太太不算,又把我讨了来。儿子只讨一个,你就生气。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金铨微笑道:“你这是和我拌嘴呢,还是给凤举出气呢?你这样夹枪带棒,来上一气,我可不知道你命意所在?”翠姨道:“我怎么是夹枪带棒?我说的还不是真话吗?你们自己做上的不正,却来管做下的,那怎样能够?设若我是凤举,你要问起我来,我却这样说,是跟父亲学的,我看你怎样说?”金铨笑着向沙发椅上一坐,将大腿一拍,说道:“得!你不用说,我全明白了。一定是凤举那东西,怕我和他为难,托你来疏通我。你又怕我的话难说,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和我开起火来。我说你不过,你就可以做好做歹,给凤举说情了,你说是不是?你们的心事,没有我猜不着的。这一句话,你说,是不是猜到了你心眼儿里去了?”翠姨在玻璃橱里取出一件衣服,穿了一只衫袖,半边衣服披在肩上,半边衣服套在手胳膊上,站在那里,静静地听候金铨说话。金铨说完了,真把哑谜猜着,不由得一笑。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瞎说。凤举又不是我亲生的儿子,为什么我要给他说好话?”金铨道:“真的吗?其实,他有这大岁数了,只要他养活得了,我管他讨几个。不过他事先一点不通知家里,就这样放手做去,其情可恼。不过事已如此,就是你不讲情,我也没法子,难道我还能叫他把讨得了的人退回去不成?只要他妇人不说话,平安无事,也就行了。”翠姨将衣服穿上,用手指着金铨说道:“这可是你说的话,你的少爷,若都援例起来呢?”金铨道:“他们都要援例,就让他一致援例吧。还是那句话,只要他们有那个能耐,无论怎样,我都不管。”翠姨笑道:“那就好办了。我且问你,凤举讨的这个人,你打算怎办呢?还是让她老在外面住呢?还是搬了回来呢?”金铨道:“以我的意思而论,当然是不搬回来的好,这事我也不便出什么主意,让他母亲出面来主持吧。”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道:“年轻的人糊涂。在高兴头上,爱怎样办,就怎样办。等到后来,他才会知道种种痛苦。一个男子,实在不必弄几房家眷,还是像外国人一夫一妻的好,两下愿意,就好到头,两下不愿意,随时可以离婚。中国人不然,对于一个不满意,就打算再讨一个满意的。殊不知一讨了来,不满意的更要不满意,就是满意的,也会连累得不满意。譬如烂泥田里摇桩,越摇越深,真是自己害自己。”翠姨笑道:“你这话是说自己吗?”金铨道:“你说我是说一般人也可以,说是说我自己也可以。无奈我不会作小说,我若会作小说,我一定要作一部小说叫多妻鉴,把多妻的痛苦痛说无遗。”翠姨道:“你嫌多妻吗?未必吧?为什么今年上半年有人送一个丫头给你,你还打算收下呢?不是我极力的反对,丫头早就讨了。”金铨道:“你这话根本就不对。丫头是丫头,姨太太是姨太太,那怎样能混为一谈?”翠姨将嘴一撇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呢?其名是送你丫头,其实是姨太太啊。”金铨道:“你这话有些说不过去,人家送丫头,为什么你定说是送姨太太呢?”翠姨笑道:“这全是你们做官的人玩的花样,我有什么不知道?因为送姨太太给人,固然是名声不好听,而且名正言顺地送姨太太来,也怕家庭通不过。所以绕个弯子说送丫头。等到送来之后,人是你的了,你要讨做姨太太还有什么难处吗?”金铨道:“你们也是一样地可以反对啊!”翠姨道:“反对虽然是可以反对,但是到了那时候,可就迟了。”金铨道:“得了,我不和你谈这些了。我还有事呢。”说毕,站起身来,就打算要走。翠姨伸过手来,一把拉住,笑道:“且住,我问你一句话,凤举这件事你到底打算怎样办?”金铨笑道:“我晓得,他一定要送一笔厚礼来感谢你的。我给你一个的实的信,你就告诉他说,是你讲情已经讲妥了。”翠姨放了手,微微一推道:“胡说!我受他什么厚礼?老实说,我也是人家的姨太太,总会帮人家姨太太说话的。你们不是常说兔死狐悲吗?我就是这一句话。”金铨道:“别嚷吧,嚷出来了,又是是非,我的事忙得很,哪有工夫给你们管这些闲账?我要走了。”说毕,抽身就走开了。

第四十三回 绿暗红愁娇羞说秘事 水落石出惆怅卜婚期

翠姨靠了门,望着金铨后影微笑。一回头,只见燕西站在旁边夹道里,尽管伸舌头。翠姨道:“你为什么在这里鬼鬼祟祟的?”燕西道:“这一场大祸是我惹出来的,你叫我怎样不担心害怕?”翠姨道:“你说的是凤举的这一件事吗?这与你有什么相干,要你担惊害怕?”燕西因把梅丽问话,被佩芳听见的话,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因道:“你想,糟糕不糟糕?”翠姨笑道:“你这事,不是一场祸事,是一件两面讨好的大功劳。”燕西道:“这话怎样说?我不懂。”翠姨道:“不是因为你一说,这事就能闹穿了吗?在你大嫂一方面,虽不记你什么大功,也不会说你有什么过。至于你大哥呢,这一下子可闹得好了。太太说是不管,你父亲也说是不管,只要和佩芳一疏通,就可以带回家来了。本来是一件私事,现在闹得公开起来,岂不是大大的方便?无论如何,对凤举是有利而无害,这岂不是你一场大功吗?”燕西道:“果然如此,倒是一件功劳,不过父亲为什么这样好说话?”翠姨将鼻子一耸,用一个食指,指了鼻子尖道:“哼!那不是吹,全靠我给他疏通了,你信不信?”燕西道:“我有什么不信?”翠姨道:“你信就好。将来你有什么为难的事,也可以托我疏通。虽然办得不能十分好,总不至于坏事。”燕西听说,就直挺挺地站在翠姨面前,给她鞠三个躬。翠姨道:“这是为什么?马上就有事要求我吗?”燕西笑道:“现在可没有事相求,不过据我想,总是难免的。难得你有这种好话,机会不可失过,我这里先给你鞠了三躬,放下定钱,以后要求你的时候,你收了我的定钱,你就不能推辞了。你说我这个主意好不好?”翠姨笑骂道:“年轻轻儿的孩子,不学好,做出这种滑头滑脑的神气,我不喜欢这种样子。”燕西道:“我有事要求你,不欢欢喜喜的,还要哭丧着脸不成?”翠姨道:“别在这儿瞎起哄了,到你母亲屋子里去听好消息吧。听得了,给我一个信儿,别忘了。”

燕西听说,果然就向金太太屋子里来。刚进院子门,秋香站在那外院子门边,又点头又招手,好像有很要紧的话对他说似的。燕西便走了过去,问道:“什么事?说给我听听。”秋香笑道:“有一个好朋友打电话请你吃饭。金荣大哥到处找你,满头是汗呢。”燕西道:“请我吃饭的,就是好朋友吗?”秋香道:“不是那样说,因为这个朋友,是个小姐呢。”燕西道:“你怎样知道是个小姐?是谁?”秋香道:“我不知道是谁。金荣找你的时候,我又接着找你的电话。我请她等一等,她说不用等,回头再打电话来。我听那声音,是个姑娘说话,所以我知道她是小姐。”燕西笑道:“你可别到里面去瞎说。”秋香道:“七爷就是这样不知道好歹,人家到处寻你,你倒疑心我们。”燕西笑道:“混蛋!你这样说我,也不分个大小。我要把大爆栗子敲你。”秋香听说,笑着一扭身跑了。

燕西找到金荣一问,才知道清秋打电话来了。说是马上到西味楼去吃饭,有要紧的话说,叫燕西务必去一趟。燕西心想,她要有事,何必不在家里说,要请到大餐馆里去说,这也就奇了。当时,家里虽还闲着一辆汽车,也不坐,雇了一辆人力车就到西味楼来。到了西味楼,那里的茶房,自认得他,便笑道:“七爷来了。早来了一位,在这儿等着你呢。”燕西道:“我知道了。”于是一直上楼,到了一间小单间里,只见清秋站在那里,手扶了椅子背,看墙上的风景画,似乎是很无聊。因笑道:“早来了吗?今天这样子是要请客呢。”燕西一面取下帽子,自挂在钩上,一面偏着头和她说话。她转身过来,淡淡地对燕西说道:“你怎么这样忙?老不看见你。”燕西道:“我不知道你有事对我说,要是知道,早就来了。什么事,还要请我吃饭才肯说出来吗?”清秋且不说什么,自在主席的地方坐了。燕西连忙在横面挨着桌子犄角坐下。燕西虽然谈笑自如,看见她两个眉头紧锁,目光下射,便也停止了笑声,因问她道:“怎么样?又有什么事为难吗?”清秋叹了一口气道:“我是为你牺牲,无论到什么地步,在所不计的。不过我还有个母亲,遇事总得替她想想,难道叫她也跟着我一处牺牲不成?”燕西道:“你这话,凭空而来,我好生不解。”说到这里,茶房已经进屋来上菜。平常清秋吃西餐,拿了菜牌子在手,必定再三的考量。这回随便看了一看菜牌,就向桌上一推,并没有多说什么话。燕西满肚皮狐疑,其志不在吃上,也就没有说什么,只对茶房摆了摆头。茶房见是如此,自拿着预备去了。燕西问道:“你究竟有什么话,先告诉我一点,免得我着急。”清秋道:“忙什么?你先吃,回头我再告诉你。”燕西道:“我们何妨一边吃,一边说呢?不然,我吃不下去。”清秋道:“你吃不下去吗?我才吃不下去呢!”燕西道:“我的天,有什么事,你尽管说,我真闷死了。”清秋到了这时,眉头松着,又嫣然一笑。说道:“我打个哑谜你猜吧,就是俗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燕西道:“这是什么意思?我更不懂了。”清秋道:“你还是存心,你还是真不懂?”燕西道:“规规矩矩的说话,我为什么耍滑头?我实在是真不懂。”清秋道:“看你是这样清秀,原来是个银样镴枪头。”燕西道:“不用骂,我早自己定下一个好名字,乃是绣花枕头。你想枕头外面,都是绫罗绸缎,里面呢,有荞麦皮,有稻草,有芦花,有鸭绒。”清秋微笑道:“里面若是鸭绒芦花,那倒罢了。”

燕西道:“是呀!我这个枕头里面不过是稻草荞麦皮而已。”清秋道:“你既然不懂,我回头再说吧。”燕西看那样子,知她是碍着茶房,只好不问,一直等到上了咖啡,茶房不来了。清秋红了脸道:“我不是早对你说了吗?一之为甚,其可再乎?你总说是不要紧的,而且又举出种种的理由来,上次我也说了,总要防备一点,你也是不在乎。你瞧……”燕西道:“怎么样?伯母说什么了吗?”清秋道:“她还是不知道,但是不想法子补救,就该快知道了。我今天不能客气了,我问你一句,你到底愿意什么时候公开?”燕西道:“就为这个吗?反正在今年年内。”清秋脸色一正,说道:“正经是正经,玩话是玩话。人家和你谈心,你何以还是这样随便?”燕西道:“我并不随便,这是我心眼儿里的话。”清秋道:“是你心眼儿里的话,难道你利害都不计较吗?”燕西道:“有什么利害?”清秋一皱眉道:“你还不懂,腻死我了。”说着,一顿脚道:“你害苦了我了。”说时,把纽扣上插的自来水笔,取了下来,又在小提包里,取出自己一张名片,却在名片背上,写了一行字道:“流水落花春去也,浔阳江上不通潮。”写毕,向燕西面前一掷,说道:“你瞧瞧。”燕西接过一看,笑道:“一句词,一句诗,集得很自然哪。”清秋道:“别净瞧字面,仔细想想。”说时,两只胳膊,平放在桌上,十指交叉,撑了下巴,望着燕西。燕西拿了名片在手上念了两遍,笑道:“要是一年以前,你算白写。这大半年的工夫,蒙老师教导我,我懂得这言外之意了。可是我猜没有这回事,你吓我的。”清秋道:“我心里急得什么似的,你还是这样不在乎。”燕西道:“真怪了,何以那样巧?有多久了?”清秋红了脸,把头枕着胳膊,脸藏起来。燕西道:“刚才你说我玩笑,你呢?”清秋抬起头道:“亏你问,还能多久吗?就是现在。我的身体很好,从来日期很准的,这回过去半个月了。起先我还以为是病,现在我前后一想,决计不是,你看要怎样办?”燕西端了咖啡杯子,慢慢出神地呷着,皱了眉道:“若是真的,可是一件棘手的事情。我一时想不出办法,让我考量考量。”清秋道:“怎样考量考量?我觉得挨一日多一日,这事情非办不可。你要考量,我可不能等。”燕西道:“何至于急得如此呢?就是依你的话,我们就结婚,也要一个月的预备啊。”清秋道:“我也是这样想。干脆,你送我到医院里去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吧。”燕西笑道:“这个我绝对不赞成。抖一句文的话,这简直有伤天地之和。你忍心这样办吗?”清秋道:“我没法子呀,不忍心怎么办?”燕西道:“这办法究竟不好。请你给我三天限期,我在三天以内,准给你确实的答复,你看如何?事已如此,也不是说解决就解决了的。”清秋皱了眉道:“从前天我发觉了以后,我就时时刻刻惦念着,不知道你有什么法子没有?而今你说出来,也是没有办法,你真叫我为难。等三天是不要紧,可是你又叫我要急三天了。”燕西道:“你虽然急三天,我想只要把法子想出来,那是一劳永逸的事了。也许这小把戏是促成我们的好事哩。”清秋伸了右手一个食指,在脸上耙了一耙,笑道:“亏你把‘小把戏’三个字都说出来了。”燕西道:“这不是事实吗?”说时,站了起来,扶着清秋的肩膀道:“你不要着急,反正前途是乐观的。我早就想了一个妙诀。真是家庭有什么难关,我就用我最后那一着棋,拿钱出洋。到了外国,随便怎样办,也没有人管得着的。你看我这个办法如何?”清秋道:“我就是舍不得我母亲,不然,倒是一个好办法。”燕西笑道:“我也是如此说,恐怕你舍不得伯母。但是这种办法,乃是最后一着。我在这三天之内,当然还要想出比较完善的办法来。你千万别着急就是了。”清秋笑道:“你说话是没有凭准的。当面说的是如何如何的好,只一转身,你就会把这事丢在脖子后了。”燕西道:“平常玩笑的事,我或者是这样不留意。若说正经的事,什么时候,我会有头无尾的?”

清秋听他说有办法,心里宽一点,见桌上摆着水果,拿了一个梨起来,将刀周围的削皮,削得光光的,用两个指头来箝了蒂,放在燕西碟子里。燕西欠了一欠身子,笑道:“劳驾啊!你削得怪累的,我不好意思一个人吃,一人分一半吧。”燕西拿了刀子,正要向下切,清秋按了他的手道:“有的是,我要吃,再削一个就是了。你吃吧。”燕西放下刀笑道:“我又想起来了。我记得有一次分梨,你拦住了我,这还是那个意思啊。”清秋笑道:“我并不是迷信,我不愿吃这些凉东西。”燕西拿了刀,扁平着在右腮上拍了一下。笑道:“是啊!我这人是如此的粗心,你不能吃生冷啊。”清秋道:“胡说!我的意思,不是如此,你不要胡扯。我向来就不爱水果的。”燕西道:“晚上你能出来不能出来吃饭,一块儿瞧电影去?”清秋道:“人家心里乱得什么似的,哪里还有心思去看电影?就是你,也应该早点回去,好好地躺着想法子去吧。”燕西笑道:“何至于就忙在这一刻呀?”于是会了账,二人一同下楼出门。燕西道:“要不要我送你回家?”清秋道:“我不回家,我去看一个同学,你就快快地回去吧。”燕西看她这样无谓的焦躁,虽然可笑,却又可怜。只得依着她的话,搁下了一切的事,自回家去。

到了家里,在沙发上一躺,慢慢地想着,要想个什么法子,才能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只是这一件事,是个人的秘密,又不能对第三个人去商量,三个姐姐,或者可以和自己出点主意,无奈事涉闺闼,话又不好出口。三个哥哥呢,都是不了汉,出的主意未必可用。其他的人,就不会关痛痒的。想了半天,居然想了一个绕弯的法子,就叫金荣把四姑爷刘守华请来。金荣笑道:“七爷和他是不大合作的啊……”燕西皱了眉道:“去!不要废话!”金荣见他满脸发愁的样子,或者有正经事,就不敢多说,把守华请了来。刘守华一进门便笑道:“你不用提,你要说的事,我已经猜着了。是不是你已给我找着了房子?”燕西道:“不对,请坐下慢慢谈吧。”于是起身将门一掩,把刘守华指使到一张沙发上坐下,笑道:“你先该向我贺喜。”说时,眉毛一扬,望了他的脸色。刘守华道:“什么事道喜?赢了钱吗?”燕西道:“你怎样总不猜我有一件好事?我这人就坏到如此?”说时,竖起手来,自己在头上敲了一个爆栗。刘守华笑道:“我失言了,对不住。我想你一定决定进一个学堂了。”燕西道:“你这简直是损我了。我能进哪个学堂呢?”刘守华笑道:“这就难了。说是你不干正经,你不愿意。说你干的是正经事,你又说我损你。究竟要怎样说呢?这样不正不歪的事,我猜不着,你就干脆自己说吧。”燕西笑了一笑,话到口边,却又忍了回去。因道:“还是你猜吧。你向人生最得意的一件事想去,你就猜着了。”刘守华笑道:“人生最得意的事情……”一面说时,一面搔着头发,笑道:“有了,莫不是做了官?”燕西笑道:“我还用不着做官呢。和做官可以成为副对子的,你再去想吧。”刘守华笑着一顿脚道:“这一回我完全猜着了,你和白小姐已经正式订婚,快要同居?”燕西道:“猜来猜去,你还只猜了一半。”刘守华道:“怎么只猜到一半呢?还有比结婚更进一步的吗?”燕西道:“并不是更进一步,你猜的人不对,我的对手方,并不是姓白的。”刘守华道:“并不姓白,姓什么?我没听见说有第三者和你资格相合啊!”燕西道:“岂但你不知道,不知道的人可多着呢。”刘守华笑道:“好哇,你倒快要结婚了,你的爱人,还保守秘密,你真是了不得。你快说,这人是谁?”燕西握着他的手,连摇了几摇,说道:“别嚷别嚷!你一嚷这事就糟了。”刘守华道:“那为什么?”

燕西笑道:“自然有讲究啊,我问你,现在我要宣布和一个大家不认识的女子结婚……”刘守华道:“别废话了,快说这人是谁吧?”燕西尽管摇曳着两腿,含笑不言。刘守华便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你还害臊不肯说吗?”燕西道:“我害什么臊?不过这件事情很长,得让我慢慢地说呢。”刘守华道:“你尽管慢慢地说,我并不要抢着听。”燕西到了这时,只得将自己和清秋认识,及订有婚约的话,从头至尾,说了一个详细。刘守华道:“怪不得你姐姐说,你和一位冷小姐很好,原来如此。你叫我来是什么意思?要我给你通知堂上吗?”燕西道:“不但是通知而已,我们打算结婚了,希望你转告堂上,给我预备一点款子。”刘守华道:“哪有这样急的道理?你既然是打算在目前结婚,早就该公开,为什么这样临时抱佛脚地干起来?”燕西道:“早先原没有打算现在结婚。因为现在突然要结婚,所以不得不来求你给我说情。”刘守华道:“为什么突然要结婚呢?”燕西笑道:“你这不是废话。爱情到了终点,自然便有这种现象发生,这有什么可疑惑的?”刘守华望着燕西的脸,笑了一笑,又将头摆了两摆,然后说道:“你这样的人,又这样的讲恋爱,说是干干净净的,没有其他问题,我有些不相信。你不要是糊里糊涂弄出什么毛病来了吧?”燕西脸一红,说道:“有什么毛病?不要胡说了,我和冷女士可是由朋友入手,然后规规矩矩,说到婚姻问题上去的,并没有不正当的手续。”刘守华道:“并不是说你们订婚的手续不当。就是怕订婚以后,大家益发无所顾忌,岂不就会弄出毛病来了呢?”燕西听他说了,默然无语。刘守华道:“你说句良心话,我这话是不是已猜中了你的心病?”燕西道:“一个人都有一个人的困难,我说是说不出来,反正事后大家都会知道就是了。现在我没有别什么要求,你能不能对四姐说,去疏通两位老人家。”刘守华道:“这是乐得做的人情,有什么不可以?”燕西道:“那就好了。事情成功了,我重重地谢你。”刘守华道:“谢是不用谢,办得不好,少埋怨两句就是了。”于是又把清秋的性情才貌和她家里的情形,盘问了一个够。由燕西口里说出来,当然是样样都好,一点批评也没有。刘守华道:“果然是好,我想两位老人家,没有什么不赞成的。不过,这样一来,那位白秀珠女士,要实行落选了。这一下子,你岂不让她十分难堪?”燕西笑道:“这也没有什么难堪哪,我们还是朋友呢。现在的情形之下,一个男子,只有一个正式夫人的,我有什么法子可以安慰她呢?”刘守华笑道:“那是自然,不过我想白女士总是难堪的,而且你还不免要得罪一个人。”燕西道:“你说的是秀珠的令兄吗?”刘守华道:“不相干。他对秀珠的婚姻,完全是放任主义,你讨不讨,没有什么关系。”燕西道:“那还有谁管这一档子事?”刘守华道:“你三嫂不是很要玉成你们的婚姻吗?这就不行了!”燕西道:“说到这一层,那更是不成问题。我相信玉芬姐在小叔子与表妹之间,至少也是不分厚薄。不能因为我不娶她的表妹,她就见怪。”刘守华道:“见怪是不见怪,不过她一团高兴,给你完全打消了。”燕西笑道:“这是小事,不要去管它。就是玉芬姐真的不高兴,我也顾不得许多了。”刘守华道:“好吧,我和你四姐商量商量看。成不成,是绝对没有把握的。”燕西道:“你什么时候给我回信?”刘守华道:“我还没有商量出一个办法来呢,怎样倒先就决定给你回信的时间?”燕西笑道:“实在因为我性子太急,巴不得马上就有结果,就是那一方面,我也该早些回人家的信。”刘守华站起来,笑着拍了一拍燕西的肩膀道:“你这孩子,真是个急色儿。”燕西再要说什么时,他已经走了。

燕西到了这时,反而不出去玩了。拿了一本小说,躺在睡椅上看,看了几页,又看不下去,便丢了书到道之住的这边来。先在窗户前踱了过去,似乎无意由这里过似的。但仔细听去,并不听到刘守华说话的声音。因此踱过去之后,复又折将回来。看见道之抱着外甥女小贝贝引着发笑,便也搭讪走进来逗孩子笑。玩了一会儿,因问道:“姐夫呢?”道之道:“不是你把他叫去了吗?”燕西道:“是。但是只说了几句话,他早走了。”道之道:“是那时候去的,还没转来呢。”燕西见守华不在这里,说了几句闲话便走了。到了晚上,吃过晚饭,又跑到道之屋外的走廊上来。道之在屋子里听见燕西微微的咳嗽声,便说道:“那不是老七?在外面走来走去干什么?”燕西道:“没有什么,姐夫呢?”道之道:“没回来呢。”燕西听说刘守华不在这里,就走了。道之见窗子外没有声息,也就不说什么。

直到十二点,刘守华才回来。道之见他一进门,便问道:“你答应替老七办什么事吗?”刘守华先看了一看夫人的脸色,然后问道:“你何以问起这话?”道之道:“老七像热石上蚂蚁一般,今天到我这里来三四次,只问你来了没有?又不肯说出所以然来。”刘守华一顿脚道:“哎呀!我把他这事忘了。”说毕,又笑起来道:“这孩子实在也是太急,哪里就要办得如此的快?”道之道:“究竟什么事?大概是哪里有急应酬,短少一笔款子,要你替他筹划,对不对?”守华道:“钱吗?这事比要钱还急个二十四分呢。”因坐下来,将燕西所说的事,详细说了一说。道之道:“原来如此。只要他愿意,那倒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这女孩子究竟如何?”刘守华道:“若据他说,自然是天上少有,地下难寻。不过他说你五妹六妹都见过的,她们而且极是赞成。”道之道:“若是敏之、润之都看得上眼,总不至于十分坏。让我先问明白了再说。”刘守华道:“敏之还到人家里去过呢,你最好是去问她。不过你要对五妹说,在对两位老人家没有疏通以前,可不要先张扬出去。若是张扬出去了,一不成功,老七的面子,很不好看。而且白小姐也要笑他一顿。这是他最受不了的。”道之笑道:“这一点事我还不知道吗?就趁这夜里没有人,我去给她说说看。”于是起身就到敏之屋里来。

这时已经一点多了。敏之、润之看电影回来,在火酒炉子上,烧了一小锅麦粉粥,坐着对吃。桌上摆了一碟油醋香萝卜,一碟拌王瓜片,一碟新鲜龙须菜,又是一碟雪花糖,吃得很香。道之先掀起一角门帘,望了一望,走进来笑道:“你们真是舒服,这个时候,还吃夜餐。”润之道:“都是我们自己办的,又不难为人,算什么舒服呢?”道之一眼看见阿囡的头上,插着一根赤金耳挖子,便顺手取了下来,将手绢擦了一擦针尖,在碟子里一戳,也戳了一根龙须菜,一偏头,送到嘴里吃了。笑道:“很好,又脆又香。”润之道:“你是想再吃一根,就这样夸奖。其实,龙须菜是不香的。”道之道:“龙须菜不香,做的总是香的啊。我就喜欢这新鲜龙须菜。不要说是吃,就是看它那细条条儿的,绿绿儿的,就有个意思。”润之将筷子一拨王瓜片,笑道:“这也是绿绿儿的,怎样儿就不说好呢?”道之道:“怎么不好?我就爱它这个颜色,吃倒是不在乎。这叫吃的美术化,你相信不相信我这句话?”润之道:“吃就是吃,喝就是喝,什么吃东西还要美术化?”敏之笑道:“这话是有的,你倒不可以说她是胡扯。我常到东安市场去,看见那些水果摊子上,堆了那些大大小小的水果,非常好看。而且隐隐之中,夹了一股水果香,是非常的好闻。”道之鼓掌道:“对了。我老早有这种感想,没有说出,让你说出来了。至于摆得最好看的时候,我以为是九月以后。那个时候,所有的水果,差不多可以齐了。”敏之道:“你说最好看的是什么?”道之道:“自然是大苹果,球形的西瓜也好看。此外,就是木瓜、佛手、蜜柑橘子。梨没有多大意思,柿子颜色好,形状不大雅。”敏之道:“葡萄怎么样?”道之道:“整串玫瑰紫的葡萄,带上些新鲜的绿叶儿,也好。”敏之道:“那海棠果的颜色,很像苹果,小得倒也有趣。”道之道:“大概不大好看的,就是香蕉了。”润之道:“这三更半夜,四姐跑到这儿,就是为讨论水果好看不好看来了吗?”道之一笑道:“自然不能啦。”两个指头一伸,先做了一个引子出来。

第四十四回 水乳樽前各增心上喜 参商局外偏向局中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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